狠狠喜欢一个人,能开心?没可能。
爱侣要平凡才和衬,
你太吸引,才太懂得伤到我心。
——《吻得到,爱不到》
徐然又一次勉力撑起笑到有些僵的嘴角时,总算深刻地意识到老友那句,人过三十,出席婚宴务必三思的真正含义。
奈何他的顿悟,总来的太迟。
已经侃了半个多小时股票经济的对桌小伙,在摆弄好翘得僵直的发梢后,清了清嗓子,又开始发表新一轮的高见,
“所以说芝麻大的官差,斗大的活。前一段全权那个事儿你们知道不?可不,那也是我们局权属范围,前段抄那些违规保健店铺抄得根本忙不过来。诶,可不是么,这我都得一一到场,要不底下人哪里拿的准分寸啊”
人情世故真是一门极玄妙的学问,乍听起来像是在大诉苦水,可仔细品来,眼角眉梢,语气顿挫里,藏着新官上任的喜不自胜。
徐然极耐心而缓慢地攒起笑意,随着旁人的褒奖一起,客套而敷衍地恭维“还得是赵处,举重若轻,进退有度”。
“哪里哪里,虚衔一个,论事业有成,有李总赵总在这,我算什么呐?”
“嗨,哪能啊。我们这小本生意,不过是这段时间运气好些,一时形势风口一变也就那么回事了,要论高薪常青藤,还得是咱徐大律师不是”
徐然没想到话题转了一圈又打回到他这,赶忙盘算谦词的腹稿,幸而全场灯暗,及时拯救了他。
水蓝色的灯光柔柔地漫下来,天花板垂吊的暖黄色星形灯交替闪烁,恍惚间像是漫天繁星闪动。红毯两旁的立灯次第地迸出暖光,一路延伸到紫白相间的主台,背景音乐适时地响起来,出乎意料,是首轻柔的日语歌。
日语歌他听得极少,可身旁的女孩子竟一瞬间便神情了然,对着男伴低声惊呼,居然是《水果篮子》诶!
原来是水果篮子。
《水果篮子》算得上是他尚有印象的寥寥几部古早少女动画。
他当年的初恋,很爱看《水果篮子》。
不光爱看,还尤其钟爱和最要好的小姐妹一起讨论剧情。那段时间,每每午后他抱着篮球回教室,远远地就能看见611坐在他的座位上,有时讨论得起劲,要他走到她身边踢椅子或开口赶客,她才肯走掉。
她们当年似乎是站了不同的cp,导致进入剧情后段,彼此各执一词,互不相让。饶是这么多年过去,他连女主的名字都想不起来,却始终忘不掉里面有一只老鼠叫由希,有一只猫叫阿夹。
他一度深信不疑这部剧和《黑猫警长》及《猫和老鼠》在一个段位。而今和着满场灯影再听这首曲子,却莫名地咂出一点暖意和浪漫。
大屏幕上,是新郎新娘的图片展。
他趁着这个当口打量新郎,新郎身长肩宽,剑眉星目,单论长相,配611绰绰有余。
新郎的照片结束,开始放合照时,恰好开胃小凉菜上桌,各桌纷纷动筷,徐然把微微酸掉的脖子扭回来,开始背对舞台专心吃喝。
后面一段都是固定套路,他的位子又不好看舞台,索性懒得再转回去,他背着身子,听开场曲放过四五遍,听司仪热情洋溢地热场,有一搭没一搭地逗新郎,直到一盘果仁菠菜快见底,才放下筷子,缓缓转过身,搭着椅背重看回舞台。
台上正到酣处,司仪在问新郎,你是什么时候对她心动的?
台下一片起哄声,新郎被大家的热情弄得有些不好意思,沉吟了一下才开口说到,看到她弹钢琴的时候。
台下气氛骤然间热烈起来,司仪趁势高声地宣布,现在让我们欢迎,多才多艺又美丽的新娘入场!
所有的人都望向厅门,徐然却没有动。
他很专心地,在听这时候响起来的钢琴曲。
是陈慧琳的《love paradise》,开头还算稳,到了欢快的副歌,节奏不可抑制地开始变快。
他都能想象到,她边弹便小声哼唱,到兴头处摇头晃脑不自觉加快节奏,连带着按键力度也跟着变大的模样。
大学里,当他们还一起在乐队时,他曾因为她这种兴致一来节奏全乱的恶习焦头烂额。
但今天的曲子,其实弹得很好听,节奏渐渐加快的副歌,倒正应和了遇见对的人时,那种欢喜的心境。他在心底暗暗提醒自己,一会儿她来敬酒的时候,倒是可以夸一夸。
回过头,她已经走过红毯大半,全场灯暗,唯一的追光给了她,映得她分外耀眼。
他眯起眼悄悄打量她。
明眸皓齿,顾盼生姿,饶是他向来对她毒舌,也不得不承认,这一日的她,当得起美艳无双。
老话或许还是有些道理的。比如那句,新娘子是最美的。
正想着,眼见她朝这桌望过来,他第一时间偏过头避开了她的目光,忽然才意识到自己多此一举,同桌的人都在同611微笑致意,反而显得他奇怪。
他索性借着喝水的由头彻底转回头,把她和漫天灯影隔绝在背后,追光在他身后一寸一寸向前,在水杯的一侧投下狭长的影。
他一时间有些恍惚。昏暗的灯光里,似乎藏着另一个,15岁的她。
彼时的小姑娘,缩在操场领操台的背面,满脸是泪,抽抽噎噎气都顺不过来地同他讲,你能不能,能不能别告诉别人,我在这里。
那一天,从暮色四合到暗夜沉沉,他在她身边站足三个小时,累极也不敢走。他不知道怎么劝她,也不忍心看她哭,只好低着头死死盯着她身侧那一截柏油路上的灯影。
灯影一寸寸伸长,再一点点消瘦,周而复始,乐此不疲。他看着看着,恍惚间生出天荒地老的错觉。
那一天,611永远地失去了陆爸爸。失去了本应陪在踏着恨天高走得微微发颤的她身边,把她亲自交托到另一位手心的,爸爸。
“陆依依女士,你是否愿意让陈司瀚成为你的丈夫?”
陆依依。
自打小学二年级,他从妈妈那里知道大写数字6是陆之后,就极少再叫过她这个名字。
“我愿意” 。
是她难得的,温柔语调。
司仪对新郎说,你有什么心底话,想和你的太太说么?
徐然对这个问题颇有些好奇,回头张望,但是从他的角度看不到程司瀚,他只看得到陆依依,她眼眶发红,已快要流泪了。
新郎的声音带着笑意:老婆可别哭啊,你说——你说啊——
- 以后我们家的饭,是不是都是你做呀?
- 嗯??当然不是啊。
- 那碗是不是都是你洗呀?
- 你洗。
- 那其他家务活是不是都是你做呀?
- 我觉得,你想多了。
- 那,孩子是不是你生呀?
- 哈哈哈或者你有这个功能?
- 我倒是真想啊,真是不行。
陆依依这边已经是大笑不止,趁势开始反客为主:那,以后咱家是不是都是你花钱?
- 我这工资卡都上交啦老婆,地主家也真的是没有余粮啦。
- 那,你是不是会给我买动漫周边?
- 买买买,不过咱可悠着点啊,我主要是怕以后孩子和你抢。
- 那我们今年是不是要去美国玩?
- 妥啊,我已经安排上了。
徐然一边对这两人的真情告白哑然失笑,一边在心底感慨,这么多年过去了,陆依依这个眼界啊,到底没一点长进,最想去的国家,居然还是美国。
小学毕业的时候,因为陆爸爸长期在美国工作,陆家着实动过把依依送去国外读初中的念头,不知道是拿美食还是美景哄了她,让当年的她兴高采烈,毕业纪念册的愿望清一水写的是:去美国读书工作。
他当年也是年少气盛,看着她欣喜恣意的模样就没来由的不爽,于是当年同学录里,他什么祝福的话都没写,只写了一句:我希望美国变没。气的陆依依终身不忘。
那边司仪忍着笑意,拿过话筒,诚恳地同他们讲:真情告白就说这些么?再给你们一次机会,从头来从头来。
仍旧是程司瀚先拿过话筒,他看了陆依依很久,轻轻开口:你知道,我其实不太会说甜蜜话的。就说一句吧,我始终记得,爸爸妈妈同我说过,家,就是你回到了之后,什么都不用想的地方。我——
话还没说完,陆依依的眼泪就落了下来。
徐然从没有在她脸上看到过这样的神采,明明哭到止都止不住,可神情温柔欢喜,盈盈眼波里像是有无数星子在闪动。
徐然的左手不自觉地紧握成拳,借着活动肩膀趁势错开目光,不再看他们。
人是这样的,自己单着的时候,便不愿见旁人恩爱,何况还是他自小就厌恼的611。
无意间回身一扫,居然发现旁边的女生也在暗暗攥拳,他不动声色地瞟了那女生一眼,黑暗里形容难辨,只能依稀看到出她在抿着嘴唇,像是犹疑不决。
你看,果然是人之常情。
他常年训练有素的理智开始高速运转,条分缕析地同他列出陆依依的十大罪状,得出这些年里一如既往的结论,陆依依到底张扬傲气惹人讨厌,就连秀恩爱都招数奇绝,狗粮撒得一众旁人措手不及。
一番吐槽后,心底一阵畅快,他忽然漾起一点好奇,很想知道他们曾一起经历过什么,才会对家就是回到了之后你什么都不用想的地方这句话具有如此深刻且一致的感慨。
一定经历过什么吧,不只是新婚请柬上那些笑得明媚张扬的片刻,也不是逗趣宠溺时那种岁月静好的温柔。
他极少对谁动情这样深,所以也只能从自己寥寥的经验里揣测,而这寥寥经验,还是他同611的经验。
当然,到了他们俩这,没有什么浪漫情谊,都是从小吵到大的经验。
他同陆依依,算得上是顶配版的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起来,小学初中同校,高中同班,大学同校又入了同一个社团。
不熟的旁人得知两人的关系,总暗暗揣测他们是不是一对儿,连他的妈妈一度都想过把他们凑成一堆。
然而这么多年里,他们肯和和气气讲话的时间都少得可怜,诓论爱慕。
小时候一言不合便大打出手,一个掐一个咬,对彼此从不知道留些劲道。初中冷战,高中又开始争锋相对,非得在学业上压过对方一头才罢休。还是后来到大学,关系才稍微缓和,成为能聊聊天的朋友。
他厌恼抱怨她多年,同她始终话不投机半句多,但是很奇怪的,任他们吵的再凶,旁人也总说他俩,到底关系好。
在她寡言少语被误看作淑女的高中时代,只对着他,才显出长枪短炮喋喋不休的那一面,恨不得连小学一年级抢饼干的宿仇都拿出来讨个公道。
他们相识得太早,漫漫年少回忆挤满只有他同她,只有她同他才能分享的密码。像是由他们共同经营的屏障,屏障外是生活在这世界连绵角力一刻不得停的智谋和心思,是无数场不见血的厮杀和纷杂难解的种种周旋。
而屏障内,这些都可以暂时消解,这里面的他同她,仍旧吵着孩童时代的架,得意洋洋地计数着彼此的糗事,乐此不疲。
砰。
突如其来的礼花弹惊得他一个激灵。
台上的陆依依和陈司翰在浅笑着拥吻。四周无数起哄声愈演愈烈,众人笑着闹着津津有味。
他看着五颜六色的彩带落下来,环抱着她和陈司翰落下来,神使鬼差地,想起他们小时候玩过家家的模样。
当年小小的她撑着头,满心期待地问他,怎么还没有婚礼就要做饭呢?我要一个婚礼,有小星星和好多漂亮的过年拉花的那种。
她那时关于爱情的想象全来自灰姑娘,想当然地以为所有的爱情都是灰姑娘式的,自作宽宏大量地对他说,这样好啦,从现在开始,我躲起来,你来找我呀。别担心嘛,就算一开始找错人也没关系,我会原谅你的。
他那时急着想玩游戏,赶忙拽住她说,我已经找到了,你看我第一次就找到了。
少年戏言,竟一语成谶。
对于她,他得天时又得地利,占尽先机。
而多年过去,他们还是走散了。
她终于还是把旁逸斜出的古灵精怪,温柔濡软的笑意和全情投入的在乎,尽数奉送给了,叫做陈司瀚的人。
他看着饭桌上矗着的“新娘朋友”标签卡,牵起嘴角,带头举杯:“恭贺新人”。
对桌的小伙却提不起兴致,懒懒地抿了口酒,趁着席间拍照的当口,三步并两步凑到他身边问:刚刚坐你身侧的那个姑娘去哪里了?你们是一起的么?
他先前没放心思在旁人上,只记得满场灯暗之前身侧才有人匆匆落座。他只好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看着小伙眼里的光顷刻间暗了下去。
晚宴太漫长,而满桌人的共同身份也只是新娘从小到大不同阶段的朋友,大家寒暄过几句场面话,气氛也就冷了下来。他拿出手机,下意识地查看邮件。
余光里,地面有一角隐隐约约的淡粉色,像一颗草莓糖果。他低下头,微微提起垂落的桌布一角,发现桌腿下,压着一封信。
信封没有封题,只在右下角用极娟秀的字迹写着“程宇逸”。
他捏了捏信封的厚度,索性收拾东西起身,带着信封走向门厅。
“您好,今天婚礼上有没有一位叫程宇逸的嘉宾?”
接待的小姑娘在宾客簿上找了一会儿,冲他点了点头。
“他估计把份子钱落下了,我不认识他,人太多也不太好找,你们跟他说一下吧,东西我放在这里了。”
不等她回答,徐然把信封放在桌上,转身径直地走向出口。
前台小姑娘后知后觉的一句“可是”卡在半截,之好自言自语地抱怨,“可是,他的份子钱早交过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