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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業之後走出校門,我像個無頭蒼蠅,開始遍地撒網,求職應聘。經歷了各種奇葩面試,有從清早到半夜的,有肉包子打狗的,有中文英文俄文混雜還是誤入黑社會的,還有高總這樣職業范兒十足的極品。那是一場外企酒店管理集團的面試會,組織工作井井有條。我還特意為此買了套墨綠色套裝,緊張不已。等了許久,終於輪到我了。肅靜的小型房間,佈置規整,一男兩女正襟危坐。簡單自我介紹,問答,英文交談,還算順利。知道了中間的主試考官,就是負責HR的高總監。
出來時,高總讓我別走,後面還要安排另一場面試。愈發忐忑不安。快到中午,高總出來帶我去見外方的餐飲總監。電梯上高總放鬆很多,和我閒聊了幾句,還關心地問我住哪,坐車過來遠不遠。後面一場面試並不順利,那個老外口音濃重的英文讓我慌了手腳,一塌糊塗。出來以後,沮喪不已。高總過來,安撫我說沒事,還有其它部門可以選擇。後來隱約知道,是他堅持認為我的綜合素質好,才把我留下來。這大概,就算是知遇之恩了吧。
所以後來,面臨部門分配的選擇,我謝絕了銷售部的邀約,留在HR部門,希望跟著高總好好學習,成為像他一樣的人力資源專家。聽說他是最早一批的海龜,中學就出國留學,一直讀到博士。本來雄心勃勃要回國從政,參與決策。無奈,大環境變了,於是,轉而投身企業管理。九零年代,這樣的西式管理人才還不多,高總正好大顯身手。他在國外多年,英文純熟,與外方溝通合作也比較順暢。入職,各種手續,各種培訓,終於坐到工位上,就在高總辦公室門外。聽了他的培訓課,慷慨激昂,活潑生動,也書生氣十足。很快融入我們部門忙碌緊張的工作節奏,除了日常的培訓任務,還有正在集團如火如荼展開,由高總全面策劃負責的全員考評。每天看他出出進進,忙的四腳朝天,不停約見談話,部署各種事務,我這隻小白菜鳥真是覺得見了世面。
沒想到,更大的世面還在後面。一天,高總正在裡面忙著,一群人吵吵嚷嚷沖了進來。外面的工作人員和人事經理,楞沒攔住。為首的是一大高個,大家都認識,集團老員工,膀大腰圓的門衛。因為考評不及格,扣獎金,他們來找高總評理。高總聽到聲音迎出來大個,幾句話不合,竟被大個提溜起來,真真的秀才遇到兵有理講不清。有人圍上去勸架,有人拉扯著,有人去找保安,我傻站在一邊,看得目瞪口呆。混亂中,高總仍在宣講著他的道理。最後,兩人被勸開了,高總堅持把大個請進屋裡繼續談。一個小時后,大個兒心平氣和地走出來,大家這才鬆了口氣。聽說後來,大個兒逢人便講,他最佩服高總這個白麵書生。
一年後,由於阻力重重,高總的人員考評方案還是未能執行到底。集團人事變動,高總離職了。當時我因為他的推薦,已經調到集團董事會辦公室。聽到消息,匆匆趕來送別,大家互道珍重,就此別過。好在那時已經有了網絡,我們保持著郵件聯繫。過年,也會互致問候。一晃,幾年未見。我的職業生涯也是起起伏伏,找不到方向。有一年中秋,高總聯繫我要給我送月餅。留了地址,就下班走了。我以為是快遞來送,沒想到,高總親自上門找到了我的公司。以他的經驗,直覺感到我可能在那家公司並不如意,於是很快介紹我到了他自己供職的另一家集團。
重逢,故人般親切。他還是那樣,西裝革履,一絲不苟。簡短的面試,他把我介紹給新總裁,頗多溢美之詞,讓我有些不好意思。有HR高管如此推薦,我順利入職。更沒想到在這裡還碰到以前他的下屬,也是我的同事的另一位大姐。之後工作中,我們合作默契。同為北漂,高總細心地幫我安排了宿舍,讓來京讀書多年的我,第一次擺脫了集體生活。週末搬家,高總趕來幫忙。很少見他脫下職業裝,一身休閒運動服的他,人到中年,還像個學生。我的行李很少,容易收拾,我們卻被一個剛買的簡易衣櫃難住了。折騰了一個下午,反復拆卸才算是大功告成。高總累了一身汗,還挺高興,像個孩子般,欣賞自己的勞動果實。
怎奈,這等輕鬆愉快,天高雲淡的日子,實在難得。職場風雲變幻,辦公室政治一向慘烈。高總的職業化,認真,堅守原則,固執,並不討某些人喜歡。我來了,他又要走了。因為被排擠,走得格外冷清,沒人送。那是一個周末的午後,我到公司加班,正好碰上高總在收拾東西準備離職。還是那身運動服,以往這個時間他多半也是在加班。這次,卻是為了離開。我們難得有時間坐下來,安安靜靜聊個天。高總感慨著關係復雜的集團人事鬥爭,還不忘囑咐我小心謹慎,以求自保。殊不知,以我當年的倔脾氣,加上年少輕狂,哪做得到韜光養晦呢。一年後,我也被掛起來,與他殊途同歸。那個下午,我們談了好久,看他抱著盒子出門,我想總算還有機會,讓我送別他。
幾經磨煉,我離自己成為HR專家的夢想越來越近。可是,目標近在咫尺之時,我卻驀然發現,自己並不適合那個位置。我無法享受與人斗的其樂無窮也無法在勞資糾紛中永遠旗幟鮮明地站在資方立場,更是無法在變幻無常的人事斗爭中不擇手段,心狠手辣到底。長久的忍耐,壓抑,糾結,不開心,嚴重損害了我的身心健康。終於,我還是用自己的方式退出了,回首處,繁華落盡,一片虛無。想起高總,驚歎以他的書生氣,居然還在職場奮鬥。
聽說,他後來又換了幾個集團都是高管的位置,卻都不能長久。因為太過直爽不善權謀,他總是無法討好業主。漸漸的,歲數大了,他萌生退意。多年前,我曾為他寫過一篇專訪稿,他當時談到自己有幾個十年規劃。就是十年入行,十年高管,十年培訓,十年教書育人。他年近五十,也做夠了人力資源專家,開始沉迷各種論壇,網絡雜誌。終於,前幾年,舉家移民國外,一邊陪著閨女讀書,一面開始客座教授的閒雲野鶴生活。
我們約過幾次,都因為各種原因,擦肩而過。郵件裡常能看到他編輯統籌的專業期刊,以及他不厭其煩地為別人推薦人才,聯絡項目。幾年前最後一次見麵,他明顯蒼老了很多,依然是整潔利索的職業裝。談吐間,略顯疲憊。他很關心我改行后的新職業發展如何也對心理學有濃厚興趣。他還是那么健談,理想化,書生氣未改。他的老婆孩子陪在一旁,幸福的樣子。也跟我說,高總對物質沒什麼追求,至今沒有買房買車,只在家鄉為了安置老人買了一套房子給大哥。
我常會感歎,這樣一個純真的人,不知是如何在愈發污濁的職場生存至今,而且,能夠全身而退。如今遠在異國他鄉,他不願讓女兒重複當年自己年幼離家,孤單無助的日子。有爹媽陪著,對孩子來說,就是最大幸福。即便沒有房產,爸媽在哪,家在哪,心也就不再漂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