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谎的人都长大了

上一次见到张清简,在大理的一个清吧,她正在小圆圈舞台上唱歌,穿着藏蓝色的低胸碎花裙,血红的唇,化着浓浓的烟熏,眯着眼在那安静的唱着《夜来香》。

那南风吹来清凉

那夜莺啼声细唱

月下的花儿都入梦

只有那夜来香

唱罢这首歌,她给台下的人行了一个礼,丁字步,一只手优雅下滑背在身后,另一只手贴在胸前,弯腰四十五度。

清吧里的人并不多,她下台找到一个空桌补妆,我拿着两杯威士忌走向她,她有些轻佻的瞥了我一眼,收起了口红,嘴角轻轻上扬。她没认出我。

十多年过去了,眼前的她唯一让我觉得熟悉的也只有刚刚那四十五度的行礼。

读三年级下学期的时候,班上来了一个插班生,齐肩短发,穿着白色的连衣裙,老师让她给大家做介绍的时候,她唱了一首《Rock  you》,我们一个个昂着头,张大着嘴等着她入座,她大大方方地行了一个礼,昂着头从讲台穿过我们,选了最后一排。

她说她叫张清简,清澈的清,简单的简。

张清简来到班上的第一天就给那些成天讨论着哪个头绳最好看的女生来了一个下马威,有人开始猜测她是城里来的,在乡下借读,她走路的步伐特别轻盈,像被一根线拉着一样,声音清脆,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读起课文来比老师读得还要好听。但她除了上课回答问题,都不说话。

她像一个外来生物一样,独自霸占着教室的最后一排,而大家似乎并不讨厌她,她在教室走上一圈,举手投足之间都散发着城里人的气息。有男生窃窃私语:你说张清简,她放不放屁呢?

但没有人敢在她面前说这样的话,她像一只白天鹅一样伫立在我们一群丑小鸭之中。

那整个学期,白天鹅对我说的唯一一句话,是在我当组长收作业的时候,她很有礼貌的和我说了一句:谢谢。

但我们后来从大人饭后的闲谈中知道,她不是城里的孩子,她爸妈都是唱戏的。

她总是刻意避开身边人,在班上也交不到朋友,总是独来独往,一整个学期都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

暑假前的最后一次班会,刚结束期末考,同学们一个个都兴奋得不得了,在教室大声叫嚣着,临放学前,班主任一脸青筋的赶到教室,大伙看到他那个样子,瞬间安静了下来,低垂着头,生怕待会点到自己的名字。我坐第一排,忍不住看了班主任几眼,他蠕动着嘴唇,一副气得说不出话的样子。突然“嘭”的一声,班主任将书往讲台上一摔,朝着教师最后一排的方向吼着:我教书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你这样的学生!竟然交白卷!我们齐刷刷的望向最后一排的张清简,她正直视着老师,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班主任让她说清楚理由,张清简缓缓地从座位上站起来,不说话。

那一次班会足足拖堂半个小时,班主任一遍一遍地说着: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张清简就站在那里,一言不发。直到最后班主任没有办法,叹了一声气,朝班上招了招手示意放学。全校就只剩我们班没有走,正是中午时分,校园显得特别空旷,远处低矮的房屋烟囱都升起了炊烟,同学们一个个提着书包,欢呼着朝校外奔去。碰巧那天轮到我锁门,我看到张清简在所有人走完后才开始收拾书包,不紧不慢的,临出门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问她:你怎么不写卷子呢?

她直直的望着我,我有些后悔自己问出这样的问题,耳根竟有些红,她抬头看我,眼眶红红的。

我转过头当没看到,锁了门,故意放慢脚步走在她身后,一路上她都没回头,到了分叉口的时候,她突然说着:下学期见了,叶安海。

我有些错愕,她竟然知道我的名字支支吾吾的回了一声:嗯,下学期见。

蝉声一天比一天响,门口的香樟也一年比一年茂盛了,到了八月,门口那棵香樟蝉声响彻了房顶的整片天空。

那时候每年八月中旬,我都跟着大人一起去看戏,农忙结束,庄稼人个个放下裤脚,洗净衣泥,那些衣襟拂袖的戏团就浩浩汤汤地来了。

村头的道场专门空了出来给搭戏台用,四根木桩,十几块板子架起一米半高的戏台,拉上两块颜色艳丽的布,一帮粉墨登场的角儿,锣鼓一响,一唱便是三五天,我每年都兴冲冲地搬着一个小板凳,跟着父老乡亲齐排排的坐着,却总是一出戏唱了个开头就坐不住了,各处去寻着好吃的,有举着糖葫芦的大爷,有卖凉粉的婆婆,就凉粉最便宜也最好吃,我经常是喝完三四碗,肚子鼓鼓的,还意犹未尽地想要再添一碗,直到发现兜里没钱了才怏怏地离开。

其他时候喝不到凉粉,只有唱戏的时候有,我只要一听到唱戏的来了就特高兴,一度被我家人认为是小戏迷。但我一次都没认真听过那些人唱的什么,直到那天下午,张清简唱的第一首我听清楚的戏。

那天戏班唱完最后一场,谢了幕,几个老戏迷在台后跟团长央求着再唱一场,团长一遍又一遍对那些人说着:天就黑了,再唱也唱不完啊,明年吧,等明年!团长执拗要走。这时候听到一个清脆的孩子声音嚷着:天黑也可以唱啊!

团长有些恼火,轻声吼着:要唱你自己唱去!

“唱就唱!”

于是我就看到穿着一身白色连衣裙的张清简两步当三步地跑上拆了一半的戏台,我揉了揉眼,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的确是她,只不过是扎起了马尾。

戏台后面的幕布也掀得只剩一角,那些脱了戏服的戏子穿着便装,一脸疲倦的在那收拾道具,有的闲坐在那磕瓜子,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气势汹汹的姑娘跑到舞台是想要干嘛。

天色阴沉得特别快,就那么一会儿,我都看不清张清简的脸,只看到她那瘦弱的轮廓在半个戏台上,霎时一阵:啊呀呀呀,台上台下的人都抬起了头,时间在那一瞬凝固了一样,没有锣鼓伴奏,没有花哨的身段,张清简继续唱着,她唱的是《女驸马》。

我也曾赴过琼林宴

我也曾打马御街前

人人夸我潘安貌

原来纱帽罩婵娟

唱了一段哑住了,有人说着:小姑娘,不是谁都是想唱戏就能唱戏的。语气比这刚刚入秋的黄昏还要冷。

我拍着手,大喊一声:唱得好。张清简突然跳下了台,笑着向我走来,对我说了一声:叶安海,我们走。

张清简拉着我的胳膊跑得特别快,一直到看不到戏台了,我们才停下来,我有些摸不着头脑望着她,她还在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们去吃冰棍吧,虽然天气有些凉,可我的确不知道说些什么。

她说好,可是我忘了我兜里的钱都花完了,最后她付了钱,我们边吃着冰棍边找了个稻草墩坐了下来。她问我:“我唱戏真的好听么?”我舔着冰棍点着头。那我以后经常唱给你听,我说:嗯。

我们靠着草垛望着远处的荒岸堤,太阳快要下山了,那些杂草泛着灿黄的光,有些刺眼。

吃完冰棍后,听到有人在喊她,是张清简的爸爸,声音越来越近。她应了一声,突然又恢复到平时的冷淡,很认真的看着我说:不要跟我爸说我去看戏了。我说:好,肯定不说。她还是有些担忧的看着我。我说我们拉钩,我伸出小拇指,她没看明白,我让她伸出手,拉着她的小拇指说着: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也不知是不是最后一抹夕阳照在她脸上的原因,她竟有些脸红。

我一路小跑着回家,边跑边哼着小调,到了家,家里人问我遇到什么事这么高兴,我笑呵呵的说着:今天的戏,唱得真好!

到了九月份开学,再见到清简,她朝为微笑,开学第一天放学,张清简走到我座位旁问我要不要一起回去,我们两个家隔得不远,就一个岔路口的两端几百米的地方。我收拾东西,在旁边同学的一阵起哄声中和她一起走出教室。

后来每天我们都一起放学回家,班上几个男生开始嚷着:叶安海要娶张清简做媳妇儿啦。开始我还会去反驳,后来就习惯他们嚷了,有些时候反而有些莫名的得意。

后来班上的一些女生开始叽叽喳喳的小声说着:张清简有了叶安海的孩子了,我都看到他们牵手了。

胡说。

我没胡说,我妈告诉我的,和男孩子牵了手就会有孩子。

要亲了嘴才会有孩子,你看电视上那些人都是亲嘴之后就有孩子了。

我知道他们说的都是假的,我以前和我奶奶讲过是不是牵了手就有孩子了,我奶奶笑得合不拢嘴。我没有去揭穿她们,从小我就有一种不愿意与人争论的性格。

但我的确牵了张清简的手,那天学习委员从办公室交完作业回来,向大家宣布说:班主任找张清简和叶安海。我硬着头皮在大家的一阵哄闹中走在张清涧的后面,张清简走路喜欢把手背在身后,她和我们不一样,她的指甲永远都是干干净净的,不像我们五指一伸全是泥渍。

到了办公室才知道班主任找我们是为了元旦晚会的事,要从四年级中选两名主持人。她推荐我们当主持人,我点着头答应了,张清简没说话,老师就当她应允了。自从上次老师发脾气之后,她也开始写起作业,不再与老师有什么正面对峙,听说老师去她家里家访了几次,我以为是她变得顺从了,但清简跟我说说她愿意当主持人就是想为了有个机会请老师答应她让她在元旦晚会上唱戏。

她想在那么多人面前唱戏,唱给她爸听。

到了排练的时候,我就有些后悔答应得那么爽快了,老师要求我们进场和谢幕的时候要牵着手,一开始我只牵着清简的指尖,老师在旁边摇着头说我扭扭捏捏的,我就硬着头皮握着清简的整个手掌。排练的时间是在每天放学后的半小时,因为回去要晚些,清简的爸爸每天都会来接她。她爸每次见着我都会说:安海啊,我们家清简功课不好,你多帮帮她,我总是点着头。清简的爸爸显得比我爸爸要年轻,胡子剃得很干净,高高瘦瘦的,头发总梳得很顺。

我有好几次看到清简的爸爸将手搭在她的头上,清简把他的手推开,他又放了回去,一路上,父女俩这个动作重复了好几次,那个场景我有时看得有些呆,一直到岔路口,清简回头朝我招手说再见。

有一次无意听家里人提到清简的爸爸,说他年轻时是村里最帅的小伙,从小跟着他叔父学唱戏,到了十几岁就成了戏团里数一数二的小生,十七岁那年他就跟着叔父到各地跑场子,第二年回来就带回了一个姑娘,脸蛋水嫩水嫩的,眉眼似黛玉一般,比村里的任何一个姑娘多一分秀气。清简的爸爸跟那位姑娘同台唱戏,他们俩唱的《天仙配》一度让他叔父的戏团唱到了镇里的公社。

当时传的最广的就是他们一对,郎才女貌,才子佳人。

过了好几年,戏团回来了,多了一个刚满月的孩子,他们在村里红红火火的举行了婚礼,当时村里就有人说着:这唱戏的把戏里的东西唱到了戏外,是长久不了的。

他们在村里安安定定的生活了三年,所有人都以为他们不唱了,但有人看得出来:这人哪,种田的有种田的命,唱戏的有唱戏的命。清简的爸爸除了唱戏,其他什么都不会,下不了田,上不了工地,一家三口靠着以往演出的积蓄维持着生活,日子过得比任何一家都清苦。

也是在那一年清简爸爸的叔父中风了,整个戏班担子就落在了他的身上。

第二年,戏班又红红火火出发了,清简跟了去。

村里人再见到清简爸爸的时候,戏班散了,只带着一个十岁的女儿,大家不用去问也猜到了十有八九。

清简从来没有跟我提起过她妈妈,有次跟我走一起路上,那大人喊着清简说她的眼睛跟她妈妈长得一模一样的时候,她看都没看那人一眼,沉凝着脸往前走。

我们排练了一个多月,终于迎来了元旦晚会,那天晚上风特别大,学校借来了村里打油房最亮的灯,架在国旗台旁,村里的人早早就搬了板凳坐在操场那等着。清简除了主持人还要表演一个节目,我们牵着手走上舞台给大家鞠躬,一股脑把开场白念完了就匆忙的下台。清简下了台后就不见了,节目之间有串词,我就一直在舞台旁边一个一个的报幕。晚会差不多表演了五个节目的时候,我看到村里几个伯伯拿着锣鼓上了台,底下响起了一阵哄笑声,有人还喊着这是要给娃娃们订亲么。这样的场景,除了平时谁结婚能看到,还真是第一次在学校的国旗台下看到。

紧接着看到一个穿着戏服的人随着一阵锣鼓登了台,一阵熟悉的:啊呀呀呀,我才意识到是清简!

她还是唱的《女驸马》,身后一年纪比较大的老师叹了一口气说着:姑娘跟她娘简直一个模子,连开场都一样。

我从后台跑到舞台前面挤到了第一排,恰好挤到了清简爸爸的旁边他正注视着台上的清简,没注意到我。

我看到清简的爸爸肩膀有些颤抖,脸上全是泪水。

清简唱完,给大家行了一个礼,到了后台很认真地问我:安海,我是不是唱得比上次好?我点着头,犹豫着要不要将看到她爸哭的事情告诉她,排演的老师就催促着我上台报幕,我没回过神来,把我们班小胖的名字李大成念成了李大叔,惹得台下人一阵哄笑,红着脸从舞台下来,老师捂着嘴笑着说:你这脸红得待会都不用补妆了,清简在旁边也笑了,那是我第二次看到清简笑,她的笑不同我看过的任何笑容,腼腆而自然,或者是因为这个从来以冷淡对待身边人的女孩只有在我面前笑过,让我感到这笑容对我而言有着特殊的意义,它仅属于我,那种微妙的感觉让我耳根更加红了,我不知道怎么回应她只能像个傻子一样嘿嘿嘿的乐着,她却并不在意,收敛起笑容突然很正经的问我:安海,以后我教你唱戏吧,我们下次一起登台唱。

我不确定是不是应该答应她,因为家里人每年戏班来唱戏的时候都会唠嗑着:唱戏有唱戏的命,种田的人有种田人的命,读书人有读书的命。那句话我听着的意思就是:叶安海,你就是读书的命。虽然当时我不明白“命”这个词确切指的是什么,我只独自揣度着:那应该是不可违背的。

不行。连我自己都没想到我会回答得这么干脆,似乎是大脑命令式的脱口而出,我生平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不该做什么,即使在这个对我而言独特的姑娘,我也不能违背定律,我是读书的命。

清简一下子沉凝着脸,望着我,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有些后悔拒绝了她,眼前的她让我心疼,我生怕她哭了出来,但她没哭,转而竟然有些淘气着说着:没关系,我开玩笑的。她这样说着反而让我更加难堪,我不知道她是真的不介意还是装出来的,这个时而会哭时而又笑的女孩子,让人捉摸不透。我依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低着头不去看她的眼睛,她的眼睛里总有东西在闪烁,是泪水还是其它我不清楚。

我有些局促的看着台词,担心待会报幕又会报错,全然忘了刚才看到清简的爸爸哭的事,好多年后我跟清简提起这件事,她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天空说着:我一直都希望他能哭出来,他在我面前总是笑得很温柔,隐忍着,伪装着,一辈子没发过脾气的人心里有太多苦涩了。

晚会结束的时候,我跟清简要牵着手去台上谢幕,我感到一阵不自在,像第一次排练那样只牵着清简的指尖,反倒是她握紧了我的手,我以后十多年间都没有触到那样的温热感。

谢幕,鞠躬,散场。

清简吁了一口气,我看得出来,她很开心。

元旦晚会的第二天,清简却没来上学,有同学议论着说看到清简她爸爸与班主任吵了一顿,至于为什么吵,大家都不清楚,对于大人之间的纷争,小孩子永远只能猜测着原因。

也是那天下午放学,看到村头我家附近的地方冒起了浓烟,开始以为是哪家的草垛烧了,一群孩子跑过去看热闹,发现各家道场都没事,也没人嚷着救火,天又快黑了就各自赶着回家了。我回到家问我奶奶是哪里起的火,我奶奶皱着眉头叹了口气说:“是清简他爸正在烧唱戏的家当,都烧了一下午了。”

“烧就都烧了吧,这人呐,有些念想留着也是自找苦吃。”我奶奶继续碎碎念着,我放下书包要出去,我奶奶问我去哪,我说去看看清简,我奶奶不许,说天都要黑了,待会要吃饭了,我只能收掇着东西去房间写作业了。

晚饭的时候我奶奶边给我夹菜边说着:以后少跟着别人学些五花八门的东西,还有别以后天天往清简家跑。前面一句我默认了,后面一句我不明白,咽下口里的饭有些委屈的问着:为什么?

“小孩子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大人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我没再问下去,反正腿长我身上,想去哪就去哪,我独自想着继续扒碗里的饭。我奶奶却在那唠叨着:那孩子跟她妈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得不行,还嚷着要离家出走!

“清简怎么了,你们老是说她这不好那不好,你们知道她是怎么想的,我就觉得清简挺好的。”我一口气将这句话说完,筷子一扔,回房间了。

我奶奶还没反应过来,只说了一句:嘿!小兔崽子,不说话跟头闷猪似的,一说起话来堵得死人。

第二天去上学,清简还是没来,之后的两三天都是,一直到星期五放假,我放学偷偷溜去她家找她,屋里灯是亮的,大门关着,我犹豫了好一会儿要不要喊清简,我不知道把她叫出来说些什么,问她为什么不上学,大概她也不会告诉我,问她是不是跟她爸吵架了,她也应该是保持沉默

最后还是没喊她,倒是听到我奶奶在家门口喊我的名字。

我正要回去,却看到清简家的门打开了,清简从里面出来,她面无表情的看着我,我喊了声:清简,她嗯了一声,我们两个就那样对望着不说话,我奶奶依旧在家门口喊着我的名字,远处山丘还有回音,一声一声回荡着。

“你听,安海,全世界都在喊你的名字。”清简突然开了口。

我站直了身子,一下子跳到旁边的土堆上,两只手放在嘴前张开朝远处清冷的山丘喊了一声:清简,紧接着又喊了几声。

“你听,全世界也都在喊你的名字。”

清简笑了,她说着:你该回去了,安海。

我朝她挥手,转身往我家的方向跑着,身后传来清简的喊声。

她说,叶安海,在我眼里,你和他们不一样。

我那天回去就挨了我奶奶一顿批,说我耳朵长到隔壁家去了,还说好像听到了我在那鬼哭狼嚎的不知叫什么,我笑嘻嘻的说她听错了。

我一直回想着清简说的那句:你和别人不一样,是什么意思,吃晚饭的时候也心不在焉的,我奶奶担心我是不是回来的时候天太黑了,被吓着了,非得拉着我吃完饭在回来路上旁边的一个灌木丛那撒泡尿,这是农村驱除鬼神找小孩麻烦的土方法,看我也没发烧,我奶奶也就此做罢。

周末总是一眨眼没玩够就过去了,周日那天傍晚的时候下起了雨,一直下到了周一的早晨,到了校门口眼看着要迟到了,从我爷爷自行车一跃而下,顾不得接他手里的伞,冒着雨就一路狂奔向教学楼,刚爬到三楼,楼道响起了刺耳的上课铃,还好赶上了,我在心里嘀咕着,转过楼梯的拐角,竟看到清简的爸爸站在教室门口和老师说着什么,没看到清简的身影,我哧溜的从后门溜进了教师,发现清简的桌子被移到了墙角,在教室环顾一周,也没看到清简的身影。

她怎么了?

我的第一反应促使我还没平息自己的呼吸就竖起耳朵听清简的爸爸在和老师说些什么,她爸爸的声音很轻,一脸歉意,嗡嗡的不知道说些什么,老师却也一直点着头。我装着很平淡的问身边的同学,他们也都摇摇头。我着急着等待着,像是等待一种宣判,十分钟过去了,对于我来说,从来没有一节课这么漫长过,老师很平淡的说着:张清简同学因为某些原因辍学了,好,我们开始上课。大家只是昂着头,耸着肩,听老师的指示将课本翻到哪一页,没有人会去在意老师说的“某些原因”,除了我,我想举手问老师是什么样的原因张清简要退学,可手却像灌了铅一样重得抬不起来,我的脑中一片空白,想起了那个童话故事,丑小鸭最终变成了天鹅离开了丑小鸭群体,她知道,我们也知道,我们本质上是不同的,况且她在加入我们这一群丑小鸭中的时候,就已经是一只白天鹅。

那节课我想了好多个理由请假回去,可是似乎没有一条行得通,老师讲了一道又一道题,同学们都在认真做笔记,似乎这个班只有我一个人记得有张清简这个人存在过,她冬天会戴着一条米黄色的围巾,夏天喜欢穿一条白色翠花裙子,走在校园任何一个地方都是那么显眼,而此刻,这一切却像一场梦。

中午放学,我一路狂奔着往清简家里跑,下着蒙蒙雨,身后不知谁喊着我跟他共伞,我没回应,等我赶到清简家门口,他们家正在往外搬箱子,清简倚着门看着那些人进进出出,我气喘吁吁的,在我喊出她的名字之前,她看到了我,朝我微笑,继而低着头,我身上不知是汗还是雨水,都湿透了,她跑进门,在大堂的箱子里翻了好一会儿找出一条毛巾,递给了我,我没接,我问她:清简,你还好么?她有些怔怔的看着我,咬着嘴唇,没有回答我。我们并肩站着,看屋檐留下来的雨水,不知看了多久,我感到一阵寒意从脚跟延伸到脖子,我说我该走了,清简点头。

她要给我找雨伞,我摇着头拒绝了,雨下大了,我蹿到雨中,往前跑着,我知道清简应该在身后看着我,当我回头的时候,不知是隔着雨,还是我的眼睛已经模糊,我看到清简在哭,我朝她喊着:清简,你会回来的,对吗?

她长长的回了一个字:会!

清简家搬走后,他们家的大门又像往年一样锁了起来,我后来听我奶奶说,就在元旦晚会过去的第二天,清简的妈妈回来了,那个女人带着傲视一切的脸孔走在清简爸爸的前面,让人想起多年前总是她跟在清简爸爸的后面,像只早春的麻雀,踩着步子,嘴里哼着清简爸爸教他唱的戏,那一前一后,令人艳羡,如今这副场景,老年人看着摇着头,同龄的那些妇联都在背后哂笑着。清简她妈妈回到这个地方,只有一个目的,带清简走。

她爸不同意,也不吵,就只是一次次的摇头。他们也不闹,村里的人从来没看过清简爸爸跟谁红过脸。

最后让清简自己选,她选择跟着她爸。

清简跟她爸提出的唯一的条件,就是让她唱戏。

她爸托了关系让清简去上了戏剧学校。我那时候不明白,他们老人口里念念有词的戏里戏外,她们父女俩离开后有人说着:这小简她爸啊,活得太入戏了。

后来我对清简的许多记忆里,那个下雨的中午总是那么深刻,我问她你会回来的,对吗?

她说会。

但许多年过去了,我还是没看到她家那把锈迹斑斑的锁被打开,那里什么也没留下,除了家门口的杂草,随着岁月疯长,一圈又一圈的将整个房子围了起来,也长满了我整个青春岁月。

再见到清简,我已经高中毕业。

她留起了长发,在路上喊我的名字,我一时没认出来,她将手背在身后,朝我走来,我才认出她。她说退学后就跟她爸去了外省,在她爸爸朋友开的戏剧学校学唱戏,一直想回来看看我,没想到现在回来,我都这么高了,变化真大。

她变得更漂亮了,落落大方,她跟我说话的时候,我竟然不敢只视她的眼睛,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的眼神依然那么清澈,那里似乎有一汪清泉微荡着,有时候甚至觉得它会好不经意的涌出来。我们再不像小时候,总是我说个没完,她往往都是点着头,沉默着,如今却是我总沉默着,听她说她这几年在戏团里遇到的事,她还碰巧遇到了当初那个带戏团来我们村唱戏的团长,那人没认出她,等她一上台,一阵婉转的啊呀呀呀,记起了她。那个当初莽撞似乎什么都不怕的姑娘,现在竟然拥有这么好的嗓子,团长感叹着。她说这些的时候脸上总带着满足的表情,那些在戏团受过的苦啊,被前辈欺负啊,都轻描淡写的带过,她讲到后来跟着戏台去唱戏,从一个地方到另一个地方,一场接一场的赶,不管场子大不大,不管报酬多少,只要戏团接到活,她就跟着去。

安海,你知道吗?那是我这么多年来最快乐的一段日子。

我点点头,陪她笑着。我们从中午一直聊到了傍晚,天边烧起了火焰云,清简往她家的方向走,那一刻我强烈的感到她的笑容已经不再属于我一个人了,她有更广阔的世界,我们两个人这几年的生活环境天壤地别,对于她而言,我和其他人已经没有什么不同了,却也是在那一刻,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强烈的渴望她能留下来。但我找不到任何理由,在我后来看到很多美好的句子:爱可以抵挡一切,可就在那一刻,我感到爱是那么的无能为力。

通往清简家的路的尽头是一个两米高的岸堤,夕阳洒在岸堤上的芦苇丛上,微光摇曳,火烧云愈加浓艳,清简往前走着,我站在她身后望着,不敢往前一步,也不想往后一步,就那样看她的背影消失在路的尽头。

再看到清简的爸爸,他认出了我,朝我招手,我过去,他发烟我抽被我推了回去,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家小简啊......哎!他老了许多,头发也希了。

没过半个月,就听说清简走了,撇下了她爸,一个人离开了家,去找她爸口中那除了唱戏一无所长的小生。她这次回来是被她爸逼回来的,为了让她与那小生断绝关系,她爸与戏团撕破了脸。发毒誓说再让自己的女儿唱戏,自己就是龟孙子!

我想起那天清简跟我说起她在戏团里的生活的时候,没有一丝失落,她只是稍微提了她爸让她不要那么卖命的唱,却丝毫没有提这次为什么会回来,更没有提到她喜欢的那个人。

她从一开始就想过要离开的吧,不然也不会那么决绝,连道别的机会都没有给过我。

清简走之后,她爸疯了。

她却再没回来过,一点音讯都没有。

一晃又过了五年,我从小学同学那得到消息说在大理的一家轻吧看到了张清简,我急匆匆地赶了过去。

我以为她能认出我,可见到她的时候觉得自己认不出她了。

她给自己点了一根烟,兀自抽着,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她一点也不惊讶的看着我,淡淡问我是谁。

我没回答她,接着问她:还唱戏么?

她苦笑一声:唱戏?唱他妈狗屁,戏子情薄。

来时的路上,我一路笃定这一次一定要让清简跟我回去,任何理由都要让她跟我回去,辗转一天的车程,我一直都睁着眼,脑海里闪过的全是她笑起来的场景。

而眼前这个人,与我想起的那个人格格不入。

是我放弃了你,还是你放弃了我。

我端起酒杯,肆意摇荡着,我问她:这几年,过得好么?

她望着我的眼睛,眼里那汪泉水终于涌了出来。

我喝完杯中的酒,起身去吧台付了钱,往外走,灯红酒绿的街道,人潮涌动,我这才意识到当初清简问我:安海,我是不是唱得比上次好。我点头。

从那一刻起,我和她就已经隔了一个戏里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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