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肩与拥抱,终将刻在一起

by:米娅

0.

二零一四年十一月末,我乘坐大巴车从匈牙利返回到这座久违了的百塔之城。

彼时,陈汐已经离开很久了。我找到那家位于喷泉广场南面的披萨馆,要了香草布丁和波特酒。

夜风四起,终于,翻过那一页,布拉格又变成了属于我一个人的布拉格。

1.

我爱上陈汐的时候,他并不爱我。那是2012年,整个儿冬天都潮乎乎的,阴郁入骨。

我们在一次布拉格十八流艺术家组织的场地派对上遇见,当时,他正窝着身子坐在篝火旁边的烂沙发里抽烟,戴灰色的围巾和黑色毛毡礼帽,一杯mojeto置于脚边。

我在他身旁的空位上坐下来,伸手问候,他注意到了我,弹掉指尖的烟灰点点头,率先介绍说自己是贝斯手托帕的好朋友。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有些发霉的烂沙发上聊得开怀。后来,陈汐从身后不远的小仓库拿来廉价红酒,我们随着音乐摇摆,举杯小饮小酌。

派对高潮,陈汐扶着我的肩膀,醉意汹汹。他说:“你知道么,眼前的一切就是我所追求的生活——有人,有狗,有篝火,有帐篷,有音乐,有美酒,有漂亮的陌生姑娘,外加三五好友。”

我将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抬头望朦胧月色,突然觉得陈汐的人生观有种好浅浮的美。

于是,毫无缘由地坠入爱河。

2.

陈汐是个学生,也是某个自组乐队的二十八流小歌手。虽说乐队毫不知名,可他依旧胸怀抱负。他十六岁就被家里送出国门,阅历无数,彼时二十过半,足以自行开疆辟土。

相识的第二个周末,我们相约去老城广场看画展,结束后去了一家河边pub玩儿了飞镖喝了酒。算是约定俗成,自那以后,他叫我“白日小姐”,我唤他“夜晚先生”。因为我要上课,作息规律。而陈汐写歌,过着昼夜颠倒的生活。

我们保持暧昧,长达半年之久。直到有一天我在午夜的广场纪念柱下向他告白。

我说:“我觉得我十有八九是爱上你了。”

他问:“那我要是现在就拒绝呢?”

“那我就去更卖力地爱你,爱到天下无敌,直到有一天,就算你不喜欢我,也不得不装出喜欢我到无法自拔的样子,那时我一样会很满足!”说完,我将手中的冰激凌咬掉一半。

陈汐听罢,仰天大笑,笑得背过头去,又猛地转过身来,一把抱住了我。他什么都没说,可我听得懂他的心跳。

从那天开始,我生命的主旨由“天大地大自由最大’’变成了“全心全意为爱情奔波”。

青春尚浅的爱情,像偶像剧。年少气盛,代谢旺盛,满怀热忱,产物丰富。我们关注自己内心的喜乐,却更在乎观众的收视度。我与陈汐的爱情戏码总能轻易成为朋友圈儿里的头号新闻。比如陈汐生日,我为他织了双坠有小熊的长毛绒袜;比如他用自己攒下的生活费,偷偷在银行为我开了爱心账户;比如我们将布拉格广场附近的法式甜品店订下来用做“恋爱胜利日”为主题的小派对;再比如陈汐为我写了首名叫《布拉格小甜心》的歌,并且在一次乐队演出时演唱了它……

好友老鱼经常嘲讽我们说:“你俩可别爱得这么深啊,悠着点儿,指不定哪天发现彼此是百转千回的亲兄妹,到时候看你们是连连撞墙啊还是双双殉情喝敌敌畏!”

每每这种关头,陈汐总会搂住我的肩,扮出更加亲密无间的样子,冲着老鱼坏坏地笑,说:“你丫别逗了,我俩这缘分是上辈子修来的,生离死别都分不开,single dog不会懂!”

老鱼总是气不过,甩下一句”锤锤儿的”,翻几个水灵灵的大白眼儿,大步走开。

3.

我们都曾经历过十分相爱的时候,爱到人尽皆知,因此跌入谷底时才会闹得风雨满城。

忘了那天具体是什么节日,陈汐打电话叫我出门散步。而在此之前,因为吵架,我们失去联系已然一个半月之久。陈汐带着我往布拉格城堡对面的山上走,他一言不发走在前面,我不吱半声乖乖跟在后头。走到铁塔下方的冰淇淋店门口,他突然就停住了,转过身,表情难过而忧郁。

我跑上去问了句,怎么了?

他回答得虚弱却也利落:“我们分手吧。”

话毕,陈汐扭头就走。他没有看我的眼睛,也没有等我的回答。他只是以更快的速度,很是干脆地转身走开。

我愣在原地,仰头不让眼泪掉下来,觉得阳光苦涩而刺眼。趁他冲出视线的最后一刹,我冲着那背影歇斯底里地喊着:“你要走,我不留!但你得告诉我为什么,然后把我之前为之付出的全部还给我!”

陈汐猛地停下脚步,重新倒回到我的身边,俯下身来,用力点了点头。

“你要解释,我现在给你。”他说着,背过身去——

“你心里不是不清楚,咱俩打一开始就是因为感动走到一起的。可无论是我打动了你还是你感动了我,那并不全出自于爱。从友情,变成亲情,那叫日久生情。可对我而言,一见钟情才算是情感丰沛一击即中的新鲜爱情。而我,现在碰到了能够给我爱情的女孩儿,是我主动放弃了全部转身的余地。”

听完,我被他理直气壮的坦诚所击溃,看透自己的卑微,也明白这份勇气来自于心甘情愿。我从背后拥抱了他,短暂而无力。然后扭头下山,独自步行回家。

事实上,在这段恋情里,我自始至终是清醒的。清楚自己爱上了怎么样的一个人,清楚自己在做些什么,也清楚对方的一切喜怒哀乐。可偏偏等到这份热爱消磨殆尽的时候,反而装起了糊涂。不明白为什么他会离开,不明白这份情怎么就能够被轻易割舍,不明白对方五花八门儿的借口中哪条是直中要害的,哪条又是滥竽充数……

没出半个周,我收到了一只包裹。划开来看,水杯、袜子、超人帽,还有三罐贴了前天日期的蔬菜汁和几颗新鲜的牛油果......有的是用旧了的,有的是还没来得及开封的,还有一些是刚刚买来补齐的。

我原本怀抱希望,以为旧物一日不归还,就意味着我的心还是由他保管,意味着我与陈汐还有破镜重圆的可能。不就是冷战么?管他三个周、三个月还是三年,只要他还回来,我就都愿意等!可收到包裹的一刻,整个世界哑然失声,木已成舟,再无复原的可能。

我将物品一件件拿出来,观赏,回顾,又一件件原封不动地放回去。后来搬下楼,叫来公寓门口玩耍的吉普赛小孩儿,在他满目错愕之下,将箱子毫不犹豫地塞进他怀里。

这是一种感受,不是愉快的,但也未见得痛苦不堪,耿耿于怀的其实是不知如何对待世界的混沌迷茫的意识。每个人的脑际都会在适当的时刻,不断开辟出杂草丛生的半亩方塘,那里收纳被抛弃的或被误解的零零碎碎。在悄无声息的生命足迹下,那片小小的蛮荒之地被时间梳理着。

那一刻,我突然就忘记了自己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注意到陈汐的。是从第一次看到他的笑容开始呢?还是从他第一次念出我的名字开始的。

不过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因为他现在看到的不是我,陪在身边的不是我,叫出的名字也不是我。我变成了那个偷窥者,看着他们相恋,我却只能相衬。

伏尔塔瓦,又变回了悲伤逆流的伏尔塔瓦;布拉格,又变回了我一个人的布拉格。

4.

在分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老鱼、青青轮着番儿地赶来我家救场。他们买大束的鲜花,纸巾和果篮,说一些抚慰人心的话。

我像是一个三级残废的病人,躺在床上一动不能动。四肢麻木,蓬头垢面,双目红肿。

老鱼一面将腌橄榄沥水一面对我说:“爱情这东西,和买乐透有点儿像,得碰!就好比,再善良的姑娘也会碰到流氓,再腹黑的男人也会碰到那个心甘情愿为之原地吊死的小蜜糖。可是呢,就算心灰意冷无数回,也要去相信爱情存在的意义,无所畏惧,因为只有相信,才会相遇。”

说罢,他将现调的玫瑰马提尼递给我,伸手摸了我的头。老鱼起身要走,行至大门口才又闪了闪身子,说,青青正在赶来的路上,晚上吃芹菜水饺!

5.

那段时间,老鱼刚好也是痛失旧爱,苦苦挣扎在心存不甘的深海。在他的第100天纪念日,吆喝着三五好友一起去吃寿司帮着他追思前任。那天下了场大雨,浇得整个儿世界跟哭过似的。我和青青最先赶到,帮着买酒买烟招呼场地。后来苏棋、菁桐、张远也都跟着来了。

本来大家准备安稳吃顿饭就散,没想到前脚出餐厅,后脚就又拐进了隔壁的一家意大利式酒馆。

为了宣告我俩各自的爱情双双散场,老鱼手举酒杯放话说要不醉不归撂翻全场。他下令给青青,要她打电话叫来住在附近的所有朋友,说是拖家带口也好,能带多少带多少。人多也算是帮自己做个见证,从此要和旧情彻底绝交。

老鱼跟我们说,偶尔遵从仪式感是好的。它能够让生活看上去立体而规整,能够为往昔切下一道郑重其事的分割线,能够让人们对执迷不悟的曾经彻底心死。

意料之外,最后一刻到场的竟然是陈汐。然而他并非单枪匹马,手边还挽着位面容陌生的亚洲姑娘。他挨着个儿地向大家介绍,她叫冯苒,还在读本科。

轮到我的时候,全场陷入了尴尬。那种感觉很难形容得恰当,就好像是一个回眸,跟旧时光撞了个满怀。紧跟着,身体里生了场史无前例的海啸。

他看向了所有人却刻意回避不看向我,领着那姑娘径直落座到离我十万八千里的长桌那头。

因为晚到,陈汐被罚酒。喝到第六杯,他终于忍不住冲向门外,叫冯苒的姑娘一把拎过手袋,尖叫着追在他身后。

后来,我移到陈汐的位置上,说了句“我替他!”拿过酒杯,仰头干尽,杯口处还留着他爱用的薄荷牙膏的味道,我的眼泪跟着掉了下来。

老鱼轻声责备了句“傻瓜”,却令我哭得更凶。他欲探身前来安慰,还没等到他更多的话说出口,我便抢先冲进了对面的卫生间,将半小时前吃进去的昂贵日料吐了个底儿朝天。

我回到吧台的时候,陈汐已经坐在那儿了。他面对冯苒笑得温柔,嘴唇堵在她的耳边正说着什么。我将剩下的半杯波特酒喝掉,又重新斟满,和青青聊天、大笑,隔着菁桐跟老鱼骂脏话,假装注意不到他的存在。

中途,陈汐好几次借口去门廊处醒酒,冯苒总是跟在他身后,乖乖拽住他的衣袖。

我五次三番假装上卫生间或买糖买烟,透过扇形玻璃窗看他们身影交错,在阑珊处相拥相吻。他喜欢用下巴抵住她的额头,四只手握成两个结结实实的拳头。

我听见曾今的海誓山盟从耳边划过,划红了眼,划伤了心......

最后一次转身,我无意撞上了一个人。他率先低头开口跟我说抱歉,手中拿着两瓶上了年份的杜松子酒。我红着眼睛与他短暂地四目相视,紧接着捂着脸扭头跑开。

伤心派对末尾,所有人都喝醉了。青青搀着认识不久的冯苒大踏步,张远和苏棋躲在沙发深处抱得热烈。老鱼喝得太多弄错了对象,硬勾着陈汐的肩膀要他送我回家。陈汐敌不过,深深叹了一声,将没喝完的朗姆放下,大衣都来不及披,一把拎起我的胳膊掉头就往门外走。

我俩走在一群外国小青年后头,出了门,才发现雨下得更大。陈汐想要帮我拦计程车,可我执意站在一片汪洋之中。一阵惊雷过后,我奋不顾身地跨到陈汐面前,拽住他的衣领一遍又一遍地问着:“我到底哪里不够好?你可不可以不要离开我,我现在改正好不好?”

大雨瓢泼而至,模糊了眼睛,浇透了心。

陈汐驻下足来轻轻摇头,用力抹着脸上的雨水,一副无可救药的样子。他若无其事般将我的手臂从衣领上摘掉,说:“别闹了,回不去的。你明明知道不合适,为何还要苦苦纠缠呢?”

他的决绝,我的追溯,以及我们的缄默,终于变成了一颗膨胀的球,从虚妄落入现实,掷地有声。

后来,陈汐终于泄下气来,将我拦腰抱起,走到距离最近的一处屋檐下。他从裤子口袋掏出烟来,点燃,说:“你不过是不甘心罢了,不甘心冯苒,不甘心我现在所拥有的一切。可是,这又与爱情本身有什么关联呢?”

这话如同耳光,打在我的心上。那一刻,我恍然大悟——

月光与爱人,牛奶与剃须刀,远远的心帆,波光粼粼的海平面,一步之遥的陌生,心照不宣的背叛,相遇的赤诚,情变的灾难。原来,它们近在咫尺……

那之后又发生了什么,我全然记不起来。只知道醒来的时候,自己侧身躺在酒吧的沙发上。我抬手看了表,凌晨两点半,抬头,一个男人坐在一旁的高脚椅上抽烟,火光泯灭。

6.

那是我与钟铭相识的第一个凌晨。打烊的酒吧,科隆水味儿浓重的方毯,随风摇曳的昏暗烛光,套着开司米敞领衫的亚洲男人。

我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语。背景音乐中有夜雾与灰尘碰撞的潮湿气息。我就着水洼反射出的暖光摸清他的轮廓,对啊,我们好像刚刚遇见过。

我在黑暗中静候。良久,他将烟头摁灭,转身看向我,说:“小姐,你喝多了。我等着关店门,现在送你回家。”

由不得我拒绝,他取过我的外套拉着我出门,转身将我塞进了副驾。他问我公寓地址,我瞪着眼睛说,我忘了,没地址,没家!

他不明所以地盯住我,不还嘴,发动汽车,不再说话。

我忘记当时他说了怎样的暗语,我又是如何逃离去窗前吹风。总之,像是咖啡桌下一个女人伸脚勾住一个男人的腿,目光相触,彼此就那么心照不宣了。

那天晚上,我随他回到住所。前路过于迷茫,旧事面目全非。我从浴室走出来,抛开支离破碎的意识吻了他的下颚。

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陌生的眼神陌生的轮廓,身上却散发着我所熟悉的海洋和柑橘的气息。

他叫陈钟铭,是海茴香酒馆的老板之一。还有一个意大利籍的合伙人,负责酒品运输,常年定居在希腊的圣托里尼。

据说钟铭也曾辉煌过。三、四年前,他在泰国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潜水俱乐部。服务专业而贴心,生意很是兴隆。

后来有次泳池里淹死了一个女人。当时他就站在二楼会议室,亲眼目睹了她入水生出水死的全过程,整个儿人陷入了很长时间的低迷。

那之后不久,他满怀歉疚将俱乐部低价转让给了一个韩国人,抽出部分钱安置亡者,部分钱拿来布拉格开了间酒馆。

布拉格,百塔之城,灯红酒绿,声色犬马。可无论多么辉煌,这里终究不是家。

那天晚上,我们坐在客厅的地板上将钟铭多年收藏下来的bossa nova一张张听过。从巴西到美国西海岸,从Getz到Paul Desmond,从《Desafindo》到《The Girl From Ipanema》。

钟铭说,音乐,鲜活如生命,是孤独的爱人,更像是一种灵魂的参与。它是有气味的,也是有温度的。

就在下一刻,他拥抱了我。清冽的薄荷掠过肌肤,残余模糊而浅显的金桔的味道。

我将鼻息埋入他的颈窝,恍然大悟,那是欲望的味道,是旧梦重温的味道。

钟铭租下的公寓在高楼最顶层,九十多平,连带一层薄而狭窄的阁楼。卧室里唯一的窗户是圆形的,在单人床的尽头。

他说:“空闲时候,我总是从这里俯瞰整座城市的脉络,想像自己常年生活在太空舱里,呼雷唤雨,靠食云饮风为生。”他的眼光忽明忽暗,无奈时挑起的眉头更是寓意深刻。

那张床很窄,像是一艘火光燃尽了的渔船。若一人入眠,足以摆成大字舒展全身;如若换作两人,只好各置一面双双侧身。

我们脸冲着脸,多少有些尴尬。四目相对之间,钟宁突然起身。他端来托盘,将牛奶递给我,自己端起那杯琥珀色的液体。他抻着胳膊与我碰杯:“敬时光!敬命数!敬相逢!”

后来,我们干脆跪坐在床头俯视这座城市,钟铭手把手地告诉我,哪里是高堡,哪里是查理桥,哪里是瓦茨拉夫广场,哪里是皇家葡萄园……

我明白,虽说星辰触手可及,却也伴随着势均力敌的孤独。

7.

那时候,我左手青春右手文艺,缺乏交流却并不寂寞。我开始写自己的第二本书,作息固定而有序。早上去咖啡馆,泡在里面直到用完下午茶,晚上偶尔去“海茴香”喝杯免费的玫瑰马提尼或加水威士忌。钟铭在的时候,我们谈天说地,等到酒馆打烊一起回家;若他不在,我就守住长条吧台一头玩儿各种各样的橡木塞和彩色玻璃珠。

钟铭也曾向我问起创作这件事的意义。

我说,我是想要用文字与情感搭建出一座缠绵悱恻的小宇宙,里面充斥着相遇、离别、兜兜转转、久别重逢。我要让人们知道,原来爱情会是这般发生,可能骇浪惊天,可能平凡入尘埃,也可能细水长流,总之拥有无限种可能。

钟铭看着我,听得有些入神。“就像我们当初遇见时那样么?”他挑起嘴角笑得温暖,接着便低头吻了我。

对于钟铭,我好像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存在,不过是听从命运的安排。当我顺应另一个男人的时候,无意发现他躲在一旁偷偷注视我的孤独。

在钟铭的眼中,情欲仿似休眠的火山。从最初的激流暗涌至最终的蓬勃迸发,感知重叠,层次渐变却也分明。我对此深信不疑,他诠释爱情的能力,出自于他骨子里自带的一种风流与魅力。

钟铭除了打理酒馆日常之外,很少有特别繁忙的时候。每逢周末,他总能想出无数个获得快乐的理由。

比如逛旧货市场,淘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再比如观画展、看小众的舞台剧,或者凌晨四点将彼此叫醒,像两片爬山虎那样攀上城堡外墙看一场布拉格的日出。偶遇酒馆人少的时候,我们会双双赖在落地窗旁的沙发上,看人来人往,叹气、亲吻、拥抱,除此之外什么都不做。

钟铭说,这世界上的爱情是圆形的。错的人早已习惯了对彼此视而不见擦身而过;而对的人,就算山穷水尽无数回,也终究是有缘千里再相逢......

8.

然而,青春时的憾事像一道深刻而锋利的精神鸿沟,轻易便令人泪流满面,却难以逾越,也始终难以填平。

就在陈汐与冯苒分手后不久的一个周末,我编了谎话,背着钟铭去见他。

陈汐开车来接我,在后备箱放了一只很大的行李箱。他让我闭上眼睛,然后将车停到乡间小路边的一棵椴树下,在后座儿将它打开。是围巾、风衣、剃须刀……全都是我从前亲手送给他的,也却都是他新买来的。

他说他打心眼儿里盼我回归。可能此世此生,再没有一个人比我更适合做他的伴侣。

我动摇了。没错,当我看着陈汐紧攥着我胳膊的手,我动摇了;当我看着他因激动而颤抖的嘴唇与眼神,我动摇了。原因很多,因为往事的牵绊,因为冯苒的出局,因为我被推到了胜者的位置上。那种感觉很是过瘾,也确实补齐了我灵魂深处的一切亏欠。

我承认我的内心从来都是在陈夕与钟铭之间不断游移徘徊不定,也承认情感抉择远远要比其他抉择难很多。因此,我动摇了。

起初,这只是场柏拉图似的精神愉悦。我心怀歉疚,却也一遍遍地说服自己说,无论如何,我终究还是会扎根在钟铭的身边。

对爱的贪婪,决定了我们无法均摊彼此。对理想国的渴望,又决定了存在着某种虚妄的妥协。

我与陈汐见面、寒暄,五次三番,愈加频繁,肆无忌惮。旧爱与新欢,仿似一场隐秘的角逐,往事近在咫尺,未来唾手可得。

一步一步,我走过人潮汹涌,走过云起风落,却忽略了自己行为的转变,忽略了钟铭眼角的隐忍,忽略了生活表达出的懈怠,忽略了时光正快马加鞭向着沧海桑田奔走。

9.

十月末的一天,钟铭很晚才回到家,身上有龙舌兰辛辣而干涩的味道。

那是后半夜,我恰巧起来喝水。他突然从玄关处冲出来,扭住我的手臂和我的腰。我一怔,玻璃杯随之落向地面,毫无疑问地,摔得粉碎。

黑暗中,钟铭长久而严厉地盯住我,神色狰狞,欲言又止。我正要开口询问发生了什么,他抢先低吼一声,接着将我凭空摔在了沙发上。

他的唇齿模糊,声音混沌而浑浊。他抓住我的双肩用力摇晃,一边又一边地重复着:“你这样快乐吗?你知道我在乎你,你觉得你这样做我会快乐么?”

不等我反抗,他又紧紧抱住了我。那拥抱是愤怒的、强迫的、直接了当的,像是猛兽。我只好妥协,不挣扎也不开口讲话,任由他抱着。

他解开衬衫的纽扣,围巾顺势滑落到地板上,他扯开我睡衣的丝带,将我的头发固定至脑后,从我的脖子一路追赶——锁骨、肩胛、前胸、小臂,直到手腕处,他停了下来。

钟铭撇过头,从地上拾起衬衫,不穿鞋,径直走向浴室。

我看着他的背影,恍然大悟——原来没来由的欲望,也是愤怒的一种。

我系好睡衣,回到阁楼上躺下。钟铭洗完澡走进卧室,不开灯,也不说话。他抱着枕头和羽绒被光脚返回客厅。

我听见香槟酒塞冲出瓶口的声响,听见酸涩翻滚入喉的声响,眼泪掉在枕间,再也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钟铭起得很迟。他面色疲惫,穿浅色卡其布长裤,白色的亚麻衬衫,将袖子高高卷起。

发现我站在门边,他走过来,将茶杯递给我,接着退回到窗边,侧过身,垂下眼帘轻轻问;“你看,是你走?还是我走?”

我愣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作答,势均力敌的对峙之中,他的沉默,略胜一筹。

结尾处,钟铭抽身,作出让步。他收拾下常用的行李,一言不发,搬进了“海茴香”酒吧。

钟铭的退出,让我觉得这房子空旷而孤独。处于愧疚之境,又有谁能够稀松平常地面对这屋里的一事一物?没过太久,我找好了新的住所,挺远,在城市的另一头。

离开的前一天,我将地板刷亮,将床单被罩洗干净,将碗筷摆进橱柜,将缺了的厕纸、牙膏等日用品补齐,最后买来新鲜的蔬菜、水果、肉类将冰箱填满。

我发讯息给钟铭,说自己已经腾出了房子,让他从酒馆搬回家来。没两分钟,收到他的回复:“别再深夜不归,别再喝得烂醉,也别再为不值得的人掉眼泪。”

我抹去眼角的泪水将手机收进口袋,拖着行李,搬出了原本就属于他的公寓。

选择离开,是因为我早已丧失了选择与前进的权利。而令我不舍的是,正是这个男人的存在,让我觉得人生饱满而完整。

我将最后一件行李放上计程车,转身钻进后座。背影中,布拉格下起了那年春天的第一场雨。

10.

过了半个来月,我打电话约陈汐见面,我没告诉他自己已和钟铭分开多时,只是轻描淡写地将地点定在了城堡后面的一座公园。

陈汐见到我,眼中有几分喜悦的神色。我们在街边买了热红酒,然后散步去了山下一家很棒的动物甜品店。我坐在黄昏的落地窗旁,眼睁睁看着沾满青苔的日光缓缓落下。

那天,我们俩都过得难忘而开心。吃完晚饭,他执意要送我回住处,我再三拒绝,趁其不备,我转身踏上了有轨电车。

回到公寓,我却没有立即上楼。我穿过迎面而来的层层薄雾,穿过道路交汇处的沙坑,穿过一丛丛斑驳嶙峋的老灌木,最后在家门前的花坛边坐了好久好久。直到小雨淅淅沥沥洒下来,我才毅然决然地拿起手机编辑讯息——

“我曾今爱过你,爱到千针入骨的地步,不敢想,轻轻一碰就会心疼。可如今,无论钟宁在与不在,他的模样都将是我接下来的人生。我不能够再利用与你之间这份迟到的相处弥补那段被你亲手切断的回忆。一切都回不去了,从我们重逢的那一秒开始,我就知道,这一切都是浅薄而暂时的。”

过了好一会儿,陈汐回复过来:“你这是在惩罚我?”

我不再回话,将信息连同号码一并删除,关掉手机转身回家,从此毅然断掉了和他的一切联络......

11.

那之后,我的生活看似恢复了原貌。按时上课,偶尔兼职,认识新的朋友,参加大大小小的异国派对。我尽力保持妆容精致,积极乐观,走路带风,遇到陌生人都要傻笑十分钟,假装自己不曾失去过。

也曾偶尔醉酒,习惯了在青青和老鱼面前流露自己的颠沛流离。我觉得自己的人生像是一片狂风席卷过荒野,也曾郁郁葱葱,可眼前却是狼藉满目。

十二月七号的晚上,我收到一条短讯,出乎意料地,来自钟铭。

他说:“预报说今晚会有暴风雪来袭,要关好窗户,开足暖气。”

惊异之余,我试图平静下来揣摩他的心意,想了一会儿,又迫不及待地回复过去;“你在做什么?”

“我一个人坐在窗边喝威士忌,等着看风雪降临。”

我放下手机,从被子里钻出来。倒了杯黑方,拉开纱帘看窗外夜色辉煌。那一刻,我的思绪被唤醒,长久的压抑戛然而止。我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在期待着什么。我想要的不多,无非就是想和钟铭再手把手看一次相同的日出。

不久后的夜里,我做了一个关于他的梦,左边是瓦特纳冰川,右边是西伯利亚海,钟铭站在白雪皑皑的远山之间冲我挥手,唇语喃喃。我的心被泪水浸湿,终是醒了过来。窗台上有寒风掠过,纱帘被轻轻撩起,我起身,将窗户关好,却再也无法入梦……

12.

再次回到“海茴香”那天,是一月末。我没告诉任何人,也没提前跟钟铭说。

钟铭显然是喝醉了酒,站在吧台侧面的舞台上,握着话筒一个劲儿地重复着“goodbye my love,you are just a child girl……”

我坐在人群中喝一杯长岛冰茶,忍了很久,没忍住,跑上去,一头扎进了他的怀里。钟铭捧起我的脸,仔细端详。后来,他扔下了话筒,瞬间就红了眼眶。

我说:“我不胡闹了,也不把爱情当游戏了,离开你以后我举步维艰,好像呼吸都是罪过。钟铭,钟铭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

钟铭哽咽着说不出话,只好用力将我抱紧。

良久,他将鼻息堵在我的耳边,喃喃说了句: “你不应该哭,你本应该满脸骄傲地回到我身边的……”

伤事尘埃落定,岁月终究落幕。伤心之地不宜久留,钟铭退出对“海茴香”的经营,几番商议,我们决定向着布达佩斯的方向走。

我们依旧像年少时那样对爱情炙热,却多了一份对家人的责任感。我把从前的自私丢掉一半,学会了耐性与谦和,而这些并没有让我觉得失落,反而获得了更多。

这座城市再也没有陈汐的影子,河水将新人旧事沉淀、翻新、整合,而后随着浪花的节奏漂流而下。

终于翻过了那一页。伏尔塔瓦,依旧是那条蜿蜒而过的伏尔塔瓦;布拉格,回到了只属于我一个人的布拉格。

你知道么,其实这世上的爱情是圆形的。擦肩与拥抱,忘怀与铭记,终将被刻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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