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四季

1

立夏的时候,母亲从她的工地厨师赋闲回到了老家,听说是休整几个月。听到她回家的消息,我非常高兴,高兴我又离母亲更近了些,虽然我不经常回去看望她,但知道她在家里,不再四处漂泊,心里会很踏实多了。

想想一年又一年,母亲变成了老母亲,我从少年变成了青年,慢慢向中年迈进,想想那些年她一个人把我抚养长大,那种艰辛,足以让我在生活面前变得坚硬起来。

那种坚硬,是我面对越来越高的楼,越来越拥挤的马路,越来越急躁的人心,所需要的。想起母亲,总是会想起一连串想不完的事,各种各样,像走在植物园里,虽然脚累了,但是仍然愿意前往深处,去看看那些绚烂的花朵。

年岁的增长,我变得更像个小孩那样牵挂我的母亲了,也如当初她担心我一般,想着她是否能够吃好睡好,不要病着,不要为家事担忧着。

有时候,一个人睡着的时候,梦里面,会起来小时候的画面,那些画面会一点一点变得清晰。那些梦会以四季的形式,像幻灯片一般,一点一点在我的梦里呈现,偶尔遇到精彩的地方,还有超链接,也可以翻过去看看那些舍不得的。

2

春天来的时候,母亲会早早地下地干活,我醒来的时候,身旁早已是空的了。那个时候,我通常顾不上刷牙,先去厨房看看,揭开锅,看看里面留着粥,用碗盛起,往碗里搁点萝卜干,吃完抹抹嘴,把碗扔进锅里,从水缸里打半盆水倒进去泡着。拿着一两个脆饼,鱼竿鱼桶往桥上赶。

不管钓还是钓不到,都会在太阳出来的时候收工,提着桶回家。饿了的话,继续拿着脆饼吃。然后看看时间不早了,开始煮饭。农村里面最不缺的就是柴火了,淘完米,放好水,添好柴火,就去看电视了。等到时间差不多了,看母亲还没回来,这时候我着急了,就爬到屋前的柿子树上,对着前方的农田大声喊道,妈,回来做饭了。然后看到远处的一个身影,直起身子,回应道,好了,这就回去。

春天通常没啥好玩的,就是风多。在如今这么感伤的时代里,人们通常会说风带来了希望,带来了柔情,其实压根它没那么伟大,顶多带来花香,带的最多的是尘土。在春天里,一个人玩累了,我会站在屋前的那个柿子树上,感受着风的清爽,看着远处田地里母亲的身影,一点一点往前挪动。无聊的我,会找来柴,线和纸,凭着感觉做成一个简陋的风筝,做完之后,只能迎着风在空中逗留几秒,然后就坠落在地,接着我就把它扔在一旁。

当然,最带劲的,是用线绑着塑料袋,然后放着,塑料袋会很轻易地飞上天,飞来飞去,那种感觉足以满足了我对于风筝的渴望。系塑料袋的线,是我从化肥袋子上收集的,满满的一扎。

对于风筝的热情,一直到成年之后,我都未消减,大学的时候,我曾亲手放过一次,那是一个硕大的风筝,有我的半个身子大。那次放风筝,少了幼时的期盼和乐趣,多了些紧张和顾忌,害怕那个庞然大物突然坠落而毁坏,害怕线突然断了风筝离去找不到踪影。

3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夏天来得很直接。在幼年的时候,我最害怕的季节就是夏天了,因为热,我恐惧那种夜晚的热,让人发狂,让人窒息。那时候家里没有电扇,唯一的避暑工具就是一把芭蕉扇,我会在无数个夏夜里热醒,然后母亲的手会即时地给我扇起风,直到我再次睡着。

真正消除这种对热的恐惧,是我大学毕业之后出租房里的那扇空调,因为它的存在让我睡得安心了,当然不能停电,不能有蚊子。

夏天是钓鱼的黄金季节,我大概是生来对于捕鱼有一种狂热而喜悦的感情,出于一种味觉的喜爱,也是一种靠技能对物品获取的自喜。这种最原始的驱动力,在我成年之后的生活依然存在,只是那种热情变得一点一点消减,就像放风筝一样多了些顾忌。

夏天的时候,我不愿意窝在家里,爱到处溜达,我会玩一种以泥土和树叶为主要材料的商品类游戏,我和伙伴们通过各种手段把泥土花草做成一件件商品,有人扮演售货员,有人扮演购买者,树叶是我们的流通货币,在这个过程中,我们会发生争吵,争吵的结果就是,我们互相指责对方所拥有的是些无聊而没有价值的东西,并将其扔掉。当然,不久之后,我们又重复进行着这样一个游戏,直到我们告别玩泥巴的年纪。

那个时候,我们最畅销的零食是一种叫唐僧肉的果脯,几毛钱一袋,我们会买来一袋,几个人蹲在树荫下一边吃着,一边吹牛,吃完果脯肉,我们用砖头小心地敲开剩下的种子,然后里面会有一个果仁,那个依然很美味。

那样美好的时光,随着我渐渐稍长,需要加入农活而告终。

母亲把成熟的菜籽割好,堆成一小垛放在田地里,然后在中间的空地里放着一个很大的方形油布,我的任务就是负责一点一点的把那一小垛菜籽抱到油布上。那是件简单而刺激的活,因为菜籽在田地里堆久了,通常会有无聊的蛇在里面搭个窝,有时候,我抱着一捆刚起身,一条蛇从那捆菜籽里掉下来,吓得我半死,嗷嗷直叫。又不能因此罢工,为了消除恐惧,每抱一个垛的时候,我会用木棒轻轻地敲一下,不能太用力,等到确认安全再抱起。

如果非要找一个乐趣,那就是可以肆意地在油布上的菜籽狂舞。但这样的狂欢,常常是短暂的,劳动的快乐向来都是暂时的。

母亲把打好的菜籽装到袋子里,一袋一袋弄到拖车上,等到装满之后,她在前面拉,我在后面推着。我们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洗澡,那时候的洗澡水是不要烧的。

之所以不要烧,是因为邻居家是有个熬薄荷油的大锅。那个年代,村子里突然一窝蜂地种起了薄荷油。每到这个时节,田地里,路道上,到处可以放的地方都是薄荷草杆,简直闻到醉了。这种熬薄荷油的装置是由两个大锅组成的,一个放满河水,一个锅里放满薄荷草杆,不停地烧着第二个锅,等到一定的时间之后,薄荷油就会从一个容器里出来。那阵子,我们的洗澡水都是直接从第一个锅里弄的,洗完之后,微风一吹,身子凉飕飕的。那种感觉爽极了,可惜只能维持一段时间,等到田地里所有的薄荷都熬成了油的时候,那个地方就成了一个玩耍的场所了。

4

无论季节如何更替交换,母亲在劳作这件事上一直没有停息,忙完了这个,会有另外一件事等着她。在四季里,我最喜欢的就是秋季,它让我告别了最厌恶的炎热。我也不再四处溜达了,看着田地里的粮食被母亲一点一点地弄上了门前的场上。河边的柴禾,被母亲用镰刀割好,然后我一点一点地垛起来,母亲再用草绳一个一个扎好,我再把它们一点点搬到厨房附近。

对于黄豆秸秆,母亲会用拖车把它们拖回家,然后一点一点堆成一个硕大的草堆,那个时候我会借助一些东西轻而易举地爬上去,坐在草堆的顶上,俯视着羊圈,还有下面对我叫着的小黄狗。

小黄狗是我幼时的跟班,我想大概是它怕我把自己弄丢或者是被人欺负时没有帮手,所以它一直跟着我到处玩耍。对于秋季而言,我最爱的玩耍就是烧火。对于田地里收割剩下的庄稼秸秆,需要就地焚烧,到了这时,我会自告奋勇地向母亲请命去烧火,带上一盒火柴,上一个木棒,就仗剑田野,肆意驰骋了。

驰骋累了,回到家,去爷爷家的果园逛一圈,摘几个梨吃吃,通常又大又甜的梨,我会带上竹竿,任性地胡乱一通敲一下,那个想要的肯定是能落地的,用衣服擦一擦,得劲地咬上几口,核上面还有很多果肉,我就给扔了。

这种任性,直到有一天果园里的水果卖不出去了,爷爷把一棵棵树挖了,卖木柴去了。那个时候我已经上学了,开始接触和了解一个叫“市场”的东西了。

5

爷爷在冬季刚开始的那个早晨,把我从床上叫醒,让我给他推车,他要把那一捆捆柴火运到镇上去卖了。我起先很不情愿,但一听说会给零花钱,还是很乐意地在后面推了几十里路,最后爷爷给了我五块钱,我碰都不敢碰就放进了抽屉里,那时候我刚上二年级。

冬天里,我会有一个期盼,期盼在远方城市打工的姐姐的归来,没有其他目的,就是期待姐姐会给我带上什么好吃的。会一天天数着,在暑假作业上记着倒计时,计算着做完几张之后,姐姐就会回来了。

在那个年纪里,会以为城市是一个神秘而让人憧憬的地方,去过那里的人,身上会散发出一种让人愉悦的光。多年之后,当我来到城市时,我会发现,真正会散发那种光的没有几个,而我也会像那时的姐姐,在老家会有一个人在冬天的某个时候,一天一天数着日子,想想我什么时候回家,那个人就是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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