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叛逆的年少

1

将近中午时分下了火车,顶着腊月明媚阳光里的冷风,在车站附近问了十几号人,终于坐上开往县城的大巴,晃晃悠悠颠簸了三个多小时后,又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在村口下了车。傍晚时分,他最终抵达此行的目的地。

这么冷的天儿倒还没见到一抹半星的雪花子。远远眺望,可见一座灰墙青瓦的村落盘踞在面前可及之处,依稀可闻模糊的人声言语。

他拖拽着箱子走入村子里,看见寒冬腊月里穿得厚厚的那种上个世纪出现在电视里的棉衣的农民们来来往往地穿梭,各自赶回各自正歪歪斜斜冒着炊烟的家里。

眼前这座位于大山深处的小村落,让他感到好不惬意,当他看见零零星星绽放的寒梅时,心中突然想起初中时学的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不知这里的仲春是何模样,想必也赶得上桃花源了。他在心中如此想道。

村旁一条小河裸露着灰白的河滩,浅浅的活泛之水清清凉凉地流淌,光滑的鹅卵石铺成一片,在残余的夕阳底下冒光。

他右手斜拉着行李箱,滚轮在凹凸不平溜光的石板路上摩擦出醒人耳目的声响,那些个背着背篓经过他身边的农妇、屋子里面已经坐在一起吃饭的一大家子人,或是已经吃完晚饭在小巷道里悠闲散步的老汉和嬉戏的小孩儿都带着新奇的目光望着他走过。

“请问,你知道徐铁匠住在哪里吗?”他拦下一位年迈颤悠的老汉。

老汉用一双浑浊的眼睛意味不明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吧唧开一张掉得只剩下几颗牙齿的嘴巴说道:“顺到这条路往下走,然后向右拐,拐进一条巷子后,一直走到人少的地方,你就能找见了。”

晦涩难懂的地方方言让李希柘愣了好一阵子,然后又仔细问了好几遍,最终听了个大概后,就拉起箱子继续深入。一路上又接连问了好几号人,被绕得七晕八素的,还是几个小孩子争着嚷着带他找到了地方。

一座孤零零的简陋瓦房子伫立在豁然开朗的村尾,紧挨着一间茅草屋,屋前一块不大的土坝。一条瘦不拉几的土狗远远闻着他身上陌生的气味儿,开始吠叫。等他走近,一个花甲老头子正坐在屋檐下吃饭,他呵斥了几声吵闹的恶狗,向李希柘望了一眼,就继续埋头吃饭。

见李希柘越走越近,那狗伸张着脖子,使劲朝他叫。他防备着凶狗,隔着一块土坝,扯开嗓子压下狗吠声问道:“请问你是徐铁匠吗?”

老头子穿着一身脏黑粗布衣服,唇上颌下的胡须一半儿灰白一半儿青黑,一颗光亮的头颅上戴着一顶绒毛皮帽子,他呼啦喝了一口黏稠稠的稀饭,伸出舌头舔掉粘在胡须上的胖乎乎的米粒,也不回话,好像没听见似的。

恶狗兀自叫喊个不停,李希柘厌极生怒,遂将行李箱放倒在地,从箱底拿出唐明皇长刀,抽出刀摆了个姿势对着狗挥砍了几下。

“大黄,别叫!”身后突然传来一句那种青春期里正自成熟的呵斥声。

他转过身看见十几步远外一位少年顺着田埂正快步而来。

少年唇上隐约可见一弯青色,脸上也长出了几颗标志着美好年龄的痘痘。他走近来,又接连呵斥了几句大黄狗,然后对着李希柘说道:“哥哥是来找徐老师傅的吗?你跟在我后面进去吧,大黄不会咬你的。”

“我还从来没吃过狗肉呢。”他将两把刀从箱子里拿出来,捏在手中。

“哥哥的这两把刀也是徐师傅打的吧,我一眼就能看出来。我帮你拖箱子吧。”少年热心地从他手里接过箱子,在前面引路。

那条黄狗呜呜呜叫着亲切地在少年面前摇尾巴。李希柘落后他三四步远,看见那张瓜子脸,好像觉得上面有笑容。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在跟着徐师傅学手艺呢,当然知道了。”少年将另外一只手里提着的饭盒举起来,“徐师傅,我给你带菜来了。”

“羊娃子,今天是什么菜啊?”老头子接过饭盒,眯眼笑道。

“徐师傅,你看看就知道了。”

离得更近之下,老头子的瘦让他大吃一惊,内心迷糊这个干瘪瘪的老头还有多少力气挥动铁锤铸刀,天晓得什么时候一声气儿没喘匀就驾鹤西去了。

“哥哥,你是来刻刀名的吧?”

“是啊。”他讶然地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竟然知道得这么多。

“那你要刻什么名字呢?”

“黑色的这把刻‘唐明皇’,白色的这把刻‘玉奴’。”

“先给我吧。”羊娃子伸出手来。

“给你?”

“是啊,我一直在帮徐师傅,在造剑打铁上学了七七八八,不过徐师傅的独门绝技却学不走,所以,我也只能借徐师傅的铁铺子给村里的人家打打农具什么的,闲来无事的时候就随便给老师傅打打杂。”

他看了一眼坐在矮板凳上吃饭的老头子,见他没有说话,便将两把刀放到了少年的手中。

羊娃子一手拿着一把,去到旁边的铁铺子里。

李希柘走到徐铁匠的近处,他蹲下来瞧见老头右脸颧骨上一条疤痕直直通向后方,那只耳朵也少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坨糊里糊涂的肉团儿。

“我的这两把工刀就是你打造的吗?铸得可真不错,我很喜欢它们。组织里的所有刀剑都是你打造的吗?我看着那些在聚光灯下闪闪发亮的刀剑时,内心就会涌起一股子喜爱和敬佩,它们就像是在展览柜里的艺术品,夺目耀眼。”

徐铁匠没有理会他的恭维,还在呼啦啦地喝着稀饭,从淡蓝色的瓷碗里夹出一块半肥半瘦的肉,就着白乎乎的饭粒,送进口里。手中端着的那只白瓷碗缺了一道小口子,碗面也有点脏污不堪,影响人的食欲。浑身散发着一股说不清的味道。

羊娃子放好刀靠在门边问道:“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啊?”

“我叫李希柘。你叫羊娃子是吗?”

“那是我小名,我真名是颜琉。那哥哥的小名叫什么啊?”

“我的小名?我没有小名,我妈就叫我希柘。”

“我指的不是这个。”少年坐在木门槛上,隔着渐次笼罩上的昏黑说,“我见过好多像你这样来徐师傅这里刻刀名或者取刀的人,我听他们有的叫‘野猫’、‘猎人’、‘萤火虫’,前段时间还有个姐姐叫‘福利娜’,哎,我也没怎么听清,所以,我就问问你是不是也有这种小名。”

“哦,他们都有小名啊,但我没有。我觉得用自己的名字就行了。”从羊娃子口里的话,他马上就意识到是组织里杀手的诨名。“你都见过他们吗?”

“有些人见过,有些人戴着面具。而且有几个人比较凶,问他们话都不理我,我有点怕。”说到此处,这个十五六岁的羊娃子露出纯真的笑容,“刚才个见哥哥面善,看起来也只比我大几岁,就觉得你最亲切。不,还有那位姐姐也很亲切。”

老铁匠终于吃完了饭,也不说话,径直起身回到屋里,舀了半碗稀饭出来,然后倒进屋角的狗窝旁边的一个石槽里。土狗呜呜叫着使劲儿摆着尾巴跟在主人的周围蹦跳,显得活力十足。一张狗脸伸进石槽里吭哧吭哧舔吃起来。

“徐师傅,给我吧。”羊娃子从徐师傅手中接过碗,随即收拾了带来的饭盒,就进到屋子里去了涮洗了。

2

徐铁匠手指上粘着一些稀饭的水汤,他直接在裤子上蹭干净,去到旁边的铁匠铺子。李希柘赶紧跟上。

“中国的唐刀你缠上日本武士刀式样的棉绳,真是丢脸!”徐铁匠从刀架上拿起其中一把刀,抽出那把准备取名为“唐明皇”的工刀,放在眼前仔细端详着,脸上的不满意之色好像是故意做出给李希柘看得那么明显。

李希柘心中有点怒气,这个死老头脾性竟然如此古怪,对羊娃子一脸笑容,对他就这副模样,也难怪他住在这么一个偏僻的小地方里,大概连善良淳朴的村民们都容不得他,只能独身住在不近人情的村尾,只有羊娃子接受得了他。

他又抽出玉奴,从上到下仔细瞧了一遍刀身,然后说道:“你的这两把刀是仿造的‘权力’与‘臣服’,我当时也是倾尽全部心力地打造出来。”

铁匠的话里好像有些唏嘘叹息,不过李希柘并没去在意,心中已经被他搅起了一阵郁闷。

“老是被你们这些小崽子打扰,烦得很,还浪费我的时间,要不是我与顾大哥之间的交情,哪会理你们。你五天后来取吧。”说完,他便放下刀,开始在里面忙碌起来。

死老头的脾气成功地撩拨起了李希柘的怒火,前后不过五分钟就被下了逐客令,内心的骄傲被对方打了一巴掌,他也不言语,琢磨着是不是给这个家伙一点颜色瞧瞧。

“千万别和徐铁匠计较。”王老大对他叮嘱过一句,于是他强行忍下了。

“我住在哪里?”他原先打算在铁匠这儿将就几晚上,见此情形,怕是过不了今晚就得掀了他的破屋烂瓦。

“村里有家暮云客栈。你叫羊娃子带你去找。”说完也不理李希柘,掀开一道布帘子,摸索进了漆黑的里屋。

羊娃子将洗碗水倒在土坝的一边,对着李希柘说道:“你先等等我,我马上就好了。”

天开始转变成浓黑,不远处的村里开始点亮起星星点点的橘色灯光,李希柘赌气似的没有进屋,站在外面缩起身子等了几分钟。

李希柘接过颜琉的手电筒,走在后面照明,羊娃子走在前面引路。每当经过一户人家,便会有恶狗狂吠,这时便有主人出来查明情况,见是羊娃子,打完招呼喝止狗吠。他们也不问李希柘是谁,想必大家都习惯了。可能这也是村民讨厌徐铁匠的原因之一,毕竟经常有陌生人造访会扰了村里的清静祥和。

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他们才走到客栈。在手电的照射下可见一块被雨水侵蚀以至腐烂得不成样子的烂木板上写有“暮云客栈”四个残字。

从窗户里泻出来的光可知里面有人。羊娃子抬手敲了敲门,不一会儿从里屋出来一个中年男人,一看见他便热络地攀谈起来。

“是羊娃子啊,这么晚是给我带人来了吗?”

“是啊,王叔。”

“快,进来烤烤火,暖和暖和吧。”

“不了,我要回家去了,等明天有空了,再来王叔这儿串门。”羊娃子笑着从李希柘手中拿过手电筒,“李哥,那我先走了。明天我来找你玩。”

他挥了挥手。

“是李希柘小兄弟吧?!快,请进。”王叔把李希柘让进亮着一盏二十五瓦昏黄灯泡的屋子里,里面有好多灯泡力所不能及的地方全都暗着。

“这几天我一直盼着你来呢,想着来了一个和我谈话聊天的人了。哦,我叫王大军,是组织上派到常驻在这个村子里的一名联络人员。”他呵呵呵笑着说道:“李小兄弟想必是见过徐铁匠了。”

“见过了。那个死老头古怪得很。”李希柘放下箱子,走到屋子里的火盆前面烤自己冻得快没知觉的手。

“徐铁匠的脾性没人喜欢,不过他是组织里元老级别的人物,不能对他不敬重。以前就有冲动的人将刀架在他的脖子上,然后就被打了一顿,那阵仗,从村尾打到了河滩上,也幸亏是在晚上,村民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有些走夜路回家的人看见河滩上的火光还以为见鬼了,那一阵子整个村子都在谈论河滩闹鬼的事情,然后嘴巴闲不住又翻出前些年偷偷下河淹死的一两个小娃娃……”王大叔果真嘴闲,刚才见面就自来熟的和他闲聊了起来。

“被谁打了?徐铁匠这么厉害吗?”李希柘惊诧地问。

“当然是被徐铁匠了。你别看他干瘦干瘦的,可是组织里数一数二的厉害人物。徐铁匠在六十年前参加过抗美援朝战争,他的那只耳朵也是在战争中被枪子给削掉了一半,后来不知怎的认识了我们的创始人,然后就加入进来专门打造兵器。这个徐铁匠对铸刀甚是痴迷,但也可怜,一辈子都没有打造出一把让自己满意的作品,现在都快八十的人了,还在努力着。也真是够执拗的。不像我,这个年龄就开始享清福了,乐得个逍遥自在,没事儿就走街串门,谈天聊地。”他嘴里嚼着一根铜烟杆,吐了一滩清口水到火盆里,顿时响起几声滋啦,接着就是一股臭味迎面而来。

快八十岁的老汉看起来像是六十来岁的样子,他推想了一番就知道是血技的功劳。“他铸造的工刀都还不错啊,用起来也蛮好的呀,为什么那么执着呢?”

“谁知道呢,我们反正是不懂他究竟是怎么想的。你干嘛盯着我看?”

“我在想你的血技是什么?除了我的两个下属和王老大,我还是第一次看见组织里的其他人,一个是你,一个就是徐铁匠了。我们组织搞得神神秘秘也就算了,还怎么防着自家的人。我是不喜欢这种规则的,仿佛大家之间连一点基本的亲切感都没有。”

“我可没什么血技,只是组织里派来的一个普通人。你要看电视吗?年轻人怕是坐不住。”

顺着他手指示意的方向看去,一台老式的黑白电视机落在电视柜上。李希柘严重怀疑这个老家伙是否还能运作起来。“不看了,我不怎么喜欢看电视。王大叔,我觉得你是来监视他的。”

“小兄弟,最近我们组织是不是有什么动作啊,今年已经来了好多次——大概有十几次了吧——人刻刀名或是取刀的。”王大军回避掉李希柘的话,提出自己的疑问。

“我也不清楚,不过,今年三四月份我们一直在监视星夜,组织想拉他入伙,但是听说谈判没成功,这件事就不了了之了。”

“人鬼星夜?”王大军抬起头来,一双眼睛被火光照得亮闪闪的。“你说的是他?”

“是啊,怎么啦?”李希柘被他的这幅样子吓了一跳。

“这个家伙可不简单呐。组织竟然去招惹他,我怕到时候降不了他啊。”

“呵呵,有这么恐怖吗?”他搓搓已经暖和起来的手,打了一个哈欠。

“哎,我去烧点热水,让你舒舒服服洗个脸、泡个脚吧。”王大军吧唧两口,将烟管里的烟吸完后,进到灶房里去忙碌了。

他一个人没事儿做,闲得无聊,起身在屋子里闲逛。各种老式的木头家具摆在各自的位置上,他随手抹了一把,没见着多少灰尘,打理得蛮干净。可能在周围环境的影响下,使人觉得里面有很多积灰尘土。

3

膀胱里积满的尿液胀得下面生疼,李希柘翻了一个身,裹紧被子,浅层意识里想要再憋一会儿。迷迷糊糊间忍耐了几分钟后,实在是感觉难受,掀开被子爬将起来,推开屋门,跑到一个简陋的厕所里撒尿。

清晨里的村子笼罩在一片浓雾里,看不见十几米外的人物风景,稠雾里隐隐传来的说话声也被裹上了一层雾丝丝,让人听不真切。他打了一个尿颤,然后就又钻进了温暖的被窝里,却是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内心里甚是想念谷雨,不一会儿下体就肿胀得难受——我们都知道两次的难受是不一样的,虽然它们的表现大同小异。

他正准备动手发泄出来,听到楼下有人唤鸡声,以及母鸡咯咯咯的叫声,决定不再继续躺睡了,穿上衣服下楼,让屋外的冷空气降降欲火。

“咋不睡了呢?年轻人多睡会儿嘛,日上三竿也不晚,我会给你留着早饭的。你起来这么早,我都还没做呢。”王大叔纯真的笑容里让李希柘感到满身的舒服。他哈了一口凝结的霜气在手心里,搓了搓,然后揣进王大军借给他穿的厚重的棉衣口袋里。

“小柘喜欢吃糖鸡蛋吗?今早煮两个鸡蛋吃啊,我养的这些鸡子给我生下来好些个蛋,我一个人吃不完,送了一些给邻居,屋里还有一篮子呢,都是新鲜的。”

“母鸡冬天也还下蛋啊?卵生动物不是要冬眠吗?”

“小哥说出这话怕是要笑死人了,我养的鸡子冬天照样下蛋呢,只是冬天太冷了,一周没有几个,夏天里可多了,一只鸡一天一个鲜蛋,有时候还能有两个。我的鸡蛋里还能经常见着双黄蛋,个头也大。”王大军说得起劲,李希柘没多少耐心听,浓重的方言味道让他听着别扭。

他喂罢鸡子,就去灶房里忙碌。李希柘好奇着,也跟在后面进去了,看见王大军一个人又是加柴烧火,又是架锅煮蛋,决定帮帮忙。

“让我来给你烧火罢。”李希柘坐在小板凳上,拿起一把沉沉的乌黑发亮的火钳,夹住了一块硬木干柴,送进灶肚子里。

“看小哥的样子怕是没有烧过火吧?!”

“没有,今天还是第一次。我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样式的烧火,觉得好奇,想着试一试,也能帮帮你。”李希柘这个门外汉不会添柴火,小小的土灶里挤满了木柴,铁锅下的火由原先嘶嘶嘶嚎叫着的精神状态转变成了一两根焉头耷脑的小火苗儿。

他伸进火钳没章没法地扒拉,很快就被他搅熄灭了,铁锅四周顿时冒出逃逸出来的烟雾,灶口里滚滚而来的浓烟呛得他眼泪直流,咳嗽不停。

“看样子小哥不是烧火的料啊,手掌太娇气了,只能拿拿笔啊,刀啊啥的,拿不起这把火钳啊。”王大军接过他手中的火钳,夹出了几块柴火,然后重新码好,把木柴下面的灰扒拉到两边,接着用放在旁边的一个黑漆漆的吹火筒,鼓起嘴巴呼呼对着木柴下面吹了一两口气后就燃起来了。“烧火的时候柴不要加太多,要把他们架好,下面留出空,让空气流通。”

李希柘刚刚在一旁看得仔细明白了,心领神会地又坐在灶口前,这次好了不少,他控制好柴火的量,也盯住里面的火势,随时准备补救。小小的灶肚里燃起来的柴火照亮了他的脸庞,将他整个身子炙烤得暖烘烘的。

锅里的水开了后,王大军拿出五六个鸡蛋。李希柘看见鸡蛋上面还粘有泥巴鸡屎,顿觉得有点恶心,却不好明说暗道,只能闷着头盯着灶里的火苗子不去看。

没一会儿功夫就煮好了。王大军在两个大的蓝色洋瓷碗里分别舀了三个鸡蛋,然后又各自加了一大勺白糖进去。

“好了,糖鸡蛋煮好了,煮得嫩,看你喜不喜欢吃。”

他用筷子轻轻戳了一下白里透黄的鸡蛋,没想到一下子就破了,汩汩流出来的蛋黄,很快就铺满了整只碗的糖水面。他嘬起嘴吹了几口凉气,然后咝咝喝下一小口,舌尖顿时感觉到异常的滑腻,而且还有丝丝缕缕的甜润润的感觉,觉得好喝极了,也顾不上烫嘴舌喉咙了,又吸进去一大口,包在口里囫囵了片刻,便吞咽下去。

一股暖流从口腔滑至喉间,经过胸膛,最后流进胃里,满心的舒畅暖和。

“好吃好吃,王大叔这糖鸡蛋做得真好吃呢。”他夹起被开水凝滞起的蛋白,咬了一大口,嚼了几下,顺着一小口滑腻的蛋黄汁儿吞下。

王大军憨憨地笑了,“不止你一个人这么认为,他们都觉得好吃呢,我那儿还有一点自己做的醪糟,明早上还可以吃醪糟鸡蛋,那也很好吃。”

“其实我也想自己做饭来着,就是太懒了。有一回啊,从菜市场买回来两颗土豆和两个大青椒,准备炒土豆丝的,但在切辣椒的时候把手指切下一片肉,流出的血一下子就把辣椒和菜板染上了血红色。做个饭竟是这么的难!”

“小柘以后有做过吗?别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王大军坐在后门的木门槛上,乌黑的两只手掌上皲裂开几条口子,指头上还有几个冻疮;李希柘坐在靠门的一张木头椅子上。

两个人的眼前正好是河滩,可以望见浅水清澈的河面上腾起的白雾,里面还有一些个小黑点在游移。早起的村民要去河对面哩。

“那倒没有,后来经济拮据的时候又做过几次,每次都不顺利:手指没有被切着,炒的菜有时候夹着生,有时候太烂了,用电饭锅煮饭没有留意加的水,也将一锅饭煮糟下了。我想我是拿不住菜刀,反而手中的两把杀人的工刀挥舞着,能耀武扬威、洋洋自得。”不知是一碗糖鸡蛋还是别的什么原因,他兴致勃勃地谈论起自己的生活来了。

“小柘是一个人生活吗?爸爸妈妈呢?”

“我父母十六岁的时候就死了,”李希柘平静地说道,心里没有潮起一点的悲伤痛苦。“我享受了两人十六年的爱和服侍,也知道满足,只是一个人的时候难免会想起父母的好来,念着他们给我做饭菜吃,给我钱花,给我洗衣服。说来有一件极其违背道德伦理的事情:我动手打了我的老子,还让我妈下跪了,跪在我的面前。”

他吃完鸡蛋,抹了一下被糖渍沾得黏糊糊的嘴巴,掏出一支烟来点上。“初三那会儿,胸膛里有颗不愿安分的心,跟着班里几个同学逃课上网吧打游戏、滑旱冰、打桌球、抽烟喝酒,留着奇形怪状的长头发聚众斗殴打架,我被学校给予开除的惩罚。爸爸来领我时,二话不说,抽了我一巴掌,当时只感觉左脸火辣辣的疼啊,愣怔了一会儿,心中猛然腾起一股冲天怒火,扬起手也还打了我爸爸一巴掌。爸爸被这一巴掌打得蒙住了,一张辛勤沧桑的脸上染红了一大片,一个父亲被一个儿子打了一巴掌,在办公室众多老师面前,无论怎样都是抹不下这个面子的。我爸爸歇斯底里的吼叫着说没有我这个儿子,叫我滚出去,我心想正好,当即摔门而去。等我连着上了几个通宵没钱后,回到家里,发现母亲红肿着眼睛,大抵是哭了好多次的缘故,看见我回来,也不打我骂我,只是抓住我的胳膊一个劲儿的哭,爸爸在一旁默默地抽烟,我妈口中呜咽着让我去学校上课,以后别跟着那些混小子出去上网吧打游戏了。我被她的哭整得心烦,大声吼着我不愿意去读那些没用的书,我粗鲁地扒拉开她的手,准备回房间睡觉去。”说到此处,李希柘抖了一下,口中吐出的烟雾在眼前形成一片迷蒙蒙的白色。“这时,我妈突然跪在地板上,抓住我的手说‘我求求你,你就去上学吧,别再跟不三不四的人混了,妈妈求求你了’。少年的心肠咋那么硬呢。我回头看着妈妈跪在地上,眼泪鼻涕在她的脸上泛滥成河,顺着下巴啪嗒啪嗒砸在地板上,打湿了一片。爸爸也被妈妈的举动吓了一大跳,但却没有说什么,只是低着头闷坐着不说话。我只是觉得厌恶之极,狠狠地甩开她紧紧抓着的双手,走进卧室关上门睡觉。两个人还是像以前那样,照常给我零花钱用,照常给我洗衣服做饭,却是再也不管我,我在学校外面野了一段时间后就会回去上上课,班主任告诉我为了让我继续留在学校里,我爸爸跪下来求了一大片人,又交了两万块钱的红包才保住我留校继续读下去的资格。我愤愤地想着爸爸好懦弱,男儿膝下的黄金被他糟践了个干净。”

村子里,河面上的雾少了很多,间或会在几家的房梁上缭绕着淡烟薄雾。“高一那年,警察和班主任在网吧里找到我,我正在打游戏,他们告诉我父母死在了工地上。这个消息并没有打扰到我玩游戏的心情,我的冷漠态度惹起了两个警察的愤怒,他们把我架出网吧,强行推着上了警车。那还是我第一次坐警车呢。我在工地上见着我的父亲,他是在铁架上不小心摔下来,几根钢筋正好将身体插得透彻,我妈和爸爸在同一个工地上做小工,看见我爸死后,也自杀了。我想母亲大概是没有活下去的念想了吧。父亲的死让我这个唯一的继承人得到了一笔钱。在他们下葬没多长时间,我依旧过着我行我素的糜烂生活,拿着那笔钱到处乱花,直到没多久组织的人找上我。”

他自嘲似地笑了笑:“我年少是个坏孩子,如今还是个坏家伙,双手沾满鲜血,欠下几条人命。彻底绝望的父母,连梦都不给我托了。我也不知道他们的坟在哪个地方。”说完,他继续沉默着吸烟。

“你这不是叛逆,是大逆不道啊。”王大军不知什么时候拿出了一支烟杆,吧唧吧唧抽起了叶子烟来。

“大叔你这么大年龄了怎么还是一条老光棍啊?”李希柘笑着打诨,想要将自己从深沉的思绪里拉出来。

“胡扯!我可是有婆娘的。”他扭过头,从口中拿下烟杆,撅起乌黑的嘴唇吐出一口清痰。“我婆娘嫌弃我没志向,赚不到钱,和我离婚了。她没过几年另外嫁了一个男人,那男人待她不错,可惜命薄得很,说没就没了,她就不再考虑结婚了,说是等娃娃把书念完了再考虑续弦的事儿。我一年里会有两次假去看望我的女儿,她现在上大学了,我心里可是为她感到骄傲。”

吃过饭没多长时间,羊娃子来找到他。

他跟着少年在村子里到处转悠玩乐,疯笑起来的样子像是一个没长大的男孩。让人知道,成熟与年龄无关,十八岁也只是法律上的成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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