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青色眼睛的姥姥

 

        姥爷,在我们这个地方用方言讲,是“姥姥”,而书面语言“姥姥”似乎又是女性,所以我也一直搞不清这个称谓,姑且仍沿用方言好了。

          姥姥是奶奶的亲生父亲。因奶奶很小的时候就给亲戚抱养了,从而改姓宫,替换了随处可见的缪。这真是一个少见的姓氏。姥姥有个3个儿子,3个女儿。我奶奶是第二个姑娘。

        在我已有的印象中,从见到姥姥起,他就是个老人的形象。身形瘦长,总是喜欢穿深色的中山装。最让人难忘的还是那一双异于常人的眸色,青蓝色略带浑浊,嵌在骨骼分明,皮肤干皱,纹路深刻的脸上,着实显眼。我不懂事的时候一直认为,姥姥可能是个外国人,天赋异禀,充满了神奇的色彩,很喜欢盯着他的眼睛看,还挺得意地跟同学朋友提起。随着读书多了,才知道那是隐性基因的突显而已,顿时一下子打破了幻想的肥皂泡。

      在那个时代,不管是这边还是那边的家族,都是贫穷到骨子里。在养父母这边的家庭,奶奶上过小学后,就开始操持家务,下农田。养母死得早,养父上工,奶奶过得并不轻松。她年轻的时候怨过父亲,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但是长大后仍会经常去看望姥姥。

        姥姥跟着儿子生活,由他们轮流照顾。起初,我跟着奶奶去看他的时候,他和三儿子住在一个破旧却很大的围场里。围场坐落于田地中央,全是红砖搭建,没有刷白。里面有小屋,还圈养着鸡和羊,墙廊下堆着稻草。小屋里也是简陋,灶台,桌子,床等,灯光昏暗,泥砖也硌脚,阴冷。小时候的我可不喜欢那样的地方,总拉着奶奶的手不肯坐。姥姥的三儿子是个残疾人,腿脚有毛病,个子很矮,走路的时候总是一拐一拐,几乎像要瘫坐到地上。虽然身形很小,但他长着一张沧桑粗矿的脸,胡子拉渣地挂着笑。他们跟他讲话的时候,我就躲在大人后面偷偷看,又有点好奇又有些害怕。

      姥姥后来住到儿子家旁的砖头房里,比起围场稍微好一点,但是仍然简陋破旧。厨房、吃饭的地、床都在一间大屋里,冬天都格外地冷。这时候,我也稍微长大了些。总是皱着眉头看着奶奶给姥姥洗脚换衣服,整理床被。姥姥看见我很开心,叫叫我的小名,拿他们买过来的袋装小蛋糕给我吃,看着我笑,很少说话。那双青蓝色的眼睛已经越发浑浊厚重,似乎变得难看起来。在那样昏沉沉的暮色里,我觉着压抑又难过。女儿都不在身边照顾,姥姥的生活马马虎虎。

      离得稍微有距离,奶奶一年能去一两次,有时候会将姥姥接过来住一段时间。这段时间里,姥姥表现得非常开心。奶奶给他洗澡洗头,我给烧热水。奶奶给他夹很多饭菜,在碗里堆成了小山。我们一起看电视,有时候晒晒太阳。年纪越来越大后,一直见他戴着圆圆的灰黑色平顶帽,压住了稀疏的银发。他不常说话,也已听不大清别人说话。姥姥常拉着我的手,温吞吞地笑。他的手干瘦粗糙温暖,不是很舒服。那时,他已90多岁,一直保持着干净,没有病患,也不显邋遢。

        我在外上学,更是难得见面,待恍恍惚惚毕业后再见,已是告别。姥姥走的时候是96岁。那边商量着办丧事,我们才去见最后一面。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没有撕心裂肺痛楚,也没有多么释然。姥姥躺在玻璃棺材内,面容安详,盖着红色的被子,几乎是皮包骨,依稀可以辨认出头骨的骨架了。他仍然戴着黑色帽子,闭上再也见不到的青蓝色眼睛,安静地睡着。周围的人在走动着,锣鼓喧闹着,哀乐播放着,而我站在姥姥面前,却听不见喧嚣,心里安宁地望着他。姥姥走得并没有痛苦,生命自然枯竭也算是轮回终了。生时吃过很多苦楚,也没有享受怡然繁华生活。比起仍在尘世挣扎的众人,我觉着对于他来讲也是一种解脱,不用再管身后子女间牵扯不清的俗世,也不用再孤零零一人无所慰藉。

        家乡风俗是火葬。告别厅里,奶奶和几位姨奶奶都在恸哭,至此我才特别难受不得自抑,连忙走出来透透气。外面也是阴云密布,冷气袭人。我忽然心悸的是无法想象自己至亲若是到此地步的场景,完全无法感受!一个人到一抔土的距离,要用多少力气才能承受?走一次葬场,就如同受到一次灵魂的洗礼,才会真切去感同身受,更加去珍惜自己的亲人,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也更加去爱这个世界。

        所以,姥姥,也请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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