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上部)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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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安宁是个女孩——8个月时生母就自杀的寒门女孩。

1999年夏,这个女孩中考失利了——拿到了淼城中学通知书,但学费要12000元。

在山高皇帝远的鄂西南,淼城中学因为省重点高中的名头和每年100%的升学率而妇孺皆知。若是谁考上淼城中学,七大姑八大姨会争先恐后地为他去淼城电视台点歌。虽然一首歌播放三五分钟,却要200元不说,曲目很老也很少,但并不影响大家的热情。因为重点在于屏幕上满当当的汉字,“某某村某某考入淼城中学,感谢某中学老师们的辛苦培育,祝贺他在淼城中学更上一层楼等。后面是一长串的大爹某某大妈某某堂姐某某堂弟某某等等”。县电视台每到中考和高考就被无数遍的《壮志在我心》《世界第一等》《明天会更好》《精忠报国》轰炸。

父母?那更忙了,要大宴亲朋老师,要给孩子添新衣服新被子新鞋子……最要紧的是抓紧时间筹措学费!拿淼城中学通知书借钱甚至比一般的原因容易些,因为踏进了淼城中学就意味着半只脚踏入大学。

让人挤破头的淼城中学,学费自然不菲:中考1-100名,3000元赞助费加1000元学费;101-200名,4500赞助费加学费;201-300名,6000元赞助费加学费;301-400名,8000元赞助费加学费;401-500名,10000元赞助费加学费;501-600名,10000到20000赞助费不等加学费。没收到通知书的,即便是官富二代,要进去也相当不易。

安宁中考前最后一次回家拿生活费,继母意味深长地又一次冷冰冰地强调,“考前100名才有书读呢。不然就打工去哦。”

现在,安宁中考发挥失常,拿着淼城中学的通知书像捏着鸡肋!若是没通知书也就死了心,毕竟在安村,心照不宣的是考上淼城中学才有资格读高中。

男孩考不上要是愿意读,家人也会想办法,谁也不想老了靠儿子养的时候吃下贱饭。最体面的是考上军校,公费读大学,毕业包分配,转业有体面工作。四邻八村考上一个军校,妇孺皆艳羡不已,是所有家长教育孩子的榜样。其次是考上普通大学,或者当兵留在部队。这几条路相当于有狠气(本事)从安村暗无天日的“脸朝黄土背朝天”里鱼跃农门,以后定居都市后回来就是衣锦还乡,村人见了,认识不认识的,都要说几句恭维话的。

女孩若是考不上淼城中学,宿命就是学裁缝或理发,或者给城里亲戚店里打下手,几年后寻一门亲,好的嫁镇上,最好的嫁在县城。家里有人带的就南下广东,深圳或者东莞电子厂服装厂,到了年龄就说媒或者自由恋爱,结婚生子。

即使安宁认命,翻出十八代族谱也没个沾亲带故的亲戚在都市。也就是说不可能有人带去什么北上广深甚至岭城市区。虽然岭城市区离安村也就2小时车程,但若不是大病需要医生给句准话以便认命等灯枯油尽,安村人的生活范围是不会出淼城县的。而且学裁缝理发什么也没师傅带,即便求爷爷告奶奶找了师傅教你了,出师后也没钱开门店。

而且以安宁一向名列前茅的成绩,反而是通过高考改变命运更有胜算!

可,学费呢?

1999年的8月,风牧着青黄相渗透的稻谷,如海浪般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一阵阵热浪裹挟着谷子的清香,撩着安宁茫然又不甘的心。坐在御河河堤上,河水里碧绿的水草随着流水舒展,美得像孔雀开屏。河滩星星点点开着野花,偶尔传来几声狗吠鸡鸣,手里紧紧攥着的淼城中学通知书已被汗微微濡湿。

放眼望去,长江中游陡峭的山峦到了淼城已变成柔情的丘陵,逶迤地护卫着御河。御河是淼城的母亲河,宽而清浅,即便是1998年的特大洪水,河水也只在河道低低咆哮,昼夜兼程涌向长江罢了。

虽然山清水秀,旱涝保收,但安村人均耕地也就1亩多。农作物收入微薄,种完糊口的稻谷和油菜,剩下的季节和土地只够种少量的花生黄豆青菜之类。一般都是收了稻谷留下口粮,剩下的就卖掉交学费。

平日里村村各显神通,有的专种大棚反季节蔬菜,因为成规模,曾吸引得广州武汉的摊贩都开大卡车来收。有些村人就哄抬物价或偷奸耍滑,比如土豆红薯带很多泥,比如芹菜泡水,比如断黄瓜烂茄子塞在最下面,表面又是带刺的漂亮的,后来广州武汉的车就不来了。

土里刨食的安村人最羡慕的当然是县城的公务员事业单位人员,旱涝保收退休金不菲不说,坐办公室风不吹雨不淋还高人一等。若是在县城开了店铺的亲戚,那也是香饽饽,说说好话还能带着自己娃去县城做学徒,走一条可能在县城定居的路。

说起来淼城也算历史名城,不过几千年来最辉煌的时刻,只是在某名著里有过惊鸿一瞥罢了。千年以后,除了县城四足腾空,似乎嘶鸣着要渴饮匈奴血的骏马和横刀立马的威武将军雕塑外,淼城和淼城人,都如山野里的百合,春荣秋枯,不知山外魏晋几何。

御河大桥北边是火车站,此时有火车进站,整座小城都能听到悠长悠长的汽笛声。桥南是小楼错落的主城区,主路叫建国路,与之垂直的是爱国路。

建国路有淼城中学,爱国路有淼城二中,安宁眯着眼想象两所高中的模样,想象着金榜题名,风风光光地去武汉,甚至北上广深,甚至横跨大洋远赴欧美……可是,一想到学费,就像是从高楼上一脚踩空跌下来。

“12000元”几个龙飞凤舞的字像是一道高高的山峦,若是能跨过去,就能纵马驰骋,沙场秋点兵;若不能……

“安宁,你答应过我考上淼城中学才会读高中的。你看你没考上,说话要算数,去打工吧!”继母在安宁6岁时带着3岁的女儿进门,进门后因为计划生育而被打胎,没儿子加上安家本就穷,在村人的夹枪带棒里,曾经的温言细语早磨砺光了。

“妈,我不是没考上啊……我不是有淼城中学通知书嘛!我去读淼城二中吧……”安宁第一次不甘心地跟继母据理力争。她打听好了,淼城二中学费只要1500,赞助费800元一共2300元。淼城二中和淼城中学只隔一条街,是省立中等师范撤销改建的,第一年招高考生。

“哟,照你这么说读淼城二中还委屈你了?想都不要想!我跟你说,淼城二中都读不起!要是跟你表姐岳敏晨一样3000的赞助费么,借钱还有个盼头!你以为我不知道啊,淼城二中以前是师范,你去是想读狗屁书,不就是想找个县城男伢嫁么?你那点小心思瞒不过我!”继母呛回来,一伸手,“你那通知书天天贴身当宝放,有么用呢?”

安宁看着继母,忐忑地将通知书双手递上,紧紧盯着她生怕她撕了。

“12000元,”继母凑在昏黄的煤油灯下弹通知书,“把我跟你爸剥皮卖肉都不够!你自己问问你爸我们家有几个钱?你妹妹马上读初中,你莫不是想让你妹连初中都读不成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妈,求求你跟爸爸再辛苦三年,大学我去贷款,我去勤工俭学不要你们负担。就三年。”安宁噙着泪强颜笑,怯怯地比出三个指头。

“三年?哼!莫骗老子!新闻联播说了,马上高中都是义务教育了,等你高中毕业,说不定大学都是义务教育了。那么多大学生,你读出来又比哪个狠呢?”继母翻个白眼将通知书狠狠地掼回来,拍拍趴在她膝盖上打盹的小女儿,“小东西你看你都困成这样了,赶紧洗澡睡觉去呀。”

继母给妹妹洗澡去了。

“洗澡去吧。”安宁父亲安为国叹口气。

“嗯。”安宁闷闷回答。

“能想的办法还是会想撒,你妈的话难听了点,但是家里就这个样子……”安为国好言劝慰,惧内的他在刚才的争论里只能沉默地掏耳朵。

“想个狗屁的法!安为国,你先把老子的姑娘学费凑齐!”继母尖利的声音从几米开外的卧室传来,随着大木门“吱嘎”一声,她恶狠狠地将洗脚水“哗”地泼出门外,“要是你敢供安宁读书,老子他妈的就离婚,这就是个无底洞!”

“咚咚”,后门有人敲门,“为国,是我,你们睡了吗?”是斜对面大伯的声音。

“没呢。”安为国应声去开门,“你们吃完了?”

“这都几点啦?”大伯进来见安宁抹眼泪,弟妹冷脸不动,笑,“这……吵架了这是?”

“大哥你来得正好,你给评评理!我自从进这家门就没享过一天福!”继母委屈得哽咽了,“安宁6岁我就进门了,这么多年吃喝拉撒跟我自己的姑娘一样对的。将心比心可换不到人家的心,大哥!她想读淼城中学,要12000!大哥你摸着良心说,这村里谁拿得出12000学费的,还是给姑娘读书!”

“哎,安宁啊,姑娘伢的命就那么回事,打几年工,给你找门好婆家就行哒。”大伯听明白了,“你姐嫁在镇上,那比村里还是强些的。到时候让你姐给你找门好婆家哈。”

夏虫不可语冰,安宁叹口气,抵触地皱眉沉默。

“妹子你也不用急,慢慢劝撒。”大伯劝了继母一句,见安宁不吭声,又说,“安宁,就算你自己妈在,要你出去打工你也没得二话说。我们都看得到,你妈虽然不是亲生的,但我们说句不亏良心的话,真是待你不薄。早晨一碗鸡蛋饭你还跟你妹对半分呢,这家里要是没你妈操持,就你爸那个熊样,你能有这么好?”

“大哥,明人不说暗话,今天你在这里我把话说开,安为国要是敢借钱给安宁读书,这婚我离定了!”继母又嚷。

“哎哎,妹子不那么说。”大伯开导道,“就算他想借钱,我们那些个亲戚你不清楚我还不清楚呢?都穷得叮当响,就没一个孩子读高中的!人家有钱自己娃不供来供你的娃?岳敏晨考那么高的分也在到处借学费呢!借不到那不也得认命?”

“嘿嘿,那倒是。”安为国苦笑。

安宁仰头忍泪,咬牙看着1978年盖的老土屋。墙壁上狰狞的裂缝,宽阔的地方都能伸进婴儿的指头。一旦下雨,外面大雨瓢泼,屋里小雨淅沥,蚊帐和床上都是一连串圆圆的水印。风一吹,沙子扑簌簌掉在碗里;老鼠在屋顶快活地跑来跑去,吱吱吱叫;后院杂草丛生,偶尔一条蛇或蜈蚣进来参观;夏夜蚊子成群结队,纳凉都不得安逸……肉体上的困苦也就罢了,偏村人也是势利嘴脸,“你们住这么破的老屋,就不怕被塌死么?”一声叹息,我想通过读书改变命运,让家人都过上好日子,怎么就那么难!

“安宁,你小学同学刘桂花妈妈说桂华要去东莞了,她表姐给找了一个月加班加点能搞1000元的工作呢!你要去的话,妈这张脸拉下来去跟人家求个情,你出去辛苦几年,把家房子盖了,再帮你攒一笔嫁妆,妈给你把关找个好婆家。人家姑娘出嫁有的,妈一样不落的给你置办,好不?”继母软硬兼施。

安宁躲闪着继母期盼的眼神,“妈,我还小呢。再说了,初中毕业能赚什么钱?我只读淼城二中,我发誓我绝对能考取大学!而且,听说她表姐是给人家做二奶的么……”

“你还看不起二奶了?啊?人家二奶爹妈都跟着享福呢!人家能赚钱还不偷不抢不犯法!你小,你小个屁!”继母忍无可忍,“老子们在你这么大的时候,都给家里挣工分了呢,你一天到晚只晓得花钱!你自己说说,除了村长的姑娘娟子花钱上淼城二中,其余的,就算是男孩又有几个读书的?!人家刘桂花还是独生女呢,人爸妈能把孩子往火坑送?人家都能体谅家里,就你又没妈又把自己看得这么娇!”

一时间剑拔弩张,一家之主安为国挠着头皮唉声叹气。壶里的水又快要开了,“嘶嘶”地响。

安宁起身倒水洗碗。

继母白她一眼,“安宁你那点心思我晓得,你就没那个命!”

安宁忍不住争辩,“命?是你中考前跟我说考不上就不能读,我才发挥失常的……”

“你自己没本事怪我头上?啊?一句话你就发挥失常了?那高考发挥失常不也考不上大学么?”继母恼羞成怒,反唇相讥,“老子看你就犟吧,敬酒不吃吃罚酒,老子看你的学费天下掉下来!”

安为国不忍,和稀泥来了句:“好了哦,也不怕隔壁的听到好笑。”

继母气不打一处来,指着安为国又哭又骂,“安为国,你妈的老子嫁进来六七年了,哪次要用钱的时候你不是早晨出门问一圈账,天黑了还一分钱都要不回来?你还怕丢人?你什么时候怕丢人了?老子看你拿屁供,要是你敢借钱,老子马上跟你离婚!”

“离婚”这两字,像炮弹精准地炸开在安宁的心里。

从小,村妇会挑唆孩子:“她妈死了,没妈就没得教养。不要跟她玩。”又或者,“安宁,你妈死了你知不知道,你爸告诉过你没有呢?”又或者,“安宁,你看你穿得像个叫花子,要不怎么说‘宁死当官的爹,不死叫花子娘’呢……”她们看着委屈、惶恐、含着泪花的安宁,得意洋洋抱着孩子亲,“咳,没妈好可怜啊,还好我的伢有妈。”

安宁的哀伤和泪水涟涟,抚慰了村妇们在婆媳大战,夫妻大战,妯娌大战以后的心理创伤——即便被家暴得遍体鳞伤,即便丈夫在外面沾花惹草,即便被公婆骂出门……一想到安宁灰头土脸的样就能忍了,“我要是死了,我的孩子又得跟安宁样。”气就顺了,隐忍着窝在家里,将千疮百孔的日子千方百计地维系下来。

弱者挥刀向更弱者,强者挥刀向更强者。村妇未必知道这句话,却身体力行践行着前半句。

“安宁,你爸要给你找后妈了,你想要什么样的?”耙地的邻居一边吆喝黄牛一边不忘寻在田埂边玩的安宁开心。

“要我自己妈。”6岁的安宁不容置疑地回答。

“嘿,那不可能,你自己妈早死了,死人能复生么?安宁我跟你说,人家说后妈就没一个好的,”邻居挑拨离间,“要是她打骂你你就跟她对打,不然你妈眼睛都闭不上!”

安宁将这句话复述给姥姥,姥姥沉默一会,说,“宁宁,就算你亲妈在,六七岁总要学做家务了,女孩子么。你做错了事,你妈别说骂几句了,打也不稀奇的,你跟亲妈也打架么?”

看安宁沉默,姥姥又说,“打疼了跟我说就行了,骂几句也不掉肉,你千万不要跟别人说后妈对你不好知道吗?后妈难做呢!”

继母进门那天,颓败荒凉的小屋被粉刷一新,泥地也被扫帚梳理过,细细的痕迹,像是耙过的原野。人们喜气洋洋忙进忙出,父亲和继母满面笑容迎来送往。

“安宁,你有后妈了!”帮忙端茶递水洗菜做饭的邻居忙里偷闲,朝安宁挤眉弄眼,“记得我说的话没?”

安宁兴奋得脸通红,不应他,缩在墙角做作业。

忽然,一个两三岁的小女孩连滚带爬地躲进安宁课桌下的空隙,瞪着惶恐无助的眼,刚开口,“怕——”外面就响起了震耳欲聋的鞭炮声。

“你是谁?”安宁一怔,赶紧跟她一起挤在课桌下。

“我妈妈在外面,穿红衣服的是我妈妈。”小女孩指指外面,委屈得眼泪汪汪。

安宁一愣,笑了,原来这就是继母带来的小妹啊。做姐姐的责任感油然而生,“妹妹别怕,我是安宁。”

……

安宁漫无目的地游荡在村里,妹妹马上读初一,继母的话确实句句在理!可她清楚记得,上学第一天父亲牵着她走在开满牵牛花的小路上,说:“最有本事的孩子去远方,读大学。上海有上海交大,复旦大学,北京有清华大学,北京大学,武汉有武汉大学,华中理工……”到了教室,其他孩子望着窗外的父母撒娇哭啼,她却满怀期盼地看着老师和黑板,因为那是通向远方的路。

在学校,若有小伙伴恶毒地指着她骂:“她妈死了,不要跟她玩。”老师会厉声呵斥。学校也没有伪善的叔叔阿姨刨根问底,“你妈怎么死的?”老师温暖的笑容,轻柔的话语,慈爱的眼神让安宁不再觉得低人一等。

小学数学120分满分,她能考满分;初中联校升学考试,以13名身份考进全县最好的班,后来的中考状元是同班同学;语文历史政治常常是第一名,体育课以3分8秒打破学校女子800米记录,还是各种晚会的舞蹈成员……

安宁在她能施展的空间里不遗余力地绽放,虽然逐渐成为“别人家的孩子”,但是这些努力,在父母眼里不值一提:“你一天到晚不搞学习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化学要是考不好总分就起不来,考不上淼城中学就趁早给老子打工去!”

安宁心乱如麻,像个幽魂在村里乱转。秋老虎格外燥热,知了在枝头声嘶力竭地叫唤。知了多好啊,一点树汁就心满意足,如果成绩一塌糊涂没什么野心,也会跟刘桂花一样服从命运辍学,去灯红酒绿的城市打工吧?

安村背山向水,山不巍峨,水也不激荡。村庄向西是一大片原野,春天有清香弥漫整个村庄的油菜花,现在是青黄相接的稻谷。稻谷间最不显眼的一小块空地上,七八座小小的坟茔被一条小沟渠切成两半。坟地旁的田地正一口一口蚕食墓地。妈妈的碑文已不甚清晰,但尚能辨清“孝女安宁”字样。

小时候,思念是一方矮矮的坟墓,我在这头,妈妈在那头。现在啊,阶梯是12000元学费,我在这头,未来在那头。

如果妈妈在?安宁在以往挨骂受辱的时候,偶尔也会想如果妈妈在,一切会不会不一样?现在她很想问,妈妈啊,你告诉我,我是不是只能是初中毕业就打工的命啊?我只是想通过高考改变命运,我错了么?

起风了,稻谷沙沙作响。安宁想起姥姥的歌谣,“妈妈想我啊,一阵风啊;我想妈妈啊,在梦中啊!”这阵风,听起来更像是妈妈无奈的回应。

安宁跪在坟前哭够了,决定去看姥姥。万一出去打工,一年回不来一次。这尘世,最疼她的就是姥姥了。妈妈去世安宁才8个月,外婆用米汤一点点养,养到3岁,才给安为国送回来。

安宁有气无力地推出自行车,跟继母打个招呼,“妈,我出去哈。”

“去哪?”继母一瞪眼,“一天到晚就想着往外头跑,跟你爸一样是个野物。”

“姥姥家去一哈,晚上回来。”安宁知道说多错多,一蹬踏板翻身上车。

外婆家不远,隔着3个村庄,骑车20分钟就到。一路上风景依旧,可在安宁看来,那些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小学母校,同学的家,小店铺小餐馆和小工厂都像长出了藤蔓,织成的网急于将她缚在安村林镇淼城而后快。心里很堵,骑得飞快。

到了那熟悉的红顶白墙的小院,安宁不再担心随时说错话做错事了。外婆听见响动,迎出来见是安宁,核桃般的脸上流泻出笑意,“今天怎么想起来看我?”

“嗯。”

外婆见安宁脸色不佳,转身系上围裙提篮子去菜地,“走,我种的黄瓜上个星期就有半柞长(约5厘米)了,你最喜欢吃嫩黄瓜啦!”

“嗯。”

“么了?”姥姥小心翼翼地问,“跟你妈样,什么事都闷心里。不好。”

“我想读高中,后妈说要离婚。”安宁死命咬唇,泪直打转。

“哎……”姥姥翻动宽阔肥大的黄瓜叶,将小黄瓜摘下来递到安宁眼前,“有的黄瓜呢可以留下来做种,有的黄瓜恁么小就被吃了。我养的小猪,刚出窝就被猪贩子买了,听他们说是去做什么烤乳猪,可怜的,脱胎成猪才一个月又要被杀投胎。宁宁你读书比我多,你告诉我这是什么?”

“什么?”安宁望着姥姥手里的黄瓜,愣住了。

“命。”姥姥自言自语,又猫身进菜地,“是你的就是你的,不是你的争得到?”

关系到自己一生的事,没想到姥姥这么轻描淡写,安宁的泪吧嗒吧嗒掉,“姥姥,我不认命!”

“不认又能怎么样?哎!”外婆提着装着茄子青椒小黄瓜西红柿的小篮子直起身。

“你们都是小农意识!不读书我怎么改变命运啊!”安宁只敢在姥姥面前做真实的自己,夺过篮子拎,“我不读书就出不得农村!为什么爸爸妈妈就不能再努力一下呢,我只读淼城二中就行!我一定考出去!”

“怎么出不得农村?现在交通发达得很!”外婆比划着电视机的样子,“我们村里的梅子,去年过年回来给家里买个好大的电视呢!我看人家过得也蛮好么。要没钱读书,就打工算啦,不要逼你爸了,啊?”

饭桌上都是安宁爱吃的菜,可实在没心思动筷子。姥姥一筷一筷将安宁碗里堆得满满的,见她发呆,自己也抹了眼泪,“宁宁,就算你妈在,要是生了弟弟,你也是打工的命。自己妈叫你打工么,你犟也没得犟,村里人也没得二话说。”

安宁眼泪掉在碗里,埋头扒饭。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支持自己读书,哪怕是精神上的,连姥姥也是!

夜晚入睡,姥姥照例跟安宁一人一头,处处散发着风油精的味道。外面的暗夜连星光也没有,小时候,姥姥家是安宁的避风港。在这里,没有闲言碎语,没有挑拨离间,没有冷嘲热讽,还有好吃的饭菜和左邻右舍的真心的怜悯。

“安宁啊,你长大可要好好孝敬你姥姥,那么小把你养大,那本是你爸的责任呀!”

“安宁啊,你从小跟个小尾巴一样黏着你姥姥,现在读书了,有时间要回来看姥姥呢,人要有良心呢!”

“安宁啊,你妈那么好的姑娘,我们村里数一数二的,又勤快又能干,一个姑娘的工分快赶得上一个大男人,哎,真是命不好……”

……

外婆家邻居们的怜悯会令安宁心生沉重,却比爸爸那的冷嘲热讽挑拨离间好受得多。可现在,连姥姥都跟后妈是一伙的。

有时候,成长就是一瞬间的事——因为身后空无一人,前面却吉凶难测。安宁在暗夜里掉泪,却倔强地咬唇,也尽量不让身体发抖,不吸鼻子。

“哭什么哭,不就是不能读书吗又没死人?”姥姥在暗夜里一声叹息。

“你不懂。”安宁深深吸一口气。

“咳咳咳咳,”外婆是药罐子,哮喘,糖尿病,低血糖,结石……每一样都不至于致命,却又无时不刻啃噬,“你大了翅膀硬了。”

“……”

“安宁啊,这要是你亲妈,我还能去说几句,你说现在你爸要是没钱不供你读书么,那说不过去。现在不是没钱么?你后妈也是为了这个家好,你看你那房子,还是1978年你爷爷盖的土屋吧?那时候你妈嫁过去的时候就这房子,快20年了,还是老样子。这日子过得哪个有盼头撒?那时候人家来提亲,你爸是安家唯一的男伢,又读了高中,又在公路站搞事,每年收入也还可以。虽然你婆婆死得早,姑姑们也在读书,欠村里的超支利滚利,滚到了3000多元。但是我总劝你妈,农村哪家不欠个几百上千的超支的,慢慢过就好了。哪晓得你爸呢,养了猪也给黄班长连夜送去;新打下来的米,刚挖出来的花生,哪一样不是先给黄班长尝?结果呢,那个没良心的,吞了你爸的几年跟他贪早摸黑赚的辛苦钱!”

“工资不应该有欠条什么的吗?怎么会被他吞了呢?”安宁迷糊地问,暂时忘了自己的心事。自幼就知道妈妈的死跟债务有关,但大人们总是语焉不详。

“那就问你爸爸啊,”外婆叹口气,“黄班长说帮他结账,他就把人家打的借条给黄班长了。黄班长结账了,钱又没给你爸,你爸去问帐,人家说给黄班长了,就扯成了糊涂账。1985年的时候,买肉要有肉票,买米要有户口本,买豆腐要有豆腐票,1.5元一斤肉,3000元顶现在好几万,剃头2角钱。你妈在娘家就穷怕了,结婚又背了一身债,说几句呢,你爸还要回来跟她吵架。那时候,每次接她回娘家就唉声叹气,我们也都穷,要是有钱,我就帮你们安家还了算了,生生把个姑娘逼死了……”

哎,这些事情,听起来如此久远。为什么其他小伙伴可以无忧无虑,而她,一生下来就要承载这么多的爱恨情仇,恩恩怨怨呢?命?

“你妈妈读书是兄弟姊妹里最厉害的,那时候你姥爷出去挣工分,大姨又出嫁,我一个人拖着他们4个小的,挣的工分都不够一家人喝稀饭。收工了回来,大的小的哭的喊的头疼的脑热的,腰都直不起来还要先给他们洗澡洗衣服做饭。等他们都上床了,我眼睛都睁不开了还要做衣服做鞋子。你妈心疼我,还没读完初中呢就偷偷跑回来。我记得很清楚,那时候我们在棉花地,热得跟蒸笼样,在阴凉歇息的时候我问,‘人家都没回来你咋回来了?’她说,‘我不读了。’我恼火得很,‘你回去,我用不着你帮忙!’她怕我打她,我进棉花地她也进,我出棉花地她就离我远远的。班主任找到棉花地说,‘闺女,你成绩第一呢你怎么能不读呢,以后高考恢复了,说不定就考出去了呢!’你妈说,‘我妈苦。我不读了,让弟弟妹妹读。’结果呢,弟弟妹妹读书没一个比她厉害的。你妈要不是因为心疼我,哎……”

“……”

“后来你妈喝药出事,我们才找到你妈的姑爹,多少讨回来一些钱。再后来,日子慢慢好过了,那点钱算什么啊,又没人逼着马上还,咳……”其他小伙伴在父母怀里甜睡的午夜,安宁习惯在外婆的絮絮叨叨里拼凑自己的身世,去一点点理解妈妈当年的绝望和无奈。

“安宁,外婆养你这么多年,只希望你以后不要恨,不要怨你妈妈……”姥姥也哽咽了,“你妈在的话,你肯定比现在好过,但是她让不让你读书也不好说。你跟你妈一样犟。你爸供你读书就拼命读,争口气;你爸不供读书就算了,你自己看看,我们村里你们村里,姑娘伢哪个不是读了初中就打工的,不丢人的哈,啊?”

第二天安宁起床就要走。外婆追出来忧心忡忡的,“听话,这是命。”

安宁扭头不看她,翻身上车。

“等哈,”姥姥赶紧叫住,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手帕,小心地将卷成圆筒形的钱翻出唯一的最大的那一张,“拿着!”

“不要!”安宁眼泪哗哗的。

“听话,拿着!能读,这钱就拿来买本子笔;不能读,这钱就拿来做路费。以后不管到哪里,记得不要做让人戳脊梁骨的事!”姥姥也掉泪了,“想开点哈。”

安宁懒懒地骑车,真心希望这条回家的路长一点,再长一点。脑海里回旋着姥姥的话,“安宁,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我跟你讲过的撒,没得钱,你就算是把你爸逼死也没得用,把后妈逼走了,人家说闲话事小,你以后嫁人了,你爸后半辈子连个暖脚的人都没有事大,你欢喜啊?”外婆的话每一句都直戳心窝子,刺得安宁的心千疮百孔。

远远望去,安村已经堕在薄暮里,倦鸟归巢叽叽喳喳,猪在嚎鹅在叫,忙碌的村妇驱赶鸡鸭进笼,恶言恶语咒骂着生活的不如意。

妹妹去初中寄宿了,家里死一般静。继母每天怒气冲冲骂骂咧咧,安宁每日行尸走肉洗衣做饭洗碗扫地喂猪,剩下的时间就坐门槛上发呆。若是以前,她也会下地,现在,什么也不想做。

安为国每天早出晚归,继母一见面就骂,“你今天是不是又去收钱了?”

“没有。”安为国不敢看眼含杀气的老婆。

“没有?没有人家邻居怎么说你去前头村子里要债了?”继母咄咄逼人地质问,“老子的姑娘要读书的时候可没见你这么积极过,一次都没有!”

“你就晓得听别人的。”安为国一声叹息,离开了饭桌。

太阳升了,太阳落了。

百无聊赖的邻居吹着小曲来串门,东瞅瞅西瞅瞅问安宁,“安宁,你爸妈呢?”

“不在。”

“安宁,不是我们多嘴,你的同学曹明,是个男孩呢!中考分数比你还高20多分呢,拿到了淼城中学通知书,8000元的赞助费,啧啧,爸妈都硬是不让读啊。他们家盖了新房,还欠债,还有弟弟要读书,啧啧,要是我的娃我肯定炸锅卖铁也要读的……”邻居絮絮叨叨,见安宁不为所动,讪讪地消停了。见安宁沉默,不甘地火上浇油,“要是你自己妈在,早给你把读书的新衣服新鞋子新被子准备好啦,淼城中学后天就报名了呢。早跟你说过后妈都两样的心,她现在不准你读书,你看她以后供不供你妹妹读书,你妹妹读书哪有你厉害啊……”

这话戳到了安宁的心,但她知道张了嘴不管回答什么,传到继母耳朵里肯定不是好话,无疑给现在鸡飞狗跳的家里增加一点硝烟,邻居看笑话罢了。

安为国无头苍蝇般骑着破自行车,顶着8月骄阳一圈圈徒劳地去收账。脚板蹬出了泡,汗流浃背,口焦舌燥,索性靠着一颗大树休息下。他脸皮薄,生性懦弱,做惯了老好人,如今要去讨债做恶人,如踩荆棘,钱没一分,奚落倒是一箩筐。

那些皱巴巴的欠条说来也不多,几百元的也有,千元的也有,有的是今年做小工的欠款,有的是前几年帮工的积累。拿着那些皱巴巴的欠条,陪着笑上门。不问债还好,一问,主人瞬间变脸,不是诉苦就是求情,好说话的还找个借口说自己的子女要学费,或者暂时没有钱,或者口头承诺卖了稻谷先还一部分,又或者干脆耍赖。遇到蛮横的主人家,反倒打一耙,“黄班长不是还欠你3000多呢,要回来没?要回来你老婆能自杀?”

“安宁成绩又不好,12000的学费,啧,无底洞……”

“个姑娘伢读那么多书都是给婆家读的,不读算哒!”

“你们家那么穷,安宁长得又不错,要是大老板看上了,呵呵……”

“你老婆同意你供个赔钱货?莫搞得赔了夫人又折兵呢!”

……

想起昨天问安宁,“安宁,要是不能读书,怎么办?”安宁哭了,“给人家做二奶咯!你们不是都很羡慕她们做二奶,好多钱么!你都没努力过,你都没去借钱,你都没为我的未来拼一次怎么好意思说放弃!你不是说很多人欠了我们钱吗?钱呢?只要你送了我进高中,我绝对给你考上!”头又疼了。

刚坐上饭桌,安宁继母又发飙了,“安为国你不得了了是吧?你别以为这几天你在外面干什么我不知道!”

“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的。”安为国也不耐烦了。

“疑神疑鬼?地里的黄豆收了吗?稻谷早就黄了,你请人了吗?家里忙成这样就知道白吃白喝,一天到晚外头荡。”继母越说越来气,探过身拉住安为国不准他动筷子,“你把话说清楚,说清楚了我就走,我也不想过了!”

“你烦不烦!”安为国本就一肚子气,顺手一推。继母没想到他居然敢动手,又没防备,往后踉踉跄跄退了两步还没站稳,一屁股坐在地上,头磕在椅角上,鼓了大包。一愣神大哭,扑上去又哭又抓,“老子瞎了眼才嫁给你安为国啊,你敢打老子,老子跟你拼了!老子这么多年过的什么苦日子啊,他妈的离婚!”

安为国不敢应战,落荒而逃。

继母不解气,又回来骂躺在床上不吃不喝已经一天的安宁,“你有本事饿死!装装样子你爸就心疼得不行!敢打老子,这日子狗屁的过头呜呜……”

继母骂累了,回了娘家。

四周都静了。夜里,有虫子的絮语,有老鼠在屋梁上吱吱开会,有风吹树叶沙沙,老牛在风里的哞叫,鸡鸣狗吠,还有村人肆无忌惮的谈话和大笑。

可那一切都跟自己没关系,安宁轻叹一口气,连翻身都觉得费劲,除了上厕所,连喝水吃饭都觉得没必要。为什么除了自己,其他村里人会活得这么随遇而安呢?如果自己也像桂华她们一样,觉得嫁在县城就圆满,而不是想什么远方,大概会更开心些吧?

小姑来了,坐在床头问安宁:“要不跟我去新疆捡棉花吧,电视台里头说了,一个月忙的话可以搞一两千呢。”

安宁闭眼假寐,有谁会在乎一个穷姑娘向往远方的心呢?

饿着肚子将从记事起的记忆捋一遍,如果妈妈在?又禁不住自怨自怜地掉泪。

安为国黯然推门进来,端着饭菜放在床前,长吁短叹:“如果真的不能读书,怎么办?”

安宁崩溃了,“我不要你们吵架,不要你们离婚,不要你们借钱,我卖血读书可以吗?可以吗?我陪你去要账行不行?”

安为国像被针刺一样,恼羞成怒放下饭菜边走边骂:“你还卖血!卖光了都不够!你妈说得没错,读书读得脑子没了!”

暮色四合,倦鸟归巢。黄昏不仅仅是村里最热闹的时候,更意味着一天过去了,多过去一天,安宁离家的日子就近一天。无论考上大学,还是婚嫁,总是可喜的。

从小处处不如人,如今,靠着读书改变命运的期盼,也像风中烛,挣扎着要熄灭了。在门口望着蛋黄般的太阳,安宁不知会不会有跟自己一样成绩好又读不了书的孩子,此刻也在望着夕阳自怨自怜呢?

淼城中学8月31日报到,安宁躺了一天;淼城二中9月1日报到,安宁不吃不喝,醒来哭,哭着睡。

安为国看着绝食的安宁也崩溃了,“我去借。但是……借不借得到都不怨我,万一借到了必须考上大学,行不?”

事已至此,只能听天由命,安宁咬牙,“行!”

村路还没铺水泥,除了村人来来去去,没风的时候,连灰尘都是安静的。

安村年轻人,要打工的,陆续走了;要读书的,已经走了;剩下安宁,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惶惶不可终日。

9月2日,淼城一中军训第一天。

刘桂花拖着行李箱,兴高采烈跟着浓妆艳抹的表姐走过安宁家门口。

“安宁,淼城中学和淼城二中都报名了呢,你还在家里?”刘桂花妈似笑非笑。

安宁不知如何答对,桂花同情地问,“安宁,我们做伴去打工吧?”

话音未落,桂花妈就抢过话头:“傻姑娘,你以为带个人出去那么容易吗?别给你表姐找麻烦!”

浑身浓烈香水味的表姐飞一眼安宁,“要出去的话,一个也是带,两个也是带哦。”

安宁努力扯出笑容。

桂花妈见表姐下不来台,急忙打圆场,“她自小没得妈,脾气怪,带出去也是麻烦!”

穿堂风很凉快,杨树叶哗啦啦的,偶尔一声牛叫或者喜鹊嘎嘎的,“蝉噪林逾静”,更显寂寥。

“我方认为网络使人们更加疏远……共同的价值和共同的时代才能熔铸共同的理想和追求……人类自己的问题只能靠自己去解决……作为万物之主的人类,从来只有自己才是自己的救世主……”

“1999国际大专辩论赛”里的大学生意气风发,唇枪舌剑十分热闹。安宁木然看着雪花飞的电视里遥远的辩论赛,心里却有声音一直聒噪:“2号了2号了……”

最折磨人的是希望,那种没有钱的无奈,那种所有的努力被粉碎的无力感,那种一眼望到头嫁在县城就是美满生活的幻灭,就像瘟疫一样蔓延全身,啃噬每一块不甘于命运的骨头和血管……

安为国最后想着去姨家碰碰运气,毕竟表兄妹都混得不错。骑上了陡坡,清风徐来,稍稍抚慰了他沮丧的心情。

“为国,你来了?”姨热情招呼,又泡茶。

“嗯,姨。”安为国瓮声瓮气回答,“姨父在不在?”

“他在前头给花浇水。”姨一边回答,往前面的园子探头张望,估摸着叫,“老头子,家里来客了,快回来!”

“好咧。”姨父的声音从葳蕤的树林间传出来,大踏步回来,见了安为国有点惊讶,“为国来了?坐。”

安为国打起精神,“姨父好雅兴,这么多花值不少钱吧?”

“自己种着玩呗,”小花园里有桂花树,银杏树,老鼠刺,腊梅……各自散漫地占据一块小地盘,还点缀了些菊花,芦荟什么的。“为国,安宁中考考了吧?”

“咳,姨父,”安为国见姨父主动问起,赶紧顺杆子爬,“她中考拿到了淼城中学通知书,但是呢,学费要12000元……”

姨父一愣,低头用树枝刮脚上的泥,“那是要去打工了么?”

“她不肯撒,”安为国又叹气,“说去读淼城二中,学费900,赞助费1500,第一个月生活费,加起来最少也要2500呢。”安为国小心观察着姨父的脸色,“她说一定考取大学,哎,不怕姨父笑话,我只有500块呢……”

“那就是还差2000?”姨父刮完泥土,喃喃自语,“这姑娘有志气,妈又死得早……”叹口气拿出手机,“幺妹,幺妹,我有个事跟你说哈。那个安宁,为国哥哥的姑娘你记得吧,现在要读高中没得钱,还差2000块,你说我们借不?”

幺妹在武汉做生意,是姨父的小女儿。“2000块?”幺妹一愣,“欢喜读书那是有志气啊,借!爸没得钱我给你打回来!”

“我有,我就跟你商量哈!”姨父挂了电话就拿出银行卡跟安为国去了银行。

在银行门口数出2000元给安为国,姨父语重心长嘱咐他,“有就还,没得就不用还了。不急!要安宁用心读哈,我们都惦记着呢!”

吃了午饭,安宁远远地看见安为国骑着那架除了铃铛不响哪里都响的自行车回来。赶紧疾步过来,“爸,借到钱……了吗?”像是声音大就把钱吓跑了似的。

“没……”安为国见老婆近在咫尺,只好说,“我们走亲戚去吧。”

“不去!”安宁心如死灰,“借不到就打工!你帮我找个人带我吧?去哪都行!越远越好!”

一直竖着耳朵的继母见安宁终于松口,赶紧接话,“这就是命,认不认都得认!”

安为国怕说多错多,急急地拽蒙在鼓里的安宁,“走,去姑姑家。”

安宁一踮脚坐上安为国的后座,闭上眼睛什么都不想想。哎,命!

不然又怎么办呢?睁开眼刚想问姑姑是不是要去摘棉花,发现安为国在往城里去,疑惑问,“爸,这是……去哪?”

“报名!”

“啊!真的吗?哪个高中?”安宁咧嘴一笑。

“当然是淼城二中啦!人家姨婆婆跟爹爹说了,要好好读书要争气,学费都可以不要还的!你不要让人家失望!”

“好!”路过淼城中学,安宁瞟见身穿迷彩服的学生们正在站正步,有些失落,很快又给自己打气,三年后,考场见!对迷彩服们来说,读高中是一段顺理成章的路程。而对安宁来说,读高中是愧疚的奢侈的行为,但它是通往远方的路,更是成王败寇的赌博。

人生在世,不能奢求每个选择都是对的,因为有时候不得不低头。唯求每个选择都能全力以赴,并能接受结果,而已。就算真考不上,也无悔在青春里曾经拼命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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