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朋友

“给你个do u love me,我去倒热水。”阿喜把一小块德芙巧克力放到我的桌子上,拿着我那个史努比的保温壶起身去外面倒水。我一动不动地趴在桌子上,没有应声。双手捂着隔了三层衣服的肚子,小腹因大姨妈而天翻地覆地绞痛着,我烦闷地往里挪了挪,连巧克力掉地上了都懒得理会。

过一会儿阿喜回来了,把热水放在我旁边。看到巧克力在地上便伸手拿了起来,拍了拍外包装,转而放在我的书桌里。她说,先喝点水再吃,我明天去家里拿多点巧克力。

她一点也不在意我的坏心情和臭脾气,因为我知道她懂我。

阿喜是我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从小时候就认识了,但直到高中坐一块儿才真正变成了死党。她有一张标准的鹅蛋脸,眼睛很大却常常笑成眯眯眼,头发天生微卷还带点棕色,但是她不喜欢放下来,扎个马尾,还常常试图把头发扯成长直发。啊喜是个货真价实的理科学霸,想想我们一起混的年代,在学校那是所向披靡,常常包揽各种数学物理的第一,只不过我是倒数的罢了。

一开始我跟大伙一样,觉得数学好的通常都是人(bian)才(tai),虽然坐隔壁但也没敢太亲近阿喜,尤其是看到她每天下课还在啃书,有种快要被学霸光芒闪瞎了的错觉。说也奇怪,某天午休时我叼着根冰棍回课室,看见阿喜趴在桌上睡觉,手肘还压着一本书。好奇心爆发凑近一看,哎哟妈呀,半截图书上有一个金色长发眼睛狐媚的男人,邪魅一笑,手指还放在嘴唇边。好吧,这是我活这么大接触的第一本韩流杂志。阿喜似乎意识到有人在盯着她,她抬起头睡眼惺忪,笑眯眯地问我,你也喜欢希澈啊。

这就是我们伟大友谊的开始,我入坑变成了精通韩流的脑残粉,阿喜就这么成了我学习的对象(好像有哪里不对)。

阿喜除了关注韩流,也热衷于各种食物,这种热衷居然还囊括了学校的食堂。每次中午放学铃声一响,就可以看见阿喜抄起饭盒嗖的一下从课室里消失了。等我优哉游哉去到食堂时,她已经快把限量供应的卤蛋卤肉油豆腐吃光了,抹抹嘴打了个饱嗝,收拾好饭盒便散步回去看杂志。基于我已升级成为阿喜死党,中午一下课她就带我装B带我飞,热辣新鲜限量美食,有她在总有我的一份。

阿喜的哥哥在学校附近有一家文具店,我们常常骑着破单车去店里瞎逛,搜刮各类海报写真和贴纸。阿喜总是偷偷把哥哥给她的圆珠笔送给我,她说晨光的笔有史努比的图案,跟我的水壶一样的。每天被阿喜罩着一起上课下课,除了韩流和读书,却没听她说起过什么抱负和梦想。我觉着吧,阿喜这种学霸做的梦肯定跟我不是同一个级别的,比如说做个科学家报效祖国之类的,可每当一说起这个话题,阿喜都是笑嘻嘻地说自己也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这家伙居然连梦想都没有,这在天天做梦的我看起来简直不可思议,恨不得能在她聪明的脑袋上安一个伟大的梦想。

阿喜说我脑洞很大才能天马行空不切实际地飘着,听着怪别扭的,她还一脸羡慕地看着我这个空想家。

时间就这么缓慢地前行,阿喜安于这个自由的世界,而我却藏着一颗躁动的心。我们有不同的交际圈,却又无时不刻交织在一起。回想起那年埋没在无数模拟考卷和人生各种选择题时,总是庆幸自己并非单枪匹马。

我有阿喜。一个懂我爱做梦的阿喜。

终于,我那焦躁的心催促着我离开。高二的夏天弥漫着热烟,喧嚣滚烫的世界像是缓慢了下来,定格在阿喜迟疑了一秒却又开怀的笑脸,我动了动嘴角喉咙却失了声。

最后一天去课室收拾东西时,一切如旧。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人在意。语文课上同学们昏昏欲睡,老师在讲解诗词,为了吵醒那些打瞌睡的人,他大声朗读着“一壶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阿喜依旧认真做笔记,她从来不在课堂上分心,总说这是对老师最起码的尊重。我静静地坐着,平时无比漫长的课堂在今天下午却丝毫没有拖泥带水,随着放学铃声叮当作响,老师合上课本,无奈地叹了口气,摆摆手让我们记得做暑假作业。

我像平日一样和阿喜一起拖着单车走出学校,一路上缓慢地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

她说,夏天真的太漫长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凉一些。

她说,也许跟你一起待着时间会很快跳到冬天,哈哈哈。

她说,其实等你回来什么天气都无所谓啦。

走到分岔路口,她急急忙忙从包里拿出一沓书,说差点忘了拿给我。一看全是SJ的杂志海报,好几本韩流飓风都是她藏了好久的。她挠挠头嘿嘿一笑,说不是新书,不过都是些好玩的采访和记录,看着解闷。见我抱着书默默不语,她又推了我一把,说走吧走吧,再站着要热死啦。

转身骑上单车的那一刻,一种巨大的落寞把我与身后的世界隔绝开来,我没有回头,远远地听见有人轻轻唱着——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问君此去几时还,来时莫徘徊。

在这之后的很多年里,我总是在想,那个时刻也许这是我们故事的climax。

比戛然而止更加让人寂寞的,大概是要去经历下坡路,去经历从有到无,从相惜到陌路的过程。

离开的第一年我和阿喜一直通过QQ保持联系。她和我说说家乡的变化,我和她抱怨大城市的孤独,有时也给阿喜寄明信片,告诉她将来总有一天会站在一起看一样的风景。阿喜是我的树洞,无时不刻倾听我的不安和喋喋不休,而我也忘了,这样的信任是在传播多大的负能量。阿喜没有在意,但除了鼓励和安慰,她也无法像过去一样和我一起并肩作战。

阿喜从不向我诉说自己的困境,而我的世界她也无法参与。

我们都越发沉默了。直到在第二年的某天狂欢宿醉后醒来,我才惊觉昨天是阿喜的生日。我揉了揉头痛欲裂的脑袋,懊悔地想着怎么忘了,穿上衣服急急忙忙地去商场挑礼物,在包裹外写下了她家的地址。我们彼此都是在生日凌晨第一个发祝福的人,现在居然错过了整整36个小时。

就在同一天,我们高中时最爱的乐队解散了。

阿喜没有在意,她说昨天她在操场跑步减肥,不敢吃蛋糕。她知道我很忙,让我不要为她操心。

过了些日子,阿喜告诉我她要在机场工作,每天看着来来往往的人们,也许某天会看到我。而她真的,在同一届的学生中脱颖而出,那一年就去了白云机场做实习工作。我告诉她,明年圣诞节来接我。

第三年的冬天下了一场四十年不遇的大雪。我被困在希斯罗机场整整四天,机票作废,航班被无限推迟,机场外全是一片白茫茫的积雪,机场内到处是打着地铺被滞留的人们,还有关闭的服务台前依旧大排场龙等着退票的人们。大雪封路也让我无法返回住处,只能强撑着通红的眼睛守着航班重新开通的消息。

坐在角落里,我抱着膝盖给阿喜发了信息,再次诉说不安和劳累。与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她没有回复我。

即使是在一周后航班正常运作,我顺利到达白云机场,她也没有在那里等我。

后来她发了条信息给我,说最近太忙,不能经常闲聊。

我的心忽然之间无比冰凉,像是被那场大雪淹没了一般。我的害怕,我的求助,原来在阿喜眼里竟只是闲聊。恍惚中觉得阿喜累了,转身了,失落将我和阿喜的世界永远地分隔开来。

渐渐地,我们的对话就只剩下了“你最近过得怎么样”“记得吃饱穿暖”之类的寒暄。没有人再提起从前,没有人再花力气付出,没有人再在意对方的生活,也没有人能像她一样再次走进我的生命。感觉青春就在这样的寒暄里画下句号,走着走着,连我和阿喜都不知道为什么,就这样走完了走散了。我才发现,除了爱情,友情也一样经不起异地的考验。

几年后我出差回来时途经白云机场,碰见一个老同学,无意间聊到阿喜。她说,阿喜要照顾身体不好的妈妈,从高中时就打算留着家里,后来还是决定去机场工作,也许是因为钱吧。她不是有个哥哥嘛,前几年冬天不知道什么原因把店铺关了不做生意了,这养家的担子还是落在她身上。

对话结束后,我依旧怔怔地坐着,全身无法动弹。断断续续地回想起她的神情,微笑的羡慕的平静的,她想做梦却被现实拉扯回原地,她想诉说却又无法言语,她想拼命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却又落空沉溺到虚无的人海里。而我,就像一个瞎子和聋子,多少次察觉笑容背后的破碎却依旧视若无睹,在看着我转身时强忍着眼泪落寞的时候,无助时在操场上一圈一圈狂奔的时候,在电话里头红着眼默默决定承担母亲医药费用的时候,我又在哪里?

坐了许久,才发现休息室里提供的点心是小小的德芙巧克力,跟当年阿喜给我的一模一样。我拆开一个放进嘴里,眼前是早已模糊的画面,只剩下巧克力香气和眼泪酸涩一起在舌尖蔓延。我拿起手机,按下了那一串默念已久却从未拨通的号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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