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藕--冬

        在白族话里,藕叫做“莲根 ”,这多少有些音译的味道--正确的读法是“NIN GENG”,在字音和字义上跟“藕”没有什么关系,因为莲花叫“莲根花”、藕节叫“莲根节”、旁生的稍细些的藕叫“过水筒”。及至后来上学,才知道还有“荷花”“荷叶”的说法,都是一种怪怪的感觉了。所以,从小到大,一说到藕,我的脑海里总是不断闪现着这些容易引起混淆的汉语词。

        家乡的冬天,明亮的阳光灿烂地洒在坝子里,绿绿的油菜花在旱地上愤怒张扬地生长。旁边的水田里一片狼藉,水早在秋天便已撤去,一丛丛干枯的荷叶东倒西歪地凌乱着,蜷在表皮几近干燥的淤泥里,干瘦的荷叶杆儿突兀地矗立着,仿佛与夏秋两季的约会还没结束。春节前后,北方天寒地冻,身在家乡的我已经迎着回暖的阳光,带着锄头,挽起裤腿,从田埂上小心翼翼地下到地里。踩进淤泥的时候要小心,一方面是淤泥非常冷,另一方面则要担心那些带刺儿的荷叶杆儿,一不小心就会划破小腿肚。当我的双脚终于踏进到淤泥时,一股冷流顺着脊柱嗖的一下,从脚底直奔脑门,让人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几分钟过后,双脚有些麻木,就感觉没那么冷了。虽然冷,但这就是生活。这些事情如果我和弟弟不做,就得父母亲自上,这不可以。

        莲根是藏在淤泥下面大约30厘米左右。先用锄头挖开一个缺口,再用手将淤泥往边上拨弄,一来二去的,锄头把上都是泥。挖淤泥的过程非常笨重,因为淤泥实在是太沉了,还会粘到锄头上,阻碍了向下的力量,所以锄头也会变得越来越重。用不了几分钟,我就得用手一下一下地往身边刨淤泥了。最粗壮的藕,离荷叶杆儿最近。顺着一根杆儿挖下去,就能找到胖胖的藕;顺着这些藕的方向左右摸索,能找到相互连在一起的一根根的藕。这些藕相互交织,盘根错节地长在一起,有时候会分不清哪根藕是哪根杆儿。但是没关系,关键的问题是怎么把这些淤泥搬开,然后将藕拿出来。就像淘宝似的,我将淤泥一坨一坨地往边上扔,总想将一根藕完整地取出来,所以有时候工作面比较窄,连身都转不过来;但太窄的工作面,会导致更多盘在一起的藕无法取出,令人无所适从和泄气。有时候,一根藕的长度可能会有一米多,要想完整取出,几乎不可能。因此就必须有个取舍,当露出来的藕的粗细能够接受时,就会弄断它,然后扯出来,放到田埂上----当然,上面还是有很多淤泥。

        挖藕非常辛苦。多数时候是在比较暖和的中午出去,在地里吭哧吭哧刨了两个小时,累得满头大汗腰酸背痛的,一看田埂上也才有五六根藕,而且踩在淤泥里的脚钻心地疼。这种冷无处可逃,觉得太冷时会站在田埂上稍微歇会,那也很暖和啊。之后重新下到地里,无数遍地重复刨、抛、拉、扔等动作,将一坨坨淤泥挖去,将一根根藕拉出来,宝贝似的放在一边。所以白族话里把这活叫做“掏莲根”,确实和形象生动的。有时候,会在掏出的淤泥中间发现冬眠的泥鳅,它们毫无知觉地躺在泥里,任由我抓出来,然后放在我早前在田埂边上小水沟里围起来的“坝”里。等它们在水里苏醒过来时,已经无路可逃。运气好时,一天能逮到七八条泥鳅,回去交给我妈,油煎了放点酸菜和香菜一煮,就是一顿好菜。夏天的时候,要想抓住这些滑溜溜的泥鳅可不容易,可在冬眠的淤泥里就手到擒来了。

        掏莲根的过程中,能感到背上的太阳从东到西移动的温度变化。这个时候,就会经常想起学校老师经常骂我们的:“上学不长进,对得住脸朝黄土背朝天的父母吗?”对,就是这个感觉,脸朝淤泥背朝天!等太阳西斜的时候,爸妈就会挑着箩筐来找我。我们把挖出来的莲根小心地放在筐里,挑到离地里几百米开外的水沟旁,用从家里带来的稻草,和着流动的水将藕上的淤泥尽量洗干净。莲根的长度要尽量保证,不然卖相不好,而且也不好看让人觉得白辛苦了。在洗藕的过程中,我一般也是光脚站在水里,等把藕洗好的手,脚上的淤泥也基本冲洗干净了。由于水是流动的,因此站在水里比站在淤泥里要暖和得多。等终于将藕洗干净,要从水里上来时,我踮着脚尖抖抖腿上的水珠,小心地穿上鞋子时,感觉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事情了--踏实、温暖、收获,一样都不缺。

        及至今日,看到冬天里的水渠或散落着残败荷叶的公园,我都会有些抗拒,感觉老是有人要让我去掏莲根洗莲根,然后脚上就会莫名其妙地觉得冷。小的时候,在洗完莲根之后,往往会挑出最胖最嫩的那一小段,直接啃了了吃,让涩涩甜甜的味道和着脆生生的藕肉,在嘴里不断地翻滚,吃得很开心。最近,一个老中医让我用藕节、红枣和花生煮水喝,说是可以补血养气啥的。当我从京城早市上跟菜贩子要回些藕节来,在厨房里冲洗的时候,妻子对藕节上边上那细长的黑须大惊失色,认为决不能成为食物。其实呢,像莲根这样长不需打药施肥且让自己远离污染的东西,也就类似荸荠和茨菇等等几样,实在是不多见了呢。就如我等,不管是精神还是身体上,哪能比得上如此干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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