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下的,都是最好的。

十二月的成都,风雨交加,寒风肆虐。

宋祖宗推开小旅馆的门,巴掌大的脸被风吹得通红,她说:“我要吃炒大虾。”

我将盖在脚上的毛毯裹在她的身上,“你老公呢?”

“加班。”

准备上楼的住客眼神诡异的看了我俩一眼。

1.

宋祖宗是我的表姐,本名:宋芝。

我不知道为她取名的外公对她给予怎样的厚望,但是比起宋芝,我更喜欢叫她宋祖宗。

因为都是让人供着的。

她裹着毛毯,坐在我的专属沙发上,“去给我的买炒大虾和啤酒。”

我哭丧着脸,“姑奶奶,这么晚去哪给你买?”

“我不管,我就要吃。”

对于颐指气使的宋祖宗,从来多说无益,我推开旅馆的门,夺门而出,如壮士英勇就义。

我提着小龙虾回来,一屋温暖,宋祖宗裹得像一位贵妇,用筷子挑着大虾,头也不抬道:“王端来找我了。”

语气平淡,态度如常。

我却被呛得不轻,“姑奶奶,爆大料的时候,能不能提前通知一声?”

“他来找我不是理所当然吗?”

这到底得有多自恋,才能回答的这么理所当然?

她抬起头,乌黑的眼神深邃幽深,声音轻得恍如叹息,“谁还能像我当年那么喜欢他?几千公里,说去就去。”

我想说些话训斥她,但每每回想起她站在夜空里和我告别的模样,就如鲠在喉,一句话都不说出来。

她说:“我一定会向所有人证明,姑奶奶的选择是正确的。”

那年的宋祖宗十八岁,所向披靡,无所畏惧。

2.

宋祖宗我大三岁,可大多数时候,都是我在照顾她。

除了一件事。

在我接触第一节生理课,听得面红耳赤的时候,宋祖宗已经能淡定的翻看课本,风轻云淡的说:“男孩子一定要学好生理课。”

我听得双耳发红,总觉得她话中有话。

“这样才能睡遍天下都不怕。”

“那,姐,以后我可以跟你睡吗?”

话音一落,我的脸上便结结实实挨了一巴掌,冲着客厅一声大喊,“姨妈,你儿子耍流氓!”

那一年,我十二岁,委屈的在被窝里哭了一晚上。

如今回想起来,不管怎么看,都是我这个小正太被她那个女流氓给调戏了。

宋祖宗高三那年,全班同学都在为高考备战,只有她天天背着化妆品在教室里化妆,满脑子想着谈恋爱。

班主任气得跳脚,“宋芝,你到底要不要读书?不读就回家!别耽误人家!”

“我化自己的脸,又没化他们脸上,怎么算耽误别人呢?”她穿着白色的校服,长发齐腰,站在班级门口,回答的理直气壮。

正值课间,走廊上四处都是嬉笑打闹的人群,她的声音并不大,却让旁边的男生笑出了声。

她瞪着一双大眼睛恨过去,却看见绚烂的天光里,立着一个清瘦的少年,他穿着白色的衬衣站在走廊上,双手靠着扶手,侧对着她,面庞英俊,唇角微扬,满身邪气,像某部电影里的宋承宪。

于是,她开始四处打听这个男生的消息。

有人说:“五班的王端?听说他是校霸,实际就是个小混混。”

有人劝:“宋芝,他换女朋友换得比衣服还勤,你长得这么漂亮,喜欢谁不好?非要喜欢那种混蛋?”

她长得好看,跟她喜欢什么样的人有什么关系?

宋祖宗嗤之以鼻,一头栽进自以为是的爱河里。

她变着法子和王端偶遇,有时是在食堂打饭的时候,有时是在做课间操的时候,无论身处所么喧闹的人群,她总能第一时间到他所在的位置,听出哪一种的笑声来源于他。

她有王端的联系方式,却从来没有联系过他,因为他的身边总有许多的女生。

直到有一天,王端一个人在食堂吃饭,她才小心翼翼给他发了一条短信。

她远远看着他,看着他穿着和她同样的校服,看着他摸出手机,想象他和她看着同一条短信,只觉心脏快跳出胸口。

然而,他只看了一眼,便塞进校服里。

宋祖宗的心犹如沉入大海,整日患得患失,于是不死心的又给他发了一条短信,但最终都石沉大海,了无音信。

3.

周围的朋友劝她放弃,她自己也立军令状,说再低三下四的求着王端,就天打五雷轰。

然而命运总是爱开玩笑,在她立下军令状的第二天的傍晚,她和王端坐在食堂的同一张上桌子吃饭。

他就那样不慌不忙地走向她,坐在她的对面。

在他要吃完,收拾餐盘准备的时候,宋祖宗鼓足勇气开口道:“你为什么不回我的短信?”

冬日昼短夜长,傍晚六点,窗外已经一片漆黑,偌大的食堂,只要门口亮着灯。

他看着她,又看看四周,似乎并不确定她在自己说话。

她的手紧握成拳,心想好死不死,就这一次,以后再也不说了。

“王端,我发给你的短信,你看见了吗?”

“什么短信?”他的表情有些茫然。

宋祖宗闭上眼睛,声音颤抖地问道:“你和你女朋友分手了吗?”

他点点头。

“那你要和我处对象吗?”

王端满脸难以置信,似乎万万没有想到,在食堂随便吃顿饭都能白捡一个女朋友,“你叫什么名字?”

“宋芝。”

“噢,我叫王端。”他微微一顿,“你电话多少?”

此时,宋祖宗才知道她从朋友那里得到的电话号码一直是错误的。

我听闻此事,一直骂她没出息,她只是笑,用手指戳我的脑袋,“老弟,等你长大就会明白,总有一个人,让你对天立誓说再也不爱,可是只要他伸伸手,哪怕天打五雷轰,你还是想要跟他走。”

5.

我只觉她在痴人说梦。

我说:“他根本就不喜欢你,一切都是你一厢情愿。”

因为他们在一起整整半个月,我从来没有见王端主动找过她。

对于爱情,她总有独特的理解,“滴水可以穿石,我相信,他总有一天会被我感动。”

后来事实证明,她说得都是错误的。

因为,在我偷溜出家门上通宵的某个晚上,在网吧里碰见王端。

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生坐在他的大腿上,满是娇笑,“你怎么这么坏?”

他冷笑一声,在女生胸口狠狠抓了一下,“你不就喜欢我坏?”

我默默给宋祖宗发QQ,“姐,你和王八蛋分手了吗?”

“没有啊。”她回得很快,“正聊天呢。”

“那我怎么看见一个女的坐他大腿上呢?”

“你在哪?”近乎秒回。

我报上坐标,半个小时后,宋祖宗穿着白色的羽绒服走进来,长发如水,神色冷清,像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

她说:“王端,你出来一下。”

他们两个人在外面谈了很久,直至天亮,我旁边的电脑还空着,早晨七点,我走出网吧,发现宋祖宗蹲在地上,满脸泪水,双手冰凉。

我连忙将她扶起来,“姐,你在这干什么呢?”

她趴在我的肩膀,嚎啕大哭,“他说,那女人能和他睡,我什么都做不了。”

他不要她了。

3.

从此,宋祖宗再也不提王端。

十二月,天气渐渐入冬,冬季运动赛即将来临。

体育课上,体育老师提倡五班和六班比赛,最后敲定接力赛,以队为单位,每人跑相同距离。

王端身材高大,最后一棒。

宋祖宗手长腿长,亦是压轴。

比赛近尾声,五班领先,王端站立接棒,宋祖宗站在他旁边的赛道,对着他的小腿狠狠踹了一脚!

“踢死你这个王八蛋!”

王端没有防备,被踹得措手不及,愣在原地。

宋祖宗接过六班的接力棒,奋力奔跑。

那时候,所有人只看见宋祖宗为了胜利耍赖,没看见她因为胆怯,颤抖的久久没有停止的双手。

赛道这头的王端,四周围满关切的人群,“端哥,你没事吧?这六班也太不要脸了。”

王端却笑了起来。

他走到宋祖宗身边,双手揣在兜里,冷冽的寒风中,宽松的运动裤吹得哗哗作响。

她以为他要报复自己,满脸防备。

他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一双眼睛满是柔软,“媳妇儿,我错了,以后我都只跟你睡,好不好?”

她一拳头地砸在他的胸口,“谁要和你这个王八蛋睡?”

话音未落,却已经哭成一个泪人。

宋祖宗说,人这辈子,总得贱一回,贱给王端,她心甘情愿。

3.

后来,王端的摩托车后座只坐着宋祖宗一个人。

他们一起逃课,一起吃饭,看到一个搞笑的事情和彼此分享。

她说:“你想去哪里读大学?”

王端大笑,“我这样还读什么大学?”

“那高中毕业,你想干什么?”

“回家养猪。”

“好,我跟你一起。”

那一年,他们一无所有,却又好像什么都有。

她坐在摩托车后座,笑得张扬肆意。

在临近高考还有一个月,王端却因为校外斗殴被退学。

大过小过,多不胜数。

晚上,我去找宋祖宗,想问问具体情况,却看见她背着书包从单元楼跑出来。

我大惊,“姐,你去哪儿呢?”

她抿着唇,“我和你端哥一起走。”

我掰开她的手,“走哪里去?”

“不知道,但是,我得让他知道,我宋芝和别人不一样。”她的眼眶通红,像一块礁石,透着‘愿意为了那个男人,要与这个世界为敌’的决绝,“我爸我妈都看不起他,但是,我一定会向所有人证明,姑奶奶的选择是正确的!”

于是,她走了,走得悄然无声,却又轰轰烈烈。

所有人都急疯了。

我闭口不言,誓死要替宋祖宗守住秘密。

中考结束之后,便是暑假,傍晚,我游完泳回家,却看见要与世界为敌的宋祖宗正坐在沙发上吃薯片,我妈在厨房里做饭。

我不敢相信揉了揉眼睛,“姐?”

她斜睨着我,“干什么?”

“你回来了?”我跑到她的旁边,“王端呢?”

她看向电视,面无表情道:“死了。”

我大惊,“怎么死的?”

“病死的。”她语气平和。

“什么病?”

“性病。”

我彻底愣在那里,“那你没事吧?”

她一巴掌打在我的脑袋上,“你这个猪,骗你的,分手了。”

“为什么?”

我一直以为,山无陵,天地合,她才会和王端绝。

宋祖宗一言不发地吃着薯片。

我不停的追问。

被追问的烦了,反问道:“记得网吧的黄头发女生吗?”

我点点头,“他想和她睡觉。”

“他说那是他妹妹。”

“屁话,你都不能跟我睡,他怎么还能和妹妹睡呢?”

我脑袋上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干妹妹。”她补充道。

“你俩分手,跟这有什么关系?”

“因为他除了我这个女朋友,还有无数个干妹妹,明白了吗?”她的语气带着怒气。

信息量太大,我用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你的意思是,他除了你,还和别的干妹妹睡了吗?”

她没有正面回应,而是扯住我的衣领道:“以后,你要是敢认干妹妹,认一个,我杀一个,认一对,我杀一双。”

不待我回答,她又开口道:“算了,就你这怂蛋样,哪有妹妹愿意给你干。”

我以为他和她就此画上句号,时隔多年,他却又出现了。

想起往日种种,心里百感交集,我点燃一支烟,问道:“他来找你,说什么了?”

“他离婚了,说这么多年,还是最喜欢我。”凌晨的街道静谧一片,她冻得全身发抖,我接过她手里的啤酒放在桌上,“叫我跟他走。”

“你要跟他走吗?”

“我以为我会的。”

我只是沉默,因为我也这样以为,毕竟她不会像爱王端那样爱一个人了。

她笑了一下,眼泪落在酒杯里,“可是当我看见他的时候,脑子里却想着大罗说,明天早上给我煮绿豆粥。”

我叹了口气,“你这个吃货。”

她笑了笑,没有反驳。

4.

大罗是她现在的老公,比她年长五岁,两个人相亲认识,她说,反正就等不到最爱的人,跟谁都是一样。

“曾经我以为,除了王端,所有人都是将就,可是现在,我发现我并没有我以为的那么爱他,这么多年,我难忘的究竟是他那个人,还是曾经那个义无反顾的自己,亦是不甘心呢?”她明亮的大眼睛,盛满泪水,“弟弟啊,你说我爱得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我相信,在她问出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有答案了。

年少时,我们总以为爱一个人就是至死不渝,仿佛真的为他与世界为敌才算爱过。

可是,多年以后,回头去看,曾以为的至死方休,在你最迷茫无助的几年里,他在哪里?

最难捱的日子,是大罗陪着她的。

她痛经的时候,是大罗煮的红糖水。

失业的时候,是大罗说养她一辈子。

走不动时,是大罗背着她,一步一步走回家。

她酒量不好,没喝多少,已经微醺。

我拨通了大罗的电话,通知他来接人。

二十分钟后,老罗穿着黑色的西装,抱起喝得烂醉的宋祖宗,不停跟我道歉,“小舅子,给你添麻烦了,她就跟个小姑娘似得,想一出是一出。”

“屁!”喝得烂醉的宋祖宗一巴掌打在他的脖子上,“你才小姑娘,全家都是小姑娘。”

大罗哭笑不得,“我全家都是小姑娘,你不还是小姑娘。”

我帮他打开车门,宋祖宗靠着副驾驶座,似睡非睡,面容安稳。

我抱住她,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姐,你爱得是什么都不重要。因为,爱情本身就没有任何意义。

它不是吃人的鬼,也不是救命的药,它就是你冷得时候,有人为你取暖,喝醉的时候,有人带你回家,爱情里,从来没有将就,留下来的,都是最好的。”

她睁开眼睛,眼神迷离,但我知道,她明白的。

我关上车门,目送他们远去,抬起头,原来今天的夜晚是有星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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