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和她的长板凳
田成诚
十几年前，得知外婆病危的那个夜晚，我一直辗转反侧到凌晨四点钟才迷迷糊糊地睡去。那时我远在异乡求学，半夜三更，只有苦等天明。
天刚蒙蒙亮，电话突然响起，父亲告诉我，外婆已经去了。我本能地、下意识地“哦”了一声，电话两端就都陷入了沉默。随后，我镇定地说：“先不要告诉弟弟，等两天考过高考也来得及。我今天下午就有火车回去。劝劝妈妈——外婆年纪那么大了，又病了那么久……”
挂了电话，我的心情平静得让自己惊讶。那天周六，我照例去给一个小学生补习。一路上，夏日晨风依旧清新活泼，学生家，我和学生也依旧时时欢声笑语。但下课的时候，当孩子的奶奶亲切地招呼我吃水果时，我看着老人微笑的脸，却突然感到有什么地方被刺痛了。
接着，悲伤的感觉就慢慢在心里化开了。我艰难地吞下那不知道是什么滋味的水果和快要涌出的泪水，然后急急地离开了那正绽放着和蔼微笑的房子。我魂不守舍，甚至不记得后来自己又是如何匆匆地上了火车。
夕阳美丽的桔色光芒在渐渐地笼罩周围的世界。我默默地看着，看着。突然就醒悟过来了——这世界依旧，但是外婆……死了！外婆死了！于是，一股强烈的、如潮水般的悲伤席卷着童年的往昔冲垮了我心里的大堤，我泪流满面，终于忍不住开始啜泣。
记忆的钥匙偷偷打开了尘封已久的童年的锁。
小时候的夏天，我是长住在外婆家的。外婆院子里的藤啊，草啊，井啊，虫啊……都是我的快乐，而我最宝贝的，就是外婆那条长长的板凳了。 那是一条硬木板凳，窄，长，矮。凳面光溜溜的又滑又凉，躺上去可舒服了。外婆说，长板凳的岁数可大啦！你妈妈、小姨、舅舅小的时候，每回吃饭可都是抢着坐这一条板凳呢。
于是每到吃晚饭的时候，我便虎视眈眈地盯着两个舅舅，生怕他们先丢下碗去抢我的“宝座”。然而乘凉的时候照例还是免不了对长板凳的一番争夺，但最后总是我胜利地占领板凳，躺下后竟还不忘在伸手可触的地上折两片草叶得意地向他们炫耀一番。然后，外婆就摇着蒲扇笑眯眯地走过来了，照例是坐在板凳旁边，为我驱赶着蛀虫。我就一边数着满天繁星一边听她讲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老猴精啦，白蛇精啦，牛郎织女啦……听得实在无趣了，便缠着要她讲我更小时候的事情来听。外婆总是还没讲就笑出声来，然后才清清嗓子讲道：
“你两岁的时候啊，有一回尿湿了外婆的裤子。我正抱着你换裤子呢，你就突然细声细气地问：‘外婆，你小的时候也尿湿过我的裤子，是不是？’”
外婆讲到这里，捏捏我的鼻子，又哈哈大笑起来：“哎哟！我的心肝哪！你可真是聪明呢！”
我便好奇地、一本正经地追问:“那，你小的时候到底有没有尿湿过我的裤子呢？”
外婆就笑得连嘴巴也合不扰了：“外婆老喽！记性不好啦！不知道有没有尿湿过你的裤子。你自己想一想嘛，看还记不记得？”
我小小的脑袋为这个问题思考了许久也想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又转而凝望那满天星斗了。夏夜的星空明亮又美丽，它悄悄地微笑着装饰了我童年的美梦和一生的回忆。
后来我终于长得高到不能再睡那条长板凳了，而且也终于顿悟了那个久悬不解的关于“尿湿裤子”事件的正确答案。偶尔也会在某个晴朗依旧的夏夜听到外婆摇着蒲扇对躺在长板凳上不肯安分听故事的弟弟讲道：“你姐姐小的时候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远离了外婆和她那条忠实的长板凳。在异乡漂泊感到疲倦的日子，在成年人的世界里感到困惑的时候，我总会思念千里之外的家，总会怀念那简单而幸福的童年时光，也会想起摇着蒲扇的外婆，想起那同外婆一样衰老的长板凳。
衰老，是的。我始终不能忘记我和弟弟最后一次见到外婆时的情景。那时她已卧病多年，神智不清，衰老瘦弱得像一个灰色的影子。她挣扎着用干枯无力的手拉着我和弟弟，认出我们，叫出了我们的名字，老泪纵横。
转眼之间，我的睡在长板凳上数星星的童年岁月已远去多年，外婆也终于油尽灯与世长辞。而那承载了我许多快乐的长板凳更是早已不见踪影。我知道世人都无法逃避生老病死，但遗憾的是，外婆走的时候我和弟弟已来不及与她见上最后一面！ 外婆离开整整十年了。没有锥心刺骨的不舍与眷念，可是，“外婆”两个字却是亲切的疼，让我在看到“外婆私房菜”这样的词语时隐隐钝痛，让我在听到《天黑黑》这种曲子时，突然红了眼眶。
我至今依然记得并且确信自己以后也不会忘记外婆慈爱地笑着的模样，也总会想象她离开前用眼神寻找我的情景。据说人在临死前都会回光返照，能在那短短的一瞬间清楚地回顾完自己的全部人生。不知道在外婆走的时候，她可曾想起她挂念的戴着蝴蝶花的小外孙女和那个调皮捣蛋的小外孙，也不知道在她天堂的梦里，可会记得那些美丽的夏夜和那条古老的长板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