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04逃水

                                                  逃水

公元1976年,我6岁,这年8月的一个深夜,黄河决口,我那处在水头的小村庄瞬间成了一片汪洋,幸亏乡亲们及早行动,大部分搬到了露天的避水台上,临时搭起了简易的帐篷。当夜,又下起了瓢泼大雨,风雨中或远或近土坯屋轰然倒塌的巨大呻吟,伴着女人、孩子凄厉悲痛的哭声,黑夜掩不住无尽的恐慌和哀伤。

第三天,大水逐渐退下,姑父派人开船来接我们了。

我的姑父是河务局的一名干部,当时姑姑一家住在溢洪堰,三名驻军工兵驾驶一艘挂柴油机的小船停到了村子东头。

父亲和我的堂哥,分别背起我和哥哥,趟着水向船上走去。堂哥图近路,拐进了一家人的院子,那里满院的积水淹没了小腿肚子,忽然,这家的主人在旁边另一家的高岗上焦急地喊:“振武!振武!……” “扑通”一声,说话不及堂哥一只腿就迈进了平静水面下的红薯窖口,我只觉得身子一震,差点摔下来,幸亏堂哥眼疾手快,左手迅速摁住了旁边一个倒扣的半截瓮,身子才没继续下沉,真是虚惊一场!

船就停在在村子东头,我们到时上面已经坐了不少人,都是老人孩子,大荒之年要先把孩子老人安顿到安全地区,青壮年劳力吃点苦没什么。穿绿色军装的“工兵”发动了机器,两个掌舵,一个在船尾警卫,几个青壮劳力,孩子老人的家属在船的左右负责护卫和推船。小船“突突”地冒着黑烟,绕过村子南地向西慢慢驶进,沿途,不少乡亲立在岗上拼命向小船边喊边挥手打招呼,都是想搭便船逃荒到堤西亲戚家的,无奈船太小,已经有些超载了,那些人眼巴巴地望着小船无情地划破水面,慢慢驶远,不禁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坐在船头,茫然盯着船尾的水流,听着“突突”的机器声,我亲爱的村庄渐渐离我远去,最后形成一座孤岛,我不由得想起了留在“孤岛”上受苦的父母和年仅两岁的小妹妹,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小小的心里平生第一次生起了淡淡的惆怅和无限的留恋……

小船自西向东行驶在沿孟马公路的水沟里,行至滑店村时,因为这里地势较高,看的见大街已经露出了地皮,只不过有大大小小的脚印和错乱的车辙印痕,显得泥泞不堪。这个印象很长时间印在我的脑海,以至后来我理所当然的认为这就是“滑店”村名的由来。

到了孟岗堤口,早有一辆大卡车在等着我们,我和哥哥是第一次坐汽车,显得激动而胆怯,我们紧紧靠着车的一侧,双手死死抓住车的围栏,大卡车大吼着沿着大堤风驰电掣般疾驰,耳边风声呼呼,望着大堤下面的滔滔河水和水中挣扎的柳树,觉得自己站的很高很高,竟有一种头晕目眩的感觉。那种新奇刺激的感觉,到今天还记忆犹新。

姑姑家的生活果然比我家要好得多,每顿饭都有好几个菜,在这里,我第一次发现咸鸡蛋可以带壳切成块儿吃。不过我发现的漂亮的小表姐,从不和我们一桌,自己独自坐在门后的写字台前吃饭,眼睛冷冷的瞟着我和哥哥,我童稚单纯的幼小心灵隐隐感到不安,前一段和哥哥说起这件事,他笑着说:“表姐是烦咱们哩……”也难怪,一个平静的饭桌上忽然凭空出现几张不相干的嘴,搁谁心里都不舒服,何况表姐那时还年少。幸亏姑姑姑父待我们很好,每次吃饭都把菜在我们面前夹的满满一盘子。

在姑姑家逃水的日子遥远而破碎,像片片随风飘散的树叶,模模糊糊的记忆里,有高高的堤坝,下面奔腾的黄河水;坝头上码放整齐的一排排防洪用的大石头,简单洁净的家属院儿——

我跟着哥哥和大表哥疯跑,从大坝上沿着晃悠悠的木板到河里的铁船上玩儿;在堤坡毛茸茸的青草丛里捉蛐蛐儿:明明循着声音蹑手蹑脚走近了,翻遍草丛,却不见蛐蛐儿的踪影,正疑惑间,那小东西却忽然在不远处草丛里得意地叫起来,像在嘲笑我们的无能……每天早晨,工兵们都晨练,嘹亮的起床号、整齐的步伐、雄壮的口号,这些都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还有那个嘴唇厚厚的爱笑的大兵哥哥,总爱逗我们玩儿,连在广场上集合开会都不老实,还拿石块投我们……

玩的最多的游戏还是点“电石灯”,表哥拿一块灰色的块状物体,埋到松软的土里,四周浅浅地挖一圈沟,浇上水,然后在“石灰”上方用棍子钻一个眼儿,拿火柴一点,“嘭”的一声就腾起火焰,像油灯的火苗,这种灯还不怕水,那次黄昏大雨如注,我们躲在房檐下,那盏“电池灯”依然倔强地亮着,微弱的光芒渲染着周围小小的一片空地。(近日询问一化学老师才知道,那是碳化钙和水发生反应,生成可以燃烧的乙炔)。

不知道过了几星期还是一个月,洪水完全退了下去,家里的重建工作也已完成,我和哥哥搭乘姑父单位去郑州的顺风车又转乘手扶拖拉机辗转回到了离别多日的家乡。模糊的记忆里,刚进家门,两岁的妹妹就扑过来,紧紧搂住我的腿,仰脸“二哥二哥”亲热地叫着……又知道父亲把家里的那只母羊当试验品喂食了红薯,结果羊死。剖开肚子,三只已然成形的羊羔赫然在目,为此母亲哭骂了三天三夜,又有两个月不和父亲说一句。

那只小母羊,毕竟是我们这个贫困家庭重要的经济来源啊!

              2017.06.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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