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裴】酒肉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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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那日吊桥边修罗一战后,众人看裴纶气息微弱,皆以为命不久矣。南镇抚司的千户念着旧情,留了他一口活气,只把他扔在那堆尸体间便掉头回京了,连那小烟斗都还好端端衔在他嘴里。这意思便是生死由命,裴纶往后如何,就全看老天爷叫不叫他挨过这一遭了。多得那裴纶好造化,待众人走后,不多时他竟自己转悠悠清醒了,于是草草拾掇了伤口,休整片刻,便颠簸一路下了江南。

裴纶在杭州找了间客栈住下,靠着当差时摸索出的探听风声的功夫,以转卖消息为生。哪个锦衣卫有什么把柄,哪个督察又办了什么龌龊事,他虽然人不在京城,却对京城的大事小情如数家珍,恨不能比那些在京城里当差的人还要熟悉,因而远近的官人,百姓,浪子或强盗,若是有什么想要探听的,全来裴纶这里求教。

这日丁修来了裴纶府上。说是府上,也不过是裴纶留宿的客店。丁修甫一进店门,便找了小二来,问道:“听说你们这店里住了一位爷,对那京城的事甚是了解,上到朝廷百官,下至州县小吏,无人打听不到,事事都有消息,可真有此号人物?”

丁修那把梅莺长刀架在肩上,一人多长的刀,店里的客人见了纷纷避让,而那小二竟也不被唬住,想必是这些江湖浪人也见得多了,只和和气气地笑道:“你老要找的是裴纶裴爷吧?那确是个厉害人物,有些门路的,消息极灵通,天上地下无所不知。听说以前也在朝中当过官,不幸遭人算计,这才流落到江南之地。你老若有事相问,小的这就上去请他。”

小二说完便上了楼。丁修兀自在一处坐下,梅莺拍在桌上。小二再下来时,身后跟了个人,粗布衣裳,眉眼温顺,嘴里衔着个黄铜烟斗,脸圆如丁修最爱的猪肉大葱包子,想必这便是小二口中的裴爷了。

小二寻到了丁修,便把他指给裴纶看。裴纶与丁修四目一对,便笑起来,极为和善,如那猫儿一般,叫人摸不清楚脾气。丁修也回以一笑,只是丁修这笑流里流气的,搭配上这身流寇打扮,一看便知这人是个什么底细了。裴纶与店小二又吩咐了几句,这才来了丁修对面坐下,把烟斗拿在手里,开口道:“先生幸会,在下裴纶,不知先生是要打听些什么事?”

丁修道:“我有一师弟,本与我情同手足,也是师父的挚爱弟子,谁知几日之前,他竟擅自离了师门,不知往何处去了。我在这杭州四外寻了几天,才在东郊林子里找到了他的衣物,却是裹在一个旁人身上,我去探那人鼻息,方知道这人已经死了。我又在这死人的身上搜了搜,竟还找到了个本子。我这等乡野粗人,也不知这本子拿来作甚,只觉得事出蹊跷,便来向裴兄请教一二。”

话毕,丁修从怀中掏出那本子。裴纶见了,心下一惊:原来这本子正是锦衣卫人手一本的无常簿。这本无常簿上写了个“靳”字,裴纶略一思索,并不记得有什么姓靳的人物,便料想是个小旗。想必这人的师弟是杀了这名靳小旗,而后自己穿上那飞鱼服去往京城了,匆忙中却忘了把这无常簿带上,方才留了把柄。

只是若无冤无仇,他师弟又何苦去招惹一个小旗呢?裴纶直觉事有隐情,因复又端起了烟斗叼在嘴里,云雾缭绕的,也叫人看不真切他的神情。他伸手要把那无常簿拿过来,丁修却把那簿子收了回去,道:“裴兄可知我此行是来探听什么?”

裴纶自觉失态,赶忙换上那温厚笑容:“失敬,失敬。那裴某便多嘴一句,敢问先生这趟来所为何事?”

丁修道:“我听那小二说,你是个无事不知的,那我便自报个姓名,如若你真有这般神通广大,也定是听过我的名头的。”又道:“在下丁修,你可听过这名字?”

敢情是那丁门的人!裴纶正色道:“此处不便说话,怕有耳目,还请丁兄移步裴某的客房。”丁修听罢,便收了那梅莺刀,随裴纶上楼去了。

到了屋里,裴纶关上门,上了门闩。两人又听了会儿,见没人跟上来,这才放下心,在屋里落了座。裴纶把那无常簿要来,只见簿上最后一页赫然写道:“丁门残余乱党丁修,丁显。”裴纶不语,又嘬了口烟,心下想着:丁修定是对丁白缨一行人的事有所知晓,这才说他只用报上姓名,裴纶便会知道他所为何事。丁修也真算是问着了人,关于丁门一事,除了皇帝本人,北镇抚司的沈炼总旗,还有那不知流落何处的北斋,最了解个中原委的也就是裴纶了。裴纶盯着丁修看了会儿,问道:“你也不怕裴某是锦衣卫的人,在这儿设了圈套等你?”

丁修嗤笑一声,将桌上的梅莺刀挪了挪:“我还有这刀来傍身,你若真设了埋伏,放马过来便是。”

裴纶见状,心里又想:看来这厮也不是个好对付的,却不知比起那丁白缨来如何?正想着哪天要来试试丁修的深浅,却又记起自己的功夫本就一般人以上,修罗战后更是元气大伤,哪里还能试出旁人的深浅来,便不做想了,琢磨起丁修师弟的事。

裴纶嘬着烟思忖片刻,说道:“丁兄师弟的事儿,裴某倒是有个猜想。簿上写了丁兄和师弟是乱党,这小旗许是冲着你们来的,我倒是没听说朝中有这个风声,想必是哪个百户得了线索,便派几个小旗来打探。师弟定是在哪里遇到了这位靳小旗,知晓了此事,也清楚若被抓去是要掉脑袋的,便起了杀心。丁兄以为如何?”

丁修点头道:“你倒与我想到一处去了。我这师弟倒是聪明,他若是顶替了那个小旗,回去只消说丁修丁显已死,便能瞒天过海了,妙哉!”

裴纶却道:“只怕那小旗不是只身前来,事情便麻烦了。丁兄莫心急,裴某这几日在城里打听打听,若那小旗有同伴,还要一一打点好的。还请丁兄给裴某三日的光景,三日以后这个时辰,便来店里找我,裴某定能给你个答复。”

丁修答应下来,正要走,却听得有人敲门,正警惕着,只听门外那人道:“裴爷,这是你老要的蒸肉。小的在大堂里没寻到你二老,便自作主张把这饭菜端了上来。”

原来是那小二。裴纶开了门闩,小二把那蒸肉连着两碗米饭端上了桌。裴纶留住小二,说道:“今日这顿饭该是这位兄弟请客。”

丁修瞪眼:“这是你点的菜,怎的叫我请客?”

裴纶笑得和气:“丁兄,裴某既然已经接下这桩差事,总要收些报酬,还望丁兄理解。况且这家的粉蒸肉真是极好的,丁兄今日尝尝也不算损失。”

丁修也不语,先是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蒸肉,刹那间竟将裴纶腰间的钱袋掳走了,从里面掏出几两银子,也不看数,全扔给了小二,口中还说道:“拿去!”小二拿着那银子,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

裴纶眨巴着眼睛:“哎不是,你这人咋还这样呢?!”

丁修无辜道:“你叫我请客,我也请了,你怎的这样说我?”说着又大吃了几口肉,直吃到那一笼蒸肉不剩多少了,才继续道:“你赶紧吃,这肉啊,真是极好的,裴兄要是剩下,可惜了。”

裴纶这才发现,那笼里的肉只剩零星几块了,赶紧夹来吃了。丁修吃完,拿袖子抹了把嘴便起身要走。小二急忙拦住:“这位爷,你老哪能拿裴爷的钱请他吃饭?可没有这样的道理。”

不等小二说完,丁修的梅莺刀已架在了小二的脖子上,笑道:“我这人心善,给你个机会再说一遍罢,有没有这样的道理?”

小二咽了咽涎水,颤颤悠悠道:“有的,有的。”

丁修满意了,把刀收了回来,朝街里走去,边走还边喊道:“多谢招待了,还望裴兄下回记得给我拿个包子来,要猪肉大葱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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捻指过了三日,丁修按约来了裴纶的住处,那小二自然认得他,抖擞着两条腿将他引到了裴纶屋里,便逃也似地下了楼。丁修推门而入,只见裴纶正欹着桌子坐下,手里拿着个油纸包,里面许多个小笼包子,正冒着热气,油香扑了满屋。

裴纶拿起一个包子吃了,招呼丁修过来:“丁兄,你要的猪肉包子,裴某给寻来了。”

丁修哧了一声:“我要那猪肉大葱的大馅包子,这小笼包子,大小连我这拳头都不及的,哪里够填肚子?”

裴纶把那包子咽下,又砸吧了两下嘴,这才回道:“这你便不懂了,小笼包子虽不够饱,却是此地顶好的吃食,出了江南便寻不到了,自然要多吃。至于那大馅包子,丁兄若是吃过了京城的,断不会再想吃杭州的了。丁兄要是饿得慌,也别总想着猪肉大葱包子,我再叫那小二送来些粉蒸肉便是。嗨,说起这蒸肉,裴某可是来了江南才第一次吃见,京城里寻不到的,也该多吃些。”

丁修道:“我可不讲这个,能填饱肚子便是好的。”说话间却也拿了个小笼包子来吃,只觉味道确是比大馅包子要好,便又拿了几个。抬头见裴纶又眯缝着眼笑,也摸不清这人所想,眼珠一转方记起前几日把他那钱袋掳来了,因而道:“你那钱袋本就没几两银子,我又与了那小二不少,剩余的也只够买几个包子的,甭挂记了。”

话毕,那油纸包里的小包子竟只剩下一个,裴纶急忙抢先吃了,又笑道:“裴某也不是这样小气的人,不过几两银子,权当交朋友了。”又把那油纸包扔到桌上,继续道:“少说闲话,先与你说说你师弟的事罢。来杭州城寻你二人的倒是只有零星三四小旗,我都打点好了,断不会将此事说出去的。只是忧心你那师弟不懂人情,在京城里当差时又露了马脚,或是招惹了什么人物,便麻烦了。若要裴某来说,丁兄宜尽早启程赶往京城,与你师弟安排停妥,否则以你师弟一人,断是应付不来的。”

丁修点头道:“既是如此,我去收拾些行李,后晌便能走了。还请裴兄说说,丁某到了京城以后还要如何行事?”

裴纶又把那烟点上了,吞云吐雾了片刻,笑道:“裴某也有些日子没去京城了,对那荣月斋的蒸酥果馅儿,明顺楼的火锅子,还有诸多吃食,可都想念得很。如这次能与丁兄同去,一来裴某能帮你师兄弟二人把这些大小事安排安排;二来也好喂喂我这肚里的馋虫;三来呢,裴某虽不是那贪财之人,却也不是白白搭辛苦的,丁兄这回送我去京城,也算是付个报酬了。”裴纶顿了片刻,又吐了一口烟,继续道:“况你师父丁白缨与我有些交情,我今日帮她这忙也算表个敬意。再者,我还有个相关的故人还在被镇抚司当着官,此行也好去看望。”

这一番话里,丁修却只听得裴纶说同丁白缨有交情一句,因而瞪起眼道:“你怎会与我师父有交情,你跟她睡了?”

“哎哟你这人咋这么龌龊呢?我说了啥交情啊你就睡了睡了的!”裴纶骂道,也思索起自己同丁白缨该算是怎样的交情。他二人先与对方为敌,然及至修罗战场时,方才明白二人都不过是这王权斗争中的一枚棋子。那日炎炎骄阳下,女侠一袭白衣全叫污血给染了,身姿却挺拔,仿若折不断似的。他自是对两人之前的敌对难以释怀,却也对她万分敬重,又有些怜悯的心意。心境这般五味杂陈,竟不知该如何与丁修说,只好叹道:“要将你师父与我的交情细数,一顿饭的工夫也是不足的,你只记得我二人是生死之交便是。”

丁修也不缠问,只把梅莺刀重又架在肩上,起身道:“既然你也要同去,便约个时辰吧。”

两人约了申时在东郊碰头,而后便上了路。此时伏天刚过,江南的立秋还闷热着,两人白天里骑马赶路,正在那日头底下,衣裳由里到外都叫汗水塌湿了个透。裴纶连讲究吃食的力气都没了,丁修拿来什么便吃什么,怕连那喂马的草料都能觉得合口。

紧慢赶了四日的路,即将到了济南府,裴纶忙提议歇息半日,躲过晌午的炎炎烈日再行上路。除了嫌白日里赶路过于劳顿,也因他早就听闻济南府的扒鸡极好,肚里那头饕餮从此便惦记上了。之前路过济南府时,他伤未痊愈,不好乱吃些油盐重的东西,而今日终于得了机会品尝,若因苦夏而错过了,实在可惜得很。丁修对吃不甚讲究,倒也不急着赶路,况且酒菜的银子都是从裴纶那里出的,便也答应了。

那扒鸡确是好的,鸡皮红亮,鸡肉鲜香。裴纶夹起块鸡肉,嚼了片刻,竟笑起来,啧啧称赞。而丁修只顾大快朵颐,仿佛这扒鸡同一般的吃食并无不同,好大一块肉随意嚼两下便咽进肚里,于是又比裴纶吃得快了许多。裴纶这次倒留了个心眼,那扒鸡甫一上来,便先扯了个大鸡腿扔进自己碗里,又多叫了些米饭,终究也是饱了。

二人歇了片刻,见那日头已西斜,便又上了马。行至郊外的林子里,天色渐暗了,已不见了太阳,只见日光从那山顶漫出来,也和煦得很,不似烈日当头时那般炙烤。济南府又属北方,这时节本就不似江南那般潮热,再有徐徐微风吹着,舒爽得很。丁修不禁叹道:“旁人都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单说这时节罢,那苏杭的气候哪有这里的好?再往北走恐怕还要更舒适呢。”

裴纶道:“这时节里,苏杭自是比不过北方的,可若到了冬天,北方便远不比苏杭宜人了,河面都要冰冻的,行不得船,冻得厉害了,还要风雪交加。杜甫诗有云:‘霜严衣带断,指直不得结。’便是写这北方的苦寒。这寒日里倒也有些异常乐趣,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屋外愈寒,倒愈显出屋内的暖来。”又笑道:“极寒时也最宜吃铜锅涮羊肉,夏日里吃羊肉总怕上火,冬日却正好靠它暖身,加之毛肚,海参,鸭子等菜品,热热闹闹的,虽说天气严寒,只怕心里却比在苏杭还要暖和呢。”

丁修因问道:“这几日相处下来,我看你对吃倒是颇有研究。那若是按裴兄的喜好,你觉得哪处的吃食最好?”

裴纶笑道:“这可把裴某问住了。各地都有自己绝顶的吃食,别处是吃不到的,如京城的涮毛肚,江南的粉蒸肉,热河的羊杂汤,还有方才吃的济南府的扒鸡。这些名菜口味相去甚远,却也分不出个高下来,裴某确是贪些口腹之欲,各地的名吃——”

话音未落,丁修勒了马,拿梅莺刀往裴纶身前一挡。裴纶见丁修流露出些警觉,便住了口,屏息了一阵,也察觉林子里有些人正暗里窥伺着,一手摸向了身侧的乌金棍。

丁修笑道:“都出来罢!你们这几个小盗,藏得实属不高明。我这还满心惦记着裴兄所说的几种菜品呢,也都觉出你们在近旁来。今日遇上你修大爷,算你们歹运,倒叫我松松筋骨了。”

那林里悉悉索索一会儿,只听有人喝道:“你是哪里来的好小子,在这儿也敢自称大爷?先与你爷爷我过几招,再说谁才是大爷!”话音才落,忽地从道两旁冲出十几人,个个手里握着砍刀,口中喝着,朝这二人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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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回说到,这群小贼正朝丁裴二人奔来,个个气势汹汹,连带着两旁树木呼呼价响。裴纶已将乌金棍握在手里转了两圈,丁修那把梅莺却仍架于肩上。裴纶心道:这厮倒冷静,却不知功夫究竟如何?正暗想着,只见丁修踢了一脚马肚,那马便四蹄一纵,朝前奔去了。

一人一马从人群里穿过,还不见丁修如何出手,这些小贼中却有三四人倒下了。行到了空旷地方,丁修一扯缰绳,马儿啼了一声便返身停住。那把梅莺不知何时已出了鞘,上面斑斑驳驳染着些血迹。

再说裴纶这边,本就有几人与他纠缠,那边几个见丁修果真不是个等闲之辈,竟也朝裴纶来了。裴纶的功夫自遭遇修罗战场后便大不如从前,又因多年来甚少与人交战,虽说招式都还记着,真正施展起来却远不够灵巧了。他本思量先借着骑马的优势躲过这群人,再另想办法应付,于是两腿一夹马肚,谁知这马是个没见识的,教这些小贼拿砍刀一唬,本就又惊又怕,现今再叫裴纶这一激,竟如疯癫一般胡乱奔驰出去。这番折腾倒是吓得那些小贼四散逃窜,裴纶自己却也险些跌落,便着忙握紧缰绳,踏住脚蹬。不料一小贼竟于背后蹦出,挥刀朝他腰部砍去,他哪里顾得上,只好叫这小人得了手,腰上一热,汩汩流出血来,竟是伤了皮肉。

裴纶这边厢堪堪安顿好了马,方才得空定了定神,而那些小贼见这马不再发疯,却也不再畏惧裴纶,复又喝着朝他砍来。裴纶恐这马儿再受惊怕,不敢再扯缰绳,只是量着如此这般却又不如下马应战了,便动了弃马的念头。正忖度着,身侧一把砍刀呼来,裴纶料着拿棍推挡不及,便错身躲过,却动了腰伤,不由眉头一皱。勉强将刀躲过了,还未坐稳,却听身下的马儿一声哀啼:原是有人砍了这畜生的腿。见马瞬间跪倒在地,裴纶也只好就势跌下来,就地滚了两圈。

还未起身,又是一刀劈来。裴纶正欲拿乌金棍推挡,不想那刀还未近身,握刀的胳臂竟被人砍断了,一臂一刀正落在裴纶身侧。裴纶看去,只见丁修正缓缓收着梅莺,便道了句谢。再看四周,原有十多人的队伍竟只剩零星三两人立着,个个筛糠一般发着抖,连刀都要握不住。

丁修的气息却丝毫不乱,人还稳稳坐在马上,似意犹未尽般摇头叹道:“山野小贼,你爷爷的筋骨都没活动开呢,却没了对手。怎么,你们还在这儿愣着,是要尝尝你爷爷的梅莺刀?”几名小贼听了,忙不迭跪倒在地,磕了几个响头,口中哆哆嗦嗦念道:“大人饶命!小人狗眼看人低,错看了大人,还望大人开恩,饶小人一命……”

丁修听得不耐烦,喝道:“还不快滚!”几人听了纷纷弃刀逃窜。

裴纶的马是骑不得了,两人只得把行李移至丁修马上,将那畜生遗在了道边。裴纶胡乱在腰上缠了几块干净布料,包好了伤口,丁修要将他扶上马,他本是出于客套推辞了几句,不料丁修竟不再多让,自个儿扯着缰绳走了,裴纶只好走路跟上。行了些时,裴纶实在腰痛难忍,不得已向丁修问个坐位,那丁修竟叫裴纶再忍耐片刻。裴纶几日来也摸清了丁修的脾性,从怀里摸出三四两银子与他,丁修这才下了马,又把裴纶扶了上去。

二人本就趁着天色将晚才行上路,这回又丢了马,无论如何也是赶不了几里路了,便商计着尽早找个歇脚处过夜。二人也算好运,行了不多时,就见道旁有一座庙宇,上书“静林寺”三字,便计划在此处安歇。裴纶问了庙里的僧人近处可有村庄,村庄里可有沽马的地方,又问他们要了些草药来敷伤口,僧人答了,从净室拿来些草药与了裴纶。二人谢过,取了行李,来了住客的小院里。

裴纶自然惦记尝尝此处的斋饭,而丁修自然不会阻拦,于是二人安顿好后便请小僧拿些斋饭来。等了须臾,只见小僧端来一盘凉拌菜,两碗高粱米饭,一叠腌咸菜。裴纶问这是拌的什么菜?答曰银杏菜,便欠身退下了。

裴纶心下一喜,久居江南,这北国的银杏菜是许久不吃了,便抢先夹了一筷。吃过后却是大失所望:银杏菜应当掐尖儿吃,再往下那叶子就嫌老了,而这盘菜嚼起来如干柴一般,裴纶估量着是将那老叶也掐来了,不愿再动筷。咸菜倒是腌得极好,咸辣爽脆,裴纶便将那叠咸菜都夹进碗里,就着高粱米饭一块儿吃了。丁修也不在乎,独个儿把银杏菜扫净了,竟不见有嫌恶之色。裴纶奇道:“丁兄好胃口,不嫌这叶子太老?”丁修笑道:“我这等江湖流寇,哪有那么多讲究,哪怕这是盘猪食,你要我吃下去,我也断不会皱一下眉头。”

裴纶烧了几口烟来抽,想着几日来自己还特意寻着当地的美食吃,原来这厮是浑然不在乎菜品口味的,自己简直是焚琴煮鹤,暴殄天物,只觉可惜的很,可转念一想,即便丁修不讲这些,自己却是对美食有些研究的,因而也不算可惜了这些美食,如此想着,心里便又平和了不少。忽而有些馋酒了,他便问了丁修喝不喝酒,丁修答道:“喝的。”裴纶便道:“这几日你我急着赶路,今日不才又受了伤,只能委屈丁兄小酌几杯了。等到了京城,裴某再请你好好喝上几壶。”丁修并未答应,裴纶也不再问,二人又闲叙了一会儿,便睡下了。

入了夜,二人正睡着,却听得外面悉悉索索声响。裴纶瞪起眼,丁修正欲翻身下床,竟听得东边厢房有妇人娇笑声,间或有男人说些yin话,听这音色正是白日里接应二人的僧人!二人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丁修笑道:“我当这方丈是个正经佛门弟子呢,原来竟是个淫僧。”裴纶却叹道:“如今这世道,连佛门都不得清净,道家更是奸邪满盈。出世之人尚如此,遑论世俗。”

丁修道:“裴兄好大胆,也不怕我把这话告与那些锦衣卫?”

裴纶记起自己做官时,那无常簿又何尝不是黑白颠倒,忠奸不分,因嗤道:“锦衣卫算个什么东西,你道那簿子为何叫无常簿?无常无常,那是阎罗殿上的鬼官,口中所言,笔下所写,也自然尽是些鬼话。”停了一会儿,又道:“何况裴某早就去过了阎罗殿,若今日再走一遭,只当故地重游了。”

话音落了,没人再言语,只听得东厢房那二人耳鬓厮磨。裴纶昏昏欲睡着,又听丁修道:“我在杭州时,听那店小二说你原在京城做官,是因犯了错误方被贬为百姓。”

“哪里是被贬。这错误同丁师父有关,本应掉脑袋的,裴某是好歹留了口气。这回又遇着你,想来我这辈子当真跟你们丁门有段孽缘。”

丁修笑了一声,没再答话,裴纶便重新睡去了。谁知睡意正酣时,又被丁修搅了。裴纶压着火道:“丁兄,此地去京城尚有七百余里,快马加鞭也要四五来天,明儿个少不了起早赶路,赶快睡罢。”

“你闻不到?”

裴纶疑惑道:“闻到什么?”

丁修又是一声轻笑,笑里却有些古怪,裴纶听着竟脸上一臊,却也回过味儿来:想必是那淫僧烧的香里有些手脚,添了些办事儿时好助兴的料。裴纶如今功夫不高,隔了个院子便闻不见了,自然不受影响,丁修却不同了。况且他本就不像是个知廉耻的人,若真起了兴,裴纶哪知他会作甚?裴纶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应都不敢应一声,又听丁修从铺上起来,往他这边来了,全身更是如定住了一般动弹不得。

到了裴纶的铺前,丁修俯下身来,捏过裴纶的下巴便亲了上去。裴纶本就躲不开,又不忍见丁修难受,只得由着他去了。丁修倒真是不知羞耻,又捉起裴纶的手按在了自己发硬的物什上,贴着他耳边道:“裴兄,你我也算兄弟一场,如今兄弟有难,你若帮了我,我也定会让你舒服舒服。”

裴纶感到耳朵尖儿冒出一点热气,须臾便烫着了面皮,哆哆嗦嗦伸手去握丁修的小兄弟,口中嘟囔道:“谢,谢了丁兄的好意,裴某就,就不用了……”

丁修却不理,径自伸手探向裴纶,见那小家伙竟也坚生了些,便脱了裴纶的xie裤将它握住,道:“裴兄不必客气,丁某可不想在这档子事儿上欠个人情。”听得裴纶羞臊不已,急忙念了几遍“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却也解不了这浑身的热chao,只好随丁修去了。

这一番云雨后,丁修又拉着裴纶缠绵了一阵儿,二人这才贴着身子睡去了。又是一夜酣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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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次日,及至天色大明,裴纶方才醒来,朦胧间发觉腰上竟缠了一只胳臂,朝下看去,认出是丁修的,想起昨夜的枕边风月,不由涨红了面皮,抬手欲把那胳臂拂了去,不料反被丁修直接搂进了怀里。

原来那丁修早就醒了,只是赖着不肯起身,而今见裴纶醒了,便上前啄了他耳垂,手里也不老实,顺着腰摸了下去,道:“裴兄平日里总穿些破衣烂衫,又是一副正人君子模样,我哪里做得他想。昨夜倒多亏那淫僧了,这才得与裴兄度了春宵,不然真不知还要耽误多少好时辰……”话毕,在裴纶腰上捏了一把,方凑近了继续道:“想不到裴兄这身子,润得很啊。”

裴纶羞窘不已,挣脱了丁修,翻身坐起,讷讷道:“呃,谬赞了谬赞了……不是,那啥,丁兄,昨夜……昨夜之事……”裴纶胡言乱语了一通,半晌也终于镇静下来,心里噼啪打起算盘,面上堆笑道:“丁兄昨日里救了裴某一命,况且你我二人这几日同吃同住,少说也可算得酒肉朋友了,因而昨夜丁兄有难,裴某自当相助。人之常情而已,不劳齿及,今后休再提起便是了。”

话音未落,自行穿起衣裳来。丁修挂着笑看他动作,假意叹道:“我只恨当年没随师父同来京城,因而不曾见裴兄穿那身飞鱼服,如今却只见得这副乡野打扮了,可惜,可惜!”

这话倒正中裴纶心里疑惑,故将那些轻薄话忽略了,径自问道:“话既至此,裴某斗胆多嘴一句,敢问丁兄当年为何不与丁师父同来京城?”

二人四目相对了片刻,丁修忽而笑道:“裴兄若真想知道……”裴纶听其语气愈淫,便知下半句不是什么正经话了,果然听丁修哎了一声,说道:“也不知那僧人昨夜里用了什么料,这身上现在倒还痒得很,却还听不清你的话了。裴兄,你若有什么想问的,可要先解了我这痒才行。”

裴纶齐齐整整穿戴好了衣帽,下了铺子,这才堆了笑朝丁修道:“怪裴某多口。丁兄既不便说,我便不问了。哎,眼看着时候不早了,丁兄,上路吧?”

见他这般装聋作哑,丁修也不恼,只道来日方长,裴纶毕竟是个正派人,断然磨不过他的,便不多纠缠,同裴纶收拾了行李,辞了静林寺,又去附近村庄买了马,复又朝京城去了。

如此又行了四日,将到京城地界,裴纶才把师弟的事与丁修说了:“你师弟所杀的小旗名叫靳一川,派他来的百户名作董颖,二人属南镇抚司管辖。到了京城,咱首先寻你那师弟。若叫董颖先遇着了,察觉出这个靳一川与之前那个不大相同,因此生疑,此事便不好下手了。我与几位朝中做官的有些交情,若此行先去将他们打点好,随便找个由头将靳一川调入北司,此事就成了五分。若董颖是个明白事理的,知道不该引火上身,因而不多纠缠,此事便彻底休了。只是还嫌不够稳妥,裴某这几日要去打通上下,抽不开身,还要劳烦丁兄去北司找到一个名叫沈炼的总旗,叫他对靳一川多关照些。这沈炼也是同丁师父有些交情,同裴某亦是生死之交,你若叫他帮忙,只消报上你的名字,他一定肯的。”

又笑道:“却不知师弟同他能学得多少官场上的道理。你有所不知,那沈炼当年也是个不通人情的,因而不少人惦记着找他麻烦,若是没有陆千户罩着……”

“陆千户?”丁修一愣,心口竟涌上些异样情绪来,因打断裴纶道:“陆文昭?”

“正是,你认得他?”

丁修心中五味杂陈,又问道:“他……现在怎么样?”

裴纶不答,丁修便明白了。想着当年陆文昭带走丁白缨时,踌躇满志,仿佛自己真是去救济天下苍生,然而如今丢了性命,却也未能换得个海清河晏的景象。天下虽易主,却是换汤不换药的,纵使真遇上个明主,世道这么乱,这江山又岂容他一人翻云覆雨?丁修回忆起这些往事,只觉得荒唐幼稚,不由嗤笑。

林中有鸟长鸣一声,丁修抬头,感慨天地空阔。秋风萧索,竟又心生悲凉,与裴纶道:“当年我师父离开杭州,她虽自称是为了天下苍生,我心里却明白,她只想跟着那陆文昭罢了。至于丁翀,丁泰,这二人到底年轻,是当真是为了求个天下太平的。丁显也心怀此愿,可这小肺痨鬼,师父哪里肯带,便只叫他留在杭州好生休养。至于我丁修,你道我为何不与师父同去京城?”

丁修苦笑一声,继续道:“你休看我不学无术,只会舞刀弄枪,这世上的事我倒比那些个高堂上的看得还要清楚。江湖之中,管你是清风派,明月帮,都言自己是伸张正义,可这世间能有多少大奸大恶之人,值得人取其性命的?若要大家都拍拍自己的良心,有几个敢说,自己所作所为全是为着正义,替天行道?天下亦如是,这江山姓什么,在谁手里,是阉党横行,还是朝官当道,又有什么不同?”

二人一时间再无言语,只听得马蹄声踢踢踏踏。裴纶忽地想起以前在勾栏听人唱的一句词:“渺渺姑苏,荒芜鹿戏。”心里惆怅,因而叹了一声,唱与丁修听了。

裴纶道:“明日便到京城了,少不得一番劳累,你我今日当好好休整一番,寻个顶好的酒家去吃。”

丁修道:“裴兄说的是。不过这几日实在劳顿,吃顿好的也不够解乏。如若裴兄当真关照我,不如今晚再来一度春宵……”

裴纶当然没料到丁修如此流氓,登时闹了个红脸,怒道:“你休想!”却又听丁修仰头大笑起来,方知这厮是在顽闹,没个正经。想着自己本是个精明的,也不知怎的就着了这流氓的道,羞极怒极,对着丁修却又不好开口,只得跟自个儿赌气,又烧了几口烟来吃,耳尖儿那点热气久久也散不去。丁修瞧着他耳朵尖儿上一点红,觉得有趣极了,心想以后要多多开他玩笑,却也懂得逗猫儿应点到为止,因而这次便先放过他了。

二人歇了一夜,次日清晨,启程来到了京城城门处。裴纶仰望城门,看来同他走时并无二致,竟有些恍惚了,不知今夕何夕。却又记起曾在京城里发生的大小事,想到如今京城里早没了多少可挂念的人,竟也是别有滋味在心头。原来这便是物是人非。

丁修见他发愣,便催了一句,裴纶这才缓过神儿来。二人一前一后入了城门,相互无言,却都是心事重重:前几日虽舟车劳顿,到底心里轻松,因而不觉疲累。而今到了京城,却要有另一番故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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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丁显来到京城也不过一两日而已,因不知这锦衣卫如何行事,故而还未去南镇抚司报道。又嫌飞鱼服太过招摇,便将它换下,自个儿穿上普通衣裳,在城里寻了间客店暂时住着。本欲去南北镇抚司探查一番,却不熟官府地形,又料着南北镇抚司是要严加把守的,以自己现在的功夫,断然应付不来,因而只得作罢,转而每日在城里闲游,想着在坊间寻些线索,不想这日正遇上来寻他的丁裴二人。

裴纶本以为,虽说七尺男儿不兴落泪,可这几年来,丁门经历了诸多变故,如今同门手足里只剩修显二人,因而他俩相见也定要有些感动的。不想丁显见了丁修,非但毫无欣喜之色,反倒如见了瘟神一般,急忙转身儿走了,那二人也只得紧跟上。

三人到了一处空巷子,丁显方才停下,也不寒喧,竟自朝丁修道:“你来京城找我做甚?是缺了银子,惹了哪家的姑娘,还是杀了什么不该杀的人?”

丁修闻言假哭道:“师弟,你这话可叫我好生伤心!师哥为了你我二人的性命,辛辛苦苦央求裴兄来救你,又快马加鞭同裴兄来了京城找你,最后却落得这么个回报。也罢,你若不信我也无妨,只消问问裴兄便知我所言不虚!”

裴纶心道:若照实情来说,确是丁修寻我来帮助的,可我如今见这对师兄弟关系异常,便要再仔细些说话了。一番考量后,裴纶朝丁显做了个揖,憨笑道:“丁显兄弟多虑了,确是你师兄找着了裴某,并将你二人的事告与。不过裴某甘愿前来帮忙,全因过去同丁白缨师父有些交情,因而即使你师兄不央,裴某也自要来的。”

丁显这才将裴纶上下打量一番,不屑道:“你又是何人?这是我丁门的事,如何叫你一个外人来管?”

裴纶却不恼,照旧堆了一脸笑道:“在下裴纶。都怪裴某愚笨,方才急于答话,却忘了自报家门,自知不妥,还望丁显兄弟海涵。”

丁修插嘴道:“至于如何叫他一个外人来管——”说话间将裴纶揽入怀里,方继续道:“裴兄哪里是外人,他分明是你师嫂——”

话音还未落,腰上便受了裴纶一击。裴纶近日来时刻提防着丁修的调戏,因而这回心里有了准备,便不至于脸红了。丁显看来当真是信了丁修的鬼话,目瞪痴呆,裴纶只得轻咳一声,而后神色如常道:“休听你师哥胡诌。我虽算得外人,可眼下你二人的情况,多个帮手也不算亏,加之裴某对京城颇为熟悉,是个能帮上忙的,也不至于误了你俩的事。”

见丁显仍有犹豫之色,裴纶只得交了底儿:“丁师父当年的案子,裴某查过一段,且她归去时裴某也在场,因而算得生死之交,这回来帮你们也是搭她一个交情。”

丁修又道:“丁显,你我现在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即便你要杀我,也须迟些动手,否则就凭你那点儿功夫,你要如何活过这一回?”

这话倒叫裴纶诧异了,丁显怎的还要杀掉丁修?只觉这对师兄弟的关系甚为扑朔迷离,因而复又悄悄打量起二人来。裴纶见丁显虽有愠色,却无杀意,才明白这话不必当真的,又见丁显面上一红,似乎欲向丁修争辩,忙抢白道:“我已同你师兄商计好了,你若现在去南司,定要被人认出与那靳一川不同,因而裴某想着先去央人将你调入北司,而后才好行事。此事定能成的,只是要委屈兄弟在客店多歇息几日了。”

丁显面上松动了些,又支吾了一会儿,方才不情不愿地谢道:“既然裴兄想得如此周全,那我便不再推脱,只得有劳裴兄了。此等恩情,丁某日后定要报答。”

裴纶道:“小事一桩,不劳齿及。往后的事便留待之后再说,这事先这样定下了。”

丁显忙道:“好。裴兄若没有其他事,那丁某就先告辞了。”

裴纶方才还想起一事,却不忍告与这二人,因而还在心里斟酌着词句。可此事又着实要紧,不得不说的,这时他见丁显急着离去,也只得着忙叫道:“请留步!”

二人便朝他看来,裴纶低头道:“还有一事。裴某是有些手段,可帮你们瞒天过海,却毕竟不是手眼通天,有些事你们也自当小心的。”

又下了狠心道:“丁修,一川,你俩都要牢记,从今往后,世上便只有靳一川,再没有丁显了。”

三人一时无话。半晌,才听丁修苦笑道:“好啊,就当靳一川杀了我师弟丁显,从此这丁门便只剩我一人了,倒也落得清静。”

靳一川竟看向丁修,红了眼眶,极恭敬地唱了个喏,道:“师哥,虽说你当真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无赖,可自打入师门以来承了你多少关照,我心里也是有数的。今后你我二人不便以师兄弟相称,师哥自己也要多多保重。”

又朝裴纶道:“裴兄,莫看我师哥平日里沾花惹草,吊儿郎当,他倒当真是个重情重义的人,如今要你做我师嫂,断不会对你始乱终弃的……”

原来靳一川还记着师嫂这一茬。丁修忍不住大笑,裴纶却实在没料到这一出,登时羞红了脸,暗恨道这对师兄弟倒真是情意深重,靳一川嘴上说着不信丁修,倒是丁修说什么屁话都要当真!只得堆了笑又解释道:“师嫂一事是你师哥瞎说的,切不可当真,不可当真!”

一川却以为是裴纶害羞,也不再争辩,点个头敷衍了事。裴纶见状,颇为无奈,却也只得随他去了。又问了彼此的住处,而后三人就此道了别,靳一川独个回了客店,丁修同裴纶一道走了。

几日以来,丁修废话许多,裴纶都嫌他太唠叨。今日他却一言不发,裴纶知道是因为靳一川的事,心有不忍,忽而想到进京路上曾约丁修喝酒,这回也正好借酒消愁,便带他去了个自以为极好的酒家去吃。

入了酒家大堂,二人寻了个位子坐下。裴纶向丁修介绍道:“如今京城时兴烧酒,我却嫌那酒太烈,喝不得一两碗便要头晕脑热,动弹不得,不等尝出酒香来却先醉倒了,没什么意思。而这家只遵古法做黄米酒,酒香醇醲,喝上五碗都醉不倒的,可细细品来,正巧今日得空,你我也好闲叙片刻。”又招呼来小二,要了一壶酒,加上几个下酒菜。小二须臾便将黄米酒端了上来,丁修径自给自己倒了一碗,一口饮下了。

自秋分过后,日短夜长,二人吃了不多时,竟瞧见外头天色擦黑了。小二忙给每桌端来蜡台与蜡,将油灯点上,这才有点儿绰绰灯亮。

丁修三碗酒下了肚,方才开口:“丁翀,丁泰,丁显,我,我们四人都是师父的弟子,按功夫天资来说我的最高,若按年纪算又是丁翀最小,可师父却对那丁显格外上心。你道为何?只因这丁显傻得很,一个流寇,心倒比谁都善良,因为这个吃了多少亏,却也坚决不改。”

又喝了一口酒,继续道:“我这人确是个无赖,可我一个江湖流寇,没官没职,没钱没势,也没有个家,和那些正经人家比起来,不过多了一身功夫,再多些自由罢了,若连个为所欲为的自由都没了,活着又有什么意思?丁显却是个死心眼儿的,杀人要问道理,其他坏事一概不做,还总来教训我。我哪里会听他的,他气不过,后来便日日扬言要杀我,也是知道自己的功夫还差得很远,这才敢一见我便耍刀弄枪。”

过了四碗酒,裴纶听出丁修有了醉意,也不拦他,由着他继续喝。丁修又斟了一碗,张口欲说些什么,却又住了口,半晌无话。又过了许久,丁修将那碗酒举过了头顶,笑道:“如今我这师弟也没啦。我就敬他一碗酒,今后丁显这号人便上了黄泉路,就让这酒代我同他去罢。”话毕,将碗一倾,一碗酒全洒到了地上。

再自斟一碗,照旧朝天举起,道:“敬他人酒,焉有自己不喝的道理?师哥我也当自饮一碗。”便将这碗酒一口灌下了。

裴纶心中亦受了感动,也自斟一碗喝了。酒劲儿上头,竟上前捉住丁修的手,道:“丁修,管他叫一川,两川,姓王还是姓马,你们这些年的情谊焉能如此便断了?只要人还活着,这世上就不止剩你一个丁门的人。”

却听丁修嗤笑道:“裴兄,你不明白。”又将手抽回了,拿过梅莺刀,摇摇摆摆朝外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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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丁裴二人回去客店后,因醉了酒,反倒顾不得白日里诸多烦恼,踏踏实实睡了一夜。次日清晨,二人转醒,便要将前几日商计好的事一一办了。裴纶将沈炼家在何处告知了丁修,叫他去拜访,自个儿竟奔去了指挥佥事吕本中府上,也是去为靳一川的事求情。

你道裴纶为何要去向吕本中求情?原来他手里有着千户蔡学私吞军饷的证据,而蔡学并非吕本中的亲信,是故吕本中早欲将他弹劾的,却一直苦于抓不住把柄。如今裴纶若能将蔡学的罪状呈上,吕本中断然愿意受的。何况私吞军饷的罪名,若是放到万历年间不过要罚些俸禄,削个一官半职,而现今大明王朝内忧外患,若叫皇上得了此等事的线索,少说也要将那蔡学打入诏狱。如今只要保一个小旗,便能将蔡学斩草除根,这桩买卖左右看也是划算得很,那吕本中焉有不肯帮忙的道理?裴纶正是如此料算,今日才要先来央他。

虽说裴纶实际不算空手而来,可若是不带些明面上的礼物,总显得有些失礼。裴纶如此想着,便先行去了荣月斋,置办了几样自己爱吃的点心,又将几样没吃过的新式样一并买了,这才奔来了吕本中府前。裴纶早将蔡学一事暗中告与了吕本中,因而下人只将裴纶的大名朝上一报,吕本中便将他迎入了府里。

裴纶见了吕本中,首先倒地一揖,道:“小人裴纶给吕大人请安了。小人来了京城不多日,便急急地来见大人,因而未能办成大礼,只得从荣月斋带了些点心前来拜见,寒酸薄礼,还望大人勿怪。”

吕本中赶忙还礼道:“哪里哪里,裴兄不必客气。前几日劳顿辛苦,现在可歇过乏来了?”

裴纶起身,又是一揖,道:“承蒙大人挂念,小人早就歇过来了。倒是听闻大人近日公务繁忙,小人却还前来麻烦,心实不安。”

吕本中将裴纶让至座上,叹道:“这几日确实繁忙。那你我便闲话少叙,我听闻裴兄得了那蔡学私吞军饷的把柄,可真有此事?”

裴纶拿了桌上的酥果馅儿来吃,笑道:“这事自然不假。只是那物证的下落只有小人知晓,大人若想得到,小人却还有一事相求。”

吕本中急忙道:“裴兄请讲。”

裴纶咂着嘴,心道这酥果馅儿当真好吃,内里的核桃仁脆生可口,却又不至于太干,一气儿吃掉一个也不须喝水的。见吕本中急着问话,他也不敢耽搁,只得草草将点心咽下肚,道:“南镇抚司有一百户,姓董名颖,近日得了些关于丁门的消息,因而派了几个小旗前去探查。有一小旗,名为靳一川,此人独自寻到了丁门残党丁显,谈话间丁显方知其来由,即欲杀之,靳一川不得已,只好将这丁显杀了。其同僚知道了此事,心生恶念,欲加害于他,好将功劳抢来。而这靳一川同小人素来有些交情,便来求我帮忙,小人自然不可推卸,思来想去,在宫中实无其他交情,也只好来麻烦大人了。”

这番话虚虚实实,若叫吕本中知道他在帮那丁门乱党的忙,此事却麻烦了,因而裴纶必须掂量着说。见吕本中未有疑色,裴纶方继续道:“大人您看,这靳一川能杀掉丁显,功夫定是了得,如今又遭同僚算计,何不就事将他转入北镇抚司,也算因才用人。加之小人也有礼物献与大人,岂不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吕本中笑道:“我当是何事,这等小事不成问题,裴兄只管放心,吕某定能办成的。”

裴纶起身行礼道:“有劳大人了。事成之后,小人也定会依言将所承诺的证物交与大人。”

正欲道别,裴纶却又想起一事,因问道:“小人还有一事相问,大人这酥果馅儿哪里买的?小人刚才尝了一个,口味好得很啊。”

吕本中道:“这是下人从祥慧斋买来的,由本府正门出去左转,片刻便到了。”

裴纶行礼谢过,二人道了别,裴纶便朝祥慧斋去了。原来祥慧斋是裴纶走后京城新开的点心铺子,从别处挖来的老师傅,甫一开张便有不少人前来试尝,如今竟能同荣月斋分庭抗礼了。裴纶来了店里,听店主介绍道:“这月饼有冰糖芝麻核桃仁馅儿,有冰糖苏籽绿豆泥馅儿,还有白糖山楂条馅儿,不知你老爱吃哪样?”

裴纶道:“我方才吃了你家的核桃馅儿,只觉脆而不干,甚是好吃,冰糖芝麻核桃仁的月饼便先约来一斤,别的还有没有核桃馅儿的点心?”

店主道:“有的,有的。小的这里还有苏籽核桃仁的白皮酥果儿,也有嵌了核桃仁的桃酥,你老尝尝?”

裴纶各来了一斤,拿油纸包着,路上犯了馋,便开了一包来吃。这白皮酥果儿还热乎着,许是刚刚出炉,油香四溢,裴纶心里欢喜道:这新出炉的点心,油还热乎着,又香又脆,极为好吃,可惜丁修是吃不到了。又自个儿扇了自己一嘴巴:呸,还惦记那只知暴殄天物的浑人做甚。如此想着,却还是忍着馋给丁修留了几块。正要包起来,只见一只手从旁伸出来,将那酥果儿夺去了一块。裴纶认得那衣服,知道是丁修,因而没有太多惊讶,倒将那纸包直接丢给了丁修,道:“你倒是来得巧,这点心才刚出炉,好吃。”

丁修自然不顾口味好赖,三俩口将酥果吞了,却始终不发一语。裴纶奇道:“昨日你不言语,我当是为了靳一川的事,这今日又作的什么妖?”

却见丁修吃完,将那油纸包随处扔了,方才道:“那沈炼是你什么人?我今日去见他,看他对你倒是挺上心。”

原来丁修今日去寻了沈炼,将一川的事告与了,那沈炼始终眉头紧锁,冷若冰霜。直至丁修透露是裴纶叫他来拜访,沈炼眼中才流露出些许暖意,柔声道:“裴纶,他现在怎么样?”

丁修心里便升起一股无名火,怪笑道:“他啊,好得很。沈大人若是惦记,丁某改日叫他来见见大人就是。”

沈炼微笑道:“那倒是不必,我只要知道他如今平安便足够了。”

丁修闻言火气更盛,却也不知自己这火气从何而起,只得再与沈炼嘱咐几句,便道了别。

这且不表。且说当下,裴纶闻言不禁面上一臊。丁修自打静林寺那晚以来,时常调戏他,他都只当这人犯浑,不作数的,而今日丁修这语气竟像是当真吃了醋,比一般调戏还亲密了不知几分。裴纶却不敢猜测丁修是动了真情,只得正色道:“沈炼与我是生死之交,不是那等关系,你休要瞎猜。”

丁修嗤道:“我猜什么了?我只道他对你上心,若你二人是生死之交,这份心意也是人之常情,你却自己以为我猜你俩是那等关系,那你倒是说说,我以为你俩是哪等关系?”

裴纶气极,半晌说不出话来,丁修却兀自走了。裴纶被丁修搅得心乱如麻,也不跟着他,自个儿赌气绕道而行。他不愿见丁修,又担心丁修现在回了客店,因而闲游至了河边,在石板上坐下,把那两斤点心全数吃了,吃完以后心情转好,又开始后悔没给丁修留一块。由此想起丁修今日异常,心里却又乱起来,又暗骂自己何必为那歹人心烦。其实隐约明白自己的心意,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却说丁修见裴纶赌气走了,心里更为恼火,因而也不回客店,在街上兜兜转转,竟来到了昨日裴纶带他前往的酒家门前,干脆进去吃酒。三碗下肚,又想起昨日裴纶所说,心里发堵,便又干了一碗。

他丁修便是天地间一浮萍,早明白‘天若有情天亦老’的道理,因而不愿付出真情真意。昨日丁显成了靳一川,裴纶以二人情谊仍在为由来劝慰他,哪知他正是恨自己优柔寡断,斩不断这情谊,白白叫自己伤心。今日与裴纶胡搅蛮缠一通,自知何故,因而更为烦恼。丁修又喝了一碗。今日与昨日俱是喝了五碗,而昨日此时已是醺醺然,今日却是半点醉意都寻不到了。

丁修比裴纶晚些时候回到客店。二人仍然没有言语,各自洗漱睡下了。两人一个炕头,一个炕稍,各怀着心事,俱是望了半夜的明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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却说二人各明了各自心意后,裴纶暗自忖了一夜,终于下决心要同丁修道明。不想次日清晨,丁修竟道:“裴兄,多日来承蒙相助,丁某感激不尽。如今眼见此事要成了,不如你我二人就此别过。至于裴兄的恩情,丁某来日再报也不迟。”

裴纶便是没料到此番光景,因而一怔,随即怒道:“丁修!你既知我心意,也明了自己心意,又如何要就此别过?”

却见丁修笑道:“裴纶,世人都说情字能叫人生死相许,可若要我生死相许,丁某断是办不到的。我却知你是重情重义之人,香山居士有诗云:‘莫将山上松,结托水上萍。’这说的便是你我二人。我是水上浮萍,你这山上青松,又何苦与我纠缠呢。不如早早断了这心思,各奔前程,岂不是省去许多烦恼。”

裴纶闻言心下大怒,可这几日相处下来,他又断不肯相信丁修当真是个薄情郎。他将眼下情形细细思量了一番,只觉若不是他看人出错,便只剩一个缘故——怕了。

丁修有情,却怕付出真情。裴纶又想起那日同丁修喝酒,丁修说他不明白。如此想来,那时自己劝慰丁修,他与一川名分虽尽,情谊犹在,而丁修大约正愁斩不断这份情谊牵拌的。裴纶冷笑道:“实是可笑。我还当你是个敢爱敢恨的爽快人,原来竟连个情字都不敢托付的。好啊,那裴某也不留你,你我今日便分道扬镳。来日方长,有缘再见……不,我看还是再也不见最好。”话毕,也不管丁修作何反应,径自收拾起行李。

丁修悠悠道:“这话倒说的不错,那我也祝咱俩关内关外,天上地下,永不相见好了。”

这话自然气得裴纶火冒三丈,开口欲辩,却被丁修抢白道:”我的行李只有这一把梅莺刀,既然裴兄还要收拾,那丁某便先行一步了。”

听闻丁修要走,裴纶却又急忙叫道:“丁兄留步!”又道:“咱俩在杭州时,我劝你尝尝京城的猪肉大葱包子,直到今日却也没带你去尝过。你若是有意,路上找人问个叫圆德楼的酒家,裴某吃遍京城的包子,他家的可称得上京城之最了。”

丁修怔了片刻,方才谢过裴纶的好意,而后二人便分路而行了。自此以后,丁修便是来去如风,无人寻得到他的踪影。裴纶则寻了个僻静地方住着,先去会了沈炼,又帮靳一川找了个长久住处,安顿打点好生活。见他肺痨加重,还去四处寻医问药,听闻有个叶姓大夫长于医治此病,便带着他前去拜访。

裴纶到底惦记丁修,纵使火气未消,也还是问了一川,这几日可曾见过他师兄没有?靳一川只道丁修来找他讨了几回银子。裴纶虽欲再问,然而毕竟还赌气着,便不肯多嘴了。

一日,裴纶闻听蔡学向府内告假,料其必是听到了风声,恐怕正满京城寻他呢,此时他若不将证物交与吕本中,恐怕自己也有性命之忧。然而那时靳一川仍未转入北司,裴纶又恐吕本中反悔,因而不肯把证物先交出,只是自己行动更为小心罢了。

又过了几日的光景,吕本中依言将靳一川转入北司。董颖闻此消息,心有疑虑,却自知不该多问,且听吕本中言语间有将他提拔至千户之意,因而对此事装聋作哑,稀里糊涂便过去了。裴纶见诸事已安排停妥,这才欲将手里的证物呈与吕本中。哪知正在去吕府的路上竟被人拦下,裴纶一看,只见这大汉身形魁梧,阔脸紫皮,大眼浓眉,料着不是善人,便先谄笑。那大汉毫不理会,径自拎起裴纶的前襟,恶声道:“你用来参蔡大人的证物现在何处?”

裴纶明了其来意,嘿嘿一笑,装疯卖傻道:“你老说的啥证物?小人不过京城一个小浪子,消息也不灵通,你老若是要寻些东西,恐怕还要再问别人的。”

大汉怒目圆瞪,手里更加使了些力气,裴纶故意“哎哟哎哟”地叫疼,一手趁机摸上了乌金棍。那大汉道:“你休要与我顽闹,我知道与我家大人相关的证物就在你手上,你若是不肯交出来,可休怪我动手!”

裴纶叫道:“大老爷,有话好说,好说!”如此说着,却趁大汉不备,叫他腹部挨了一闷棍。大汉吃痛,手下一松,裴纶趁机一挣,转身欲跑,不想一支暗箭射来,正中他肩膀。原来暗处还有一人!裴纶方回过神,便瞧着下一箭又要射来,慌忙侧身一躲,又见那大汉似要缓过痛来了,只得急忙奔逃。

这一奔自有道理。方才射来两箭,裴纶已是摸清了暗处那人的位置,因而特意朝着暗器射程的死角奔去。这方向上正巧有处集市,裴纶紧跑两步,冲进集市里,想着此处人多眼杂,那二人寻他自是更费功夫。且这集市四外许多窄巷,裴纶估摸着那二人已是寻不到他,眨眼间便冲进了其中一处。却听身后有人道:“朝那里去了!”心下一紧,四下张望,只见前方拐角处的院里有一棵杨树极高,当下心生一计,朝那杨树奔去。裴纶飞身上了墙头,轻轻一跃便移到了树上,那杨树为此晃动不已,待到追他那二人进了巷子,树却正巧静止了。

这巷子尽头分左右两路,那二人入了巷子,不见裴纶,便以为裴纶朝巷子深处去了,因而打算分头寻找。见那二人走远了,裴纶方才松了口气,却更觉肩痛难忍。勉强从树上下来,只觉头昏脑胀,脚步打虚,这才明白原来自己中的是一支毒箭。裴纶稳住心神,思索起京城里可靠的大夫来,只想到一个周姓大夫,只要肯付银子,他是什么人都愿意治的。又正巧他家离此处不远,因而裴纶强撑着肩伤,踉跄行至周大夫家里。裴纶叩门,见出来的正是那周大夫,先道了句:“我怀里还有些银子,先做定金,若你能将我医好,裴某定有重酬。”话毕,精力实在不支,便倒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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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道丁修往何处去了?原来他自打别了裴纶,便复又拾起了收钱杀人的老本行,逍遥快活去了。他本以为自己与裴纶之间从此便休了,谁知这日来吃茶,却正巧听人道蔡学正派人捉拿裴纶,本欲不管,奈何心里到底惦记,也只得求人将此事细细道来了。

那人便将裴纶与蔡学之事一一道明了,末了又道:“昨日便有两位蔡千户派出的手下寻到了裴纶,射中他一支毒箭,却仍是叫他给跑了,因而那二人还在京城里四处寻着呢。”

丁修心里一番计较,裴纶既中了毒,便只有两个下落了,一是去熟人家里,二便是求医。说到熟人,丁修首先便想起沈炼,因而前去了沈炼家中。见到沈炼,问及裴纶,原来沈炼也不知其踪,丁修不禁为难:若是如此,那裴纶必是去求医了,可京城里大夫无数,他又如何去找?

却见沈炼沉吟片刻,道:“以裴纶现在的身份,普通医馆断不敢收他的。沈某倒是知道有个周姓大夫,此人颇为神秘,江湖上少有人知道,我也是听了裴纶的介绍才知道有这号人物。听说只要银子够,他什么人都肯医的。”又道了周大夫的住处。丁修谢过,心里担心得很,便也不耽搁,当即同沈炼道了别,即刻上路。

行至周大夫门前,丁修叩门。出来迎他的是一青年男子,神情畏缩。丁修道:“你这里可有个姓周的大夫?”

那人道:“你老何事?”

丁修又问道:“你这里近日可有一裴姓男子前来求医?”

那人听了丁修的问话,面上堆起笑来,伸直了脊梁,道:“有的,有的。我便是周大夫,你可是裴兄的好朋友?”

丁修道:“我同他不是朋友。”

这却叫周大夫摸不着头脑了,略一思索,想起近日京城里龙阳成风,这才得了解释:敢情这俩人是相好的,那当然不是朋友了。见丁修面上急迫,便紧道:“他甫一进院里便晕倒了,一分银子都没付的,我这人却是好心,虽则没能收着他银子,哪里忍心看他如此丢了性命?便先将他救起了。”

丁修也不理他,径自踏进院里,道:“他人在哪里?”

周大夫紧走两步,指了一间屋子,道:“在这间屋里。那箭毒性颇强,我可是费了些工夫才保了他性命,若是遇见一般的大夫,恐怕他早就一命呜呼啦,只是要他醒来尚需时日……”

丁修依旧不听他废话,大步流星进了屋里。裴纶平躺在炕上,脸色煞白,双唇发紫,眼周乌青,丁修看在眼里,竟觉心里如针扎一般疼,因而恨恨道:“裴纶啊裴纶,你这样叫我伤心,杀你个一千次都难解我心头之恨。你救了师弟和我一次,我今日救你一次,咱们这算扯平了,如若下回再见面,我可真要杀你了!”

话虽如此,丁修却忍不住伸手暖了暖裴纶的脸,这才出了屋。

丁修问周大夫道:“多少钱?”

周大夫急忙道:“我这儿收钱向来合适的,你给我一百两,保准叫他平平安安回去。”

丁修恶狠狠道:“一百两?你也不怕遭报应!”

周大夫也不打怵,呛道:“一百两,就是一百两!我这儿的药材都是顶好的,少说也要得五十两,剩下的五十两,医你兄弟这伤,难道我这几日的辛苦还不值么!”

因嫌这人废话许多,丁修实在懒与他争辩,只道:“我现在没那么多银子,你须再宽限些时日,我定能将银子寻来的。”

周大夫哼道:“我这本就不富裕,你要是交不上银子,趁早说话,医个人又要寻药又要熬药的,我可不愿白搭辛苦。”

听了这话,丁修也不言语,只缓缓将长刀拔出。周大夫见状,转身欲逃,丁修哪里肯让,刹那间便将他擒住,刀刃堪堪顶着他脖颈,刀下已是冒了几滴血珠。

只听丁修沉声道:“周大夫,刀剑无情。我再问你一遍,银子的事可否宽限我些时日?”

周大夫慌道:“大人!这京城里的大夫除我以外,愿救他的定是医术不精,医术高明的断无人愿救,你若真要杀我可要三思再行!”

丁修冷笑道:“杀你?我当然杀不得你,可我却能割你的耳,戳你的眼,烂你的舌……”

周大夫阅人无数,自然看出丁修并非危言耸听,因换了副阿谀姿态,道:“大老爷既然开口,小人焉敢有异议?只是小人家道实不算富贵,还望你老三日以里便能把药钱结了……”

丁修收起梅莺,转身走了,又向周大夫道:“三日,好。三日之后的此时,我若是没能拿来一百两银子,你就把屋里那人杀了,丁某断没有二话的。日后若再来找你麻烦,叫我遭天打雷劈。”

如此过了三日,丁修竟当真拿来张一百两的银票。周大夫见了银票,欢欢喜喜,只告诉丁修说裴纶已经醒了,便急忙进屋去把银票藏起来,也不管那俩人了。

丁修进了屋,果真见裴纶转醒了,眼睛虽然还闭着,脸上却已经挂起了笑。丁修仔细看他,见他面上有了血色,嘴唇也湿润了些,心里才轻松了,这下却又想到自己有日子没见裴纶,竟突然生出些想念,不由多看了一会儿。丁修正看着这张大包子脸出神,裴纶突然睁开眼,满脸笑意地看着他。

裴纶道:“你不愿见我,我不愿见你,可惜天不遂人愿啊,咱俩还是遇见了。”

丁修道:“我是念着你救过师弟和我一命,这才来救你,不然早叫你自生自灭了。”

裴纶嘿嘿笑了几声,又问道:“你这一百两银子哪里来的?”

将梅莺放好,又在裴纶旁边坐下,丁修这才答道:“我本是去找师弟讨银子,今日去要,却正遇见沈炼,这银子便是沈炼给的。”

裴纶蹙眉道:“一川的俸禄不过一年二十两,沈炼如今是个总旗,也挣不了许多,这一百两是如何来的?”

丁修嗤道:“你倒是管得许多,若真是担心,何不自个儿去问问沈总旗?”

便是块木头也能听出丁修话中有话,裴纶心里发暖,便又眯眼笑起来,道:“哎哟,这是哪家的醋缸打了,闻着这么酸。”

自知被识破心思,丁修面上一红,却不接茬,只道:“你既然无事,我便走了。”

裴纶忙道:“哎!我醒来后一个人闷得很,与周大夫聊又嫌他太聒噪,你既然来了,便陪我闲叙片刻罢。”

丁修也不多推辞,复又看向裴纶。发觉光线暗淡,原来竟已是夕阳西下时,便喊了周大夫过来点蜡。周大夫本欲叫丁修再多付些银子,听见长刀出鞘声,又只得住了嘴,将蜡点了,一溜烟儿跑回了自个儿屋里。

不多时,窗外又升上了一轮明月。只听屋内裴纶问道:“丁修,以后你要去哪?”

丁修思忖片刻,道:“我这等江湖浪子,天下为家,去杭州如何,在京城又如何?都不过是寻个栖身处罢了。”

裴纶叹道:“裴某自打去了杭州,便甚少再外出周游了,现在陪你来了京城一遭,方明白世间许多美妙是在杭州无法寻得的。以前总以为世道太乱,江湖凶险,生怕出个门便遭人暗算,现在却觉得,这天下大势,个人生死,我又无可改变的,死在杭州是一辈子,死在天涯也是一辈子,何不在死前出来见见人间?”

又道:“伤好之后,我计划着去关外看看。听说那里人长于制作牛羊肉食,哪怕只为了肚里这头饕餮,也值得我去走走。哎,我也不走太远,大约只在山海关附近游历,你要去找我可别往深处去了。”

丁修道:“我又不去找你,你说这作甚?”

裴纶也不恼,径自笑道:“没指望你去找我,怪我没话找话。”

这句完了,而人却沉默了半晌,只见灯影绰绰,映得屋里明明暗暗。忽听丁修道:“圆德楼的猪肉大葱包子确实好吃,倒叫丁某回不去杭州了。”

裴纶道:“你爱去哪去哪。你又不来找我,那我管你作甚。”

二人对望片刻,丁修俯下身子,捏着裴纶的下巴亲了上去,闻着裴纶一嘴的汤药味儿。一吻毕了,丁修低声道:“裴纶,我是真想将你千刀万剐。你是做了什么法?要你我再见,我这心要疼;要你我不见,我这心却还是疼的。”

这话听得裴纶心里怦怦直跳,赶紧干咳一声,道:“闲话少说罢,还有件正经事要办。”说话间从里衣掏出一本簿子来,道:“这便是我用来参蔡学的物证,此事一成,你与一川的事便十分妥了。你明日带着它去亲军都尉府,找到吕本中,将这个交给他。只消提起我的名字他便明白了。”

丁修应了,又道:“裴兄,我帮你这么大的忙,你有什么报酬?”如此问着,却早就上下其手起来,逼着裴纶只能给出那一个答案。裴纶勉强道:“我这伤还未痊愈呢!”却也被丁修撩拨得难受,只得从了。

朦胧间听得丁修叹道:“这么润的人,却只能再睡上这一晚,可惜了。”

裴纶身上仍旧发虚,却笑道:“丁修,来日方长,来日方长。”

-

来到亲军都尉府前,丁修向一小厮说明来意,却见那小厮神色异常,便知其中必有蹊跷,然而也不点破,倒要看看这其中有什么名堂。那小厮满脸堆笑朝他道:“大人,我们家老爷说了,若是遇见裴纶来拜访,便先邀他去个别处,才好谈事,你老且随我来。”

丁修便随那小厮去了,路上时时小心,谨防着有人暗中出手。及至一处空巷,只觉背后一寒,预感不好,便侧身一躲,果见有一箭矢从身后射来。丁修伸手将那箭捉住,发觉箭头涂抹着毒物,估量着这便是那日伤了裴纶的,心中火起,梅莺出鞘,朝着箭飞来的方向走去。才走了几步,却听旁侧有人大喝一声:“呔!”转头看去,只见一彪形大汉手持雁翅刀朝他奔来,丁修却径自朝前走去,眼角却将这大汉上下打量了一番。

瞧这大汉虎背熊腰,想必行动不十分灵巧,大约空有些蛮力。待他奔至面前,丁修一个转身,首先举刀朝下劈去,大汉自然要拿刀推挡,丁修趁机抬腿欲向其腰部袭去。不想此人竟灵活的很,脚步一错便躲开了。丁修暗道:这小子也是有些本事的,有趣!正想着,只见两刀刀刃互相擦过一段后分开,丁修便趁那人还未缓过来,复又挥刀几下,均被推挡回来,却将大汉逼得连连后退。这回大汉终于瞧见空当,急向丁修劈去一刀。不想此举却正中丁修下怀,只见他一个错身绕到大汉身后,刀柄击中他脊梁。大汉本就重心朝前,又受了这一击,便只有重重倒地了。

趁他还未起身,丁修挥刀欲砍下,却又有一箭朝他飞来,他也只得躲避。这一躲却叫大汉起了身,二人只得再纠缠一阵。因心里急着杀掉那暗处的射箭之人,丁修没了耐性,便什么都不顾了,连挥几个快刀,刀锋寒光叫人眼花缭乱,眼见大汉即将招架不住,便瞅着机会割断了他握刀的手,也不听他哀叫,径自一刀朝他心口捅去。

察觉出周围有些动静,丁修料着是暗处那人要逃了,便循着动静奔去。那人行动极快,却仍是不如丁修,几步便叫丁修赶上了。见躲不过丁修,那人先是出其不意拉弩朝他射了一箭,却被他躲开了。这下弩里没了箭,那人只得将弩弃了,复又朝前跑去,丁修自然不让,一脚登在墙上,借力跃到那人身前,趁那人忙着转身,便向他腰部一挥刀。那人腰上流了血,丁修正欲一刀砍下,却想到可先留他一命,叫他说出蔡学的住处再杀也不迟。这一分神不要紧,倒叫那人得了机会,竟从袖中摸出一柄牛耳尖刀,朝丁修刺来。丁修反应及时,一转刀锋,又将这人握刀的手割了。这人吃痛,自知无处可逃,便也不逃了,瘫坐到地上,口里哎哟不停。

丁修问道:“你家主子现在何处?”

见那人不答,丁修便道:“我手里这刀,可一刀给你个痛快,却也可先割去你四肢五官,叫你生不如死的。”

那人急忙答道:“城东!城东那片巷子里,有一个斜街,你从有棵枣树的街口走,第三户便是了。”

丁修谢过,一刀将此人的头削去,便朝蔡学住处来了。到了地方,也不敲门,拿刀柄将门撞开,径自踏进院里。此处却还有些武生,见了丁修纷纷拿了刀冲过来,丁修一看,便知这些人不过会些三脚猫功夫,几刀便将这些人斩了。进了屋里,见屋内几人均是粗布麻衣,也辨不清哪位才是老爷,因问道:“我只问你们,谁是蔡学?我只要找他一个,可别叫我杀错人。”

那几人面面相觑片刻,终于有人指着另一人开口道:“是他!”旁人见状,也纷纷指认。蔡学见自己身份暴露,急欲逃走,可自己半点功夫都不会的,遇见丁修这等人,哪里还逃得走?丁修轻松将他捉拿了,也不杀他,只废了他双腿,又将两手绑上,道:“你有所不知,我本来也是要杀裴纶的,若是你肯给我银子,叫我去杀他,哪里还用这许多事。可你偏叫别人去杀他,这我便不乐意啦,也只好放他一命,先将你杀了再说。”

当日夜里,丁修便将蔡学同那证物一并扔在了吕本中府前。又过了几日,丁修看着裴纶出了京城。气候渐渐寒了,日子风平浪静,丁修每日杀人拿钱,自由自在,却总觉无趣。好在一川时常要来杀他,这才能叫他抬抬眼皮,可近日来一川肺痨更重,功夫大不如从前,这原本有趣的事便也有些乏味了。

一日,赵靖忠要他去杀靳一川,这是难得的趣事,况那赵靖忠又是个肯出银子的,丁修没有不答应的道理。这晚遇见一川,大雪纷纷扬扬,二人在这雪中一番兵刃相接后,一川再也招架不住,倒地不起,他只须一刀刺下便能取一川性命,谁知这时自己竟又不忍下手了。

丁修抬头,望见一轮圆月,由此想起他与裴纶的最后一面,那时窗外也是相似的圆月。思虑至此,丁修不禁叹道:“师父死了,裴纶走了。我若是当真杀了你,那这世上便只剩我一人了。”

却听身后有些悉悉索索的动静,丁修还未来得及反应,只听一川忽然喝道:“师兄,小心!”随后这瘫在地上的人竟还有力气翻身跃起,将丁修推到一旁。丁修一回头,就见一川复又倒下了,再一看,一支箭正插在他胸口。

月华如练,飞雪如花。一川的尸体很快便凉了,丁修在旁伫立片刻,竟打了个寒颤。原来京城的冬季如此之冷。

多少年师兄弟的情谊,如今当真斩得一干二净了,原来是如此伤心的事。

他恍惚想到,如若当时裴纶死了,自己会不会也要这样伤心?

丁修将偷袭一川的那二人杀了,仍觉不解仇。方才问了,原来那几人竟是赵靖忠派来杀掉他们两人,更是怒意难平,恨不能立马将赵靖忠杀掉。可四处打听,京城里这些线人都只道赵靖忠近日行踪不定,丁修也只得先掘地三尺将他找出来再说。

这日丁修来了圆德楼吃饭,猪肉大葱包子才咬了一口,对面便坐下一人来。见这人穿着平民衣裳,丁修一眼没认出是谁,抬头一看,原来是沈炼。丁修两口把包子咽了,满嘴油光地朝沈炼道:“沈大人,今日吹的是什么风,你竟来找我了。”

沈炼道:“我知道赵靖忠在哪。”

丁修闻言,收敛了闲散姿态,向前倾身道:“消息确凿?”

沈炼自斟了一杯茶,道:“一定准确的。”又道:“我现在要去杀他,你来不来?”

丁修笑道:“这自然好。只是要待我先吃了这包子,你我再行上路。”

沈炼也不急,一杯杯地喝茶,瞧着对面丁修大快朵颐。只听丁修又道:“沈大人可吃过他家的包子?说是京城第一好的。”

沈炼笑道:“这是裴纶与你说的吧?也就他最好钻研吃食。不知裴纶近日如何?”

丁修只觉口中包子都不如以前鲜美,苦笑一声道:“他早就去了关外,你道他近日如何?我又哪里知道。”

沈炼还只当这二人是酒肉朋友,也没听出丁修语气苦涩,因道:“赵靖忠也正往关外去,你我将他杀了以后,你还可去关外访一访裴纶。”

丁修将包子放下,叹道:“沈大人,你不知道。裴纶与我之间有些故事,我一早便同他说明,等他去了关外,我们二人断不会再见了。”

沈炼一愣,竟是没想到这二人之间还能有什么故事,能叫丁修这等人烦恼至此的。自忖了一会儿,方轻声道:“丁修,你们二人在这世上,都没什么可挂念的人了,你难道当真愿意一人终老?我看你也不是真心不愿再见他,而裴纶自是重情义之人,就算你当真说了不再同他相见,他也定会等你的。”

这话倒叫丁修心动了。遂又想着,从前只道有情催人老,可这回一川死了,想起往日同他针锋相对,竟只觉分外有趣。裴纶现在仍活着,如若现在去寻他,纵使两人恩怨纠葛还要有诸多烦恼,却也比同他死别要强上千万倍了。

如此想着,丁修道:“好!那我便听你一次,待此事成了,便去关外寻裴纶。”

又道:“沈大人,还有件事。以后裴纶就是我的人了,你以后若再要惦记可要有些分寸。”

这下又叫沈炼吃了一惊,道:“这话怎讲?难道你……你和裴纶……”

丁修大笑起来,拿袖子一抹嘴,两手在衣服上胡乱蹭了几下,起身道:“你想得不错!我与他正是那等关系。等我去关外寻着他,就与他拜天地,交杯酒,入洞房!”

又过了几日,丁沈二人杀了赵靖忠,以后就此别过。沈炼下了江南,丁修则策马向草原深处奔去了。

那深处便是关外,碧草茫茫,飞沙走石。而在这片广阔天地里,还有一位故人在等他归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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