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人潮中逃亡

每种生活都有两面,熟悉的,陌生的,厌恶的,喜欢的,我们常要面对其中一面,又无法自控地追逐另一面,被欲望支配,就注定了不断逃亡。

年轻的脚步就像蜗牛,努力,却很缓慢,在希望中彷徨,又在不甘中坚持,永无休止。

宽敞干净的客厅,软沙发,小方桌,左边是书柜,对面是电视机,四周是精心粉刷的墙,安静又舒适,想要的都在了,曾经的理想成为现实,我身处其中,却怅然若失。

很早就想有个自己的家,从头到脚我做主,四年前,大学毕业,终于如愿。

彼时积蓄甚少,托朋友的福,便宜接手一套房,在一栋老楼,一室一厅,简装修,环境不好,但地段很好,离深圳最有名的地方都挺近,相比很多处境更窘迫的人,应该知足。

我将它看作一个有待开发的试验田,煞有介事地规划着,卧室、客厅、电视柜、电脑桌…...美好生活马上开始。

但没想到,什么都没来得及,一个月后,我搬走了。

因为找到一份距离很远的工作,每天早出晚归,匆忙又疲惫,搬家的时候,为处理家具,到大街上随便找了个废品搬运工,搬完才发现,一只刚买没多久的手表被顺走了,价值50块,废品总共卖50。

搬家是件很折腾的事,找一处合适的房子,再把大小物件都搬过去,还要适应新的环境,还不能占用上班时间,很多人宁愿整天叫苦不迭,也不会轻易搬家。

曾有个偶遇的老乡跟我说,他在深圳搬了好几次家,搬家时才知道自己有那么多东西,每次都只挑重要的带,旧的、不重要的都扔掉,那时我刚来不久,东西很简单,一个都不舍得扔,后来,我辗转了几家公司,又搬了几次家,才发觉自己也成了那样。

漂泊的日子总是充满变数,处境不同,选择也会不同,有些事情,听起来不可思议,在发生的当下又是情理之中。

我朝着期望的生活一步步地走,先摆脱蜗居,再要更干净、明亮,再后来会考虑周边的交通、吃喝、玩乐。

随着工作越来越好,财富有了积累,这些都实现了,像做梦一样,但我并没有预想的那么开心,因为我发现,虽然我比以前有钱了,周围的人比我更有钱,我租了更好的房子,他们买了房,我坐车更方便了,他们开车上班,我可以闲暇时候出去游玩,他们出国,我去新马泰,他们去欧美。

我内心的期望随着见识的增多而不断提升,也总会不自觉地把别人的样子当作我将要努力实现的目标,一直扮演追赶者,却仿佛永远追不上。

有时不愿面对一些人和事,所以选择离开,后来才明白,逃避的不是他们,而是曾经的自己。

家里我最小,凡事都没有优先权,先是爸妈,再是姐姐,最后才是我,所以,去的地方最少,见识也最少,很少有发言权,要么我说的他们都知道,要么他们说的我都不知道。

很多时候,不用我做什么,也不需要说什么,但并不代表我没有想法,我想表达观点,想有所作为得到肯定,渐渐地却发现,不论我做出怎样的尝试,似乎一直活在别人的影子里,没有存在感,也没有自我。

十四岁,我离开家,前所未有的兴奋,终于可以自己支配时间和金钱,可以说想说的话,做想做的事,不用被人指挥,也不会有人指责,挣脱牢笼般自由。

但我不知道的是,脱离了管教和监督的同时,也失去了保护伞,我带着探索未知的好奇,也有着涉世之初的稚嫩,到处都是考验,烦恼无处倾诉,困难无人求助,要经受孤独,还会被人欺负。

有一次,班上有同学打架,我在旁边看热闹,觉得有意思,忍不住笑了出来,其中一个看到我笑,转而怒斥我,问我为什么笑,同时打了我一拳,我没敢打他,就回了一句,我就笑怎么了?!这样的回应很怂,直接暴露了我的胆怯,同学又都笑我,等着看热闹,我不想吃眼前亏,只好默默地坐下,什么都不说。

忍一时风平浪静,以后远离是非就好,我只能这么想。

第二年,升了级,重新分班,有了新的同学和老师,我以为可以和过去的恩怨彻底告别,但没想到,这世界就是怕什么来什么,我跟他又被分到一个班。

我决定不跟他说话,也尽量不产生交集,就像从没认识过。

那时我们班每隔一段时间会换一次座位,我唯一的愿望是离他远点,但几次之后,我俩还是不偏不倚地被排为同桌。既然已成事实,不如坦然接受,可能他变了,或者,他忘了呢。

他像见到老友一样跟我打招呼,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我僵硬地给予回应,之后的大部分时间都相安无事,我很少跟他说话,但埋在心底的火种还在,随时可能重新燃烧。

有一次,他在写作业,用的是钢笔,写着写着猛一抬手,墨水甩到我身上,我用胳膊捅他一下,并用眼神要求他道歉,他用同样的眼神看着我,非但没有歉意,还继续往我身上甩,由无意转为故意。

“你把墨水甩我身上了!”我恶狠狠地说。

“你活该!”他直接怼了回来,语气和一年前问我“笑什么”一模一样。

这彻底点燃了我心中的怒火,心想,以前你欺负我,现在想继续是么?那行,咱们新账旧账一起算!

在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的自习课上,我挥着拳头朝他打过去,他还回来,我就更狠地打回去,拉都拉不住。

我只想毫无顾忌地跟他打一架,为尊严而战,哪怕两败俱伤。

“住手!”一声厉呵从门外传来。

不知什么时候,班主任站在了门口,我只好很不甘心地收手。

以前犯错误,我特怕受批评,怕担责任,但那次没有,我并不觉得自己有错,哪怕后来被训话,被罚站,被笑话,都无所谓,在外人看来,我是冲动的、鲁莽的、幼稚的,我却为自己的勇敢而高兴。

我离开家乡,想向别人证明我靠自己也能过得很好,事实是我过得很糟;我避开讨厌的人,不愿再相见,甚至不想听到与之相关的任何事,他却会在另一个地方,以另一种方式再次出现。

面对成长的挫折和困境,我们总会习惯性地选择逃离,以为能忘掉过去开启新生,最终才明白,你弱小,哪里都是困难,你逃避,哪里都是阻拦,不是世界与我为敌,而是我们输给了那个不够强大,又不肯改变的自己。

生活是慷慨的,它给我们的,总比我们想要的更多。

最近一年,接触了不少实习生和校招新人,个个师出名门,华中科技,华东师范,让毕业于无名二本的我有些相形见绌,不过,自卑之余也有略微的骄傲,现在我们又到同一起跑线了不是么。

二十八岁之前,我一直一厢情愿地认为自己还年轻,面对越来越多的90后,常被“镐哥、镐哥”地叫,也不得不承认真的“上了年纪”。

很羡慕他们,刚毕业就能在很好的氛围和条件下工作,我也曾幻想过,但由于大学时的放纵无度,又没有实习经历,只好从头做起,一点点往上爬。

刚工作时的第一家公司是创业公司,小集体,什么都是新的,都要学习,每天紧张又匆忙,忙到老朋友都觉得我消失了,但也相当充实。因为人少,很有归属感和人情味儿,一起工作,一起吃,一起住,那时的同事就像并肩战斗的战友,到现在都是好朋友。

穷的时候,人反而容易满足,少的金钱可以实现小的愿望,小的进步可以收获小的快乐,最单薄的日子,也是最有激情的日子,总会被不断记起。

我尝试换过几家公司,每换一次,就觉得离梦想又近了一步,可到底要多久?五年,还是八年?我不知道,也没人能告诉我,看不到尽头的时候,只能臆想。

两年半,这是我最终的完成时间,我进了腾讯。

很多人夸我,说混得不错,我不知道怎么面对那些夸赞,否定,没有诚意,承认,又显可笑。

成功没有定义,不是“努力”或者“机遇”就能简单解释,它的魅力就是未知,因为未知,才有突然之喜,它的价值就是方向,即使失败,也能变得更好。

现在的我,弹性工作制,班车上下班,公司有食堂、健身房、医务室等各种福利,不出门就能做很多事,我过上了曾经朝思暮想的生活,但也感受了它更真实的一面。

得到的更多,往往意味着需要付出更多,随时可能到来的任务和挑战,更苛刻的质量要求,更繁多的工作程序和环节,每个人,都是经过层层筛选的好手,又都不得不成为激烈商战中的一颗棋子,更多人关心你做得快不快,好不好,少有人问你累不累,疲倦时不能停下,想拒绝,却只能苦笑着接受。

它刷新了我对理想生活的认知,也让一波又一波的人前赴后继。

经常看到类似的问题:“是什么让你还在这里没有离开?”、“压力大到快崩溃,我该何去何从?”。

工作太难,不被重视,努力看不到成绩……也许,外面的人不会想到,原来里面的人也会有这些困惑和烦恼,他们也会被病痛折磨,也会无聊,也会三天两头地思考,明天做什么,下一站在哪里。

你有一百个理由想过我的生活,但不想要的也一个都不少,可能你听了之后还会说,不如我就这么过吧,也挺好。

你喜欢的是我,不喜欢的也是我,不是我不好了,而是更真实了。

单身的时候,总羡慕那些在大街上、公园里,手牵手、头挨头的情侣,嘴里任性地叫着“亲爱的、宝贝儿”,不时地来个拥抱,接个吻,陶醉在二人世界里,仿佛其他人都不存在,他们每天都很幸福吧。

二十五岁之前,我没经历过真正的恋爱,只有聊得还不错的网友,每天聊,各种话题,每天都很开心。

后来恋爱了,有过并肩散步的羞涩,约会玩乐的兴奋,辗转反侧的相思,也有过耳鬓厮磨的甜蜜,但随着关系越来越近,彼此越来越熟悉,爱情的神秘被一点点揭开,感觉就越来越淡,曾经向往的东西习以为常,不会再戴着一层假面表现自己,更不会刻意回避问题,不论大事小事,总有不同意见,你不喜欢我这样,我不喜欢你那样,我有理,我成熟,我聪明,你无理取闹,你幼稚,你愚笨,一来二去,就过上了“一点就着”的生活,不是干柴烈火,而是硝烟弥漫。

“你这个人不可理喻!我再也不想跟你讲话!你这样的人永远找不到对象!当初我眼瞎了才会看上你!”

我们像机关枪一样向对方开火,稍有不满就发泄在对方身上,恶声恶气,说到词穷,我们成了彼此眼里最不堪的人。

不论是朋友、同事还是恋人,也不论我们曾觉得他有多好,时间久了,都会看到他身上“不好”的部分,这个“不好”,大都无关对错,只是和自己不一样,然后希望改变对方,这成为各种矛盾的根源。

两人闹别扭的的时候,就会想起单身的日子,自由,和谐,放纵,睡到几点都可以,吃饭随便凑合,衣服堆着不洗,自己习惯就好,反正,不需要考虑别人的感受,但等气消了,又会死皮赖脸地往对方身边凑,争着认错,争着夸对方,都是我不对,你很好,真的。

每个人都希望找到理想的伴侣,我喜欢的,正好你也喜欢,我的想法,你也都认同。可这世上没有谁是专为你而准备,你喜欢的是我,不喜欢的也是我,恩爱是秀给别人看的,我们拥有的彼此,都毫无保留。

不争不是怯懦,平凡不是平庸,真正的自由,是可以掌控自己。

“找座山,寻间老屋,养只狗,来只猫,花开满院,安静悠然,开个铺子,组一个家,没有更舒适的生活,只有不一样的向往。”

这是一位网友写的诗,颇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味道,写出了很多人的向往。

向往,就意味着想而不能。

人人都在批评时代的浮躁,但时代反应的恰恰是人心,当人心乏累时,也想找个宁静的居所。

有人说,最好的生活,不是可以做自己想做的,而是可以拒绝自己不想做的。所以,很多人羡慕自由职业者,羡慕隐士,不需要在拥挤的人群中找寻一席之地,也不会沦为物质的奴隶。

其实人本性矛盾,不喜欢一成不变,又极需稳定,不喜欢没有深度的轻浮,又厌烦没有趣味的严肃,昨日吹捧,明日唾弃,一边呼唤永恒,一边朝三暮四,向往一种生活,又想另一种会不会更好?

事物都有两面性,我们不得不面对其中一面,却又无法自控地追逐另一面,被欲望支配,就注定了不断逃亡,我从这里离开,你从那里走来。

我习惯在每个身心得以放松的氛围里反思自己,吃饭聊天的时候,独自散步的时候,夜深难寐的时候,人说三十而立,青春的故事几近完结,该喜欢的,该放手的,该选择的,该在意的,都已然明朗,我以为自己已经变得更强大、更睿智,可以举重若轻,可当真正面对生活中那些突如其来,那些利益相关,我的恐惧、担忧、怯懦,会通通涌出来告诉我,作为一个人,我有多普通,多弱小,也在告诉我,不论曾经经历过什么,将来的,会比以往的所有都更多。

我们追求光明,却发现光明里也透着黑暗,我们崇尚自由,却发现自由中也含着束缚。

在得到中失去,也在喜悦中忧伤,仿佛成为了所有人不断前行的力量。

单纯地追求任何一种生活都是盲目的,而逃避,永远不是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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