拾穗的人

我是一个拾穗者,每到收获时节,我在收割过的稻田里搜寻被遗落的稻穗,收集起来作为粮食。通常几个村子来回走,一年收两季,可够我吃饱。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捡到几个红薯和土豆,埋在燃烧的谷壳堆里煨熟,从里头偶尔蹦出几颗爆米花。吃饱了躺在谷堆上睡觉,看白云慢慢的结团,又散开,闻着发黄的谷杆发出干燥的味道,在天黑时睡着。

有一天我突然想,来来回回都是这几个村。那些田、那些地每年都结一样的谷,长一样的菜。不如这次走远一点,去一个从没去过的地方。就这样,我背着十五斤稻谷和那个从未离手的包袱袋,望着最远的那座山走去。

不记得走了多少天,那时我看到一条长溪,溪边草滩上有几个小童在放牛。他们也不看着,只悠闲的玩水漂,任那些牛自顾吃草。当时太阳就快落山,西边有火一样的晚霞。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画面很美,于是决定就在这住下了。

溪的附近有一个村庄,村道上遍植梨树。第一次入村,有只黑狗朝我吠叫,不过很快他就不吠我了。我在村子里散步,拾荒,黑狗有时还会陪我一段,我叫他黑宝。拾荒是很有趣的。村尾靠近树林的入口是村人扔弃生活废弃物的地方。我在这里翻到过吃剩的馒头、蜡烛头、破碗、旧衣服、没有头发的布娃娃、断了腿的菩萨像,还有镜子、枕头、锈刀。我很高兴,因为这些足够我日常生活使用。

偶尔还有意外的收获,比如上次我捡到半块香皂,当即决定去溪边好好洗个澡。我用一把梳齿还剩几根的梳子,把打结了很久的头发捋开,用溪水把身上洗了个干净。那天晚上睡得非常舒服,感觉身体很香很轻。

自从洗了个全身澡,黑宝跟着我的时间也长了些。那段时间心情很舒畅,大多数时候,我们躺在溪边看天,从日出看到日落。好在有一条捡来的被子,躺在草地上睡觉不至于太冷,多亏了那些老鼠咬出的破洞。很快,我就走遍了这个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但从不跟村人打交道。我还是喜欢在傍晚的时候走到那条溪边看晚霞,那像火烧一样的天空对我总是有着莫大的吸引力,让我感到内心宁静。

遇到老林的那天好像下了些雨,我记得草尖上都是水珠。我躺在一个废弃草棚里的石凳上,呼吸着绵延不绝的潮湿空气。老林就穿着一件单薄的布衣裳,笑眯眯的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记不得他从哪个方向来的。总之他就那样笑着,半白的头发完全掩盖不住脸上的神采。

“年轻人,你打哪儿来?”

“我从南方来!”

“南方好风光。”

“看了几十年,好风光早不是我的了。”

“你看那月季,可不快开了,南方也有吧?”

“是啊。”

“你根本没看”

月季有什么好看的,江南地区随处可见,艳红俗物。可我没有这样说,不想扫了他的兴。我朝他所指的方向瞥了一眼,是有株抽了芽的月季,细小的、赭色的嫩叶被包围在株丛之中,甚至有几个生绿的花骨朵冒了出来,在那样一个又暗又湿的春日里竟显得颇有生气。

我这才发现老林有一只眼睛是闭合着的。我问他缘故,他只是说陈年往事,不值一提罢了。问他为什么来了这里,老林就拉起我往溪边走,说这么好的地方,当然要来!老林真是个有趣的人,就是有时让人摸不着头脑。不管怎样,在黑宝之外,我算是多了一个朋友。可老林不这么看。有一天我见他盯着黑宝,唯一睁着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丝不常见的光芒,直到听见他喃喃自语:“瘦、精,还有四条好腿”。我才明白原来他想把黑宝当狗肉吃了,在我决绝的反对之下,才没有施以行动。还劝我说:猫狗之类,成为食物才是它们实现价值的正道,人呐别跟动物作什么朋友,到头来只是徒增伤悲而已。这是他的理论,我争不过他,只能不住的摇头。

可是我们要吃肉。既然黑宝不能吃,只能上山找找了。老林问:以前打过猎吗?“我就是个捡稻谷的,不会打猎啊。”“拿着。”老林往我手里塞了把土枪,问他哪来的,他说自己造的。说完拉起我往林子里跑,我不大会使,还是把土枪交还给了老林,我负责做帮手。那天我们打到了几只黑野兔,我拎着兔子回来的时候,黑宝跟在旁边不停的转圈。老林也很兴奋,利索的剖了肚,剥了皮,我去村子里要了点盐、火柴,支架生火。烤兔肉很香,我们吃了两天,分了一些给黑宝。第二天,我俩敞着肚皮,晒了一整天太阳。我问老林:只有一只眼睛的感觉和有一双眼睛有什么不同,老林摇摇头,说没有差别。

遇到老林之前,我一个人在溪边生活,除了拾荒捡些生活用品,绝不主动走进村子。他和我不同,他爱热闹。只要见到有村民聚在一起他就上前加入,与他们一起讨论庄稼了、水旱了、东家长西家短了,还总拉上我一起。没过多久,整个村子都认识我们,偶尔走在路上还有人塞给我两个梨,怪不好意思的。

那年夏天田里农忙的时候,村里赵大爹来找我们,问能不能帮他们老两口收割稻谷,作为回报,下半年的粮食我们从他家里拿。我和老林都很乐意,我不需要在人家田里寻捡遗失的稻穗了,老林想吃赵大娘烧的饭。况且赵大爹赵大娘年纪大了劳作不便,而我们很闲。

田里的劳作很耗体力,赵大娘在下午提一壶放了红糖的井水,送到田上,壶嘴上总是扣着两只小瓷碗,我和老林一口气就能喝掉大半壶。晚上赵大娘就给我们做一桌好饭菜,我和老林,赵大爹,边吃边聊了起来,他给我们倒了酒,说是自家酿的。我向来喝酒少,只陪他们助兴,老林喝的很开心,跟赵大爹两人一直说个没完。他说他是西南人,自打爹娘去世后,踌躇了两年,越发觉得家乡没什么可留恋的,就开始出来四处游走,已经有十几年了。也不知怎的就走到了这里。那天他见我一人躺在一个草棚子里,看着怪可怜的,就上前与我搭话,谁知道我爱答不理。他倒也不在意,加上这村子景色实在太美,舍不得走,于是决定在这待一段时间,顺便陪陪我这个叫花子。

关于眼睛的事,老林没有说太多,我只听见是跟从前的邻居有关,似乎是与人发生了冲突,打斗时被刺中左眼,瞎了。老林直说“不碍事,眼睛生来两只,少一只,留一只,刚刚好,够用!”真是个豁达的人。

此后我们与赵大爹的来往更多了起来。我们逮到野兔、麂子什么的,就径直交给赵大娘。经过柴火铁锅烹制的野味,盛在粗制的陶盘子里,由赵大娘一盘盘端上桌。老林往往吃得手舞足蹈,直夸赵大娘手艺好,自己吃一阵,就给我夹几块,劝我多吃点。起先我跟他一样,每顿必定大快朵颐,不撑出饱嗝不起身。但后来我的胃口没那么好了,在老林沉浸在美味的时候,一个人先走开,跟赵大爹赵大娘道过别,就去溪边睡觉。

有晚我在草棚中睁眼睡着,月光下看见老林正走来,略胖的身躯在地上投射出一团不小的黑影,一晃一晃向我靠近。我不想困意被他扰走,便闭上眼佯装睡着。感觉到一股酒肉味扑面而来,知道他已经在边上坐下了。也不顾大半夜的,张口就喊:“我说你呀,放着这么好吃的肉你不吃,真是个傻子!”顿时睡意全无,一股火气从中而出,爬起身来朝他吼道:“吃吃吃,你她妈的就知道吃,也不怕中毒!”老林听完大声笑了起来:“中毒!你是不是得了癔症了?天天跟赵大娘一桌吃饭,她下药毒死咱们?我们两个要饭的,又没钱又没宝,连身上衣裳都是破烂的,毒死咱们当肉吃啊?我看你不是傻,是不知好歹,赵大娘做饭给你吃,你在背地里怀疑她下毒,小叫花子,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人!”以前只觉得老林整天吃喝游乐,心性豁达,没想到他是真的脑子傻。我反而瞬时平静了下来,对他说:“老林啊,赵大娘的菜好吃吗?”

“这还用说?不好吃我吃这么多天,吃这么多我不也没死吗?”

“待了这么多天,还记得你是怎么来的,要去哪里吗?”

“当然记得了,我老家西南,想去哪就去哪。”

“真羡慕你,我一个人久了,吃不惯锅里煮的东西,我怕我以后出了这个村子捡不了稻谷,吃不下烂菜了。”

“你个小叫花子,我说你闹啥呢,原来想这些没用的。那你就吃一辈子剩菜剩饭,捡一辈子垃圾?”

“我不想习惯这种日子,跟他们一起干活,在一张桌上吃饭、喝酒,像一家人一样。我就是一个叫花子。算了,跟你也说不明白。”

“唉,,,,,,我跟你说啊,在我们老家那村,有一条河,比这溪可大多了。听我爹说,打从我老祖宗开始,那河水就在那流着,我们吃的用的,没一样不是赖着这河。我爹打小在那放牛,游水,我娘背着我在河边洗衣裳。不到十岁起我就跟着我爹钓鱼,他很能沉着,在我吵着鱼儿怎么还不上钩的时候,跟我说要想钓上鱼就得忘记钓鱼的事。他说的很肯定,可我根本不懂什么叫忘记钓鱼的事,我假装跟他一样在树荫下乘凉,却总忍不住往河岸那边瞟,期待钓绳有些动静。说来也奇怪,我越是盯着那钓绳看,它越像是定住了似的,连那水面也纹丝不动。我盯得乏了,开始打起盹,正要开始做梦的瞬间,感到一阵蹙风忽的升起,睁眼只见我爹已经提着鱼竿,一只大鲫鱼在不停地扑腾摆尾,我爹不慌不忙的取下大鱼,放进铁桶里,继续上饵,把钓绳又投入河水中。我就问我爹,在这么远的地方是怎么察觉到鱼儿上钩了,他说只要足够静,就能听到水里的鱼说话,他听见一只鱼对另一只鱼说:“我看到好吃的了,走!”这就就知道该去起竿了。我只当他瞎说蒙我。后来跟他一起钓鱼的次数多了,发现他其实也没有什么诀窍,不过就是沉静下来观察而已。可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我在十五六岁时才算真的明白,那时我才能跟我爹一样,把钓鱼当作件悠闲事儿,钓不钓得到都不打紧,光在那树下乘凉打盹也挺舒服。那条河啊,养活了我们的村子,也差点要了我的小命。有一次傍晚上去游水,忽的被什么东西拖住了脚,就往下拽啊,喉咙也像被掐住了似的喊不出来,眼看着身子往下沉陷却抬不起手。幸好被同村的大叔看见,把我拖了上岸。那之后好一段时间我都不敢下河,后来我爹告诉我我那就是抽筋了,这才敢再去游水。那河真大,真好看。”

“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不知怎的,想我爹了吧”

大概因为酒足饭饱,说完这些,老林很快就睡下了。我倒有点睡不着。

老林这人好就好在心里不揶事,第二天一早他像往常一样,乐呵呵的喊我小叫花子,拉着我去钓鱼。在田里捉了几只大蛙,待上大半天,钓着小一点的就扔给黑宝,大的在桶里放好,等到差不多有一顿的量了,直接提起奔往赵大爹家。那天赵大娘做了油炸小鱼丁、水煮大鲩鱼和豆腐烧鲫鱼,伴着地里新出大麦蒸出来的馒头。我们一直吃到夜深露起才离开。

原以为我和老林在这里至少还能过上几年,因为我对这地方产生了不可名状的迷恋,也许是迷恋清晨蒙蒙亮时,走在沾满露水的草地上,那种拂过全身的清冷,也许是日落时从云层朝下将大地包裹起来的煦暖的薄光。总之我不再老想着下一个地方该往哪走。我想老林也是一样,没人比他更爱烟火村庄了吧。

直到那天,秋高气爽,晌午之间,他在村里与人闲聊,我一人在草棚里看蚂蚁搬家。赵大爹给我送来几件他自己的旧衣裳,说入秋了,不能只穿着薄褂子。我没有推脱,选了一件灰黑棉布长袍,前襟和袖口有几处补丁,穿上身很暖和。赵大爹笑我穿上袍子也变成了老大爷。正在这时老林从村口走来,快近身时他见到我先是愣了一下,右眼忽然睁的老大,像是受到了惊吓,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朝着我跪拜起来,嘴里喊着“爹!爹啊!你来带我走了!爹,我可等了好久了!”说着便猛地冲过来抱住我,往河边跑去。我想挣脱却被他死死拖住。赵大爹试图过来把他拉开,可我们两个的力气也比不过他一人。他就像一头牛,我只能由着被他往河里拽。他是要同归于尽啊。我大喊“老林!是我,我不是你爹!”但他就像听不见一样,眼光几乎呆滞,没有一丝毫的神气。眼看着要入水,我使尽全力挣扎,撕扭中袍子被扯下来,我趁机狂跑。感觉身后没人追来,回过头看,老林已经倒地,赵大爹手中紧握着不知从哪里找到的一块大石头。

我和赵大爹把老林抬到平地上。赵大爹说,八成是你穿这衣裳,被认成是他爹了,可是,好端端的怎么就发狂了呢?这也是我在纳闷的。我们请大夫给老林看了看,大夫说他身子并不虚弱,气色如常,只是突然失去心性且力大狂暴,这症状,像是中了毒。从来没听说中毒了不仅不伤身,反而使人变得强壮。老大夫见我们疑惑,说道:“这毒不同寻常,一般人沾了无碍,可有些人碰不得,发起病来是要伤人的。”我们更加不解。老大夫接着解释:“就是那头地垄上的菊花。”我们齐头望去,确实有一簇开的正旺的野菊花。难道老林闲来无事去摘食了这些花儿?不是吃了,大夫说,是花粉。野菊花粉被风吹起,在空中漂荡四散,被他这种病人吸入,导致病发,轻则出现幻觉,胡言乱语,重则毁东西、打人。

他这种病人?

“是花粉癫。可能是遗传,也可能得过刺激。通常春秋发病,春天是油菜花,秋天是菊花,可也说不准,有时并不发作,全看运气。”能治吗?“治不好,尽量避开这两种花儿。”

我让赵大爹留下照看老林,花了半天,把方圆内能看见的野菊花全都连根拔起,烧了。回来已近黄昏。见老林一人坐在石凳上,唯一的一只眼怒目瞪着我。怕他又来攻击,我转身想跑。只听他喊道:“回来,我正想问你,为什么拿石头砸我的头!”听口气像是正常了。我回过头去,问他:“你真不记得了?”老林怔了一下,若有所思。“我发病了?”我走到跟前,和他叙说了白天发生的事。老林问那件衣服呢?我这才发现赵大爹不在,不禁脊背一凉。老林说醒来见他正往家中走去。这才放下心来。我领着老林来到赵大爹家。他见到老林,往后退了一步。老林笑嘻嘻的打趣说:“赵大爹,您都把我头上砸出这么个大包了,人都被你砸晕过去了,还怕我不成?”赵大爹知道是好过来了。他见老林一直睡着,就赶回家让赵大娘煮些好吃的。说我们来得正好,看这天是要下场大雨。

老林让赵大爹把衣服拿来瞧瞧,再看看我,说:“也难怪认成了我爹,这种衣裳我爹常穿,个头跟你差不多。”岑思了一会,老林眼神有些沉重,又似乎有些轻松:“既然我的病你们知道了,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我这,是遗传,我爹也有。

那年,我爹才六十二,九月十八,重阳刚过不久,村里的老邻居跟他一块喝酒,说到有人打伤了他家的狗。那天起了风,我爹就穿着一件这样的袍子。老邻居说村里刘二伤了他家狗却死活不承认,他指他家狗给我爹看,那狗伤的不轻,拼命的想用舌头去舔背上的伤口,模样怪可怜的。我爹耿直,于是帮着老邻居找上刘二,就想让他承认打了狗,认个错。这刘二是个小赖子,见我爹和邻居年纪大,更是不认错,而且口出恶语,手脚推搡。我爹就是那样发的病,与刘二纠缠在一起。他们家的人开始涌过来团团把我爹围住,说他是疯子,趁机不住的殴打。我赶过去时,见我爹被几个大汉死死摁住,拳打脚踢,一点也反抗不得。村里人只是站在一边,嘀咕着说我爹发了病,要拿刀杀人。我冲过去,拼了命想抢出我爹,抓伤了其中一个人,这时刘二拿着把刀朝我跑来,冲着我左边眼睛就刺了上来,接着着我也被人抓住了手脚,就在那条河边,眼睁睁的看着他们把我爹给打死了,我的左边眼睛也没了。这事过了一年以后,我娘也生病走了。我觉着在那里也没意思,就出来了。原先听我娘说我爹的病是遗传我爷爷,过了五十岁才发病。前些年我也是好好的,现在老了,长得是越来越像我爹,这病也跟着来了。”

没想到老林有一段这样的经历,更没想到的是他还能每天乐呵呵的,这真是过人的本领。老林说完,屋外已是飘风急雨,赵大爹门前的两棵大梨树下叶落了一地,被雨点打的娑娑作响。我们沉默了一阵,老林自己先笑了起来;“你们不用怕啊,我这病不常犯,往后你就别穿黑袍子了,我爹见了以为是他的就要来拿,顺便寻你作伴去,哈哈哈哈哈。”我和赵大爹也被他逗乐了。

那次以后,老林白天都不走远,怕自己发病伤了别人,说等秋天过了再说。

天越来越冷了。先是那些桂花、红蓼、紫荆一株株都败下了,再是那梧桐、银杏、枫树一阵一阵的的飘起落叶,整片大地像是慢慢褪去了衣衫,变的光秃、干燥,然后逐渐入睡,四周变得安静了起来,偶尔几声鸟啼响起,反而被衬得更加冷凄。冬月的头几天,风中竟夹杂了几丝纤薄的雪花。

再冷些的时候,我们向赵大爹借来柴刀,去山上砍了几段不大不小的栗树干,开始烧制木炭。烧好了一半给赵大爹,一半我们留着取暖。秋收时节田里到处是一堆堆的干稻草,我们那时给草棚顶添上了厚厚一层,赵大娘还用稻草杆编织成一排长长的草帘子,给我们的草屋围起一道墙,现在又有炭火取暖,我们乐得其所,对这盘小地方更加眷恋,暂且叫它屋子吧。天寒地冻的日子,我们整天窝在屋子里。如果夜里下起了雪,早晨有可能看到空旷的雪地上一排密密的梅花印,老林说那是小獐子在找食呢。“要不,我们打几只来烤了吃吧。这会冻坏了,该跑不远。”话音未落,从不远处传来了沙沙响,循声望去,无数的雪花从一株高大的杉树上簌簌落下,树梢的雪花砸到下方的树枝,触得低枝上的雪花也跟着掉落,一层一层衔接不断,徐疾落地,就像围着杉树下了一场暴雪,雪花在树周砌了一圈,很快又与地面的白雪融为一体。我对老林说:“雪色这么美,你忍心往上洒血迹吗?”老林摇摇头:“真是矫情。”

我们没有去寻雪中觅食的獐子,而是在屋子里烤红薯。天冷无事,两个人在一间屋子里,只有不停的说话解闷。老林话多,陆续和我说了许多他爹娘从前的事情,和这些年在外流荡遇到的稀奇古怪的人和故事。老林说起故事来,总是绘声绘色,让人听得入神。据说在来梨树村前,他差点和一个老姑娘成亲。为什么没成?他说姑娘爹娘不肯。“谁家愿意自己姑娘跟一个发了疯的老头,多危险呐。”可姑娘喜欢他,要与他私奔。他嘴上同意,却在第一天半夜,自己偷偷离开,连夜奔到能走到的最远处。“不知道姑娘现在怎样了,以后路过的时候偷偷望一眼。哈哈哈。”“你还回家乡吗?”“。。。。。。不回了吧。”

在屋子里待着的时候,偶尔有几个妇人在附近张望。其中有的是老林认识的,有的完全脸生。老林朝我坏笑:莫不是有女人看上你喽!我不应他。这几个妇人在一旁,窃窃私语,有时指手画脚,说些什么听不清。有次老林朝她们大喊:“姐姐们过来坐坐吧!”几人被吓了一跳,快步转身,像被人追着似的往村子方向一路小跑。

老林也问我,爹娘还在不在呀?怎么来的梨树村呀?怎么不成个亲啊?他要是不问,我很少回想这些往事。本质上我既不愿回想过去,也不愿遥想将来。我的爹娘?我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呢?我娘,既不美丽,也不亲切。她是那样平淡,像清水一样平淡。只是把我养活了。我爹,据说几十年前是个样貌俊俏的后生,在我记忆里,他从来不是坚毅有力的形象,甚至有些软弱。我们之也间并不如老林他们有那样多的故事可说。即便如此,他们走了以后,我还是停留了两年才出走外乡。说来也怪,近来几晚连着都梦见了他们。

屋子前野流动的溪水已经变成一条冰带,几月前还很丰茂的水草,如今只剩几株枯黄的细杆被冻住,冰面上的部分随意的四向伏倒,阳光在冰雪的映衬下格外刺眼。是个好天气。我们打算趁机去看望赵大爹和赵大娘。走到村口,见一年轻人站着。我认得他,是卖菜老头家的儿子叫老三。老林与他更熟些,有时他们一起玩牌。老林见他,开口想叫“老六”。那人快速的别过头去,径直走进自家大门,没有回头。老林也没在意,继续往赵大爹家的方向走。一路上遇到好几人,见着我们似乎都有些不自然,有的一碰面立马走开了。

赵大娘见我们来了很高兴,忙招呼我们坐下取暖,给我们泡了盐桂花茶。提到村里人,赵大爹说,他们就那样,说老林是随时可能发狂杀人的疯子,所以见你们来了,都躲着呢。我跟他们说了,只要不是春秋,这人就跟正常人没两样,他们不听。原来如此。老林说他一点不怪,怕那是情理之中的嘛,他仍是乐呵呵的。

正午时分,赵大娘留我们吃饭。我和老林、赵大爹在门口坐着,黑宝不知什么时候跑来了,伏在一边摇着尾巴。忽然听见轻微的嘈杂声,似乎有一行人朝这走来。人声越来越近,能看见走在最前头的是村长,矮个头但壮实,皮肤黝黑,小眼睛却很有神,身后是几个男人同行。见我们坐着,村长对赵大爹举了一下头示意。走近后,几个人把赵大爹牵到一边,小声地说着什么,只见赵大爹偶尔摇头又叹气的。他们跟赵大爹说完就走了,经过我和老林时,村长低头斜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赵大爹不说我也能感到,大约是老林让村里人容不下吧。没想到赵大爹笑了笑:“让他们去吧,只要我还在这,他们不敢乱来。去吃饭吧。”

我们喝了些酒,老林说起好久没给爹娘上坟了,有些想他们了。从赵大爹家出来,一路上发现积雪已经开始融化了,草屋檐嗒嗒滴着水。看到这景象,这会儿越发觉得冷了。我们迅速的钻进小屋,掀起地上的棉被往身上裹,趁着酒足饭饱,睡了一个好觉。

有天夜里突然听见村里那边传来爆竹声,老林一拍大腿:“已经腊月啦,快过年了。”原来这天是腊月初一,村里人都去祖堂祭祖,三三两两的爆竹声传来,四周的景象顿时变得有些不同,这一年过的真快啊。

跟赵大爹商量好了,春节跟他们老两口一起过。“今年老屋里可热闹了。”赵大娘说年三十非得做一大桌子好菜,炭火要烧到初一早上。

腊月以来,每天帮着赵大娘又是熬糖又是切糕,几乎要一次做出一年吃的份量。有时又见几个妇女从窗口经过,停下来看一眼,又走开了。赵大娘说,莫理她们。我倒不介意,只管看着锅里的麦芽糖。“熬到浓稀恰好的时候,糖是透亮的金黄色,用筷子挑起不会嘀嗒掉,这就可以把炒好的大米倒下去了。”只要是跟吃的有关,老林都能说上很多。

临近小年,大概过年的准备都做的差不多,只需坐等年三十到来,大家都很从容的在村里来回串门,一家走完换另一家,一聊就是个把时辰。我和老林觉得他们一定是在谈论即将过去的一年。

腊月二十七,我们在赵大爹家吃过午饭,无所事事坐着。下午,村长和上次的几个村民又来了,这次他没有把赵大爹叫到一边,而是故意提高了嗓音:“我说赵大爹,村里上下都敬重你,怎么你就非要和大家伙过不去呢?上次不是说好了吗,这两人不能再在村里待着了,这都快过年了,你说这像什么话,大过年的要出了什么事,你说咋办?”

赵大爹没有挪动凳子,继续烤着火:“你要真是敬重我,就不许赶我家的亲戚,出事,出什么事,你不乱来就没得事。”

村长后面的中年人开口道:“赵大爹,在村里您是辈分高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这个人有……脑子上的病,你为大家想想成不成?”

许多村民都围了过来,四周有些嘈杂。

赵大爹转过脸来:“这村里,士字辈的就剩下我一个了吧,也是,都死的差不多了,现在是你们后生家说的算,道理跟你们说不通,干脆我也死了算了,你们爱怎么干都行。”

“大过年的你这是干啥啊。我们也不是打蛮不讲理的人。你们不知道,我们村有个规矩,外姓人留在村里过年,不吉利。你看,我们好好商量,这阵子就去别处好好过个年,等正月一过,你们再回来,成不成?”村长突然转向我们说道。人群里有人小声说:“过了年,东风一吹,油菜花可就开了。”又是一阵嘈杂。

“行了行了,你们也别吵了,我走就行了。”老林转向赵大娘,对她说:“大娘,这年我就不能陪你们过了,”又指了指我,“他留下来也是一样的,你们好好热闹热闹。来年我还来看你们。”

老林又和赵大爹聊了一阵,接着走到我跟前,拍了一下我的肩,没有开口,有村民说:“天色不早了,夜里赶路不大安全。”老林点头说是啊是啊,还是趁早吧。赵大娘和赵大爹被夹在人群中间,无法移动。大娘只说了句“你自个保重些啊”。老林点点头,转身走开了。我跟上去,一起到了草屋。有几个村民也跟了过来。老林没有什么行李,把赵大爹给他的厚大衣披在身上。跟我说,好好陪赵大娘他们过个年。

“可我也不是村里人啊,不能留在这过年。”

“那都是瞎说的。”

梨树村的春节很热闹,除夕晚上的爆竹、烟花整整响了一夜。只是老林不在,我和赵大爹老两口吃年夜饭,多少有些无味。我问赵大娘有没有儿女,她说没有生闺女,儿子有两个,一个十二岁生病死了,一个在二十年前娶妻后离开了,再没回来过。新年里,每天都有人来拜年,赵大娘总是很热情的招待,如果有小孩,一定要往兜里装满吃的才罢手。看到我坐在一边吃着瓜子年糕,来人都说赵大娘心善。

正月过完有一阵,到了种新稻的时节。我帮着赵大爹泡谷种、育秧,把春稻种上了。劳作完了就躺在溪边休息,跟黑宝玩一会,再到赵大娘家吃饭。初春虽然冷,但能感觉到那种坚硬刺骨的空气正在化开,微风中有清暖的味道。我注意到一株月季花正在发新芽,细小的、赭色的嫩叶被包围在株丛之中,甚至有几个生绿的花骨朵冒了出来。

我向两个老人告辞,也要离开梨树村。赵大娘很不舍,她说这下家里又冷清了,可也没有一再留我。最后一天看完夕阳,我就回草屋睡了一个长觉。走的时候天还没亮。不知道哪边是西南呢,还是先等太阳出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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