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闺女,妈没用,什么都没留下,就把你俩留给了你俩!”

“婶儿,你管不管?你家顺子不好好上课,拿尺子量我的高跟儿鞋!”

时隔多年,我还清晰记得耿脖子到我家告状的情景。她不哭,梗着脖子,眼睛狠狠剜我,扯开嗓门儿冲我妈嚷嚷。

“妮儿,你先回家去,婶子拿擀面杖,揍这活土匪!”

“俺就不,俺要看着你揍他!”

耿脖子的声音又尖又细,钉子般戳过来,让我的耳膜隐隐作痛。

01

耿脖子是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同班同学。她的脖子生下来就歪,歪的也不怎么厉害,类似于一个人生气或大怒时梗着脖子与人理论、争吵。再加上她姓耿,有两个哥哥罩着,脾气有些愣、有些倔、有些臭,口头语是“俺就不!”

我们都喊她“耿脖子”。刚开始,谁这样喊她,她就追打谁,既是威胁又有些恳求地喊:“你别这样叫了行不行?”被追打的人做着鬼脸,模仿她的模样,梗着脖子,把声音掐得又尖又细,拿腔捏调:“俺就不!”

后来,一帮坏小子还编出了顺口溜:“村里有个小姑娘,梗着脖子把学上。老师让她做算术,脖子一梗俺就不!”

记忆中好像她到了初一就不再长个子了,即使穿上高跟鞋也不到一米六。

耿脖子的高跟鞋细细的、高高的,走起路来咔咔响,具体尺寸不详。我们那时候特别淘,拿耿脖子的高跟鞋尺寸打赌。同学们都怵她的两个哥哥,纷纷怂恿我找到“标准答案”,以定输赢。

在一次自习课上,我拿把尺子,钻过六七张桌子,来到耿脖子脚下。尺子一竖,哈哈:3.5厘米!

怪只怪我做事太认真,还想着把答案精确到毫米,结果旁边的同学们捂着嘴巴嗤嗤笑,暴露了我。耿脖子抬脚将我踹倒在地,跑到班主任面前告状。

班主任也是高跟儿一族,罚我擦了一个礼拜的黑板,从此就不拿好眼神儿瞅我。

这还不算完,耿脖子把这件事告诉她两个如狼似虎的哥哥。兄弟两人都是金庸迷,一个比划着降龙十八掌,一个模仿佛山无影脚,把我狠狠修理了一顿。

中考时,我们班全军覆没,没有一个人考上高中。老师气得拒绝跟我们拍毕业纪念照。在八九十年代的北方农村,男孩子如果读不出名堂,就跟着父亲种地,然后娶媳妇、生孩子;女孩子们就是帮老娘做做家务、养养鸡鸭,寻个好人家把自己嫁出去。

北方农村人信奉“爹矬矬一个,妈矬矬一窝”,找媳妇儿都喜欢找大高个儿,哪怕难看点儿也将就。偏偏耿脖子就很矬,用北方话讲是“小矬把子”,就没人愿意娶。

没几年,我们这一茬儿基本上结婚的结婚,生娃的生娃,独独剩下了耿脖子。

02

耿脖子26岁那年,爹妈给她找了个同样矬、又好吃懒做的老光棍儿:卜文明。

卜文明有个绰号:卜掌柜。他小学毕业后就不读书了,成年后分家分到几亩地,他种上玉米或小麦后就成了甩手掌柜,既不锄草也不浇水、施肥。别人家的地里,苗是苗、草是草,清清爽爽。他家的地里可热闹,草比苗儿更多、更高、更绿。邻里街坊劝他勤快点儿,好生伺候伺候庄稼,庄稼不欺勤快汉,下田流汗谷满仓。

卜文明把脖子一梗:“你们不懂,老天爷给多少咱就收多少,可不能贪心!”

棉花比玉米和麦子都值钱,但摘棉花是个体力活儿。一天下来,铁打的汉子也腰杆疼得吃不消。

有一年,乡亲们都趁着大晴天抓紧摘棉花。卜掌柜不慌不忙,小媳妇儿摘花般摘棉花,一会儿喝水,一会儿抽烟,一会儿又来根冰棍儿,累了就找个树荫睡上一觉。

结果一场大雨,让他的两亩半棉花跑了汤,气得他站在棉花田里直骂街。骂完了问我:“顺子,你经常读书看报墨水儿多,有没有不用摘、熟了就自己掉地上的棉花?”

我故作认真地说:“掌柜的,我听说有一种会长腿的棉花,科学家马上就研究出来了,熟了之后,棉花会自己蹦到袋子里来呢!”

“真的?啥时候研究出来?”卜掌柜两眼放光。

“很快啊,大概猴年马月!”

说完这话,我转身撒腿就跑。在一阵哄笑声中,卜文明抓起土坷垃冲我砸过来:“臭小子!”

从此,乡亲们可有乐子逗了:“卜掌柜,好消息,会长腿的玉米棒子快研究出来了,熟了能自己一蹦一跳到你家粮仓咧!”

“卜掌柜,会长腿的麦子、大豆、高粱都快研究出来了,熟了就排着队到你家呢……”

耿脖子和卜文明结婚的时候,娘家给了很多嫁妆,还演了三天电影。乡亲们边看边逗乐子:“耿脖子跟她男人指不定演出什么电影来呢,等着看热闹吧!”

耿脖子对她男人那叫一个好啊。好到什么程度呢?卜文明冬天喜欢在墙根儿下,和一帮老头老太太晒太阳。到晌午吃饭的时间了,别人都回家吃饭,吃饱了回来接着晒。卜文明则不必,到饭点儿了,耿脖子端碗手擀面或者水饺,有时候是杀猪菜,递到他手上:“饿不死的,快吃,趁热!”

等男人吃完了,耿脖子再把碗筷收回去。就连到井里挑水这样纯粹是老爷们儿的活计,耿脖子也自己来。村子里喜欢嚼舌头的人有些下流地猜疑:两口子晚上快活的时候,耿脖子都怕把男人累着。啧啧,那小子真有福气!

卜文明也有勤快的时候。结婚第二年,耿脖子就生下个闺女,隔了一年又怀上了。但他却一时糊涂:竟然把傻姑拖进玉米地,干了很不文明的事。

傻姑的家人和族人们不依不饶:“要么赔10万块,要么蹲班房吃窝头咸菜去!”

10万块可是个天文数字。耿脖子家就是砸锅卖铁也拿不出来啊。于是卜文明就进去了:“媳妇儿你别抹眼泪儿,不就是4年嘛,4年省下10万块,值!”

03

很多人劝耿脖子离婚,她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俺就不!”

在农村,没有男人的日子是异常艰难的。大孩子春燕,走路还在像企鹅似的摇摆,筷子不会使、碗也端不稳。卜文明入狱后的春天,耿脖子生下个大胖小子,名字就叫春生。

她既要侍弄几亩地,又要带两个孩子,还要腌点儿辣椒咸菜啥的,换点儿零花钱,生活实在艰难!

耿脖子特别倔。娘家人要帮忙,公婆家要搭把手,她都一根筋:“我自己的业障自己受,谁也甭可怜我!”

耿脖子真是吃了大苦。我有一年冬天回老家,看见耿脖子正在挑水。农村的水桶大约有六七十厘米高,装满水后分量可不轻。耿脖子挑着水急急地走,看见我打招呼就停下来,呼哧呼哧喘粗气,嘴里呼出一团团白气。

我问:“咋用左肩挑水呢?”

她咯咯一笑,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了口热气,压低嗓音神秘兮兮地说:“你没看见我这脖子是往右歪吗?多用用左肩,兴许能慢慢儿扳正!”

我也笑了:这个老同学,还挺逗得!

耿脖子额头冒着微微的热气,一张脸红扑扑的,嘴唇却是黑紫黑紫的,看着有些骇人。

“你嘴巴怎么像紫茄子啊,身体没毛病吧?”我问。

她把扁担朝我递过来:“这两大桶水足有七八十斤,我挑着不费劲儿,能有啥毛病?不服你来试试!”

4年后,卜文明刑满释放。

他回来那天,街坊邻里、大人孩子,一大帮人跟着他来到家里,想看看他怎么对待耿脖子。

卜文明也顾不得那么多人看着,进门后扑通一声就跪下了:“花儿,你跟孩子受苦了,我卜文明是个糊涂蛋、王八蛋,我对不住你们娘仨!”

第二天,耿脖子把家里养的猪卖掉了,杀猪的韩老六送她一条五花肉:“文明兄弟回来了,给他解解馋吧!”

中午吃杀猪菜,这是耿脖子最拿手、卜文明最爱吃的菜。

为了迎接男人的归来,耿脖子种了超出往年一倍的白菜,菜窖里堆码得齐齐整整、满满当当。

她准备下炕,到菜窖去取白菜。

卜文明发勤快:“你歇着,我去。以后但凡离开锅灶的活儿,都是我的!”

八九十年代,我河北老家还几乎没有冰箱。家家户户都在院子里挖一个菜窖,大概10多米深,用来储存大白菜、红薯等。这些蔬菜吸入氧气、释放二氧化碳。村民们不大懂科学,但是都知道菜窖打开后要先透气,半个来钟头后才可以下去。

卜文明以前在家里的时候,典型的甩手掌柜,酱油瓶子倒了也懒得扶,都是耿脖子下菜窖取白菜。

这一次,大白菜数量多,菜窖又很久没打开过,卜文明也不知道要先透气。他哼着小曲儿下到菜窖里,很快就手脚发软,被二氧化碳迅速扑倒在地,动也动不得,喊也喊不出,再也没有醒过来。

04

有人劝耿脖子别太苦了自己,有合适的就再嫁一次。她赌气似的说:“俺就不!”

为了拉扯俩孩子,她种地、养猪、摆地摊、卖冰棍儿、到工厂打零工,什么挣钱干什么,怎么省钱怎么过。

有一次我去她家借锄头,正赶上她吃午饭,手里只有玉米饼子。我问:“你咋光吃饼子?好歹弄个葱姜蒜啥的也行啊!”

耿脖子嘿嘿一笑,指指碗:“有汤呢嘛”。

啥汤?明明是一碗水嘛。

她端起来,递给我:“尝一口,真的是汤!”

我喝了一小口,咸咸的。居然是盐汤!

耿脖子咯咯笑:“这个最下饭了,喝盐汤就饼子,我能吃仨大饼子,扛饿!”

“你就吃这个,没营养,身体早晚会垮的!”我惊叫起来。

“不会垮。我就是吃土坯,也能撑到俩孩子长大!”她狠狠咬一大口饼子,咕咚咕咚喝汤。

好在俩孩子都很有出息,儿子春生考上了城里的大学,闺女春燕天生一副好嗓子,高中毕业就被县歌舞团招走了,是有名的“百灵鸟”。

2016年,春燕结婚后在县城买了套楼房,说等装修好了就把老娘接过去享福。耿脖子高兴坏了,逢人就炫耀:“我老婆子要进城享福去喽。俺家春燕儿买了大房子,带暖气儿、有自来水。出门儿还有小轿车呢!”

那年,村子里发鸡瘟,家家户户的鸡一批批地发病。有的人家把病死的鸡埋了,有的人家用大铁锅炖了吃。耿脖子家的六七只病鸡,她都陆陆续续炖了,吃了。

有一次,她给我家端来一碗:“婶子你尝尝,香得很!”

我妈不吃:“不干不净的,千万别吃出毛病来。你最好也别吃,扔了吧!”

耿脖子满不在乎:“俺就不!啥鸡瘟不鸡瘟的?我放到大铁锅里咕嘟了小半天,蒜瓣儿搁了一大把进去,啥瘟也没了!”

耿脖子说话时,我发现她不光嘴唇黑紫,脸色也不大对劲儿,有淡淡的铁锈色,有点儿像我家大门上两个生锈的门环的颜色。

我跟耿脖子一说,她照旧满不在乎:“什么白啊黑啊紫啊的,我能吃能喝,还熬出了头,马上进城享福去喽!”

那场鸡瘟接近尾声的时候,耿脖子突然说不行就不行了。春燕从县城赶过来,只听见妈妈说了一句有些绕口的话:“闺女,妈没用,什么都没给你俩留下,就把你俩留给了你俩!”

等到春生赶到家,听春燕把妈妈的遗言复述一遍,姐弟俩琢磨出滋味来,抱头痛哭。

县医院的专家说耿脖子心脏有毛病,很严重,很多年了:“她这个病啊,就像捧了根蜡烛在大风天里走,随时会被吹灭。居然能活到这个岁数,简直是奇迹!”

耿脖子出殡那天,同学们要我负责写个悼词。我这才想起来,耿脖子原本有个很好听也很有寓意的名字:耿赛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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