蛮姜豆蔻相思味

直到很久之后,我才明白,原来爱,不一定是甜的,也不一定是苦的,它像一碗生姜水,总带着一些无法分明的味道。


我讨厌生姜,若是吃饭时突然见我眉头紧锁,神情凝重,必定是不小心咬到生姜了。每当这个时候,母亲的目光就锁定我,带着几分鼓舞的味道,说,“咽下去,生姜是好东西。”而后又是一长串灌输生姜的种种好处,再加上对面的父亲眼睛也不眨地夹起一块生姜放进嘴里,嚼得津津有味,我试着微微鼓动了一下舌头,果不其然,又是满脸嫌弃地一口吐掉。

我脸上得痛苦还意犹未尽,母亲和父亲已经是一副“功败垂成”的失望模样。

“吃姜跟吃毒一样。”母亲摇摇头。

于我而言,那生姜真和毒无二异了。

母亲为了让我吃下生姜,做菜时就总把生姜切成姜沫,放入葱蒜一起过油,炒在菜里很难以眼辨别,但是我对于挑生姜这件事情,就像母亲对我的说教一样乐此不疲。

慢工总能出细活,每当看见碗边那一小丛生姜末,就会觉得莫名的成就感,但是母亲就不一样了,对着我又是一顿数落,父亲则默默无闻地咬着他碗里的腌姜片和生蒜。父亲身体不好,听说吃生蒜可以杀菌杀毒,每回吃饭碗边也总放着几颗蒜瓣儿,每回都嚼得咯吱咯吱响,响得我嘴馋,但那些个东西一进入我得嘴里,就完全是另一副境况了。

在与父母一日三餐关于生姜的斗智斗勇中,我最终算是取得了基本胜利,母亲不再强迫我吃生姜,但仍执着于把生姜归于无形,让我咬得出其不意,导致每一顿饭都让我如履薄冰;父亲则不然,对于吃生姜这件事情他已然放弃,每回他做饭,生姜都是切得又大又厚,一眼就能看见,我无需在自己碗里挑生姜,夹菜得时候就可以顺利避免生姜得“侵袭”,但也难免出现意外,比如在一碗红烧肉里或是豆腐烧肉里,生姜与肉的颜色别无二致,总会发生把生姜误当成肉,满怀期待地咬下一口,满口的生姜味瞬间在舌尖以至整个口腔炸开,我“啊” 的一声,面目狰狞,母亲以为我咬了舌头,忙问,“咬到了?”

见我吐出一大块生姜,又接连呸呸吐了几口口水,二老都乐呵呵地笑了,“原来是吃到肉了!”

我满脸无奈地看了一眼父亲。

父亲不慌不忙地说,“那么大块生姜看不见,怪我?”

我不敢说话,只能在心里嘀咕:不敢不敢,当真不敢,可下回咱能少放点酱油吗?肉和生姜都分不清了。

再后来,无论母亲还是父亲做的菜里很少再看见生姜,我纳闷了好久,后来慢慢放下警惕,吃饭由小心翼翼变成大快朵颐,心里直乐:咱家做饭终于不用生姜了。

后来,在偶然间发现他们在做饭时,会把整块生姜压扁,但是又不会让它碎掉,在炒饭完菜之后生姜还是整个的状态,他们就会在装盘的时候把生姜整个拿掉,这样就既能让生姜的味道融入饭菜,又不会再让我吃到生姜。

我惊讶于父母对孩子的爱会这般的细心而不见其形,更惊讶于常年吵架的父母,竟然会如此默契地达成共识。

总之,在饭桌上与生姜的对弈,我算是胜利了。

但是,当战场转移到另一个地方,我几乎算是全盘皆输了。

生姜作为食材,自然有其调味的功能,但我万万没想到,它一味食材,怎么就能当作药物治病?

小时候经常感冒发烧的我,真是苦生姜水久矣。

我小时候,一顿饭能吃三碗,挺胖挺壮一体格,笑起来眼睛只剩一条缝,小腿粗比树桩,奈何却是一个徒有其表的虚弱胖子,感冒、发烧、咳嗽都是常事。

每回我生病,父亲都会打电话叫镇上的赤脚医生到家里来给我吊水。赤脚医生又高又壮,啤酒肚挺得圆鼓鼓的,是个和气的医生,我对他感到很亲切。

为何亲切?无非我在把痊愈的期望寄托给他之余,还把“赶紧把我治好,我就不用再喝父亲煮的生姜水”的期望完完全全寄托在他身上了。

但是,一切,终究不会满足一个孩子的愿望。

生姜水,该喝还得喝,一口也逃不掉。

我那虚弱的胖体格靠在床头,手里端着一碗浅黄的生姜水,碗里的姜片清晰可见,那姜片上的姜丝漂浮着好像在跟我叫嚣。

我哭唧唧地看了看父亲,又哭唧唧地看了一眼母亲,终于说道,“我已经好了,不用喝生姜水了。”

然后嗓子微微地发痒,又是一长串咳嗽彻底把我给出卖了。

父亲和母亲都不是什么会表达的人,像电视上那样父母为了哄孩子吃饭吃药费尽心思的情节,截至宇宙覆灭都不会发生在我的家里面。

母亲坐在床边的长板凳上,父亲坐在挂着衣服的木椅子上,两人一言不发看着电视,时不时扭头看我。

“快点喝,快凉了!”

在生姜水这件事情上,他们俩变得十分地严肃。

我想不明白,同样是生姜,吃饭的时候可以吐掉,为什么生病的时候就非喝不可?

父亲很少说话,只会用眼睛瞪我。父亲不善言辞,是个暴脾气,整日里也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模样,他一瞪我我就发怵。

我闪躲着他的眼神,弱小无助地假装看向电视,双目无神地捧起碗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然后极其痛苦地咽了下去。就像人们喝酒时,总会狰狞一下脸似的,我也会狰狞着脸,有时还会伴着一两声干呕。

那可真是难以下咽。

每一口之间的时间间隔,正好是每节电视的长度,电视一进入广告,他们就把目光转向我,我就只能又乖乖地抿一口。

母亲到我床边来看时,本以为我已经喝完了,一看竟还剩大半碗,气急了,“喝个汤怎么跟要你命一样呢?”

可不是要了我的小命吗?病倒是没怎么折腾我,也不过是咳嗽一阵,发烧一阵,过些时日也就好了,还能借由生病少上些学,但是这一碗生姜水,却白白把我原本要去掏螃蟹的计划全落了空了,一个下午都剩这些个苦涩的味道。

越想越气,越想越不自在。于是趁着父母看电视的空挡,我看了一眼身边靠着墙的床头柜,计上心来。

我微微挪了下身子,使得身子更靠近柜子,调整好姿势后,我假装端碗喝了一口,为了迷惑他们,我还假惺惺地砸吧了一下嘴。我的眼睛盯着电视,一副认认真真看电视的样子,实则在观察着他们的一举一动。我假装毫无所谓地喝完一口,然后假装很自然地把碗放在柜子上,就像人们喝完酒自然地放下酒杯一样,不同的是,为着我接下来的计划,我的心口扑通扑通地跳着,好像要跳出身体似的。

我故意把碗放在靠墙得位置,然后一边看电视,手一边把着碗边,小心翼翼地把碗朝着墙倾斜,我转动了一下眼珠,看见碗里的液体正一点点沿着床头柜与墙的缝隙中流下去。

我害怕倒得太快会出现水声,整个计划分了四次才实施结束,直至碗里只剩姜片和一点点的液体,而我全身也已因紧张微微冒着汗我才把碗端回去,又假装嗦了一口,然后一脸痛苦地告诉他们喝完了。

他们有些意外地回头。

母亲率先走了过来,看见所剩无几,很是意外,“今天没有人掐着你喉咙了?每回喝药跟喝毒一样,一捏鼻子不都喝下去了吗?”

每回我吃不下什么东西,母亲总钟情于让我捏住鼻子,囫囵吞枣般咽下去,好像这个方法在任何时候都适用似的。

父亲见了也不说话,把碗收走了。

我像是终于卸下千金担子似的,烂泥一般摊在床上,喜滋滋地看电视。

我跟则电视剧哼唱着片尾曲,间隙还配上一两声咳嗽。我心里真实快乐极了,要是我像猫狗一样有尾巴,我的尾巴估计也要摇起来的。

黄昏从窗户照进来,一道光斜斜地落在房间白色的瓷砖上,落在我床上,也落在床头柜上。

我瞥了一眼那道神秘的缝隙,想象着生姜水会在墙上留下怎样的斑驳路径。

直至母亲起身去做饭,我的心里都是十分快乐的。

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孩子从苦色的生姜水里解脱出来的快乐。

就像你永远无法理解,一个刚从生姜水里解脱出来的孩子,听到母亲起身要去做饭时,踩到那沿着墙面流淌下去,流淌到白色瓷砖上的生姜水时的痛苦与恐惧。

霎时间四目相对,我的快乐像泡沫,碎掉了,不见踪影了。

直至父亲进来,看见那继续蔓延而去的水泽,我满脸通红,再也不能忍,眼泪在眼眶里滚啊滚,终于落到被子上。

这是诡计被识破的崩溃吗?不,是我无法逃脱下一碗生姜水的绝望。

母亲的数落与父亲无言的谴责之后,父亲又去厨房开始切生姜,打火,放水……我好像老远就闻到了生姜水的味道。

母亲在收拾我的残局。她把床头柜,推到一边,那道缝隙逐渐变大,再也不剩一丝神秘。一道刺眼的黄色水迹沿着墙体下落,像一道小小的弯弯曲曲的河流,那河流从墙上流下去,流到底部时,又沿着瓷砖流出了床头柜,流进了父母的视线,流进了黄昏的光线里,与那昏黄的光线融为了一体。

父亲又端来一碗生姜水。

它放在床头柜上,冒着缕缕的青烟,夕阳荡漾在那碗生姜水里,泛着金光。

我放弃了挣扎,一手端着碗,一手捏着鼻子……咦?生姜呢?

可哪还有什么生姜哩?都变成了浅黄色的蛋花。

生姜水冲蛋花,可不像生姜水那么难喝了。


直到现在,我仍还是吃不下生姜;

时止往昔,没有人再为我煮过生姜水;

但我却在年复一年里,体会到一碗生姜水里的爱与乾坤。

而那时,我与父母那般冗长的对弈里,我究竟是胜利了还是输了?

我想,大概是输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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