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周演唱会

台上摆好的乐器在安静等待,台下簇拥的人群在轻声交谈。适当礼貌的嘈杂包围着我,我护住手中的书,完全沉浸在杜尚和毕加索的人生里(当时就差三十页看完那本描写两位艺术家的传记)。索尼降噪耳机并不能完全隔绝人音,几句话如大雨前狂风卷来的零星雨滴落进我耳道:“我最喜欢的是他的……”“当时听XX(歌名)时……”“我现在不怎么听了,但……”不过很快从另一侧耳朵滑出。


画家的传记相当诱人,我埋头如猫咪嗅到鱼干,借头顶不甚明亮的舞台灯光,贪婪而急切地想将书啃完。我应该是人群中唯一一个,在当时祈祷演出晚点开始的人,我的自私计划是看完画家的人生再开始认识三维立体的周云蓬。我讨厌看书不够尽兴,讨厌激情被打断,讨厌一切挫败我体内萌生的罕见热情的所有阻碍。


遗憾的是,计划落空,就在书还仅剩薄薄六页我马上就能看完所感兴趣的艺术家的人生大结局的时候,人群骤然安静,仿佛上空出现一把巨大无形的吸尘器,卷走了所有的声音。我顿时悲戚,无奈而期待地合上书,毕竟周云蓬的上场和电视剧结尾前惹人厌的广告有本质的区别,他的《九月》我可单曲循环不下百遍了!


紧接着全场尖叫,我也混在其中吼起来,全然将杜尚和毕加索的人生丢到一边。演出厅不大,容纳五百人都够呛,纵使每个人扯着嗓子欢呼周云蓬的到来,站在第一排的我,还不至于堵上耳朵,况且这种迎接方式也让我立即投入到演唱会的氛围中。相信来听周云蓬演唱会的歌迷们,无一例外是心肠柔软的人,这类人不会通过聒噪和大吼大叫表现情绪,而是在简短有力的掌声和呼声中克制地传达真挚的热情和欣喜。


周云蓬由一位女士搀扶,从我前方走到舞台中间。我诧异地看着他的短发,自愧不是真粉。在我脑海中,周云蓬三字所对应的人脸还停留在网易云音乐上的艺人照——那个他披着一头中分黑长发。我无法掩饰心中小小的失落,留短发的他在外貌上“泯然众人”矣。尽管如此,他一开口,熟悉的嗓音证明他就是那位唱《九月》的周云蓬,如假包换,真真切切。此时此刻,现场只有一种声音,是周云蓬的;现场却有无数双耳朵,是你的,是我的,是他的。


演唱会9.13这天,恰好是中秋。周云蓬唱了几首与月有关的曲子(包括水调歌头),至今那句“明月出天山”仍时不时在我望月时自个儿在脑海里哼起来,我仿佛能在这简简单单的五个字里忆起许多关于月的诗歌和传说,并不由自主地响应歌词里面神秘悠远意境的召唤。


周云蓬的嗓音,自带古意、厚重感和沧桑感,如地窖里埋藏了几十年的老酒,俗气地讲,他的声音带着岁月的痕迹,藏着流年的故事,一听,不仅让人好奇歌者经历过什么,也总让听众的记忆被唤醒。这种声音的魔力,在耳机里已经够张扬,如今在现场,更是被话筒无限放大。那些飘起来的歌词和曲调,磁体般吸出歌迷们体内的往事。我无法描述那种奇妙,只好拿鸡尾酒给出一个比喻:周云蓬的歌声是基础酒,个体经验是辅料。每个人经历不同,配出的那杯酒自然各有差异,但显然人人都满意端在手中的酒,心甘情愿一饮而尽。


我亦如此,尤其是第一次现场听到《瓦尔加湖》。当时屏幕上同步播放一段视频:在冷冬的湖边,周云蓬穿着黑色棉袄蹲下,摸索着掰了一块湖边的冰丢进盛酒的塑料瓶里,仰头品尝酒的味道。


我内心却涌动一阵酸楚,盲人、人生不得意、孤独等一系列意味着某种不幸的词缠绕在一起,本令人惋惜他的遭遇,但舞台上传来的歌词却不向命运低头——“请把光收回去”。我心疼他连光明这么美好的事物都能狠心拒绝的绝望和反抗。对于一个盲人而言,他不但不渴望光明,甚至厌恶,他心底的裂缝得有多么的深?他得有多么坚强才能写下如此强硬的诗句?这句话唤起了我对自身至暗时刻的回忆,我也被类似‘失去光明’这种强度的绝望百般折磨过。那是失去爱情的绝望,这句歌词也可以改作“请把爱收回去”,我宁愿那份炽热的感情不曾存在过。


其实《瓦尔登湖》里好几句歌词我根本没听清,滚动的视频也没有配上歌词。不过只听声音就足够我领会歌词里令人窒息的无奈和倔强了,他在唱他,亦在唱我。


—没有光明那又如何?没有你的爱那又怎样?我不需要!我不需要!时间啊,别再把我曾经渴望却永远握不住的东西放在未来吊我胃口,只会徒增难受。我已习惯了盲人的世界,我已习惯了你的冷漠,我不需要怜悯和同情,我不需要这么美好的东西,我得不到,那么我也不需要!不需要!


《瓦尔登湖》唱到一半时,我放下别在耳后的两侧短发,挡住脸,放心地流泪,任凭泪水把上妆的脸搞得狼狈不堪。憋在胸口的沉重铁块,遇到了技艺高超的铁匠,只消那一段段旋律,便融化并重铸了它,它开始有了形状,是我自身语言匮乏无法给与的形状。郁结在歌声里飞出心中低谷,在空中呼吸,如掉进水里的海绵,膨胀变大甚至能看清每一个细微颗粒的结构。


最后歌声走向结尾,郁结走向透明,光能穿透它,它也变成了光的一种,悬在我头顶久久不散。周遭的人奋力鼓掌,清脆响亮的掌声中没有我的那一份。哭是力气活,即便我强制自己不再流泪,也抬不起手拍打。一棵彻底焉了的植物,需要时间才能恢复些活力。掌声中我听到左侧的高个男生激动地叫了一声“老周!”我一惊,原来还可以这么亲切地称呼舞台上的诗人兼歌手。


之前在歌单上,我最喜欢的是《九月》和《不要说话的爱情》,现在又加了《瓦尔登湖》。这是演唱会特有的福利,众人感动之余,谁也没料到,这次的上海演唱会还有重磅嘉宾出席。


他身体精干,头发仍旧乌黑,上衣穿一件大红短袖,下装是条黑裤,上台后他先拥抱坐着休息的周云蓬,再朗诵佳作《中秋节》。


所有人静静听着,仿佛都隐藏了自己的呼吸,观众们的寂静是对圣光的一种崇敬。


‘含果核的情人许愿,互相愉悦……’他的嗓音冷峻、利落,听起来最多是45岁中年男子,丝毫不像70岁的老人。


‘树在鼓掌’!


北岛是何许人也?!就在演唱会开始前,他还是比周云蓬更远的远方!是文坛上备受敬重的前辈,几乎神一般的存在!当周云蓬朗诵完《回答》说着‘欢迎北岛’时,我以为他在开一个我不懂的玩笑,我以为会有别人上台读北岛的诗,没想到北岛真的出现在舞台上!我从没幻想过有一天能遇见北岛本人!他接过话筒的那一刻,喜爱文学的我自认为受到神的眷顾,冥冥中有种神秘力量在暗示我在鼓励我,将文学这条路走到底!虽然现在还遥远,但我已经启航了不是吗?


‘水龙头一滴一滴  哀悼着源泉’


一首结束,敬重和肃穆的空间里响起轰鸣般的掌声。台下没人敢要求再来一首,但肯定不止我一人在心里贪求他再多在舞台上呆几分钟。当北岛被护送下台时,我们挥手欢呼着“北岛”,匆忙间我掏出手机拍了一张背影,他稍稍佝偻着背,很快消失了。他是和我们凡夫俗子不一样的存在,他能出现已是我们莫大的荣幸,感谢周云蓬,感谢北岛!有些人活着,就是用生命证明没有不可能,用生命反抗世俗,他们本身活成了众人的向往。


周云蓬的曲风多样,除了悲怆沧桑的歌,还有不少黑色幽默。比如他的自传《盲人影院》。这首歌并不低沉压抑,而是诙谐戏谑,有卓别林默片的喜感,他接受双目失明的坦然都在这份高级自黑里表露。笑吧,仿佛薄情,对失明这种不幸不够怜悯,哭吧,仿佛矫情,当事人周云蓬自个都不在乎了,你又在那儿替他惋惜什么呢?最后只剩下听的份,笑和哭两种情绪的碰撞不会彼此抵消反而生出更多情绪,在脑子里碰来撞去。


我必须反省,周云蓬的歌听得少。所以这场演出对我来说可谓惊喜连连,因为我总是发现以前没听过的好歌。不止《盲人影院》一首带欢乐色彩的歌曲,还有几首控诉金本位的歌。当周云蓬变着调重复唱出单字‘钱’的时候,当他唱着‘房贷’‘工资’等毫无诗意的词语时,我发现了另一个关注现实的周云蓬,浪漫而可爱的周云蓬。


以前对弹吉他唱民谣有误会,认为只有哀婉、伤感、颓丧的歌词才和吉他的弦门当户对。没想过如此生活化的字眼放在吉他的旋律里也毫不突兀,大概是周云蓬用粗壮的嗓音镇住了它们。


此刻,我终于能跨过那道防线,也跟着叫一声“老周”了。


演出间隙,他一一感谢灯光师(幽默地说双关语‘请多给我一些光’)、助理和舞台上另外两位乐队同伴。


购买演唱会时我看过简介,里面提到这次演出他会玩电吉他。你能想象1970年出生的周云蓬,被称为最具人文气质的中国民谣音乐代表在舞台上拨弄电吉他吗?


“年轻时长头发不玩摇滚,现在老了,短头发了,却想起来玩摇滚了。”(记不清原话,大意)


这句话逗乐了听众。我满怀期待,甚至想象他一边蹦跳一边唱歌的样子,肯定一级酷。然而我忘了他鼻梁上夹着墨镜。他弹电吉他的姿势和弹木吉他没有什么两样,今天写文时我已记不得他那会唱了什么,老周,还是木吉他更适合你呀!


演唱会的尾声必定上压轴曲目,即使老周是属于诗歌界的一份子,但仍不可免俗。


“现在是九月,”老周这句话一出口,听懂暗号的人群兴奋地嚷嚷起来了,大伙齐心协力喊着“九月!九月!”


如此多的人和我一同爱着《九月》,我并不孤单,即使别人眼里我独自来听演唱会真是够可怜。周遭的人我确实一个也不认识,但人以群分,老周像太阳一样聚拢了我们这些离散的星星,我和周围的人并不感到陌生,反而因为都来参加演唱会,有种异乡逢知己的庆幸。我和他们也不必认识,多知道一个名字多一份牵挂,就这么彼此挤着,心脏的节奏逐渐同一,我们一起跟着老周轻哼起“目击众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九月》本是海子作,我曾被原诗打动,心动程度却不及后来听到的周云蓬的唱版,它能柔化我的顽固,能软化我在社会里被磨硬的心。从他乡奔赴上海,我为的就是能现场听一次《九月》,在这首圣歌里寻找到重返初衷的这股力量呀!


人在愿望成真时,会留下满足的泪水。这话土吧,还有点假惺惺的,但现实里,我真的流下了眼泪。我既分析不出我哭的是什么,也猜不透《九月》到底想表达什么。这些问题都不重要,因为它们无法阻碍我感受《九月》。《九月》是带着灵力出身的作品,不是人人都有慧根能悟透的,但被感动的我们,跟唱《九月》的我们,也是《九月》这首诗歌里的一份子。有我们听的《九月》,才是完整的《九月》。好比没有信徒的耶稣,是不可能成为圣坛上的耶稣的。


舞台灯光聚焦下的他却不一样,老周一定懂《九月》,懂它的文字肌理和内在神秘运作的机制。否则他的嗓音怎么会和歌词契合到天衣无缝,仿佛这首《九月》是他而非海子作的!我打开手机里的录音机,也不擦眼泪,半笑半哭,连自己哼的什么都听不清,一种怪异的幸福俘虏了我。


《九月》曲终,掌声久久不停,老周静默地站在台上,似在思考。我沉浸在演唱会澎湃的情绪中,许久没有如此尽兴地听两三个小时的歌了。尽兴在如今碎片化的生活中是种难得再逢的体验。一气呵成、贯通无阻、酣畅淋漓,我喜欢这三个成语,尽可能不去注意兜里手机在震动(微信和其他软件),我要身心合一地感受,演出的所有。像逃进了世外桃源,把世界关在门外。


掌声缓慢地减弱,没人舍得告别《九月》。


也没人舍得告别这场演出,掌声终究会结束。


老周唱起了他获得2011年度人民文学奖诗歌奖的作品——《不会说话的爱情》。这是本次演唱会最后一首歌,它获得的欢迎声甚至压倒了刚才的九月。


“绣花绣得累了吗……”


“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


“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中荡开……”


吉克隽逸唱过这首歌的翻版,坦白讲,她的细嗓不适合这首歌。只有老周能唱出歌词里淳朴的味道,只有老周能唱出那些简单的字组合出的不简单的韵味,只有老周能把情人最后一次缠绵的离别唱出悲壮的美感。


演唱会是在辞旧迎新的祝福中结束的:


“期待更美的人到来”


“期待更好的人到来”


“期待我们的灵魂躯体它重新回来”


“它重新回来  它重新回来”


期待?我质问自己,还期待更好的人吗?人人都渴望被爱,但成人后却发现,伤害是伴爱相生的影子。


不过我仍旧期待灵魂重新回来。即使它遍体鳞伤,即使它曾经误入歧途,即使它受到了不公的对待,我仍要捧着它,宠着它,放《九月》给它听,用最美的景色和故事喂养它,竭力使它保持新鲜干净,因为这是我唯一的,生存凭证。


灿烂的七

201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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