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火光照亮了宫殿中央的主殿,也照亮了血泊中堆积如山的尸体,一百个暗卫无一存活,一炷香内,主殿便已被禁军攻破。
滂沱的雨声掩盖了兵戈相接的撞击声,也掩盖了那些惨叫和呼救的声音,此时此刻的揽光殿内静得出奇。
宫千澜独自站在榻前,看着床上的人久睡未醒,双眉紧锁,脸上说不清是什么表情。
曾经那些伤害母亲的人我都不会放过,包括你,我的父王……宫千澜将目光重新投向床榻上的那个人。
他双手掐紧,定定地看着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开口打破殿内的安静:“你是害怕看到二皇兄失败,所以迟迟不敢醒来吗?”
但诺大的宫殿中没人回答他,燕君依旧躺在床榻上昏迷不醒,宫千澜便继续说下去:“五年前你让我永远都不要回来,你可曾后悔过?”
五年前他还未及弱冠之年便被燕君派往燕辰两国边界驻守,在荒郊野岭里遭受严寒和饥饿,日夜提心吊胆、紧绷着神经,提防辰国军队突然的偷袭……
他等那一道召他回京的圣旨等了整整一年,后来,他身上的刀伤剑伤越来越多,他的心也变得愈发冷硬,他不再需要父王的施舍和拯救了,他甚至决心超越那个高高在上的、曾支配他命运的男人。
“如果你不肯醒,那便永远都不要醒了吧!”宫千澜狠狠地一挥衣袖,转身离去,可下一刻身后响起的虚弱声音却让他再也抬不起脚。
他讶异地回头,害怕刚才那一声只是自己的幻听。但他没听错,声音仿若来自远古:“澜儿……”
“你终于肯醒了。”宫千澜恢复情绪,将讶异都隐回去,目光恨恨地看向身后刚醒的那个人。
昔时躯体康健的燕君如今却是憔悴虚弱不堪,体内的寒毒早已渗透骨髓,任神医楚临衣也无力回天。
燕君吃力地将头转过来,注视着床前的宫千澜,他记得上一次他这么近距离地看宫千澜,他还只是个伏在母亲身边哭泣的孩子,他想让他再站近一点,却终究没说出口,最后只是问了一个自己明知道答案的问题:“澜儿,你当真恨寡人入骨吗?”
“恨?难道我不应该恨吗?当年你利用完母亲后又立刻把她忘得干干净净,在她承受丧女之痛时,你又在哪?你在王后宫中享受天伦之乐!”宫千澜脸上头一次显露出憎恨不平,此刻他不想隐藏,他就是恨,他恨这燕宫之内的所有人,“在你为王后诞下的小公主大赦天下时,你可曾有丝毫顾虑过母亲的感受!”
“寡人自知亏待了你,但隆儿与征儿都没有错,你不要怪罪于他们身上。”燕君目光沉下去,他早应料到会这一天。片刻后燕君微叹一口气,语气渐渐放慢并归为平淡,“若你能容得下你皇兄,政事上你二人相互辅助,燕国也必然能强盛下去,至于朝堂上谁人可信谁能担当重任你应早已清楚。”
“你……”宫千澜一惊,原来燕君是早已知道的,知道他暗中与朝廷上的不少官员大臣有所联系,而他却视若无睹,到底是为什么?而此时此刻燕君又像是在交代后事一般,他,是早已决定把燕君之位让出来吗?
“寡人自知时日无多,留下这一口气便是等你来。”燕君宫栾眼睛微合,他连睁开眼的力气都没有了,若不是为了等宫千澜过来,他怕是早已醒不来了。
“等我?”宫千澜惊讶不已,面色微微缓和。
“你问寡人当初把你遣往边疆战场可曾后悔,可若是再选择一次,父王我依旧会那样做。”燕君语气透着极度的虚弱,似风中残烛。
“……哈哈哈!”宫千澜大笑着,越笑越酸涩,他失望地看向燕君,一步步后退,字字锥心泣血:“父王,你好生令我心寒!”
这个被天下颂为良君的人,终究不是一位合格的夫君和父王。
“澜儿……”燕君面色苍白,对宫千澜伸出手,却终究没有力气,手臂重重地垂在锦被上。
……
宫千婉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她下意识地望了望周围,黄金镂以牡丹的香炉内传来阵阵熏香,莲状烛台上鱼纹烛灯燃得正旺,将白玉珠帘影影绰绰地倒映在桌案后的屏风上,映得素色屏风上的几枝朱砂勾画的梅花若隐若现,似于雪中绽放幽香……这里是她的寝殿,她想起自己之前靠在二皇兄肩上睡着了,然后迷迷糊糊地被送回殿中休息。
“呼……”宫千婉松了一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庆幸眼前是她熟悉的寝殿,而非梦中那下着雪的场景。
但宫千婉还是对方才梦中的事耿耿于怀,若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那她为何会无缘无故地做这些噩梦呢?
“画月,现下是什么时辰?”宫千婉坐起身,看了看窗外。
“才子时过一刻,离天明还早着,公主再歇息会儿吧。”画月惺忪着眼睛走进来。
“不,我有些担心,替我更衣,我去看看父王。”也许是因为方才的那个梦,宫千婉心中有些忐忑,她得去揽光殿确认父王的安全。
宫千婉只披了件外衣,便匆忙地往揽光殿的方向走去。
雨已经停了,长廊外的树叶和草坪都湿漉漉的,不少灯笼已经被风吹灭了,迂回曲折的长廊此时显得漫无边际。
“画月,你有没有觉得有些蹊跷?我们一路走来竟一个侍卫、宫女都没遇到。”宫千婉警觉起来。
“也许是正值换岗吧。”画月四周环顾一圈,猜想道。
“那也不至于把武器都忘在这里,熄灭的灯也没人点起来。”宫千婉看着草丛周围散落丢弃的长矛,以及栏杆上溅洒着的星星点点的红色液体,心中油然而生一种不安感。
“呀,公主,那一片怎么那么亮?好像是走水了!”画月指着右前方的一处宫殿,突然大惊道,方才的睡意一点全然消散。
“不,不是走水,而是……兵变!”宫千婉的心瞬间悬起来,再也顾不得其他,急匆匆便往揽光殿奔去。
“父王!”宫千婉刚赶到殿门外,殿门外的重重重兵,还有那些未来得及清理的尸体便已证实了她的猜想。
士兵们拦住了她,浓而刺鼻的血腥味将她包围,没人敢动她,但也没人敢给她让开一条路。
“让开,我要去见父王!”宫千婉怒视着这群黑衣铁甲的禁军。
但那些士兵们如修罗场的鬼魅一般不做声响,他们的盔甲和脸上沾满了血迹,如同狼一样阴暗孤僻的眼神炯炯地聚向宫千婉,让她不禁毛骨悚然,她知道,只需要一道简单的命令,即使是再尊贵的身份,他们也照杀不误。
凉风掠过杂乱的发丝,划拨开血的浓腥,趁其不备,宫千婉拔下发间的一支玉钗,将钗尖正对着自己的脖颈,喝道:“让开!”
但这样的威胁也没有让黑压压的守军移动半步,在今夜这关键的时刻,他们的将军不会不允许他们出现任何松懈。
宫千婉无路可退,冷笑地斜瞍着这群昨日还效忠于父王的人,只觉得人心难测。
“呵,我奈何不了你们,但好歹我的性命还在自己手里。”话毕,宫千婉闭上眼,右手一施力往自己的颈项刺去。
“叮!”银器落的声音,宫千婉手中的发钗被弹落在地。
“让公主进来。”许是听到了殿外的动静,揽光殿内走出一个人,那是众军的首领——萧朔。
众士兵很快就让出了一条路,宫千婉迅速奔上台阶,往殿内而去。
诺大的揽光殿内,一个宫女侍卫都没有,异常地安静冷清,只有宫千澜一人站在床榻前,而床榻上的那人几乎已感受不到气息。
“父王!”宫千婉跌跌撞撞地跑到燕君身前,摩挲着燕君的手,但指尖迅速流失的温度告诉她,父王的生命危在旦夕。
“来人,快……快去请太医!”宫千婉顿时慌乱起来,一面不停地呼唤燕君,一面哆哆嗦嗦地吩咐宫人。
但没有一个人回答她,宫千澜冷冰冰地注视着她,眼神不起一丝波澜。殿门外的宫女和守卫都如同未曾听见似的无动于衷。
“父王,征儿这就去找太医……”宫千婉顾不上那么多,又踉踉跄跄地起身,往殿门外走去。
“今夜,没我的允许,谁都妄想踏出揽光殿一步!”宫千澜的命令打破了她最后一丝希望,揽光殿的大门被封死,外面是萧朔统领的两万禁军。
“皇兄……”宫千婉错愕地回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宫千澜。
“我本不想让你见到这一幕的,但你一直都不听话,非要闯进来。”仿佛在目睹一个毫不相干的人的死亡,宫千澜的语气冷静到令人发麻,他唇角的笑击溃了宫千婉对他仅存的信任,“不过也好,由他最宠爱的女儿来送他最后一程,想来父王再高兴不过了。”
“不,不会的……”宫千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弱小无力,她像被人一把推入冰湖中一般,四肢变得冰冷麻木,瘫软跌坐在地上。
这时她才看到了地面上纷杂错乱的血脚印,四周的门窗上也都是血,甚至还有飞溅出来的内脏,触目惊心。
“啊……”宫千婉愕然无助地坐在那儿,眼眶里一股温热的液体抑制不住地坠下来,她捂住脸庞,嘶哑着嗓子哭得泣不成声,而她那英雄般的父王再也没有醒来为他的宝贝丫头打抱不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