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五十二)放田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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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  田  财

                      顾    冰

        童年的故事,像一条淙淙的小溪,永远是那么欢快,那么不知疲倦地在我的心中流淌。它滋润着我日渐干枯的心田,拨动着我久已松弛的心弦。只要想起它,我就会走进如诗如画的梦境,雀跃如冰如玉的童趣。难怪冰心曾说过,童年,是梦中的真,是真中的梦,是回忆时含泪的微笑。

        又是一年年关将至。小时候廿四夜放田财的情景,像一张泛黄的照片,冲出尘封的记忆,跃入我的脑际。

        我的家乡,每年腊月二十四夜,有放田财的习俗。就是到田里放火。那个年代,灾害频仍,庄稼人抵御旱涝的能力有限,因而不得不把仅有的一点微弱的希望,寄托于虚无飘渺的神灵,祈求上苍风调雨顺,来年五谷丰登。如果火红,则预示干旱,如果火白,则预示渍涝。还有种说法,如果火红,预示日子红火,如果火白,预示日子困苦。当然,这都是人的美好臆想。不过,田间地头的枯草,经火一烧,田里的害虫烧死了,田鼠也赶跑了,烧成的草灰,还是很好的肥料,有利作物的生长。

        这个习俗,始于何时,难以考证。最近,我看到南宋诗人范成大的一首诗,叫《照田蚕行》,描写的就是放田财的情形,不妨抄录如下:

        乡村腊月二十五,

        长竿燃炬照南田; 

        近似云开森列星,

        远似风起飘流萤;

        今春雨雹茧丝少,

        秋日雷鸣稻堆小;

        侬家今夜火最明,

        的知新岁田蚕好;

        夜阑风焰西复东,

        此占最吉余难同;

        不惟桑贱谷芃芃,

        仍更苎蔴无节,茶无虫。

        范成大是苏州人,那儿,现在还叫放田财为照田蚕,同一习俗,叫法不同而已。不过,诗中说的那时的放田财在腊月二十五,怎么后来改成了二十四,不得而解。但至少说明,南宋就有此习俗,至今已经延续了近千年。这同样是中华民族的文化瑰宝呀。

        那时,每年进了腊月,我们就早早做起了准备。有的找来用秃的扫把,有的砍根树棍或竹竿,在一头绑上稻草、芦苇,有条件的人家,在稻草和芦苇上抹上机油,或洒上煤油。然后,像宝贝一样,小心地置于人迹罕至,不易发现的角落,只等廿四夜的到来,为的是比比谁的火把更厉害。而对这一切,大人非但不干涉,而且,有的还亲自动手,费心设计,费力打理。那年月,乡下缺柴,要在平时,烧掉这么多柴禾,准会心疼不已,但只有这一天例外,家家户户都格外慷慨,好像谁要吝啬,便会矮人三分。

        这一天,终于等来了。

        记得有一年廿四夜,天刚擦黑,我心急地扔掉还没吃尽的饭碗,取出火把,向野外奔去。阿妈在后面连声喊:牛牛,老虎墩别去!老虎墩别去!我等不及听完,一眨眼,便跑远了。刹时,大家不约而同地从家里冲出来,各个村的孩子,也都不甘落后,纷纷加入了我们的队伍。远远望去,星星点点,犹如满天繁星,跌落大地。渐渐,我们汇聚一起,前脚接后踵地奔跑,这时,俨然一条火龙在游动。我们一边跑,还一边喊:廿四夜,放田财,田公田母田里来,田里不要长杂草,块块田里长好稻。不一会儿,火把即将燃尽,如同人瞬时告别了人生的巅峰。但是,万不可以为到此曲终人散,一场更激动人心的大戏,紧接启幕,把这一盛事推向高潮。我们向四处散开,用火把点燃枯草,顿时,田埂上,水渠边,一点点,一条条,一片片,火焰冲天而起,最后,在风的助力下,连成一片,成了一个一望无边的火海,那火带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金色海岸,又像一根粗大无比的金链,迅疾地向前延伸,火光中夹杂着劈劈啪啪的爆裂声,把整个天空映得通红。

        最后,枯草烧完了,但是,人们还沉浸在兴奋之中,余兴未尽。这时,小赤佬说,我们到老虎墩去,放个更震憾的田财。

        老虎墩在村子的南面,早年,那里有个砖窰,只因土被取尽,无土做坯,荒搁多年。有一年,村上有个人自寻短见,吃了老鼠药,死在窑里。后来,一到下雨天,那里就出现鬼火,还有人夜里途经此处遭到鬼迷。因此,在人们的口中,变得很是恐怖,平时,很少有人敢去那里。所以,那里的茅草疯长,犹如被人遗忘的荒原。

        我一听,高兴得跳了起来,随即跟他向老虎墩奔去,而把阿妈的嘱咐,早忘得一干二净。这时,即使我记得阿妈的话,我也不会听从。因为,阿妈不让我到老虎墩去,我理解,无非是那里常常闹鬼,担心我碰见鬼。我虽然从大人口中知道鬼很可怕,但我又懂得,鬼是怕火的,它能奈我而何?

        于是,我们一群小孩,在老虎墩又点燃了另一个蔚为壮观的火海。

        我们爬上窰顶,兴奋得像攻占了敌人城堡的勇士一样,大声欢呼,只缺一面红旗,猎猎飘扬。

        这时,小赤佬突然发现,窰里堆满了树枝和稻草,他猛地把火把扔了下去。立刻,一根火柱向上喷出,起初,像飞溅的焰火,冲向天空,然后像一把火伞,降落下来,继而,似爆怒的火山,那熊熊烈焰,裹挟着黑烟,肆虐地喷涌,仿佛要把一切吞噬。我们吓得连滚带爬,下了窑顶,跑回村子。

        走到半路,被阿妈截住。她拧着我耳朵,又回到老虎墩。这时,窰里的火快要烧尽,只剩下一堆黑灰,和零星的白烟。望着这一切,阿妈连呼:完了!完了!

        我很是不解,就烧了点窑里的柴草,又没碰见鬼,阿妈为何发这么大火?从我懂事起,我还是第一次被拧耳朵。我感到不平。所有的规矩,都是给小孩订的,而大人可以游离规矩之外,完全不必受它的制约和惩罚。做了错事,小孩子只有挨揍的份,而大人永远是光荣正确的,就是有错,也是摸着石头过河中的问题,或者是早已过世的人犯下的。

        回到家里,我才知道,事情远不是这么简单。原来,那年头,浮夸成风,秋后上缴了公粮,队里便囤空仓罄,再无余粮分配。为了让大伙好歹过个年,狗子叔和阿妈等商量,私自扣下五百斤稻谷,因怕人发觉,就把它藏在老虎墩窰里,打算在年前分给各家各户。想不到,这救命的粮食,竟被我们这一帮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毛孩糟践了。我们如何对得起煞费苦心为社员着想,又唯恐暴露而担惊受怕的狗子叔?这个年又如何过?我恨死了自己。那放田财有什么好玩的,老祖宗怎么想出这么个玩意?

        事情的发展,还没有休止。这把火,不但烧了我们的过年粮,还烧到了狗子叔的官帽子。

        人世间,从来不缺汉奸。不知是哪个见不得人吃饱肚子,过好日子的小人,这天下午,向公社报告了狗子叔私藏公粮的事。腊月二十五一大早,公社就派了几个人来到村上,要抓狗子叔问罪。

        那些人一进村,便直奔老虎墩砖窑,但梳过来篦过去,除了一堆黑灰,也没找出一粒粮食。

      阿妈说,捉贼捉赃。你们说狗子私藏公粮,口说无凭,拿出证据来啊!是啊,没有证据,不能凭白无故抓人!大伙一齐大声吼叫。

        最后,那些人因为确实查无实据,连那个小人也不清楚粮食藏窑里被烧这回事,因而在群众的怒声中,只得气咻咻地悻悻而去。

      福祸茫茫不可期,这世事真是不可捉摸。刚刚还因为无心烧了粮食,而罪不可恕,转眼间,因祸转福,反倒变成好事,救了狗子叔,尽管过年要饿肚皮,但这不是比让狗子叔吃苦头要好,而值得庆幸吗?我心里,倏然由乌云密布,转为艳阳高照,仿佛成了力挽狂澜,拯救众生的英雄。生活,就是这么充满戏剧性。长大后,我常常想,有时,当你失去的时候,千万不要沮丧,不要怨天尤人,要知道,这都是上帝的安排,是事情本来的结果,而你将得到的,却是对你失去的加倍的补偿。因而,不要怕失去,没有失去,就没有获得。

        眨眼到了小年夜。往年,这时候,正忙着杀猪宰羊,做糰子,蒸年糕,笑声不断,而这会儿,灶头阴冰冰,屋里冷清清,心里没有暖意,脸上没有笑容,全然不见过年的气氛,和阿妈忙碌的身影。一家人坐在油灯下,长吁短叹,心里琢磨着,这个年,可咋过。穷人怕过年。以前,总盼着过年,而现在,我才明白这怕的含意。

        这时,有人敲门,那声音很轻,很短,很急。门打开了。外面,飘着纷纷扬扬的雪花,狗子叔站在门口,身上落满了白雪。他肩上背着一个布袋,稻谷。

        阿妈正要问个究竟,狗子叔说,那稻谷,我在腊月二十三,就把它从老虎墩砖窑,转移到了别的地方,放心吃吧,先开开心心过个年,有什么事,过了年再说。

        很多年过去了,这段记忆虽然让我抑制不住噙泪的衔乐,但也给我带来难以下咽的酸涩,以及增添了些许渐渐失去乡愁的忧心。

        去年春节,回到离别多年的老家。我问村上的小孩,廿四夜你们放田财了吗?他们一脸茫然,不知道放田财为何事。小赤佬指着眼前毗连的高楼,蛛网状的公路,和林立的厂房说,很多年没人放田财了,他们哪里会晓得,你要不提起,我也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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