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相遇是为朝朝暮暮，有人相遇是为一生一世。
有的人相遇，伤春悲秋，有的人相遇，情天怨海。
这个世界有千百种相遇的模样，每一种相遇都含着泪，带着笑。
一
下午的天空，没有太阳，云层低垂，将人潮涌动的城市笼罩在冷凝的白色。汽车隔着木然、迟钝的钢筋水泥穿梭、来往，无数人影好似下雨前搬家的蚂蚁，忙碌、奔走，游弋在高低起伏的建筑物前。
从公车上下来一个男人。前额的头发贴着头皮一股脑地向后梳，上面堆一层晶亮的摩丝，过于厚重，头发全都凝成一绺一绺，好似能滴下油来。身穿一件白衬衣，外面罩一件灰色风衣，肩上的两颗纽扣让原本瘦削的肩膀顿时宽厚起来。下身是麻灰色的西裤，笔挺地立在光亮的黑色皮鞋上，走起路来，中线随着大腿若隐若现，称得双腿更加颀长。
这是慕飞的惯常装扮。
慕飞深信打扮并不是女人的专长，男人也拥有同样的权力穿光鲜漂亮的衣服，这是一个男人的基本素养，也是品质生活的最佳体现。所以慕飞宁愿不买车，也要节省钱买体面昂贵的衣物。
慕飞穿过街心花园，越过雕塑，来到一栋大楼前。左边是琳琅满目的王府井百货，玻璃墙内灯光闪耀；右边是低调而耀眼的星巴克咖啡店，绿白相见的海妖对着人群嘲讽、嗤笑。极少有人会注意到一家甜品店隐匿其中，黑色的招牌，暗红的大门，深绿色的窗帘，走进去仿佛走进了哈利波特的魔术墙。
这半年来，慕飞和安安每周末都到甜品店幽会，喝完下午茶，再去预订好的酒店。
在这里偷情，确有大隐隐于市之感。
慕飞比约定早到了十分钟。他需要花点时间静静思考一下最近发生的事，也需要仔细构想一下未来可能产生的结果。一切都身不由己，一切又似乎是咎由自取。
二
认识凯茜是两年前的一个早晨。
天空氤氲着乌云，好似撑起一张墨色的网，整座城市困顿其中。大雨没完没了，不知餍足地尽情倾泻。慕飞撑着一柄黑伞，右手紧紧握住圆弧形把柄，防止雨水斜斜地飘落进来。雨水落在伞上，倏忽一下没了声音，隐了踪迹，只剩心里滔天的怒。就在刚刚，慕飞收到了安安的分手短信。没有想象中的伤心，更多的是被抛弃的不甘。
走上铺满花花绿绿广告的台阶，两旁大屏幕上滚动播放着汉堡广告。主人公露出夸张、虚假的笑容，极力称赞汉堡的美味。看那几个犹如模特般精致的人在屏幕里挑来蹦去，慕飞心里更加气恼，好看的人都薄情寡义。
慕飞与安安相识在大四的毕业餐上。安安是年级有名的四小花。或许是那天离别愁绪太浓，又或许是惜别的泪水太苦，安安这朵傲慢的花朵放下尊贵的骄傲，与慕飞躲在人群里喁喁清谈，难分难舍。
大学毕业，许多情侣走向分手，慕飞却开始了一场迟来的恋爱。
如今工作还不到一年，便沉不住气，夹不住狐狸尾巴了。慕飞愤愤地捏着手机，想象着怎样回复可以让安安难堪。
“先生，请问您需要什么？” 一道女生响起。
慕飞迟缓地从手机里抬起头，：“双层吉士汉堡。”
“请问您是需要套餐还是单点呢？”女声继续道。
慕飞只想速战速决，“套餐。”
“我们新推出了最浓芝士薯条装，您只需添加五元，便可…”
慕飞的怒火噌地串了出来。
“你有完没完？我问你薯条了吗？”
通常情况下，对方应该立刻偃旗息鼓，沉默无语。这个女孩却倔强地仰着头，不服气地说：“不问清楚，我怎么知道你敢不敢兴趣，要不要买呢？”
慕飞这时候才看清站在对面的女孩。中分的短发，几根飘逸的空气刘海，耳旁的头发随意地夹在了耳后。标准的瓜子脸，眼睛不大，与细细的眉毛配合得天衣无缝。一张薄唇紧紧抿着，越发显得下巴细窄。一身黑色制服服帖地裹着纤细的腰身，整个人就好像一根黑色的圆规突兀地竖在那里。
慕飞对美女从来有一种自然而生的怜香惜玉，但现在他只顾着发泄被女友甩了的怒气，顾不得其他。
“我的时间很宝贵，没工夫跟你在这里废话。”
“我的工作很忙，也没准备浪费我的时间。”
慕飞冷笑，正欲好好争辩一番，站在女孩旁边的主管陪着笑道歉：“先生，对不起，耽误了您的时间。新来的实习生不太清楚流程，希望您不要介意。”
被点名了的女孩虽然低下了头，但脸上写满执拗，眼神桀骜。慕飞临走前扫了一眼工作牌上的名字，Kathy。真是一个俗气的名字。
三
和安安约了周五晚上清理对方的衣物。在一起不到一年，未曾渗透到彼此的方方面面，所需拿回的东西也不多，只一个小背包便可装下。安安拉着手提箱走进电梯时，慕飞言不由衷地说：“祝你幸福！” 安安留下一个轻蔑的笑，转身钻进冰冷的电梯。
日子又恢复到单身的状态，早出晚归，朝九晚五。慕飞从不认为自己是一个会为爱伤神的男人，安安离开后，生活无甚变化，仅仅少了床上的一抹温暖。
十一月的落叶伴着连绵不绝的细雨翩翩起舞。阴沉的天连着潮幕般的雨，雨下面是义无反顾向前流淌的无数细流。整座城市被缝在了阴冷的雨里。
“你好，我要一杯摩卡。” 慕飞递上积分卡。
“稍等，马上为您做。”
滴的一声，支付宝支付成功。慕飞收起手机，抬头看见对方正合上盖子。
“你还没有加奶油吧。”慕飞问。
“哎呀，不好意思，我忘记了。”对方露出羞愧的表情，“我马上给您添加，可以吗？”
四目相对，二人都有一瞬间的愣神。
是她！
是他！
“改观不小嘛。” 慕飞笑。
“你今天也没有怒发冲冠呀。” 对方恰到好处地“反唇相讥”。
还是那么伶牙俐齿。
“那天抱歉，我心太急了。”
女孩端咖啡的手一顿，抬眼看慕飞，狭窄的眼睛里写着真切的歉意。
“我的做法也欠妥。”
“再来一杯咖啡。” 慕飞扬声道。
对上女孩疑惑的眼光，慕飞耸耸肩：“这杯我请你，庆祝我们之间不再剑拔弩张了。”
凯西成为慕飞的新女友。
每晚下班，慕飞开车来到麦当劳，寻一处角落坐下，打开笔记本，一边工作一边等。等凯西洗干净大大小小的杯子，擦干净亮堂的吧台，二人才挽着胳膊，满足地离开。一路上凯西兴奋地给慕飞讲起上班时遇到的好笑的事，好玩的人，慕飞也配合地笑得前仰后翻。
“我算不算迄今为止你遇到的最凶的人？”慕飞问。
凯西扬起笑脸，拧了一把慕飞胳膊，眨着眼说：“不是，但，是最不讲理的人。”
慕飞顺手拍她的脸：“竟然说自己男朋友最不讲理，该当何罪？” 说着便要去挠痒痒。二人闹做一团。
凯西的身上有一股淡雅的清香。说不出是洗发露还是沐浴液的味道，深幽地散发出迷人的香甜，让慕飞渴望靠得更近。慕飞轻轻捧起她的脸，慢慢低下头，缓缓吻上小巧、红润的薄唇。
凯西傻愣愣地僵在那里，不知该作何反应。许久，才听到慕飞询问：“我怎么找不到你的舌头。” 凯西的脸腾地一红，把头深深地埋进慕飞的胸口，久久地撒娇。那是凯西的初吻，慕飞明白，也倍加珍惜。
周末时候，二人从一个shopping mall逛到另一个shopping mall，累了，便坐在咖啡店里看来往行人的人生百态。凯西喜欢看电影，拿着手机东看西瞧，聚精会神地找寻电影。以往，订电影票是慕飞的事情，安安只负责抱着爆米花，等待电影开始。
“你想看哪部电影？”凯西身子靠向座椅一边，一双脚搭在椅背的另一边，头倚在慕飞的肩膀上，专注地搜索电影。
“你挑自己喜欢的就行。“
“你喜欢的，我就喜欢。”
慕飞摸着凯西的头发，“你这样惯我，会把我惯怀的。”
凯西大义凌然地笑道：“好呀，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慕飞吻上她的红唇，喃喃细语：“傻姑娘！”
四
十二月的风裹挟着圣诞歌曲扑面而来，少了几分寒意，多了一丝喜庆。街上五光十色的彩灯明灭相间，形成无数光影在人们脸上跳跃，一如急切渴望过节的心。这将是凯西与慕飞的第一个圣诞，第一个元旦，第一个春节，往下还会有许多“第一”。
凯西握着马克杯，看着窗外孤零零的树枝随风摇曳，然后停摆，似要把冰冷如寒玉的天空刺出一个洞来。暖融融的杯身熨得心里也是暖洋洋的了。站在春意盎然的房间里，仿佛站到了世界的尽头，笑看风云。
早晨七点半，来吃早餐的客人并不多，凯西可以趁着间隙好好思索她与慕飞的纷繁众多的“第一个”该如何五彩斑斓地度过。
“您好，请问需要喝什么？” 进来一个身姿妙曼的女人。大波浪卷发披至腰间，一半脸掩在头发里，眼皮上流光溢彩，一双眼波光流转，衬得嘴唇愈加妖冶艳丽。耳垂上的流苏耳坠随着动作一前一后，荡漾着心旌。
女人并不看菜单，盯着凯西看了半晌，才开口道：“我要一杯卡布奇诺。”
凯西麻利地打开牛奶盒，将牛奶注入量杯，再熟练地拧开机器，轰隆隆的响声随即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坐在对面的女人的打量和探究。
凯西把圆润的奶泡倾倒进咖啡里，对面女人忽然开口道：“我不要糖，谢谢。”
“我的男朋友也喜欢喝黑咖啡。” 女人的眼光太专注，让凯西不自在，只好找点话头。
“不加奶，不加糖？” 对方问。
“是的，奇怪的是，他又喜欢吃甜品，尤其是冰激凌。”
凯西忍不住笑起来，抬头看见对方正深深地凝视着自己。
“我也喜欢吃甜品。” 女人说完，接过咖啡，转身离开。
这是凯西第一次和安安碰面。晚上凯西和慕飞说起此事，慕飞心里忐忑。
安安是三天前找到慕飞的。依然拉着分手时的那只手提箱，脸上露出怆然之色。还未等慕飞开口，她已经泪如雨下。
“你最近好吗？” 慕飞问。
安安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我们能重新开始吗？” 安安紧张地望着慕飞。
慕飞心里有一种胜利的欢悦，当初她不顾挽留，执意离开，视自己如敝履，如今懊悔回来，将慕飞推进成功的荣光里。
慕飞不动声色，问：“他对你不好吗？”
“那是个错误，我彻彻底底地错了。”
“并不是所有的错都可以更改。” 且现在慕飞身边还有凯西。
“我不想就这样失去我们美好的回忆。”
“但人总得往前看。” 冷漠的语言下是慕飞动摇的心。
“我还爱着你。” 安安暗哑着嗓子喊。
慕飞沉默，他知道安安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他没有答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爱凯西，同样也不确定自己是否还爱着安安。
安安满脸泪痕，胭脂，口红，眼影被泪水冲洗成一团五颜六色的彩旗，在灯光下灼灼而闪，让慕飞眩晕、迷茫。
五
慕飞看了眼手表，还有十分钟安安才会来。他点了一杯咖啡，这次加了糖，添了奶。不受控制地又想起凯西来。
很多时候，他觉得自己像一个陌生人，看不清，摸不透。
他不能停止地将凯西与安安作比较。第一次接吻，凯西生涩的表现，让慕飞觉得满意，怜惜，可又止不住想，倘若是安安，定会热烈、昂扬、激动地搂着自己的脖子，忘情地投入。
凯西酷爱window shopping，站在橱窗外，看一看漂亮的衣物，便已满足，她坚持喜欢一件东西并不一定要得到，默默地挂念也是一种幸福。慕飞明白这样的雅致是自己应当珍惜的，但又幻想着安安买了衣裙，利落地换上，穿着它们在镜前旋转的情景。
每当凯西把热气腾腾的早餐端出来，柔声换他吃早饭时，慕飞又该死地怀念起曾经自己如何费心费力地做好早餐，蹑手蹑脚地走进卧室，安安嘴里嚷着“讨厌”，东躲西藏，然后毫不迟疑地吻上慕飞的唇。
安安有着女人的骄矜、婀娜。凯西有着女孩的单纯、乖巧。
慕飞喜爱凯西给予的柔情蜜意，却留恋安安纵情的浪漫。
慕飞嘬了一口咖啡，燃起一支烟。
什么时候喜欢上咖啡的？刚刚和安安谈恋爱的时候吧。她喜欢看褐色液汁一滴滴进而一注地流入到玻璃杯里，拉着慕飞走东串西地寻找雅静、怡人的咖啡店。留下的不止足迹，还有回忆。
可若让慕飞拿现在与凯西拥有的一切去换过往的回忆，他又是不愿意的。他热爱抱着凯西柔弱腰身入睡的感觉，享受被凯西当成天和地的崇拜的目光。他放不下凯西的美好，凯西的雅致，凯西的静谧。
安安与凯西截然不同。她豪迈、奔放、热情、妩媚。她会趁慕飞不注意的时候欺身而上，偷走一个吻，也会在未能如愿以偿时酣畅淋漓地撒娇、生气，让慕飞又气又爱，束手无策。
慕飞并不认为自己朝三暮四，他打心眼里瞧不起这类人。他只是中了回忆的魔，偶尔缅怀逝去的岁月与远走的恋人，这并不是不可饶恕的罪恶。他需要一点时间，淡忘过去，删除旧爱。
直到现在，慕飞也未曾下定决心与安安一刀两断。在他疲于应付凯西的全然托付的绝对信任时，他可以在安安这里得到放纵。没有压力，无需负责，可以倾听，也能诉说。
可是，想起凯西，慕飞又心疼。为她的不为所知，为她的单纯可爱，为她的全心信任。
六
烟里的一点猩红节节推进，烟灰层叠堆积，长长的一根，像是撒谎的匹诺曹的鼻子。猩红灼到了慕飞的手，痛得慕飞陡然甩掉烟蒂，抖落一地烟灰。猩红越来越小，渐渐变淡，最后升起一缕烟，消失不见。
头顶上方传来椅子挪动的声音，慕飞抬头，看见凯西穿着一身鹅黄色大衣，系着浅蓝色碎花方巾，头发整齐地贴在额头，风尘仆仆地站在那里。
“凯西，你怎么来了？”
“不是你渴望见到的那个人，是吗？”
“不，凯西，你误会了。”
“我误会什么了？是误会你和她每周下午来这里谈情聊天了还是误会你和她去酒店只是看月亮了？”
慕飞大惊失色，抓住凯西的手，“你听我说，凯西，一切都不是你想象的那样。“
凯西把慕飞的手拿开，泪水静静淌下来。
“我虽然迷糊，但并不愚蠢。你的心里一直都有她，你放不下她的似水温柔，你丢不开她的多情妩媚，那么就不要来招惹我。难道就因为我简单，单纯，你们就可以携起手来欺骗我吗？”
“不，凯西，我是喜欢你的。“
“喜欢到和另一个女人偷情？”
慕飞徒然地放下双手，慢慢地将脸埋进手里。
“我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不，别再自欺欺人了。你想霸占我的美好，又贪恋她的柔媚，你自私、放纵，不愿对一个人负责。”
“我从没想过要和你分开。”
凯西露出苍白的笑容：“那只是你为自己找的另一个借口。这样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享受两个女人的温雅柔顺了。
凯西看向窗外，淡然地说：“我可以忍受你的坏习惯，可以接受你的不够爱，却不能成全你的一心二用。所以，我决定给你自由，希望你能全心全意地去爱她。”
慕飞惊愕失措，头发被抓得凌乱不堪，“凯西，给我一次机会，让我......"
“不，慕飞，请你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重新开始，找一个一心一意爱我的男人。”
好像又回到了初识的那个早晨，与慕飞争锋相对的凯西，被主管训斥，依然桀骜不驯地仰着头。凯西的倔强从来不曾离开，温柔流淌的下面翻涌着的是对爱的执着和专一。
“那么，慕飞，再见！” 凯西站起身子，最后一次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转身融入川流不息的人潮。
慕飞盯着眼前的那杯咖啡，眼睛一动不动，想把事情从头到尾想明白，却发现头脑里像塞了浆糊，一节一节的思路怎么都连接不起来，不知道自己如何与凯西开始，又是如何与她结束的。
自己只是在两个女人缱绻的柔情里迷失了一小会，便失去了爱一个人的资格。他无心做对不起凯西的事，也不愿伤害凯西。只是当安安怀揣伤痛，投入自己怀抱时，他有片刻的迟疑，他坚信，无论哪个男人，都没法拒绝那时的安安。
慕飞喝完杯子里的咖啡，将烟和火机装入衣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竖起风衣领子，走出甜品店。
街上一派繁忙景象，人们像是上了发条的机器，奔来走去。在这平实、枯燥的生活里，同时拥有两个女人的爱有什么错？天天都吃一种菜，必定觉得腻烦，偶尔换一种口味，为什么就成了罪不可赦？
慕飞再度点燃一根烟，好在，安安还在身边，这便是三心二意的优势所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