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亲我的宝贝   王可心

一个女人上了四十岁,一般来说有三个方面的事情,父母有没有病,丈夫省不省心,孩子听不听话。按百分制算的话,如果这三件事都能打六七十分,这女人基本是个幸福的女人。如果有两件事不及格,这女人被叫作操心的女人。如果三件事都不及格,这女人就实在是走背字儿了。丁大露就是这样一个三件事都不及格的女人。她爸是老年痴呆,不认识她,管她叫大妹子。她的丈夫看着挺好,是个医院的副院长,收入不菲,可丁大露高度怀疑她有外遇。女儿任小米正读初三,不学习不听话,不服任何人的管理,人送外号“女阎王”。除了这三件事之外,丁大露自己的工作也不怎么样,四十出头了还是储蓄所的前台柜员,还得听二十几岁小主任的吆喝,活得没有一点尊严和滋味。

  人的精力,甚至人的愁苦都是有限的。老爹痴呆,丈夫外遇,以及没有尊严,加在一起挤在丁大露内心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而占据她内心更多空间的是任小米。

  惟有任小米。

  就是说,一个任小米就闹腾得丁大露无睱顾及其他了。何至于此?任小米到底是个啥样的阎王?这从近半个月里丁大露两次被老师叫到学校的原因便可见一斑了。被老师叫到学校的事情,丁大露早就习以为常,大概从任小米上小学一年级起便发生,只不过那时候不是很频繁,一个学期两三次而已,后来任小米上了初中,就不是一个学期几次,而是一个月几次的问题了。被叫去的原因也五花八门,有时跟学习有关,大多时候跟学习无关。但是,说无关吧,一个学生除了学习还应该有啥事?啥事不能有了,所以,还是跟学习有关。任小米就不是一个爱学习 的孩子,或者干脆点说,就是个不学习的孩子。不学习的孩子也有得是,他们的家长除了开家长会时,也很少出现在学校。任小米跟他们不同,用老师的话说,任小米是“变着花样地作”。

  本月第一次,丁大露被班主任召见的原因是,任小米上课戴墨镜,而且不穿校服,却披着一件不知哪朝哪代的袍子。班主任是个跟丁大露年龄相仿的女人,姓王,从任小米二年级起就开始接管她们班,所以俩人并不陌生。王老师指着桌上的墨镜说,昨天第一堂课是语文,她就戴着它,老师管不了。第二堂是我的课,我强行抢了过来。可今天早晨,她又戴了副新的,并且,竟然穿了套花色的古时候的袍子。丁大露看着桌上的那副墨镜,一下便认出是丈夫任治学的,黑色的左镜腿儿掉了块漆。王老师又说,你现在跟我到班级看一眼吧。

  丁大露站在三年二班的后窗也不陌生,这种行为她不知重复多少次了。任小米果然穿着一套古代衣服、戴着茶色的太阳镜,仰脖挺胸,醒目得乍眼。这套衣服丁大露见过,任小米管它叫“汉服”,就是汉朝时的衣服,松领宽袖,腰上扎着一条黑色带子,丁大露不止一次看着她穿着这身衣服在家里唱着那些稀奇古怪的歌儿,还穿着它到楼下的超市买过东西。任小米说这是她用压岁钱找人定制的。太阳镜丁大露也认识,早晨临出门时她找了半天没找着。王老师低声道,这件事,你们家长自己解决吧,这哪像还有俩月就中考的样子,希望明天上学的时候,她不要再这身打扮。王老师早对丁大露说过,要不是看在任小米的爸爸也就是任院长给她妹妹看过病的分上,她早就想把任小米哄出课堂甚至劝退出这所学校了。王老师有一次近乎歇斯底里地对丁大露发作,你的孩子,不管不行,管多了不行,管多了她就要跳楼,崩溃,太崩溃了。丁大露就点头哈腰地赔笑脸,并转身安排任治学为王老师的妹妹做全面体检。王老师自然没让她妹妹去,却对着电话那头的丁大露再次发作,我不是那意思,我不是爱小的人,你们把任小米管好就是对我最大的帮助了。说到最后,她可能也觉得有失礼貌,就叹了口气,说,你们做家长的不易,我们做老师的也不易啊。

  人活在世界上常有亏欠之感,有欠父母的,有欠儿女的,有欠亲戚朋友的,可丁大露一直认为,她亏欠的只有一种人,就是任小米的各个时期的各科老师,所有教过任小米的,包括课外辅导班的老师,她都欠他们的,因为对所有的老师,任小米都没让他们消停过。比方说弄一条假蛇放在她讨厌的女生桌堂,女生尖叫,全班往外冲时引起踩踏;比方说考试时冷丁伸出一只脚,绊倒正在巡考的老师,等等等等,绝对是五花八门。

  晚上回到家,丁大露是和任治学一起跟任小米谈的。丁大露从任小米的书包中掏出太阳镜和那套汉服摊在桌上,质问道,你怎么能穿着这个戴着这个听课呢?丁大露觉得心口窝有点疼。

  这有什么呀,我照样能看见黑板啊。哪个老师写的什么,我都看得一清二楚,衣服更不碍事儿,不就是遮羞布么?任小米拄着下巴不看父母。

  你是学生啊。

  学生不就是学习么,这又不影响学习。

  学生就得有个学生的样儿,你这种行为就是出洋相。

  戴近视镜不是出洋相,戴这个就出洋相了?再说汉服是中国的传统文化。

  你还有两个月就中考了。丁大露痛心疾首地拍着桌子。

  中考跟穿什么衣服没关系,跟戴什么眼镜也没关系。

  你这是什么混账逻辑。任治学实在听不下去母女间的对话了,大声喝斥。

  我告诉你,任小米,明天坚决不许穿这个戴这个上学去了。丁大露不想陷在女儿的逻辑里,太阳镜一扔,道,绝对不许。

  行啊,可以不穿不戴,那我要延长听音乐的时间,每天再多十分钟。任小米慢悠悠地提出条件。

  这两件事风马牛不相及。任治学怒视着女儿。

  在我这儿相及。任小米仍然慢条斯理。

  任治学忽地站起身,像要发作,可丁大露狠狠地踩了他一脚。丁大露盯着任小米,半天咬着牙说,行,多十分钟。

  回到俩人的卧室,任治学还未来得及关门,就忍不住冲丁大露咆哮:这种条件,怎么能妥协呢?

  丁大露压着嗓子:小点儿声。不妥协怎么办?明天还戴着个墨镜穿着那套衣服去丢人现眼么?就算你把这个眼镜没收了,她转身就能上街买一个。你不想妥协,你去谈,你想招。闹到最后,她又得坐在窗台上嚷着跳楼。

  任治学:这就是你教育出来的好孩子。

  丁大露:她是我一个人的孩子么?

  任治学:总是你管的多吧?

  丁大露:你还有脸说,我管他的时候你在哪?

  几乎每一次教育任小米,都是以两口子的打架告终。而每一次,丁大露除了生任小米的气外,还要被任治学气得发疯。丁大露想不明白,上辈子得罪谁了呢?这辈子生出这样的孽种。她经常反省,这么多年来教育孩子的方法跟别人并没大不同,她也从来不像有的家长那样娇惯孩子,可,女儿怎么就这么阎王呢?

  本月第二次,丁大露被老师招至学校的事情发生在两天后。当时,丁大露对于汉服和墨镜的余气还未挥去。

  王老师登录上一个QQ,你看看吧,这是任小米的头像。王老师假学生之名加入了他们的聊天群。

  丁大露看到了女儿的一张脸,耳上夹着耳麦,头上戴着汉代的头饰,托着脸的右手夹着两样东西:她这手拿的什么?

  王老师:没认出来吧?一个是卫生巾,一个是避孕套盒。

  丁大露的脑袋嗡的一声,羞红了脸。王老师又训斥了什么,她基本听不进去了,她后来也无法回忆起自己是如何走出教研室和学校的。出事了,出大事了,丁大露想,这件事不能让任治学参与,她要单独地面对女儿。而且事不迟宜,就在今晚。丁大露把女儿带到了一家饭店的包厢。

  你能告诉我,你跟谁那样了么?丁大露感觉到自己的声音随着身体在发抖。

  任小米不屑地乐了:拿个避孕套照相就那样了?我要是拿把刀照相,就是杀人了?

  我不跟你打嘴仗,你告诉我那个人是谁,我不骂你。

  真没谁,任小米有些不耐烦,要不哪天我给你找一个?

  避孕套在哪儿呢?

  在你抽屉里呀。

  什么?

  你跟我爸的呀。你能不能别没完,我就照个相。

  母女俩你一言我一语地掰扯了半天,任小米一口咬死只是拍了照片而已。丁大露不理解,反复问,非拿那个拍干啥?任小米说,就像有的人戴纱巾,有的人打伞一样。丁大露要求她把QQ头像换了,任小米坚决不肯。

  丁大露问她,你不觉得羞耻么?你不怕别人戳你的脊梁骨么?

  戳是他们的自由,我管不着,怕不怕是我的自由。我又没干犯法的事儿。

  人是有脸面的,特别是女孩儿。

  我不觉得丢脸。

  这不是摇滚精神。

  我已经不摇滚了,我现在做的是传统音乐,传统是什么你不懂,任小米十分不屑,既然不懂就别总拿音乐说事儿。

  你拿不拿下来?

  不拿。

  丁大露知道女儿的脾气,眼见着道理说不通,就把心一横,那好,你说吧,你有什么条件。这是丁大露第一次主动提出交换,她实在是不能容忍那张照片的公然展示。

  任小米眼睛豁然一亮。

  丁大露又补充道,除了组织那个乐队。

  任小米马上泄了气,什么条件也没有,我现在挺好。

  就在这时,丁大露的手机响了,是任治学打来的,恰好给了丁大露一个台阶下,要么她真是不知道怎么接任小米的话,怎么收场。

  丁大露回到家便直奔卧室,翻出那盒避孕套,果然外包装跟任小米照片上的一模一样,她又拿出来查了一下,九个,丁大露记不清是上个月还是大上个月,任治学买回来的这盒东西。她迅速回忆了近时期的性生活,是用过一只,而且只一只。丁大露稍稍地松了口气,她现在的底线已经退到只要任小米没跟哪个男生怎么样就阿弥陀佛了。可转念一想,没用这个避孕套,就能保证没用其他的么,难道真的就只是照个像那么简单么?即便只是照了个像,可任小米不同意换下头像,她还要继续被老师们指责被同学们取笑,而自己又怎么向王老师交待呢?一直折腾到天亮,丁大露几次想推醒任治学,却最终放弃了这个想法,她想象不出一个暴跳如雷的父亲要怎样跟女儿沟通这样的事情。

  最让丁大露想不通的是,她的女儿,任小米,怎么发展到了如此没有是非,如此没有荣辱的地步了呢?第二天早晨,她开车把女儿送到学校门口,最后问了一次能否换下头像,得到否定的回答后,丁大露关掉了手机,并且一天未开。她害怕王老师打过来电话。整整一天,丁大露在柜台里机械地收钱、查钱、开单,听小主任的号令,看柜台外客户的脸子,脑子里一片空白。晚上丁大露把女儿接回家,准备跟她再做一次长谈,可这时,在自己卧室学习的任小米突然冲进厨房,大声喊道,你凭啥让他们把我驱出群?

  丁大露正在给女儿准备第二天的早餐,任小米喜欢吃面食,丁大露打算给她发面做包子。她没听明白任小米的话,任小米愤怒地跺了下脚,你以为驱出来,我就不能再进去么?

  丁大露听懂了,她不看女儿,继续和面,我没让谁驱你。大概是你们同学也看不下去了吧。

  头像放那一个礼拜没人看不下去,你一去,就有人看不下去了?

  丁大露平静地,我不知道。

  任小米生气地扭头就走,回到卧室摔上门,丁大露冲着女儿的背影喊着,这时候了,你还上什么QQ,俩月就中考了。

  可任小米却把卧室的音响开得山响。任小米酷爱音乐,几近痴迷,每天回家必听半小时的MP3;此外,还要上半小时的网。丁大露和任治学曾经将家里的音响和宽带撤掉过,可撤的当天,任小米一眼书都不看了,最后双方达成了两件事一小时的协议。而每天她在上网和听音乐的时候,丁大露都如坐针钻,盯着墙上的表一秒一秒地数,盼着它早早过去。任小米从前喜欢摇滚,最近好像是转了方向,听的东西虽然跟摇滚大不同,但丁大露同样地不喜欢也听不懂。

  第二天,丁大露接到王老师的电话,老师说上班打开电脑一看任小米的头像原样未动,丁大露又关机,就知劝说未果,于是找到做群主的学生,将任小米驱出该群。丁大露长长地出了口气,总算是不再众目睽睽下丢人了,那张照片让她觉得,自己的女儿仿佛在脱光了衣服示人。

  这就是任小米,上课戴墨镜,拿着避孕套拍照片,穿着“汉服”满街走,而且刀枪不入,甜言蜜语没用,即桀骜不驯,又滚刀肉,铜豌豆,有了这样的女儿,一个母亲还能有别的愁苦之心么?不能有了,啥也不能有了,况且,这样的女儿,除了严看死守外,同样要去照顾,照顾她的饮食起居,照顾她的生理卫生,每天还要绞尽脑汁地琢磨她爱吃的饭菜,每天晚自习前,还要准时地将一荤一素一汤送到学校。

  旁边的人都认为说不定哪天丁大露就趴下了,可丁大露说,不会的,我趴不下,我倒了,我家小米儿咋办?

  

  周五的晚上,丁大露挤出时间回了趟娘家。老爹过生日,再忙也要回。老爹今年77,属鼠,每次一听丁大露说属牛,就掰着指着算半天说,你小我一岁呀。第一次听,丁大露心如刀绞,听常了,她就苦笑着拍拍老爹的脸,可不是么大哥。丁大露的妹妹丁二露也大包小裹地进了家门。丁老太太就生了这姐俩。任治学因为有手术没有一同前往,丁二露的丈夫因为在外出差也未回去,生日就成了绝对丁家人的生日。丁二露的儿子叫果果,跟任小米同岁,也跟任小米同校,同年级,就是不同班。任小米唤他“刺儿”,原因是丁大露总是拿着他跟自己比,他就成了任小米的眼中钉肉中刺。

  晚饭端上来的时候,果果回来了,却不见任小米的影子。丁大露忙追问,可果果支支吾吾地就说不知道。接着,丁大露发现,果果换了个房间跟丁二露小声嘀咕着什么,丁二露的表情跟着一惊一乍的。丁大露心里咯噔一下,心想又出事了。可她不想问,关于任小米的事情,她谁都能问,就是不想问丁二露娘俩。果果太出色了,学习好,懂事,有礼貌,这么多年,丁大露都暗中跟这娘俩叫劲。其实,早些年,没生孩子的时候,丁家姐妹俩也互相叫劲,谁长得漂亮,谁工作好,谁嫁的高,谁让父母夸的多。等孩子前后落地,俩人比的基本就是孩子了。

  不见任小米,丁大露的爹不干了,淌着口水问,那活阎王怎么还不回来。

  丁大露一听这话就来气,爸,您什么都忘了,忘了我妈,忘了我妹和我,忘了这忘了那,怎么单就记着这么个词儿呢?

  丁大露的爹就不利索地嘿嘿傻乐。

  丁大露的妈丁老太太借着戴围嘴的机会捅了下老伴,少说两句,啊。然后她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挂钟,叹了口气。这声叹息也让丁大露极其敏感,她经常觉得,母亲还不如说点什么或者骂点什么,只这么不轻不重地出口气儿,不仅包含了责备,包含了同情,丁大露甚至认为也包含了蔑视。

  等了两个小时不见任小米回来,打手机又不开机,丁大露坐不住了,披上衣服要去找,可任小米却风一样地刮进了屋。她一进门,老丁头乐了,任小米也上前搂着他亲,自从老丁痴呆,任小米只要见面就跟爷爷起腻。在丁家,任小米跟老丁最好,老丁也跟任小米最好。用丁老太太的话说,这俩人为啥好?都不着调么。

  丁大露一直观察着女儿的一举一动,可是她知道,就算她刚放了火,你都未必能从她的脸上找到蛛丝马迹。倒是果果数次用眼睛瞟着任小米,任小米要么佯装不见,要么更加昂头挺胸。丁二露也数次将目光落在姐姐的脸上。丁大露可以确定,百分百出了什么事儿。丁大露忐忑着给老爹过完生日,又陪妈洗了碗收拾了厨房,然后假作从容地领着任小米告辞。

  路上,母女两人都沉默着,直到打开家门,丁大露憋不住了,说吧,又捅了什么事儿?

  任小米一脸无辜地,啥事没有啊。

  丁大露没再追问,丢下任小米径直进了卧室,关上门,趴在床上用枕头捂着呜呜地哭开了。这叫什么日子啊。

  任治学一夜未归,表面发来条短信,说患者是朋友的亲属,且术后反应大,他要亲自观察,丁大露看了眼短信就把手机扔到了一边,她已经懒得判断、核实这种短信的真伪了。她现在想的只有一件事:王老师的电话什么时候打进来?

  铃声是在丁大露刚刚感觉到困意时,蹿进了耳朵里的。丁大露抓起手机,是王老师。她又瞬间看了眼墙上的挂表,才六点,太阳才探进窗口啊,一定是很大很大的事,丁大露这样想着滑动了屏幕。果然,王老师让丁大露两口子带着任小米八点赶到学校,放下电话前,老师一再强调,一定夫妇两人全到。

  丁大露领着任小米与任治学在校门口汇合,临进大门,任治学拉住女儿,你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是什么事儿?让我们有个准备。

  任小米不看父亲,却将目光散淡地放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因为是周六,操场格外的宁静。

  丁大露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她没像任治学那样傻站着,等待着不可能有的回话,她率先迈进黑色的铁门。

  教导处内,除了班主任王老师和教导主任外,还有一个中年男人,一个十几岁的小男生,小男生怯怯地低着头。丁大露立马想到了避孕套,想到了那张头像,还没坐到椅子上,丁大露基本就知道今天是什么事情了,一阵眩晕。她被老师安排在了中年男人的对面,她避开中年男人,将目光狠狠地钉在了小男生的脸上。小男生虽没抬头,却仿佛能感觉到丁大露的犀利,把头埋得更低。任小米不干了,冲着小男生道,你头灌铅了?抬不起来呀?小男生被她说得抬头不是,低头也不是,满脸胀得通红。

  教导主任打开电视,一看便知是校内监控。画面上,任小米和小男生并肩走进一扇大门。主任在一旁解释道,这是热水房后的仓库,时间是上午十时两分,第四五堂课之间的课间休息。画面停滞片刻,切换到下一画面,大门来回剧烈晃动。主任又作解道,因为门被反锁,两人几次试图打开,来回推拉了半个小时之久。画面继续切换,两个校工打开门,没一会儿,小男生和任小米一前一后走了出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穿衣服,任小米还将零乱的头发重新系上发卡。主任再次作解,校工进去时,发现两人已经熟睡,而且只穿了线衣线裤,这时是下午四时十七分。

  请你关掉吧。这是任治学的声音,像找不到调儿的琴弦在房间里拨动。

  是不要放了,不要放了,不要放了。中年男人一只手捂着脸,一只手在空中挥舞。一进门时王老师介绍他姓张,是建筑工地的瓦工。此时他黑红的脸膛因为羞涩和愤怒成了紫茄色。

  只有丁大露一言不发,直到屏幕上出现了雪花,继而黑屏,她的目光仍无法离开。她听见教导主任说,我们昨天问了两个人,男生说两人只是聊天,没有过分行为,聊着聊着就睡着了,脱了那么多衣服,是因为水房的锅炉烤得仓库内温度太高;但是,女生说,他们在里面该干的都干了,这是她的原话,问什么叫该干的,女生拒绝回答。而且昨天全校扫除,监控室也有学生进去打扫,所以,当时有十几名同学目睹了他们走出来的这段视频,并且迅速地在校园传播,快放学时已经是人尽皆知了。同时传播的还有任小米的那句话。教导主任又咳嗽了一声说,这个事件影响实在恶劣,必须严肃处理,记录进档案的处分是不可避免了,另外,两个学生必须分开,考虑到即将中考,学校不想赶尽杀绝,两学生可不离校,但一定要有一个离开现在的班级。主任的话音刚落,任小米的声音插了进来,我离开,我上别的班。

  丁大露的目光终于离开电视,不可思议地投向女儿,任小米在她的注视下又补充了一句,是我泡的他。丁大露感觉四肢无力要死过去。

  在场的人都被这后加的一句弄得猝不及防,丁大露想骂你疯啦,可她抬起的手指却指向了张氏父子,你们怎么不说话?你教育出这样的儿子倒也罢了,总不能这样的事情让一个女孩来承担吧?哑巴了?啊?丁大露恨不能绕过桌子去扒了那个小男生的皮。

  任小米呼地站起身,妈,你能不能别像个泼妇?

  丁大露没想女儿能如此对自己说话,愣了下神儿,旋即冷冷地道,大人说话你别插嘴。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

  你给我闭嘴。

  离开这个班的肯定是我了。

  丁大露不再搭理任小米,斩钉截铁地冲着张氏父子,你们给我听好了,我们肯定不离开。你们滚。丁大露攥起了拳头。

  妈,你能不能有点修养?任小米上前拉了一把母亲喊道,别在这儿给我丢脸。

  丁大露被拉扯的手臂悬在半空中,目瞪口呆地看着女儿。王老师忙上前劝解,却无济于事,母女俩的眼里都喷着火。回过神儿的任治学忽地起身一手拉起一人,强行地狼狈地往外拽,一边回头冲老师和主任赔不是,保证一定尽快再来。

  进了家门,坐在沙发上,三人都一言不发。隔壁邻家传来剁肉馅的声音,丁大露感觉刀刀剁在了自己的心上。任治学面色铁青,牙关紧闭。

  什么叫该干的都干了,都干什么了。半天,丁大露打破沉默。仅仅几十分钟,她的嗓音骤然沙哑。

  你们觉得能干什么?干什么都是正常需求,一个人身心发展的正常需求。

  任治学像按了电门一样霍地站起身,举起手,任小米抬头迎了上去,你打吧。

  任治学的巴掌终究没能落下,狠狠地道,我真想抽你。

  丁大露厉声地:你们到底到干啥了?是摸了,亲了,还是,还是……

  睡了?丁大露说不出口的话,却在任小米口中轻易溜达出来,丁大露的心剧烈颤抖着。任小米看了看两人,我爸是医院的,妇产科有熟人吧?我说什么你们信么?咱还是去查查吧。说着就去拉母亲。

  丁大露甩开任小米的手。“啪”的一声,空气凝结,任小米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母亲。这是自任小米出生,丁大露第一次对她使用暴力,丁大露的眼里瞬间积满了泪,缓缓地道,我得让你知道什么是羞耻。

  我真不觉得羞耻。任小米说完扔下父母进了卧室,丁大露的眼泪刷地滚落,任治学说,打就打了,没什么后悔的,这种孩子不值得心疼。眼泪流进了丁大露的嘴里,她舔了一口,道,我是后悔怎么没早打这一巴掌。

  恨归恨,两口子还是连夜商量出了对策和原则,不管他们之间到底怎样了,到底到什么程度了,必须让张姓男生从任小米的视野中彻底消失,否则事态会愈演愈烈。方向一定,第二天一早便付之行动。任治学动用了关系网中所有可能说得上话的人找到学校的校长,请客送礼,好话说尽,终于由学校出面找到张氏父子,称此种事情,男孩儿的责任是首位的,并且,现在没有哪个班级肯接受这样的男生,劝其另择他校。小男生面对丁大露的逼问,坚持称自己没撒谎,任小米是在说气话,说两人的确有好感,就想找个地方聊天。瓦工张先是点头认错,接着就苦着脸说,自己一个农民,在这座城市举目无亲,上哪去找接收的学校?任治学又找到郊区一家快要合并的中学,以学校的名义为张姓男生办理了转学手续。同时又找到瓦工张干活工地的工头,要求老张为儿子更换新的手机号码。所有这一切在四天之内,以快刀斩乱麻的速度处理完毕。两口子好似扒了层皮。

  虽然任治学在这个城市算是个有点头脸的人,可因为不直接认识校长,都是辗转求人,所以这几天的中午和晚上都是在饭店里度过的,有时甚至一顿饭要见两伙人,两口子顿顿喝得烂醉。如果只是喝酒花钱倒也能忍受,主要还是对任小米的事情难以启齿。每次跟人家说到女儿所犯错误,无论丁大露还是任治学都结结巴巴,吞吞吐吐,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最后一顿感谢饭吃完已经半夜12点,任治学扶着一棵树吐了半天,一屁股坐在马路牙子上。

  你说她跟那小子到底干啥了?这两人谁说的是真话?任治学抹了把嘴。

  不知道,我不知道,丁大露一听这话就浑身哆嗦,晃晃当当地坐在了任治学的身边,抱着头哭,她怎么能堕落到这种地步呢?

  堕落的不是亲,也不是摸,哪怕睡了都不是堕落,堕落的是,光天化日,让人看了视频,还无所谓。没救了。

  丁大露泣不成声,我听说,好多孩子大了就好了,她能好么?

  任治学侧身看着丁大露,看了很长时间,丁大露后来经常能想起任治学当时的目光,任治学说,你说呢?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丁大露按时间去接任小米放学,等了很久不见人影,雨越下越大,按学校规定丁大露不能进去找,还由于怕见老师和任小米的同学,怕任何投向自己的目光,丁大露就只能在校园外的车里等。多天的忙碌,让她疲惫地打了个囤,醒来时,丁大露吓了一跳,暴雨中,任小米远远地走来,手里拎着伞,雨水打湿的衣衫紧紧地裹着身体,丁大露冲进雨里,拉过失魂落魄的任小米,塞进车内,丁大露看见她的脸上有雨水也有泪水。丁大露知道发生了什么,按照她的安排,王教师对任小米的答复是,那男生不堪忍受她的骚扰,已自行转学。丁大露能够想象,任小米听了这种污辱性的语言定要对质,可男生的手机已经停用。

  任小米消沉了。她的消沉不仅仅表现在沉默寡言,本来平日她在家的话就不多,丁大露发现,从这天起,她回到家不听音乐不上网上了,当然更不看书学习,她什么都不干就躺在床上睡觉,丁大露想管却又不敢管,心急如焚地等待着,同时观察的还有任小米身体,看她有没有怀孕的迹象。事已至此,丁大露退了一万步,就算任小米真跟那男生咋地了,她的女儿就这么交待了,她认,但千万不能怀孕啊。丁大露天天战战惊惊,如履薄冰。一天,丁二露来家里送乡下买的鸡蛋,见了任小米的状态,就皱着眉头问,你不管啊,一个多月就中考了,我们家果果天天学到半夜。丁大露无言以对。丁二露再想说点什么,却被姐姐的目光吓了回去。晚些时候,老丁太太又打过来电话,劈头盖脸地训斥说,丁大露不配当这个妈,怎么能把孩子教育成这样?从监控录像一直数落到任小米现在天天睡大觉,丁大露同样地无言以对,放下电话,她拨通丁二露的手机,咆哮道,录像的事儿你怎么能告诉妈?嫌我不够丢人是不是?你干脆把视频放到网上去得了。丁二露说,我这是关心你。放屁!丁大露说完这两个字就摔了电话。

  丁大露内心暴躁表面平静地等了一个礼拜,不但没见任小米好转,却等来了她更加过分的要求。OLD组合来演出了,我要去看,给我二百块钱,任小米在一日早餐时说。丁大露不假思索地回答,不行。任小米瞥了眼母亲,没再争取。丁大露以为事情就此结束。可晚上去接任小米时左等右等不见人影,有同学说,她借钱去了工人体育场看演出。丁大露气得头发都要竖起来,一脚油门踩下去,直奔工体。任治学接到她的电话,在工体的正门与之汇合。面对眼前的人山人海,任治学没了勇气,丁大露却手一挥,你顺这边走,我顺这边走,南门碰。任治学在人头中张望着寻觅着,一张张青春稚嫩的面孔从他的眼前飘过,他有几次误将对方拉过来以为是自己的女儿,她们的服饰、打扮,甚至她们的目光都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一般,让任治学应接不暇,他几乎没了信心,这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任小米,是丁大露的声音。任治学寻声望去,一群人迅速地在声音传过来的地方围了一个圈儿,任治学跑过去,扒开人群,丁大露和任小米拉扯着,激烈的争执让两人的脸都泛着红晕,任治学很快地站在媳妇这一侧去拉任小米的另一只手,却不想任小米使出蛮劲,同时甩开父母,爸,妈,她这样叫了一声,绵软而纤细,丁大露和任治学瞬间愣在那儿,这种声音他们已经多年没有听到过了,特别是任小米挨了那一巴掌后,几乎没正眼看过她,丁大露一时眼眶有点潮湿,她听见任小米继续以这种声音说道,你们让我进去吧,我从来没想过能亲眼看见她们的演唱。

  不行,丁大露不想被任小米欺骗,马上回家,看了演出就更分心了。

  求求你们了。任小米已经带了哭腔。

  丁大露刚要伸手,却被任治学钳子一样的手狠狠地拽住,任治学说,走,丁大露瞪着丈夫,你干什么?任治学却不由分说拽着丁大露破开人群,大步流星地走出工体大门。丁大露几次想脱开任治学,胳膊却被他死死地攥着。

  你什么意思?要么不管,管就这么管?你到底什么意思你说你什么意思?讨好,是不是,啊?你欠她什么了你要讨好?上了车,丁大露机关枪一样扫向任治学。

  任治学答不上话,由着丁大露一味地斥责,突然,他推开车门,丁大露问他,你干嘛去?

  任治学头也不回地往工体大门走。

  丁大露也下了车,冲任治学喊,晚了,你看看外面还有人么?全进去了,你上哪找她去?

  丁大露摔摔打打地做完了晚饭,自知理亏的任治学始终不敢吭声。八点刚过,任小米回来了,红扑扑的脸蛋荡漾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笑容,像秋天熟透的苹果。丁大露在餐桌前正襟危坐,她想,就算任小米跳楼,有些话她也不得不说了,谁知等了十几分钟不见任小米走出卧室,丁大露只好过去召唤。推开门,床上不见任小米。我吃了汉堡,不吃了,坐在写字台前的任小米说。丁大露这才发现了台灯下的女儿,她走上前扫了眼桌上的书本,任小米竟然在做英语习题。这样的结局完全出乎丁大露的意料,一肚子的话当然也没派上用场。

  从这个晚上起,任小米回家吃了饭就回到卧室学习,甚至放弃了上网和MP3。丁大露小声跟任治学嘀咕,你这是歪打正着。她又赶紧打开电脑百度什么是OLD组合。她打开几个词条和几段视频,OLD的演出呈现在眼前。三个女孩儿穿着明朝不明朝,清朝不清朝的衣服,清唱一些莫名其妙的歌曲,丁大露偶尔听懂两句,好像是宋词,有时又好像是楚辞,有的歌儿也会有伴奏,都是古筝和编钟那类玩意儿。丁大露实在不喜欢,想关掉电脑之际,竟然发现,这三个“女孩”都有喉结。这也叫艺术?丁大露倒吸了一口气,要是放在往常,她定会教育任小米,说她审美有问题。可现在不会了,这三个有喉结的女孩让她的小米开始学习,她感谢还来不及。

  中考前的三天是丁大露的四十三岁生日,任治学在医院做手术,即便不做手术,他也已经N年记不起丁大露的生日了,任小米当然也不会记得这一天,现在有几个孩子会留意父母的生日呢,只有丁老太太打来一个电话,让她回家吃顿饭,丁大露说,不回了,生日对我来说不重要了,小米儿马上就中考了。丁大露说得既沉重又甜蜜。她望着夜晚的星空,感谢老天在她四十三岁时给了她一丝光亮。她想,她的小米儿就要好了,尽管一个月的突击不会让她变成一个好学生,但是她懂事了。她想起那个夜晚丈夫的目光和反问,丈夫绝望地说你说呢?我说什么?我的小米儿就要好了。丁大露嘴角微微一翘,露出一丝甜蜜的傻笑。

  

  然而,中考的时候还是出事了。丁大露所有关于未来的设计和梦想,在那一瞬间灰飞烟灭。

  考前还是正常的。跟很多家庭一样,任治学早晨开车把任小米送进考场,之后在外面等,散了场再把任小米接回家午休。丁大露则负责在家做好四菜一汤。任治学进了家门就小声跟丁大露说,好像考得不怎么好,出了考场一直沉着脸,一句话不说。果然,任小米不但不说话,连饭都没吃,进了自己的卧室倒头就睡。丁大露和任治学耐心地等待了一个小时,想反正也要休息,先睡后吃也不耽误。一个小时后,他们一起走进任小米的房间。

  丁大露上前轻声召唤,吃饭吧。不管考得啥样,得吃饭啊。尽心了就行了,啊,上了高中,咱从头开始。

  任小米纹丝不动。

  丁大露又劝了两句,任治学见还不奏效,就上前轻拍任小米的大腿,起来吧,米儿,再晚就来不及了。

  这一拍不要紧,任小米蹭地坐起身,怒视着二人,我不考了。

  怎么了?二人几乎异口同声。

  我今天见着张海洋了。任小米说着下了床。

  这个名字,二人当然不陌生。丁大露一怔,想不明白怎么会见到他,故作镇定地问,他不是转学了么?

  是啊,没想到吧,你们那么能耐,怎么就没料到呢,我们学校和他们学校都在这个中专设的考场。

  他,他转到了哪个学校?

  这还用问我么,不是你们给他找的地方么?任小米的目光冰冷地射向父母,你们还找到他爸的工头?太无耻了,这叫什么?压迫。一个城里人,一个自认为有点地位的城里人,对一个农民的压迫。

  这是我的主意,你爸爸只是照办而已。丁大露不想让任小米跟这个家的两个大人作对。

  你不说,我也知道。

  可这跟你考不考试有什么关系呢?有话咱们考完试再说,好不好?任治学拉了一把女儿,先吃饭,吃了就得走了。要么来不及了。

  任小米甩开父亲的手,我不考了,听不懂啊?

  任治学看着女儿,你这是真的了?

  当然。

  为什么呀?任治学暴怒。

  你们让我心寒,我也不会让你们暖和,任小米大声喊道。

  咱别闹了,米儿。骨子里,丁大露还没拿任小米的决定当真。

  听不懂啊?我不考了我不考了我不考了,听懂没?不是闹,是真,不,考,了。

  不能为了一个男生就不要了前程吧?不中考,就上不了高中,上不了高中,就上不了大学,你这辈子就毁了。丁大露尽量和风细雨。

  我就为他不要前程了。他不是不堪我的骚扰吗?我不能去骚扰。丁大露,你真够狠的你。

  妈那么做也是为你好。你这是跟妈赌气,是不是?行,妈跟你道歉了,你要是需要,妈还可以跟他道歉。

  不需要。

  任治学再劝,再劝,还是无果,眼见着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了,而家距考场还有半小时的车程,即便立马走,也要踩着铃声进场了。火烧眉毛。丁大露问任小米,你是不还记妈打你那巴掌的仇?说罢,不等任小米回答,她抬手给了自己一个耳光。

  任治学拉起愣神儿的任小米,快走吧,可任小米再次甩开父亲,冲着母亲喊道,你再打十个,一百个也没用,我不考就是不考了。

  你这畜牲,任治学怒发冲冠,大吼着转身冲进厅里扯下墙上的一把藏刀,那是三人西藏旅游的纪念品,一直挂在厅里的东墙。任治学旋即举刀怒向任小米,我今天劈了你,你还有没有点人味儿。

  丁大露还头一次见任治学这阵势,在刀起要落之即迎了上去挡在父女之间,藏刀刮到了丁大露的右肩。鲜血立刻殷红了衬衫。任治学吓坏了,上前要看丁大露的伤情。任小米也显然没想到父亲动了真格的,如果不是母亲挡着,这一刀她是挨定了。

  丁大露哪有心思管自己的肩膀,她推开丈夫冲着任小米双膝一软,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妈求求你了。考好考坏,你进去答一道题就出来,行不行?咱不能没成绩啊。

  任小米低头看了眼母亲,挣脱她摇晃自己的双手,然后拨开父亲,两人以为她回心转意,不想任小米却缓步走进卫生间,反锁上门。任治学上前砸门,你给我出来。可是任他喊破了嗓子,里面的人也无动于衷。半天传来哗啦的冲马桶的声音,门开了,任小米瞥了眼正在处理伤口的二人,一声不响地转回了卧室。没人再提走或者不走,时间明摆着,就是现在飞到考场,也已经过了三十分钟,不许入场了。

  任小米的中考就以这种方式结束了。备战了三年的考试啊,就这么结束了。有一天,丁大露站在蓝旗大桥上,看着东去的松花江水,真想一头扎下去。如果真的扎了下去,她的小米儿会替她收尸么?丁大露为自己的想法打了个冷战。真不好说啊,亲妈的下跪和肩膀的鲜血都没能打动她,这孩子是怎么了?有一次丁大露说,我上辈子干了什么错事,这辈子生了你这么孽仗,任小米也说,我上辈子也一定干了什么错事,投胎你当妈。就是这次对话之后,丁大露彻底失眠了,不吃安定睡不着觉,睡不着觉,白天便晃晃忽忽,所以必须吃药,吃了又副作用尽显。如此往复,丁大露常觉得自己就要不行了。

  冷战一直持续到中考成绩发布。这期间,丁大露一次娘家没敢回。丁老太太打来两个电话也都是唉声叹气、捶胸顿足。成绩公布的时候,丁老太太打来第三次电话,说丁二露的儿子果果以全校第十二全市第三十的成绩进入附中统招档,也就是说一分钱不用花可以迈进全市最好的高中。丁大露没有对妹妹表示祝贺,却在晚饭的时候率先打破家里多天的沉默。她问任小米,你听说果果的成绩了么?

  没有,没兴趣。

  看着别人一个个出了成绩,你后悔不?

  不。

  你跟果果差在哪儿?我跟丁二露是一个妈生的,你爸比果果他爸强……

  我就烦你拿他跟我比。他好,你让他当你儿子吧。

  你让我在丁家,甚至在任家都丢大人了。

  我活着不是给你长脸的。你想比,比房子比车比老公。任小米放下碗筷,盯着丁大露的脸,我认真地告诉你一遍,往后,少拿他跟我比。我烦透了。从小就烦,越来越烦。我是人,不是工具。

  除了丁家的压力,丁大露的同事几天里也纷纷跟她打听任小米的成绩,她都敷衍了事。同事们知道活阎王的称号,见丁大露支吾,也就不好多问。丁大露不敢坐电梯,更不敢进食堂,怕见到更多的人,听到更多的询问。至于果果的成绩,丁大露一直没跟任治学说,任治学也不提。两人倒是在一个深夜讨论起下一步何去何从。那天晚上,任治学很晚才回家,嘴上说医院加班,可丁大露分明在他身上闻到了那股香水的味道,这味道,两年前就开始光顾她的家。可丁大露无心理会。

  可以找人了吧。丁大露瞪着她灯笼一般的眼睛。自从中考事件后,丁大露日渐消瘦,两腮塌下去的同时,两眼鼓了出来。

  上哪个学校?

  附中。

  她这个成绩上附中?就算她照常参加了考试,也离附中太遥远了。何况现在是没成绩,找谁能进得了附中?上个二流的吧。

  就进附中。花钱,花多少钱都行。

  为什么?

  附中学习环境好。

  我知道你的想法,不就是攀比么。

  攀比怎么了,自己的工作比不了,丈夫比不了,还不行比比孩子么?

  丁大露的工作是任治学的短处,两人虽不在一个系统,但是如果任治学肯为丁大露出头,跟银行的行长递个话,丁大露提个主任起码安排在后台还是不成问题的。可是,任治学就是不肯出这个头。任治学不吭声,丁大露的领导自然不会给丁大露任何好处,还不如丁大露的丈夫是个小白人儿的好。前几年,丁大露还埋怨丈夫,后来,她看明白了,任治学的眼里只有自己。她丁大露不过就是他女儿的妈。看明白这一点,丁大露再也不会为工作的事儿求丈夫了。

  丈夫怎么了,我怎么了?任治学回避丁大露的一部分问题。

  你刚才是在加班么?

  是啊。

  是吗?

  无聊。

  两人的谈话到此结束。丁大露点到为止,任治学也不想深说。但是,丁大露的目的达到了,为了息事宁人,任治学答应往附中努力。

  而对于任小米的假期安排,丁大露做出了调整,或者说,不得不做出了调整。考试刚结束时,丁大露将任小米反锁在家,给她找了一堆高中课本让她预习,同时电脑加了密码,只有她下班回来,任小米才可以上网,电视也不让任小米看。关于电视,两人打了三个回合,第一次,丁大露进了家门先去摸电视机和机顶盒,热的。丁大露说,不让你看你还看。第二次,电视机倒是不热了,可是丁大露仍怒视任小米,你怎么又看了。任小米使横,我没看。丁大露说,我走时放的10频道,现在是6频道。第三次,丁大露打开电视机,频道倒是跟走时对上了茬,可她再次坚持任小米看了电视,她说,我走的时候音量放的17,现在是30。任小米大声嚷着,你还让不让人活了?告诉你……告诉我什么,丁大露迎上话头,想跳楼,是不是,行啊,你前脚下去,我后脚就跟着。任小米看出母亲动了真格的,翻了个白眼儿,嘟囔着回了自己房间。丁大露说的不是气话,这么活着有啥意思呢?还不如跳下去,真就一了百了了。电脑、电视都碰不了,邻居们说,白天经常听见丁大露的家传来震耳的音乐声,以及任小米鬼哭狼嚎的动静。

  中考成绩一出来,社会上办了很多初高中的衔接班,丁大露跟任小米谈,让她也报名,她以为任小米又会撅嘴,不想她竟爽快答应。转身,丁大露就明白了,她这是被关久了,实在想出门,丁大露想,管你什么初衷,进了课堂总不是坏事。任小米上了衔接班,丁大露只管按时接送,基本不过问学了什么,往常的教训是,即便过问,也问不出个一二三,丁大露倒是询问过老师任小米的状况,老师都敷衍着,还行,还行。可是,衔接班快上了半个月的时候,一个学生的家长突然跟她说,听说你家孩子天天上课睡觉,你还花这钱干啥呀?丁大露这才偷偷去趴窗,这一看,才知道,任小米走进课堂不到十分钟就趴在桌子上睡觉,一直睡到下课铃声响起。丁大露想去责备老师跟她撒了谎,可人家挣的就是这个钱,告诉你孩子天天睡觉,你还能去么?丁大露又想斥责任小米,她看了眼刚上车坐好的任小米,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这样倔强的目光,你说什么她能听进去呢?算了,就这么稀里糊涂混吧,上课哪怕学了一点也比一点没学强啊。即使一点儿没学,也比干别的分心强啊。丁大露这么一想,索性装傻装到底。

  任治学那边也忙活得有了眉目。但是,去学校具体办事时任治学却不能出面。原因是当年在任治学还是科主任的时候,给一个老头做手术做出了医疗事故,老头下了手术台再不能行走,而老头的儿子就是刚上任没多久的附中一把校长。所以任治学教育局的朋友汪局安排说,此事要想办成只能丁大露打着他的旗号出头,而绝口不提任治学仨字。

  丁大露于是出马了。当然她怀揣着一沓人民币。

  八月的太阳很毒。丁大露刚到校门口就让门卫拦了下来,被告知校长没在。丁大露拿不准是真没在还是有意躲避,给汪局打了电话确认了校长的坐骑是奥迪后,她围着操场转了几圈,果然不见奥迪的踪影。丁大露只好等待,等待奥迪的出现。学校周边不让停车,丁大露就站在露天地里等。八九点钟的太阳还好说,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地上的柏油已经泛出了油星,丁大露被天上地下烤得口干舌燥,头晕目眩。五点到了,还不见奥迪,丁大露再问汪局。汪局说,学生放假,但校长一定会上班,明天再去。

  第二天,太阳倒是没有了,改成了下雨,而且是瓢泼大雨。丁大露打着伞背着任小米的分数条继续堵。下午五点的时候,雨停了,天边出现了一道美丽的彩虹,可是奥迪没有出现。

  第三天,太阳不毒也没雨,丁大露刚到附中门口,就看见一辆奥迪缓缓驶进电动闸门。丁大露想,看来办什么事情都要有时空点啊,今天的事情一定顺利。丁大露尾随奥迪进了学校,如愿地敲开校长办公室的门,如愿地见到了传说中本市最年轻有为的校长,校长也说汪局的亲戚他定会照顾。丁大露见事已至此,遂将兜里的那沓人民币掏出嗑嗑巴巴地递上。谁知,校长却虎着脸不肯收。丁大露再递,并撒腿就跑,可身后的一把椅子仿佛横空出世,生生地将丁大露拌了个跟头。这是一把折叠椅,倒下后竟鬼使神差地别住了丁大露的一只脚,丁大露感觉校长走到她的跟前,但并没有要帮助的意思,她涨红了脸拔出腿,扶好椅子,还没等抬头,校长的手伸了过来,说,钱拿回去,否则事儿就不办了。丁大露本能地坚持再给,她的意识里,收了钱就会办,办不了就不会收钱。这钱要是给不出去,事儿还咋办……校长怒了,听不懂话么?我说的是中国话呀。

  这样的羞辱,放在一般人早想找个地洞钻进去了,可是丁大露没工夫顾及那么多,嚼巴嚼巴,她转身就把校长的目光以及校长的话咽进了肚子里。丁大露更多的是忐忑,校长到底啥意思,办是不办尼?让任治学再给汪局打电话,汪局说,只能等。

  丁大露在煎熬中度过了一个多礼拜,茶不思,饭不想,夜不能寐。最后,丁大露想,完了,肯定完了。可就在她琢磨着是否另辟蹊径考虑其他学校时,却接到了汪局的电话,任小米已被附中提档正式录取。丁大露泣不成声。这年头还有这样的人么?办了这么大这么难的事儿一分钱不要?任治学分析说,校长是想把人情给汪局。俩人就商议何时去感谢汪局。还没商量出具体日子和方式,任治学一天晚上回家说,不用去了。为啥?丁大露看见任治学长叹一声倒在沙发上。为啥呀,丁大露又问了一遍。

  汪局的弟弟今天找我了,他弟是做医疗器材的。任治学挠了挠头发。

  丁大露明白了,心一下提到嗓子眼儿,忙问,好办么?

  好不好办也得办呐。

  他那器材没啥说道吧?

  不知道。

  新的担忧又笼罩了这个家庭,不过,担忧很快被更大的兴奋所取代。丁大露拿到了附中的入学通知书。周一的上午,她交了八万块钱的学费,从附中换回一张红色的入学通知。丁大露如获至宝。她激动地甚至面带红晕地将录取通知摆到女儿任小米的面前。

  却听任小米说,我不去。

  丁大露没有愤怒,她对此早有准备,她耐心地解释着,没错,你现在去是最后一名,可咱从头来呀,特别咱还学文科,好多好多都可以从头来。所以你不用有压力。

  我说我要学文了么?

  丁大露递不上话,迟疑片刻,那听你的,你想学理咱就学理。学理咱也可以重新开始呀。

  你什么时候能尊重我一点儿?我的事先征求我的意见?

  丁大露仍沉浸在她的喜悦里,她不想跟女儿斗嘴,仍旧和颜悦色地,现在就征求你的意见啊。学文学理你自己定。

  任小米的目光从丁大露的脸上飘向窗外,她看着窗外的一朵白云,缓缓道,我不是说我不去附中了,我是不念高中了。

  丁大露腾地站起身,你再说一遍。

  我不念高中了。任小米字正腔圆。

  丁大露急了,你不上高中,你干啥?

  唱歌。我们那个young乐队,我是主唱,还有一个古筝,一个长笛……

  闭嘴。丁大露拍着桌子,乐队?还乐队?组成了?什么时候的事儿?

  初中时就有了,最近也在抓紧练习。

  最近?

  是,后来这几天,你把我送到楼下,我没进补习班……

  丁大露指着任小米的鼻子,气得直哆嗦,行,你真行。

  任小米说,我们认真谈一次吧,我有我的人生理想,我希望你能尊重我的理想。任小米冷静得像一个要找学生谈话的老师。

  不上高中,不上大学谈什么理想?

  上了大学就可以谈理想么?你看看你周边的那些同事朋友,看看他们的孩子,他们都上了大学,他们可以谈理想么?他们什么都不是。一无是处,淹没在一群平庸的面孔之中。

  丁大露惊讶地看着任小米,这是她第一次在女儿的嘴里听到这样成熟的话,她重新坐好,她想女儿也许是可以教好的。任小米,丁大露试图恢复耐心,妈妈我是过来人,文凭是起码的,你想唱歌,行,拿了文凭咱再唱,不行吗?

  我不喜欢读那些无用的书,那是在浪费生命,起码是在浪费我的生命。

  你以为唱歌想出人头地那么容易么?

  就算不出人头地,也可以去酒吧唱歌。

  卖唱?

  有什么不可以么?有的人卖菜,有的人卖水果,有的人卖他们的头脑,我们卖我们的歌声。

  任小米,丁大露实在是绷不住了,大喝一声,再次站起身,你知不知道为了你能上这个附中,花了多少钱?八万。

  这个数字显然并没打动任小米,她不屑地嘟嚷了一句什么,丁大露没听清,但是丁大露知道就算八十万也未必能打动她。任小米和她周围的同学似乎都觉得父母的钱是天上的雪片,轻轻松松地刮来,化了也没有什么可惜的。

  八万块的学费可以不说,我顶着烈日挨着雨浇,受着冷言冷语的羞辱也可以放一边,你爸是在拎着他那个乌纱帽还人情啊。人可以没有是非,没有荣辱,可以不懂事不懂法不懂理,什么都可以不懂,但是人得有良心啊。丁大露拍着自己的胸脯,任小米,人得有良心啊。

  任小米也终于绷不住,霍地起身,妈,你不要总上纲上线。我主意已定了,任你说什么也没用。我要为我自己的生命负责,为我自己的时间负责,为我自己的快乐负责。我……

  丁大露等待着任小米的下半句。

  是我自己的。

  这是任小米留给丁大露的最后一句话,转身她走进卧室打开音响,立刻有任小米的歌声伴着长笛从门缝中挤出来。

  她说她是她自己的。丁大露几乎是披头散发地来到任治学的办公室。

  任治学听完了丁大露的哭诉,只说了三个字:活阎王。

  咋办?

  不知道。

  你就不管了?丁大露瞪着她的灯笼般的眼睛。

  你让我咋管?劝,劝过;打,打过;我刀都拔出来,你都见血了,她打定的主意改了么?

  那她可真就能去酒吧卖唱啊。

  任治学隔了很长时间,说,那就随她去吧。

  你是说气话?

  你看我像气话吗?

  你是她父亲,你怎么能放弃呢?

  没有等任治学的回答,丁大露丢下一句“我不放弃”,便幽灵般飘出了充斥着那股熟悉香水味道的办公室。她在一楼的候诊区坐了足足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时分才离开。

  夕阳下的工地,竟然份外妖娆。丁大露找到张海洋的时候,他正骑在搅拌机上吹一只长长的笛子。笛声的旋律,丁大露觉得耳熟。

  我们结束了。这是张海洋跳下搅拌机说的第一句话。

  虽然恨不得劈了眼前这个人,丁大露还是尽可能宽容地笑,眼角摞起密密的皱纹,是么。

  所以,我没必要骗您,那天,我们真的什么也没干。

  我信。其实,丁大露早就信了,任小米一天天不屑的目光告诉她,她就想让他们不舒服,她的老师,她的父母,她周围所有的人不舒服。

  这曲子,我们家小米也经常哼,经常唱。因为笑,丁大露眼角的褶子更深了。

  我写的。张海洋的眼里放着骄傲的光芒。

  就是么……丁大露保持和蔼地几近谄媚地说,你们的事情,阿姨不管了。面对眼前这个罪魁祸首,这个让她和她的家庭付出了金钱和尊严的罪魁祸首,丁大露告诉自己千万忍住,千万不能发火。这是她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我们真结束了。我们现在只是合作伙伴。一个乐队的伙伴。

  丁大露看着认真的少年,为什么?

  小米说我不像爷们儿。张海洋挠着他的羊毛卷儿,腼腆地扑哧乐了,那天窝囊,后来也窝囊,她是这么说的。

  为了一个已经结束了的人和感情,放弃中考?以丁大露的世界观没法理解这件事,直到后来的很长一段时间,丁大露已经冷静下来时,仍然没法理解。丁大露把手里的一个纸袋递了过去说,这是一部iphone。同时她表达了此行的真正目的,想让张海洋劝任小米上高中。

  张海洋没有接纸袋,她不想上高中么?

  是啊。

  我跟古筝都改了主意,我们都上,她确定她不上么?

  从张海洋的嘴里,丁大露才知道,原来乐队三人都不打算上高中的,但古筝和眼前的长笛在父母的劝说下早就改了主意,一定保证先拿了高中文凭甚至大学文凭,但是任小米的确多次表达对按部就班的上学没兴趣。最后,张海洋答应丁大露,一定劝说任小米回到校园。同时张海洋附加了一个条件,就是必须允许他们三人有更多的时间去练习他们的音乐,否则任小米是不会回头的。丁大露说,可以。只要她能迈进高中的大门,怎么都可以。

  事情谈妥,张海洋却执意不要丁大露的iphone,丁大露再给,说只是想为上次的行为道个歉,不想张海洋竟黑了脸儿。丁大露只好作罢。

  丁大露走出工地时,恢弘的夕阳正掉落在远处的高楼大厦间。熟悉的笛声漫过泥泞的小路,漫过堆砌得东倒西歪的木板钢筯,再次漫进丁大露的耳朵里。看男生的样子也许能说服任小米,可即便他真的起了作用,丁大露也仍然讨厌这笛声。十分讨厌。晚风有了凉意,丁大露想,这个夏天就要过去了。无论从哪个角度说,这都是一个没有人格的夏天。

  

  秋天到来时,任小米上了高中。丁大露看出张海洋的分量,便背着男孩,给他的父亲送去过两套棉服。有那么一瞬间,丁大露想,要是小米将来真能嫁给这样的男人,嫁进这样的家庭也未尝不可啊,虽然他们没有钱没有地位,可是他们通情达理,任小米需要的就是别人的胸怀。

  按照约定,高中生任小米白天上课,晚上去一个区艺术馆的二楼教室练歌,为了这间教室,丁大露每月还要支出五百块钱的费用。

  让丁大露惟一觉得心理平衡的是,中秋节回娘家时,她可以跟丁二露平起平坐,虽然丁二露的儿子是一分钱没花的尖子生,但是没人会提这些,谁会那么不懂事呢?何况时过境迁,人们真的就忘记了细节,只看重结果。丁大露一家,丁二露一家,还有她的父母们完全可以坐在一起热闹地谈论“我们附中”,丁老头也乐得直流口水,直夸他的两个“大妹子”,教育孩子有方。

  可能因为有了更多的时间唱歌,任小米的心情不错,在学校的表现就比较说得过去,入学很长时间,丁大露没有接到过老师的电话,除了每天按时把任小米接送到各个地点,她的生活总体来说没有什么必须马上解决的烦恼,当然前提是,她不能想未来。她甚至在某一个下午踩在小路上的落叶时,感觉到了一丝惬意。

  不过,看似平静的日子却没有维持多久。转眼冬天到了,第一场雪后的几天,丁大露的人生发生了一件重大的事情。丁大露离婚了。本来貌合神离的婚姻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丁大露感受到第三者的存在更不是一天两天,咋就突然离了呢?导火索是一件貂皮大衣。东北的冬天,一落雪,好多女人都会穿上各色良莠不齐的貂儿。丁大露去年也去皮草行转过。其实平时她没有太多的时间关注自己的穿着打扮,但是所里的大姑娘小媳妇大多披上了貂儿,还常常在她面前玄耀,丁大露就不得不行动了。她走了几家皮草行,都没有看到心仪的那一件,总不能花着高价把自己往难看了拾掇吧?就在她要罢手时,突然眼前一亮,一件灰色收腰短貂闯进她的眼睛。那一天任治学也在,丁大露翻过价签,五万七千八,丁大露撇了下嘴,太贵了,买面子的事儿,丁大露只想花两万以内,她意犹未尽的脱下灰貂儿,挂回衣架。任治学也说,太扯淡了,一件衣服五万多?不行不行,太离谱。那是多年来,任治学惟一一次陪媳妇逛街,丁大露没有抱怨任治学的态度,正经过日子的人怎能拿五六万往身上披呢?只是后来在所里的姐妹再彼此品评身上的皮草时,丁大露会想起那件泛着银光的灰貂,想起当时镜中光彩照人的自己。就是这件没有买到手的短貂儿在今年冬天改变了她的命运。

  那天,丁大露忘记了带家门钥匙,就打算去任治学的医院取。她到了医院后门正要给任治学打电话,这时,一个年轻的姑娘也可能是少妇映入她的眼帘,对方穿的正是那件灰貂儿。丁大露本能地欣赏着美丽的女人和美丽的貂儿。女人从她身边飘忽而过。丁大露闻到了那股熟悉的香水味。就在丁大露迟疑时,远远地任治学的身影闪现,丁大露下意识地躲在一棵大树后,眼见着任治学上了年轻女人的车。

  一场战争在夜晚降临时不可避免地爆发了。

  丁大露只问一件事,貂儿是不是你给她买的?

  任治学认为纠缠一件衣服毫无意义,反复强调不想离婚,还想过下去。并保证跟那个女人断了。

  丁大露却说,你不离,我离。她跟着又问了一件事儿,当天她目送任治学和女人走远后,进到医院,挨个科室走了一圈儿,女人的照片出现在外一科的医护人员简介栏,女人是一名护士长。丁大露问任治学,护士长的身份是不是你给安排的?

  任治学仍然认为此事跟他们的婚姻无关。

  可是丁大露说,你也知道女人需要身份?离,必须离。

  任治学劝她,小米高中还没毕业呢。

  任治学话音刚落,卧室的门哐地推开了,任小米穿着她的汉服站在门口,大声道,你们离不离,别拿我说事儿。

  任治学看了眼女儿,问,既然你知道了,你什么意见?

  丁大露也看向女儿,都说姑娘是妈的贴身小棉袄,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丁大露想都没想,理所当然地认为任小米会站在自己这边。可是却听小棉袄说,离就离,不离就不离,但是让我睡觉。

  小棉袄所表现出来的让丁大露的失望才刚刚开始。

  丁大露神速办理了离婚手续,任治学开着他的迈腾净身出户,房子和家里不多的存款留给丁大露,丁大露问他,我知道你还有钱,能再留点儿么,任治学坚持说手里一分钱都没有,丁大露没再争取,她觉得眼前的男人不过拿她当了二十年的保姆,保姆被解雇时,能得到多少遣散费呢?到民政大门前,任治学最后问丁大露,你想好了?丁大露没看他,也没说一句话,而是给他留下了一串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当当的声音。很长时间后,丁大露多次回想起离婚细节时,才渐渐弄明白为什么当时会那么毅然绝然。说到底,她就是想给自己的生活做一次主。娘家瞧不起她,工作不如意,孩子不如意,丈夫不如意,而前几样她又都没法反抗,只有拿婚姻开刀了。可是,走进民政局大楼的丁大露想不到这层,她有的只是气愤。

  丁大露办完手续回到家,对任小米说,以后这个家就咱俩了。

  任小米正在看电视,她噢了一声。

  我希望大人的事情不要影响你的学习和生活。

  不能影响。

  那就好,丁大露说,你要是想你爸了,可以随时去看他。

  我不会想他。

  这么冷漠的一句话,丁大露听上去却很温暖,不管是不是气话,起码说明任小米还是有是非的,可是任小米接着说,别高兴,我跟他过,也不会想你的。

  丁大露打了个寒战,同时她意识到了另外一个更严重的问题,便颤着音问,你想跟他过?

  现在说这个有意义么?你们协议都签了。签之前征求我意见了么?

  丁大露陌生地看着任小米的侧脸,半天道,你要是想跟你爸过,你就去吧。

  我跟他上哪儿?他净身出户了。

  丁大露已经面色惨白了,声若游丝:让你爸回来,我可以走。

  算了,你一个女人……任小米的眼睛始终盯着电视。

  丁大露再说不出话了。她还能说什么呢?她回到自己的卧室,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空洞的眼睛看着窗外纷飞的雪花。人生还能有比这更糟糕的失败么?晚饭的时间,她没起床,她自己没胃口,她也不想给任小米做,平生第一次,她憎恨起她的女儿。辛辛苦苦十几年,这是养了一只狼啊?大厅里传来任小米干嚼方便面的咔咔声,丁大露觉得那声音无比的欢快。

  任小米却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第二天早起,照旧穿着她的汉服,低回婉转地唱着那些不是正调的歌儿。然后吃完早饭,换上校服由丁大露开车给她送到学校。在车上,丁大露一言不发,幸好任小米插着耳机,给了丁大露沉默的借口。到达学校门口,任小米像每天一样砰地关上车门,扬长而去。看着女儿与同学勾肩搭背的背影,憋了一天一宿的丁大露终于流下眼泪。眼泪劈哩叭啦地掉在她的大腿上。丁大露踩了脚油门,换了档,目光坚定地调头向单位驶去。不管女儿任小米啥样,她丁大露的陀螺还得继续转下去。

  本来丁大露后来想,孩子么不懂事,当妈的哪能跟她一般见识呢?她劝自己想开,不再跟任小米计较,也不再平添烦恼。可是,任小米在她离婚问题上所表现出的种种言行,让丁大露不得不计较,没法不计较。有一天晚上,丁大露甚至想再次拿起那把藏刀,不冲任小米,也要捅向自己的胸膛。

  那是一个礼拜六的晚上,丁大露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觉,她先是后悔怎么就成全了那对狗男女,接着又想起了曾经的好时光,特别想起她的小米四五岁时的乖乖模样。她下了床,不由自主地走进女儿的卧室,月光透过窗帘照在小米白晰的脸上,丁大露跪在床前,看着小米清秀的五官,红润的嘴唇,听着她均匀的呼吸,丁大露仿佛又回到了从前。她的小米滚在床上耍着赖让她讲故事,讲到害怕处直往她的被窝里钻……丁大露的心底涌起一股芬芳的蜜香,她幸福地想要探上前去亲吻女儿宁静的脸庞,突然,任小米原本紧闭的双眼刷地睁开,并瞪得溜圆。干嘛?有完没完了?猝不及防的丁大露倒吸了一口气,她听见的是女儿的埋怨和不耐烦。

  我以为你睡着了。丁大露回到了现实,她解释着。

  任小米嚯地坐起身,围上被,妈,你能不能别跟个怨妇似的。不就离个婚走个男人么,你自己不能活么?

  你爸爸欺人太甚,他对不住我。

  不就是有个小三儿么,鲍鱼吃多了,还想吃葱沾酱呢,何况你是鲍鱼么?我爸已经不想离了,是你想离,离了你又折腾自己,折腾我,有意思么?

  大人的恩怨多了去了,你懂什么。

  就你这副脸子,换成我是男人,我早就跟你离了。

  丁大露的心咯登一下,我什么脸子?

  你照照镜子,你就知道什么脸子了。

  什么脸子?

  天天没个笑模样,脸比驴的脸都长。

  我愿意这样么?什么什么都不如意,我怎么笑得出来?

  你什么不如意?你要房有房,要车有车,工作也算体面,还有什么不如意?

  丁大露不想再说下去了,站起身要走。她预感到再说下去还会是一场战争。

  任小米却恍然大悟,你是说我让你不如意,是吧?

  丁大露不置可否。

  是这意思么?是我让你整天没个笑模样?我怎么着你了?任小米说起这件事,有点激动,她松开被子,认真地看着母亲,这么多年,我长这么大,你让我有过笑模样么?你的不如意全是你自己逼自己,逼出来的。怨不得我。

  丁大露不想离婚的话题已经演变成母女间的矛盾。任小米,丁大露重新坐下来,道,我养你养了这么多年,没功劳还有苦劳,你这么跟我说话?

  你生了我,不养我行吗?是我让你生的我么?你,你们俩男欢女爱,怀了我,然后生下来,难不成把我扔大街上去?不能吧,你们必须养我啊,而且得好好养。这是天经地义。没有比这再天经地义的事情了。是你们制造了一个生命,你们就必须对这个生命负责。

  你就没有一点感恩之心么?丁大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的出生是被动的,我为什么要感恩,将来我有了女儿,我才不会腆着脸让她感激我。

  后来任小米又说了什么,丁大露基本听不进去了。她看着女儿的嘴唇一张一合,只感到眩晕。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听见那一张一合的嘴唇说道,妈,我太困了,我要睡觉了,你也睡吧。丁大露默默地站起身离开女儿的房间,她听到女儿最后嘟囔的是,神经病。路过厅里时,丁大露看见了墙上的那把藏刀。

  她也同时想起任治学当时举起这把刀时说的话,你这畜牲。

  从这个夜晚起,丁大露的脸上就不仅仅是没有笑模样了,抑郁仿佛让她的长相都起了变化,转瞬间苍老了许多。她跟任小米间的谈话也越来越少,她尽量避免着一切可能引起长谈的话题,她害怕再次听到那些刺耳的话。夜晚降临的时候,她会在自己的卧室,关上门,翻出那些早年的照片,看着襁褓中的小米如何一步步长成活蹦乱跳的大姑娘。有时,她也会在小米不在家时,来到厅里,看从前的DV,特别是小米四五岁前拍的,她会反来复去地看。有时,还能把自己逗乐。她吃的安定也在一天一天地加量,直到后来,她发现安定已经不足以让自己入睡,她让神经科大夫给升级用药。大夫郑重地劝她去精神病院认真全面地检查一次。丁大露当然不会检查,我女儿说我神经病,你们就说我精神病?

  照片和DV带来的逃避没有持续几日,班主任的电话把丁大露从梦幻中拉了出来。班主任是个教历史的男老师,姓李。李老师问丁大露,任小米天天晚上去夜总会唱歌,你们家长知道不?丁大露接电话时正端着一杯开水,李老师的话让她手里的玻璃杯叭地摔向大理石地面。任小米明明走进的是区群艺馆啊,练完歌儿后,丁大露又明明是在群艺馆门口接的她啊,这是自己亲眼目睹的事实啊。但是,李老师十分肯定地说,他无意中亲自观看了任小米的表演,并且听夜总会服务生说,三人组合已经在那里演唱月余。

  咋会这样?

  晚上放学,丁大露照例把任小米送到区群艺馆,待任小米进了大门,丁大露便也尾随了进去。上了五楼,她轻手轻脚地接近那间每月花五百租的教室,却发现门上赫然挂着一把锁头。丁大露拉住一个路过的中年女人,问,不是有三个孩子在这儿练歌儿么?对方说,早不练了。丁大露忙问,他们在哪儿?对方指指楼下,二楼走廊尽头有个门儿,通旁边的那家夜总会。丁大露明白了。

  丁大露下到二楼,顺利地找到那扇门,顺利地进入夜总会。夜总会二楼是一间间的包厢。丁大露正东张西望着,笛声从一楼响起,仍是丁大露熟悉的那个旋律,她循着声音找去,跟着是古筝响起,丁大露下到最后一个台阶的时候,一个女声冲进耳鼓。啊,啊……是任小米。丁大露探头看向表演区,任小米正穿着汉服背对着观众,她没有唱词,只用“啊”来跟随着音乐的起伏抑扬,丁大露趁此机会找了个阴暗的角落落座。古筝突然急转变调,任小米也随之转身,头顶的灯光照在任小米的身上,好似月光泼撒,投出长长的影子,任小米舞动长袖,“月夜里,我和你……”影随身动,丁大露突然想起苏轼的那首词,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平时听惯了任小米的哼唱不觉怎样,怎么现场经麦克传输竟有这般效果?一时间仿佛把人带进遥远的过去。如梦如幻。若不是眼前的人是任小米,丁大露甚至会被这歌声这舞影感动。但是,眼前的人就是任小米,丁大露岂会被她欺骗?愤怒很快掩盖了歌声琴声的悠扬。

  一曲终了,一片沉寂,然后掌声四起。丁大露看见任小米跟走上台的一名服务生耳语了几句。丁大露正思考着如何解决问题时,音乐声再次响起。那名服务生走到丁大露的跟前,俯下身道,阿姨,任小米让我告诉您一句话。

  什么话?见对方支吾着,丁大露道,你尽管说。

  任小米说,请您让她把今晚的歌儿唱完,否则……

  否则怎么样?

  她说跟您断绝母女关系。

  丁大露的手不由得攥了下拳头。她腾地起身,问服务生,你们老板在哪儿?给我找你们老板。

  服务生引领丁大露见了一个中年男人。对方自称是夜总会的前台经理,负责处理夜总会里的一应事宜。丁大露爆竹一样数落了酒吧雇佣未成年人的罪行,最后放言,明天,你要是再让她们三个走进这扇大门,我就让你永远关门。

  甩下这句狠话,丁大露三步并作两步出了夜总会。她不想再看任小米的表演。她将车移至夜总会这边的停车场,还未等停稳,任小米嚯地拉开车门,坐了进来。

  完了?丁大露没好气地。

  任小米生气地咆哮着,我不是告诉你了么,让我唱完。

  我没说不让你唱完。我管了么?

  那你找经理干什么?

  让他不许你明天再来。

  你说明天,他就明天?你找了他,他还能让我唱么?他说你像头母狮子。

  少唱一天也死不了,这是什么地方?夜总会,这种污七八糟的地方是一个学生该来的么?

  任小米伸出右手要开车门的瞬间,丁大露按了自己这边的中控。一脚油门,车子冲出停车场。

  我说了……

  丁大露抢过任小米的话,断绝母子关系。我也告诉你,断不了了。你说的对,我既然生了你,就得对你负责,你是被动的,我是主动的,我主动对你负责,你想断?做梦。

  疯子。这是任小米说的最后一句话。

  车子在夜晚的马路上飞速地滑行,丁大露是疯了,五颜六色的灯光风一样从车窗外闪过。母女俩谁也不再理谁,直到下车,直到回到家,直到很多很多天……

  丁大露和任小米的家死一样的沉寂。两人各自忙各自的事情,没有任何对话。丁大露做好了饭菜也不招呼任小米,任小米按时间从她的卧室走出来,吃完饭再回到卧室。有几次,丁大露想大人不能跟孩子认真,可每次欲开口说点不疼不痒的话,都能看见任小米仇恨的目光,以及不屑的表情,跟着就想起任小米那些伤人的话。哪里还有沟通的欲望?

  事情是在毫无征兆间发生的。一点一滴的征兆都没有地发生了。

  早晨,丁大露像往常一样把任小米送到学校,然后自己去上班。中午休息时,丁大露接到班主任的电话,让她去一趟。班主任交给她一封信,信封上写着,请转给我妈妈。跟着,班主任说,任小米离家出走了。

  任小米信上说,她拿了妈妈的一个三万块的存折,她们三人组合要去北京参加一个歌唱大赛,让所有人不要找她,一个月后,她自然会回来。她的手机也会开机,如果有人出面找她,她将关机,从此断绝与家人和学校的任何联系。丁大露马上给任小米打电话,果然开机。电话那头的任小米情绪少有的高涨,我已经在北京机场了。谁说北京没有蓝天,天是蓝的,瓦蓝瓦蓝的。丁大露没敢发火,只是叮嘱她千万不要关机。

  丁大露又去找张海洋的爸,老瓦匠也正急得团团转,见了丁大露就埋怨,是任小米带坏了他的儿子。

  见果真是三个伙伴在一起,丁大露倒松了口气,不管任小米现在跟那个男孩是什么关系,好歹是跟熟人在一起呀,好歹没有更大的危险啊。丁大露又拿着信去找任治学。离婚后,这是丁大露第一次去找他。平时都是任治学往家打电话,丁大露即便接了也推给任小米。两人惟一的联系就是任小米的抚养费,说好的费用,任治学都按时打到他们家曾经的卡里。

  任治学放下任小米的信,问丁大露,你想咋办?

  我知道咋办,会来找你么?丁大露发现任治学的面色红润了不少。

  任治学沉吟片刻,道,我的想法是,先纵容她一个月,以她现在的情绪和势头,惹激了,不好办。可能真就找不到她了。就算,这次把她从北京抓回来了,她想比赛,就还会往北京跑。那时候,就可能,不,是肯定音信全无地跑。

  其实,任治学的话也是丁大露的想法,只是没有他的思路这么清晰。她也似乎想找到某种支持,找到了,她一句多余的话不想说,匆匆地离开任治学的办公室。

  对于心急如焚的丁大露来说,现在能做的只能是等待了。好在,任小米的手机始终没关,丁大露每天可以听到任小米的声音。她上网查了下那个大赛的日程,掰着指头计算着一个月的到来。她想,在这种有点规模的比赛上,任小米她们绝对不会走得太远。

  丁大露揣着她的安眠药直奔小青山。这座郊区的小山上有一座妮姑庵,里面供着观音菩萨,她要好好地拜拜,让她老人家保佑任小米平安,并把她拉回来,改邪归正。为表诚心,丁大露在庵里住了两宿,吃了两天的斋饭,烧了三柱高香,讨了一个符。晚上寒风习来,伴着若即若离的诵经声,跪在蒲团上的丁大露突然泪流满面。她不知道,除此以外,她丁大露还能做些什么呢?

  可是,这两个夜晚,即便安眠的药再次加量,丁大露也彻底不能入睡了。

  

  

  北京的冬天一样的冷。特别是这种没有供热的地下室,阴冷到了骨头里。

  任小米裹了裹羽绒服,对正吃方便面的长笛和古筝发表着最后的演说,她分析了眼前的形势,小组赛,一百进十。今晚,我们是不成问题的。要是最后再夺了前三,我们眨眼间就是乐坛的一颗新星啊。

  可是古筝并不乐观。古筝是个文静的女孩儿,话少,她说她弹琴的一个主要目的就是换个方式跟这个世界说话。她的喜怒哀乐也极少表现在脸上,而是通过她的手指弹拨在琴弦上。任小米在跟张海洋了断之后,曾笑着对二人说,我看你们俩倒是天造的一对,都是半天打不出个闷屁。俩人也不生气,都死心塌地地跟着任小米。任由任小米当红花,他们当绿叶。

  任小米不许古筝在上阵前说泄气的话。她抖掉羽绒报,让长笛和古筝也脱了外衣,三人齐齐地露出汉服。任小米新做了一套纯丝绸的汉服,旧的让给了古筝,长笛的汉服则是他们在夜总会那些天挣来的。

  古筝抱着膀儿说,小米,太冷了,会感冒的。

  蹦一蹦就不冷了,任小米带头先蹦了起来,来,最后合一遍。

  任小米说合,长笛和古筝就只有配合的份儿了,因为任小米的汉服最薄。

  琴声响起,歌声曼妙,三人正入佳境时,咚咚咚有人砸门。不等长笛上前,门被一脚踹开,门口站着的是一彪型大汉,大汉操着山东口音,你们让不让人睡觉了?俺上了一宿的班儿,睡得正香呢。

  任小米欲上前理论,谁让你白天睡觉的,话出口一半,被古筝捂上了嘴,随即又被长笛一把拽回屋角。

  大汉指着三人,小兔崽子,再唱……他挥起强壮的手臂。

  重新关上门,三人又都披上棉衣。好好的心情让人这么一搅,不免扫兴。可是旋即,三人又都相视扑哧笑出了声。不管咋说,离开家的日子就是好啊。长笛和古筝虽然与家里的关系不像她任小米这么僵,可是能离开父母就OK。当然,三人中还是属任小米最畅快。离开家的那天,飞机起飞的一瞬间,任小米仿佛一个铅块从胸口卸掉,她伸开双臂,闭眼做了个深呼吸。舒服,她由衷地慨叹着。终于离开那个让人窒息的家了。从前,父母没离婚时,爸爸的存在还能调节一下家庭气氛,如今只剩下那个女人和她,没有了润滑剂,两个对不上齿的轴承就越来越远了。任小米经常想,自己到底是不是她妈亲生的呢?因为作为母亲的丁大露几乎没给过任小米一天的快乐,在任小米有限的记忆里,搜罗不到母亲带给她的欢笑和温暖。那个女人只是拿她当工具,跟小姨丁二露比,跟行里的其他职员比,跟社会上他们根本不认识的人比。同时,通过任小米,那个女人践行着自己的人生理想。她似乎从来没想过她的女儿想怎么活。那个女人经常说,我是过来人,任小米不止一次问她,你是过来人,你活的好么?她又说,我仅仅是个柜员,可是你也许能成为你爸爸那样的人。任小米想,我爸爸就活得好么?院长就是活得好么?当然也许他觉得好,因为他是官迷,可我不是呀,我任小米就是喜欢音乐,只喜欢音乐。在她和张海洋的问题上,那个女人的态度更是令人发指,十六七岁的男孩女孩,你不让想男女之事,那不是扯淡么?难道那个女人在十六岁时没有期盼过男生的爱抚么?任小米不相信。既然期待过,那么意淫和付之行动有什么不同呢?那个女人从来都没有认真地听过她说话,她就像一头狂燥的野兽,对待她的丈夫和女儿。任小米想,也许离婚对爸爸来说真的就是一种解脱。那个女人的那张脸,让人毫无沟通的愿望。走之前的几天,任小米也想主动跟她说一句话,可话到嘴边,总能看到那张呆板的面孔,以及面孔下那颗鄙视她的心。那个女人一定视她为垃圾。任小米想,垃圾就垃圾吧,这次大赛过后,你们就知道什么叫垃圾变成宝了。

  晚上的初赛,三人YOUNG组合第五个出场。虽然第一次在几百人面前演出,不免发怯,可是两曲唱罢还是引来热烈的掌声,从评委的表情看,任小米就知道赢定了。果然,三人组合以小组第一的名次进入复赛。

  第二天还在被窝里,那个女人的电话打进来。任小米兴奋地告诉她结果,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那个人怎会希望她赢呢?她应该巴不得自己输掉赶快打道回府。可是,让任小米没想到的是,她听见那个女人很高兴地说,好啊。任小米能够想象电话那头的表情,咬牙切齿地面带微笑。她想,今天太阳所以能打西边出来,说明自己留的那封信很成功,跟大人们讲道理是没用的,只能威胁。任小米也不想惹激了那个人,身在异乡,她才知道,钱,钱,钱,事事都要用钱。说不定哪天还得让那个人往卡里打款呢。所以她耐着性子握住手机。两人又聊了两句,最后,那个人还是绕到那个问题,何时能回。任小米得意又壮烈地说,当然是圣诞决赛过后。

  就在三人正讨论早餐吃什么时,又有人敲门了。任小米起身去开门,她要把他们的比赛结果告诉那彪型大汉。可是门外站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斯文男人。斯文男人瘦瘦高高的,戴着一副眼镜,他递上名片自称姓刘,是环宇娱乐公司的职员。小刘进了屋环顾着这间潮湿阴冷的巴掌大房间,由衷地说,不容易啊,你们真是不容易啊。三人正发蒙不知所以,小刘道,我们老总想要见你们。并要三人将所有随身东西带上。

  小刘的老板姓蔡,是一个跟任小米的爸爸年龄相仿的中年男人。长笛和古筝的腼腆自不用说了,就连一向敢说敢做的任小米也没多看蔡总几眼,一直是眼睛盯脚尖。因为一切来的太突然了,任小米无法招架。蔡总说,他们公司昨晚全程看了比赛,最看好的就是他们的组合,决意资助。以后的资助再论,眼前这间双人房就归两个女孩了,同时又让小刘再给长笛开一间房。临进大堂时,任小米看了一眼,这可是家四星宾馆啊。她以前跟着爸妈旅游时住过这样的宾馆,一宿几百块啊。

  送走蔡总和小刘,古筝犯起了嘀咕,你们说,他们资助我们,会不会是想让我们低价跟他们签约啊?

  任小米瞥了眼古筝,我们还怕签约么?别说低价,就是无偿都行啊。

  这话马上得到长笛的认可。三人于是在柔软的席梦思上欢呼雀跃。

  很快就到了复赛,这其间环宇公司每天都通过吧台为任小米三人提供水果和点心。复赛可谓惨烈,二百个人里,甩掉了一百七十五人,只有二十五人晋级。而任小米的YOUNG组合幸运地成为这二十五分之一。下了台,从比赛场出来,三个孩子都绯红着脸。他们找了一家小酒馆,都平生第一次喝得烂醉。幸福说来就来了,多年的努力终是见了成果啊。还差一步决赛,就是最后的胜利。三人碰杯,互相鼓励,欢快中不无悲壮。

  可是还没等酒醒,一些不好的消息纷纷传来。很多选手对前景悲观,他们中间流传着一种说法,说最后出来的前三名都是内定,没有关系的这些人不过都是分母,或者叫炮灰。古筝问,那咋办?长笛也看任小米。任小米说,你们看我干啥?我又不认识谁。我就不信了,凭咱的实力冲不进去,那么多评委啊,谁还能挨个摆平?话是这么说,任小米却一点底气都没有。三人沉默了片刻,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到环宇公司。

  他们把蔡总约到宾馆,合盘说出内心的疑虑。蔡总淡淡一笑。

  任小米急了,这都是真的?

  蔡总很委婉,倒也不能这么绝对。

  那您说在组合里,我们是不是最棒的?

  不但组合,就是全算上,你们也是数得上一二的。

  那您帮帮我们吧。三个孩子脱口而出。

  蔡总沉吟片刻,道,帮你们疏通倒是不难。可疏通也有成本啊,当然了,如果将来你们能跟我们公司签约,成本我也可以负担一半。

  三个孩子直点头。

  但即使一半,对你们来说也太多了,起码要百八十万。你们哪一个家庭能承担得起呢?

  古筝和长笛将目光对准任小米,三人中她的家境最好。

  任小米撅着嘴,看我干嘛?我爸开的是单位的车,我妈开的是捷达,还是个二手的。

  三个人立马泄了气。

  蔡总最后鼓励三人,也许奇迹也会有的。

  送走蔡总,任小米的眼泪流了下来,本来顺理成章的事儿,怎么就成了奇迹呢?长笛说,小米,其实有两个组合也挺好的,咱也算不上是绝对最好的。任小米就见不得长笛的这副德行,数落他,你有点出息行不行?没怎么着呢,就自我安慰上了。实力败在人情上这是最大的悲哀。古筝也哭了。两个女生一哭,长笛的鼻子也禁不住发酸。

  这时,任小米的手机响了,是家里那个人打来的。本来每次一看见这个号码她就堵得慌,可这一次,却说不出为什么,竟对着电话放声大哭。那头的丁大露一个劲地问怎么了。任小米一口气讲了现在的处境,这是长这么大以来,她跟那个人说话说得最多的一次。电话结束后,丁大露隔了一会儿又打过来,跟任小米要蔡总的电话。任小米马上警觉,你要干什么?人家可是一直在帮我们。丁大露说,想了解下情况,看看怎么能输通下关系。大人间毕竟好说话。任小米问,你不烦我唱歌了?丁大露说,真能唱出来,妈也高兴。任小米掂量了这几句话,特别掂量了电话那边的人说话时的口气,感觉还有几分真诚。于是,稀里糊涂地将蔡总的手机给了她。死马当活马医吧。

  三天过去,蔡总却再无音信,丁大露也不再有电话打来。任小米不由得后悔,她怎么能相信丁大露这个女人呢?她只会破坏啊,说不定又跟人家蔡总一顿咆哮呢。又过了几天,眼看决赛在即,两个大人仍没动静,任小米有种不详的预感,或许那个女人已经从蔡总那里打听到了自己的住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会杀将过来呀。这么一想,任小米打了个激灵。

  果然,这日傍晚,三人练歌回到宾馆,刚进大堂就看见刚办完入住手续的丁大露。任小米倒吸了一口气。任凭长笛和古筝怎样拉扯,任小米都假装不见,径直进了电梯。丁大露也不恼,从另一电梯跟了上去。

  进到房间,任小米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双脚架在床边,我告诉你啊,谁要拦着我参加这比赛,我跟谁玩命。

  丁大露还是不恼,她坐到了任小米的对面,端详了任小米半天,从兜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茶几上。

  干啥?任小米被眼前这人的和谒态度吓着了,不知道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这是九十万。

  任小米喝到嘴里的水差点喷了出来,这句话同时也把长笛和古筝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张大了眼睛。

  你有这么多钱?行啊。平时我还真没看出来呀。任小米放下双脚,拿起银行卡。

  我把咱家房子卖了。

  真的啊?任小米不敢相信,这怎么可能呢?你,这事,支持我?你真支持我?

  对,赌一把。本来房子可能值一百万,但是卖得急,就卖这些了。

  跟着丁大露缓缓地解释着,她已经跟蔡总达成协议,任小米三人拿不了前三名,九十万退回来八十万,十万权当学费了。最低,丁大露说,退一万步,如果九十万他都不还了,他答应包装你们,为你们出专辑。丁大露又说,她上网查了一下,环宇公司算不上大公司,但还是有一定影响的。

  任小米乐了,她绕着丁大露走了一圈儿,郑重地说,丁大露,以前我不认识你,自打我出生,十六年了,你第一次干了件正确的事儿。放心,你卖了个两室一厅,将来我让你住别墅。

  丁大露淡淡一笑。

  任小米冲着愣神的长笛和古筝一挥手,愣着干嘛呀?抱抱我妈呀。

  于是,三个孩子一起扑向丁大露,将她拉起,又推倒在床上,亲吻着拥抱着。

  任小米笑嘻嘻地问,你是不也看出我是潜力股了?她觉得身下的这个中年女人太妩媚太可爱了。

  是,是,是……丁大露让三个孩子折腾得喘不上来气。

  突然,任小米后腰一热,她愣怔了瞬间,是丁大露的手臂,手臂越来越用力地环抱着她,这样一个多年不曾有过的待遇,让任小米颇为尴尬和羞涩,不等她做出反应,手臂忽地用力,反身将她半侧着压在身下,随即她的脸蛋儿被实实地亲了一口。任小米看见,丁大露的笑容也很羞涩、腼腆。因为不知目光如何安放,任小米索性闭上双眼,她的脸蛋再次被亲了一下,又一下……

  决赛的那天晚上,任小米让丁大露坐在了一个最显眼的位置,这么可爱的女人坐在哪都不为过的。前一天,蔡总提走银行卡里的钱后,也表示任小米尽管放松地表现,一切他都会安排妥当。任小米的发挥很出色,她几乎每唱几句就要看一眼丁大露,她看见丁大露和着音乐冲台上低低地摆手。她还看见丁大露擦着眼角,任小米想,她下了舞台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为这个女人擦去泪水……

  二十五人唱毕,最后宣布结果时,是从季军开始的。季军,亚军都出现了,站在台上的任小米心咚咚地跳,难道她们是第一名?天哪,这将是怎样的瞬间。任小米闭上了眼睛,可是主持人在卖了一顿关子后,最后喊出的却是另外一个组合的名字。

  任小米不知怎样回到的后台,怎样换下的衣服。三人默默地出了更衣间,看见丁大露站在门外。

  丁大露上前抱了下任小米,没关系,路还长着呢。

  任小米泪奔。

  丁大露说,钱我们不用他还了,我们可以商量一下专辑的事情,说着操起手机给蔡总打。可是得到的是关机的提示。她又给小刘打,也是关机。丁大露的脸色变了。

  任小米一夜未眠。第二天早起,却不见丁大露的影子。快中午的时候,丁大露一脸倦意地回来了。

  任小米问道,你真的可以不要钱,为我们出专辑?

  出不了了,我们被骗了。丁大露说话已经没了力气。

  原来,丁大露一早去了趟网上标注的环宇公司,此蔡总非彼蔡总,此小刘非彼小刘。

  算了,小米,丁大露说,出不了专辑咱就先不出,咱还是回去先上学。世界上的道儿多了去了。这一趟北京,我也看出来了,音乐这里边的事儿还真多,水真深……

  任小米怔怔地看着丁大露,终于明白了……半天,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就不应该再唱歌了,对不对?这回你高兴了,是不是?

  你说什么呢?妈妈被骗了几十万呐。全部身家呀。

  花几十万告诉我一个道理,这多值啊。丁大露,你费尽心机,就为告诉我一个道理,你累不累?啊?累不累?说着,任小米捂着嘴冲出房间,她从没想过一个人一个母亲的心可以这般恶毒。丁大露也跟着追出去。

  离我远点,任小米喊着。她烦透了这个人。不,不是烦,是恨,她恨透了这个户口簿上被称为她母亲的女人。突然她听见身后传来什么东西倒地的声音。接着是古筝的喊声,小米,你妈妈晕倒了。

  

  病床上,丁大露微闭双眼。丁二露连夜赶到北京,将丁大露用救护车接回家这边的医院。

  任小米已经泣不成声。小姨丁二露说,妈妈在她走后的第二天突然查出患子宫癌晚期。丁大露说任治学就是肿瘤外科的医生,她什么没听过,就算花钱治疗也不过多挨些时日,又有什么意义呢?这时,她恰好听到环宇公司开出的条件。

  我要用全部的积蓄跟我的女儿做一次沟通,丁二露说,这是你妈妈的原话,她是想这辈子跟你心心相印地共同去做一件事情。

  任小米抚摸着妈妈的脸,看着她塌陷的眼窝,妈妈何时这么瘦了?应该是很久了吧。因为大量血小板的输入,妈妈蜡黄的脸此时变得惨白。

  一旁的小姨又道,你妈妈渴望得到你的认可。

  任小米的眼泪滴在妈妈的手上,她使劲地摇头,对不起,对不起……她想说点什么,她知道她的妈妈也一定想说点什么。

  你妈妈不会生你气的,她说过,不管到什么时候,不管你做过什么说什么,你都是她的宝贝儿。

  突然,丁大露输液的手抬了抬,翕动着嘴唇,费力地挤出几个字,叫你爸爸来。

  任小米马上跑出病房给爸打电话。却无法接通。她疯了似的打车跑到医院,可是爸爸的办公室落着锁。她又跑去爸爸的新家,上个月,她曾经去过那里跟爸吃过一顿中午饭。爸爸的年轻女友吃惊地看着任小米,你爸爸出事儿了,你不知道么?

  什么事儿?任小米感觉自己要瘫软。

  他帮一个朋友推销医疗器材,结果出了事故,她盯着任小米,半天又补充道,一个姓汪的朋友,你妈妈应该知道。

  任小米听不懂年轻女人说的是什么,我爸他人呢?

  双规你懂么?

  任小米只感天旋地转,她要怎么告诉她的妈妈?

  站在病房的门口,任小米的手几次抬起又放下,外面响起辞旧迎新的爆竹声。丁二露说,妈妈再没有醒来。任小米央求着主治医,让她的妈妈睁开眼,哪怕几分钟,哪怕一分钟,她要跟她说几句话,她也想听着她的妈妈说几句话。中年主治医同情地看着任小米。

  再次回到病房的时候,晨光正照在病床上,温暖无比。新的一天到来了,这是新年的第一屡阳光啊。任小米握起妈妈的手,打开一张小小的纸。这是她昨晚写的一首小诗,她要读给她的妈妈听。

  新年的第一屡阳光

  爬过玻璃窗

  爬过我的书桌练习册玩具熊

  趴在我的肩膀上

  阳光啊阳光

  请你绕过晒台

  被子的香

  请你绕过厨房

  扑噜噜的白粥

  绕过花镜

  和忘记关掉的电脑

  请你以轻微的脚步

  溜进爸爸妈妈的

  卧房

  请你用最温暖的手指

  抚去爸爸眼角的皱纹

  妈妈两鬓的白霜

  把他们变回原来的样子吧

  变回1999年7月8日的清晨

  我睡在襁褓里

  第一眼看见他们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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