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咭（方言，小时候的意思，咭是降调，并拖得很长）——爹不把我当人！”
在公公的记忆里，他的父亲从来没有给过他好脸色。他父亲年轻时是村里的小队长，不苟言笑，手里拿一杆长长的烟枪在村子里转悠。一张口就是“噶——东！西!”第一个音拉长，后面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
“不过，后来我爹转得很好！”公公更正说。他的父亲身体很好，90多岁没有任何气质性病变，只是偶尔有点头疼脑热，公公接来住过一段时间。人老了，眉眼顺了，关心公公和他的孩子们，一到下班时间，就频频看他的梅花牌手表，迎接每一个回家吃饭的儿孙。
相比父亲，公公更怀念奶爹。因为母亲奶水少，公公被抱到邻近的村子养育。公公常尿床，并不是很好养活，但是，奶爹抱着他，逢人都说：“这孩子，大了一定有出息！”
在奶爹的念叨声中，公公慢慢长大成家立业，大跃进时期，被选到县里的煤矿上班。
后来，煤矿被关闭，公公调到电力公司。电代表了先进生产力，是一个好单位。
那年，公公自己做了爹，大儿子出生，正好还没取名，单位的同事说：“电力公司好，又有火又有水”，公公一拍脑门：“大弟就叫电力吧，响亮，神气！”过了一年小儿子出生，因为生在马年，就叫了马力。（我是小儿媳，为这事，曾不止一次调侃老公：“幸好你是生在马年，若是小几岁，生在狗年，就叫狗力了，哈哈哈！”）
为了让孩子接受更好的教育，公公把两个儿子接到他工作的镇里上学。那时，婆婆还留在家里干农活。一边是忙碌的工作，一边是两个半大小子，公公有点疲于应付，想了个招，在老家砍了一把竹丝，尾部绕上绳子，做成家乡专门用来惩戒孩子的竹丝条。
竹丝细软，专打屁股大腿，不伤筋骨，不过，皮肤表面会形成微红细长的突起，一条条，像面条，所以，用竹丝惩戒孩子有个婉转的说法——吃辣麦面。
从老家到镇里，公公骑着自行车，两个儿子坐在后座，他把竹丝条交给大儿子拿着：“爸爸上班忙，没力气骂你们。如果你们不听话——就给你们吃辣麦面！拿好喽！”
自行车骑到半路，小儿子偷偷用手捅大儿子：“哥，哥，把你那东西扔了！爸如果问，就说掉了！路上这么颠！”公公在前面听得清清楚楚，咧着嘴笑，但不回头，装作没听见，继续骑。大儿子老实，一路把竹丝条攥得紧紧的。
到了镇上，公公把竹丝条放在宿舍显眼的地方。
两儿子皮得很，一天，街上的裁缝向公公告状，说他的两儿子在大街上打架，从东边一直打到西边。公公把俩儿子叫到跟前：“听说你们很厉害，一个扫把柄，一个锄头杆，从东打到西！满街的人都看到了！来，把东西都拿上，再打一次我看看！”两儿子低头不语。“刚刚不是很厉害，现在就瘪了？！一人写300字的检讨，背给我听，背好了再吃饭！”公公训话的声音响得像炮仗，不过，生气归生气，还是没动用他的“镇宅之宝”，两个儿子的屁股逃过了一劫。
时光荏苒，稀里糊涂，儿子们就大了，娶妻生子。
大孙子出生时，公公笑得合不拢嘴，“王家又多了一个，就叫加一！”
不到一年，小孙子也出世了。
“又是一个孙！两个孙！好！好！好！”好字一次比一次响亮，尾音一个比一个长。
“两个儿，两个孙，牛逼吹得响！大孙子叫加一，小孙子就叫加二吧！”
“加二？！”小儿媳（就是我）在旁边犯嘀咕：“这也太‘二'了吧？爸，又一个孙，要不叫又一吧？笔画简单又好写。“
“又一？也好！行！就叫又一！”公公满口答应了。真是一个好说话的老头。
公公的睡觉时间很独特，晚八点两个眼皮就直打架，睡到十点就醒来，看上一段时间的电视接着睡，凌晨三四点又醒。
两个孙子刚出生时，他不同寻常的睡眠方式提供了很多便利，小睡一会醒来，正好给坐月子的媳妇做夜宵，猪油豆腐皮榨面，榨面在别处不多见，但在我们这个小县城每家每户必备，像一个粉丝饼，容易储藏做起来简单。水烧开，青菜和榨面先后放入，等榨面变软，加入豆腐皮，起锅后，放一点猪油，碧绿的青菜、雪白的榨面、澄黄的豆皮，汤汁表面亮晃晃的猪油，喝下一碗脾胃和馋虫一同得到了慰藉。媳妇吃着夜点心，公公抱着孙子喃喃：“豆腐皮榨面是好东西啊！——下奶，呆会就有你吃的喽！”
大孙子刚出生的三个月是夜哭郎，白天酣睡夜间哭闹，婆婆抱着边走边摇，哼歌拍背都无济于事，大概是爷孙俩投缘吧，公公抱过来，让他躺在肚子上，就慢慢安静了，等他睡着了，试着着放到床上，不料，一放下就醒，开始新一轮的哭闹。于是，大孙子在公公的肚皮上睡了一个多月。
小孙子周岁前，才刚刚流行尿不湿，婆婆怕长时间使用，小孙子的腿会成外八字，于是，只在晚上用，白天就穿开裆裤。
中午，公公躺在床上，两臂伸直托在小孙子腋下，一上一下举高高，小孙子被逗得嘎嘎直笑，估计是太兴奋了，一泡尿直接浇进了公公哈哈大笑的嘴里！“娘哒（公公的口头禅，家乡的粗话，类似于'他妈的'），童子尿清爽，没事！”公公先把小孙子轻轻放下，才用手把嘴一抹去漱口。
对公公来说，没有什么事是哈哈大笑不能解决的，如果不行，那就再哈哈哈笑着向大家转述一次。
小孙子七八岁还尿床，公公听了哈哈大笑：“正宗——是我的孙子！我娶了媳妇还尿床，隔代遗传！好！哈哈哈！”
曾经，公公一脸憧憬对着两个刚上小学的孙子说：“等你们上大学了，爷爷给你们买三件套——手机、电脑和那什么……爱帕德（IPAD）！”谁知，两个孙子仰着头说：“爷爷，等我们读大学，你早就死了吧……”公公一愣，随即哈哈大笑。
现在大孙子高三小孙子高二了，他不断地向亲戚们说起这件事，感叹时光飞逝：“那时候，孙子认为等他们上大学是很久远的事，哈哈哈，看看，现在真快要上大学了。时间真是过得快！”
两孙子上幼儿园时接送都靠公公的嘉陵摩托车。有一回，带两个孙子回家，把小孙子睡午觉用的被子掉了。没几天，还把小孙子掉了！两个孙子坐在身后一般都不安生，一路叽叽喳喳互相打闹。那天，开到半路，大孙子喊：“爷爷，爷爷，弟弟掉下去了！”公公一个急刹车，回头一看，哎呦，小孙子坐在了大马路上，赶紧掉头。说到这事，公公总是心有余悸，“还好，还好，是个冬天，衣服穿得多，人没摔坏，还有，那时候车也少……”
两孙子幼时，电视里出现频率最高的广告是脑白金和雪源康，他们通过广告懵懂的知道三高是很不好的词。于是，每当公公不让他们在吃饭的时候看电视，不允许他们在马路边踢球，不让他们抱小狗小兔，他们就仰起脸骂：“你个糖尿病、高血压、高血脂！”公公听了这么新奇的骂法，不怒反笑：“哈哈哈，娘嗒！现在的小猢狲，骂人噶新式！”
去年公公血糖过高住院，今年在经历了第三次眩晕后，接受自己高血压的事实，开始吃降压药，小孙子当年骂过的话成了真，公公还是乐呵呵地多次说起当年的笑话。
公公偷偷告诉两孙子：“你们的奶奶——是爷爷花300元钱买来的……”（300元其实是彩礼钱。）
两孙子睁大眼睛：“300元？！这么便宜，爷爷，你怎么不多买几个呢？“
”哈哈哈，这两小猢狲，对他们来说，300元是太少了！那时候，300元要挣整一年咧！“
公公娶婆婆是70年代中期，说这话的时候离他们俩结婚已过了30年，光阴的巨变让公公感慨。
他看着两个孙子玩手机，觉得很纳闷，这么小的人，只要拿到手机就能无师自通，但是，在他手里就成了板砖。他问小儿子怎么抢红包，小儿子说：“你抢了，也没地用！”他问媳妇怎么存电话号码，小儿媳拿过手机就直接帮他弄好了。
最耐心的是大孙子，一步步给他演示，绿底白脸是微信，看到红色小点点的，说明里面有新东西。点最左边的圆圈就会出现按住说话这四个字，手指按住不放就可以说话了，真神！说了话，他凑到耳边听一下，眯着眼笑。按最右边的加号，就会出现照相机，可以拍照，他把去的地方拍下来，发给孩子们看。在公公看来，微信最神奇的地方在于发一遍，很多人都能听到看到。但是，还是有很多东西他不明白，有的功能用的时候很简单，下一次用就找不到了。孙子好，多问几次也不烦，可惜，孙子们都上高中，半个月才见一回，哎……
孙子们吃着公公做的菜长大，长大了还愿意吃他的菜是他最幸福的事。大孙子不吃一点肥肉，他就去菜场挑里脊肉，不带一点油星，切成丝拌入淀粉快炒，待肉泛白，撒一把小葱即可。小孙子爱吃辣，他学着用蚝油辣椒炒鱿鱼，鱿鱼切丝，焯水控干水分，下热锅，放入干辣椒煸炒，加入蚝油，均匀入味后淋少许绍酒出锅。菜一上桌，如果孙子第一时间伸筷子，他的眼角就笑意流淌。吃得慢了，他就忙不迭地问是不是不好吃。菜吃得精光，是对他最有力的奖赏。”爷爷做得好吃，还是学校的好吃？“这一句话每次必问，孙子们嘴巴里塞得鼓鼓囊囊，边点头边含糊地说，”爷爷噶——好吃“他就乐开了花。
大孙子是公公一手带大，格外亲昵，一到家就喜欢钻公公的被窝。前些日子，大孙子一脸憧憬的说：“爷爷，等我有了孩子，侬来帮我带！”“哈哈哈，好！好！”
我看着这个常常朗声大笑的老头，想着他从儿子父亲爷爷一路走来的人生，遥望四世同堂的那一天，他把重孙子抱在怀里的画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