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自习室


视线渐渐模糊,眼角仿佛被浑浊的液体濡湿。桌前摊着一本数学书,但我已经看不清上面的任何一个字。几个形状奇妙的字符在眼前跳动,我叫不出它们的名字,但显然这只是我的过失。早在几百年前,符号们就被赋予非凡的意义,沿用至今。意义,被排列成行,印刷成册,送到每个学生手里。我们似懂非懂地把意义装填进脑袋,但从没有深究过意义背后的意义。意义筑成一堵围墙,把我们挡在意义之外。

困意越来越强烈,就像凌晨的雾气愈发浓重。雾气弥散在我的脑海中,海面上空无一物,但就算远处有一艘鸣响的航船,我也无法辨别其巨大的身形。牛奶白的雾气,一层盖过一层,几米之内,只能看清自己的手。

符号们站起来了,它们原本扁平地依附在单薄的书页上,现在却从纸张中直起身子,犹如一排剪纸小人,活灵活现,但它们根本就不具有人形。它们仅仅只是充满人的生气的符号,仅此而已,如果它们想要跳一支舞,我恕不奉陪。

我双手交叉,构成一处容得下头颅的空间。我低下脖子,把脸深深埋进手臂间的空隙。“完美的对接”,我凌乱的意识这样喊道,“这是人体学上的奇迹。”

不过,眼下我还没有空闲去感受这天赐的舒适,去让这舒适如绷带一般裹紧我困意的伤口。符号们开始挠我的耳朵。我的眼前黑暗,看不到任何事物,但两只脆弱的耳朵却裸露在外。这恐怕是人体学上的一个缺憾,我想。要是我能长出翅膀,就会用羽毛把双耳紧紧包裹在细密的绒毛之下。不过我没有翅膀的基因,现在想这些,显然毫无意义。符号们的骚动愈发厉害,我不得不采取一些抵抗措施,以至于漂浮在幻想中的翅膀人,则被我一脚踢开。

我立起来。白色灯光撬开我的眼皮。“还不能睡。”我暗暗叫着。“先把这些符号们解决了!”我暗下用尽全力的决心,企图将他们如蚂蚁一般一个一个地在桌面上捏扁。

“滋格星尘,喃喃低语。”

浓郁的嗓音传来,如同一口美式咖啡,灌入我的喉咙。明明是听觉,可我的舌头却察觉到某种异样的香味。如此嗓音,刺激人类味蕾的话语,恐怕在银河系都是独一无二的。

我睁眼一看,果然,这个宇宙中独一无二的男人,正在自习室的角落里怔怔地站着。

“大卫。博伊尔。”

又是一口苦咖啡,一口打着雪白色纸质标签的苦咖啡,上面用极具挑逗性的字体,标注出“DB”两个大写英文字母。就算他没有自我介绍,他也没有这个必要吧,我也能从任何角度,在任何光线的照射下认出他来。

“你想想,什么是意义?”

他迈出一个大步,脚上的荧光绿尖头皮鞋反射出耀目的光辉。随着脚板落地,他再次低吟着那个词。

“意义。”

我摇了摇脑袋,砸吧两下眼睛。大卫博伊尔正在向我走进,我必须先把这样不可能的事实接受下来。

我伸出一只手臂,想要握住他,但他似乎并没有看见。他的意识依旧沉溺在口中呢喃的“意义”里。

“有看到桌面上的符号小人吗?”我试探性地问。

他恍然从意识中脱身而出。眼前的他仿佛又从空气里钻出来了一次,而上一秒,大卫博伊尔还消失在“意义”的纯白液体里。

“那些是我的东西。”

“那些书本里的符号?”

“当然。他们是通往这里的引路人。”

“这里,自习室?”

“这里不是自习室。”大卫博伊尔皱了皱眉,阴郁的双眼闪烁着迷乱之光。“至少,我不这么称呼这里。”

“那叫什么?”我很好奇。

“reception”

“reception”我在口中重复一遍,如同嚼口香糖。

“明白了?”大卫博伊尔伸出一只修长的指头,指甲好像十年没有剪过,但光亮如新。我看得有些入迷了,因为那十只薄薄的硬性纤维上,似乎勾画着各种宇宙银河的图案:狮子座,大麦哲伦星云,NGC4486?

“总之你明白了。”大卫博伊尔双手一摆,把手指收回手心。灿烂的星河倏忽消失,我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游离于大气层外的宇航员。

“我要是不明白,也看不到你,对吧。”

大卫博伊尔咧嘴一笑。看来我的确明白了。

“再想一想,意义?”

“无法表达。”

“正是如此。”

“写满所谓意义的书籍,皆是一堆废纸。”

“完全正确。”

上述几句话迅速从我口中跳出,我与大卫博伊尔对答如流。难以想象这是我说得出来的东西,但我的确是说出来了,在一个看起来是自习室,实则为“reception”的地点。这并不令我惊奇,毕竟连大卫博伊尔都站在我的面前,我已经没有权力去怀疑已经以及将要发生的一切。我只需接受而已。

“那么,如何发现意义?”我问。

“用耳朵听,用眼睛看,用舌头舔,用鼻子嗅。”大卫博伊尔娓娓道来,两片薄唇好似两条山涧的小溪。他脚步轻柔,又向着我跨出两步,缩短我们身体与身体之间三十厘米的距离。

“但是。”大卫博伊尔再次竖起手指,“千万不要说出来。”

“好。”我若有所思。

“所以,”大卫博伊尔哈哈大笑。“我们刚才的对话,就是毫无意义。”

他又向我走过来,“不如我们一个亲密的拥抱?你要是觉得遗忘是合理的方式,那就尽情地抛掉一切。”

我一个大步迎上前,同大卫博伊尔紧抱在一起。那一瞬间,一股芬芳扑鼻而来,我仿佛一跤跌入深谷里的花丛。蝴蝶,蜜蜂,独角仙,绿色蜻蜓。它们受到惊吓,纷纷从我的耳边飞过,搅动出一股接着一股轻柔的气流,刮过我的耳朵。

等到我再次睁眼,大卫博伊尔已经不见了。符号小人们安安静静地躺在书页间,跟我第一次看到它们一样,显得死气沉沉,根本没有站起来舒展四肢的可能。

当然,在今晚的自习室里,我获得了将所有数学试题回答正确的能力。

但,记住一点,大卫博伊尔让我记住的一点——

“千万不要说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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