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轻易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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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记:时光轻易老去,没有人可以停在原地。小时候听姥姥讲她的故事,那些艰难又带着不屈意志的往事,我说真可以写一部小说了。姥姥说等有时间了从头给我讲讲,让我一定要好好写。可是,一直都没有等到有时间。我慢慢长大,离家越来越远,姥姥三年忌日将近,我突然想起儿时的诺言还一直未兑现。很多故事她没来得及说,抑或随着时间流逝我已记不清,仅能凭自己那些零碎却很异常清晰的记忆,去拼凑我曾经历过的,或是我听说过的,那几十年光景。

一、山的里面有人家

我童年的很多时光都是在姥姥家度过的,那个小房子里面留下了我很多的笑声和回忆。姥姥有四个女儿,我妈妈是大姐最先结婚,我出生时几个姨姨还没有对象,我理所当然就成了三个姨姨的小心肝,所有好吃的好玩的新衣服都是我的,这是那时候我很爱去姥姥家的一个重要原因。

姥姥家住在一个山沟里面的山坡上,房后是山,房前是河,夏天雨水多的时候不仅要担心后山塌方还担心河水暴涨。河水暴涨后就会变成江,淹了河边的庄稼,还有住在山下的几户人家。但我却喜欢小河变成江水,那样我就可以坐船去姥姥家,木船吱吱地划动着,水面上漂浮着玉米叶子,西瓜秧子,有时还会有很大的鲤鱼游过。

如果是早晨过江,江面起雾,茫茫一片, 雾气湿乎乎的打在脸上,冰凉凉的清爽。有一年发大水,淹了还未来得及成熟的西瓜田,江面上飘满了排球大小的西瓜。我看着欢喜,伸手去捞,险些掉进了江里。被妈妈一把捞了上来,屁股又被打了好几下,屁股并不疼但是我看着她惨白着脸,就哇地一声哭了起来。后来坐船的时候我乖了很多,最多只是把手放在水里,划起一串串水花。

姥姥姓孙,她说她本来不姓孙,我问妈妈,妈妈说应该是姓吴吧,但是姥姥已经去世这个事情无从考证。她三四岁的时候太姥爷意外去世,她不得不跟着裹着小脚的太姥姥从市区改嫁到了孙家,小脚太姥姥走路慢慢的,说话声音轻轻的,因是带着个女儿改嫁而来,只能唯唯诺诺小心谨慎地生活,给姥姥改姓孙她也不敢有任何异议。随着年纪增长,姥姥也渐渐懂得自己并不是孙家的孩子,但至于她以前姓什么谁有在意呢,她说她长大后很想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但也并不是总有时间去想这些事,毕竟吃饱饭更重要。

二、命运也会遗传

姥姥说,她这辈子苦得很啊,饿过肚子,挨过冻,遭过很多罪,所以她一粒米都舍不得丢掉。

姥姥说她很小的时候跟着母亲改嫁,那个时候也没有什么仪式,她跟着母亲爬山淌河走了两天才到新家,途中遇到洪水,她差一点就被大水冲中了,被太姥姥拉了上来,还挨了顿揍。

到了新家的她,也没有什么适不适应的,她说那个年代只想着怎么吃饱饭。后来太姥姥陆续又生了三个儿子,姥姥有了三个姓孙的弟弟,几个孩子也都相差一两岁,她说那个时候她可没少挨欺负,干粮被抢走了也是常事,但总归对她还是不错的,没把她饿死。

我没有见过我的姥爷,这么说也不准确,我出生一个月的时候姥爷去世了,去世之前刚刚出了月子的妈妈抱着我回到姥姥家,我应该是见过姥爷一面,只不过我那时候太小什么都不记得。

姥姥说她命苦,不仅仅是因为在苦难年代跟着娘改嫁,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她自己婚姻也充满不幸,姥姥第一个丈夫并不是我的姥爷,我姑且叫他赵姥爷吧。他们在年轻的时候由父母包办结婚,起初日子也不错,赵姥爷很能干,但是那个年代的人生病去世很是平常,生了三个儿子,赵姥爷去世了,姥姥一个人拉扯三个儿子实属不易,难以生活。

后来经人介绍认识了我的姥爷,我姥爷年近三十也没有对象,和一个瞎子爹一起相依为命。他们自然不敢嫌弃一个寡妇,包括带着三个儿子。姥姥说,那个年代一个女人拉着三个儿子没法活,总得找个男人。姥姥就这样带着我三个舅舅嫁到了姥爷家。姥姥说,姥爷身体不好,当然也是懒惰,不会过日子,所以这个家里姥姥依旧还是主劳动力。那个年代的人好像天生都很能生孩子,和姥爷成家之后,姥姥又接连生了四个女儿,我妈妈就是大女儿。这个家庭越来越庞大,姥姥就这样带着双目失明的太姥爷,身体不太好的姥爷,三个儿子和四个女儿一起开启了劳碌的生活。这样的一个家庭中,除了不会走路的孩子,每个人都要为家里做出贡献,比如舅舅们稍微大一些就山上砍柴,下地干活,女儿们年纪小也可以照看妹妹,姥姥说妈妈五岁的时候就照顾着三岁的二姨和两岁的三姨,有一次她抱着三姨坐在粮仓上面,三姨使劲折腾,结果她俩人都从快两米高的粮仓上掉了下来,妈妈还把妹妹护在怀里,自己脑袋磕出了血。就是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日子,七个孩子渐渐长大成人。

三:山沟里的几家人

我记事起姥姥家这个山沟里面就只有四五户人家,而且还越来越少了。从山沟最里面起,第一家是姥姥的小弟弟家,就是我的三舅姥爷家,小的时候还去过他们家几次玩耍,他们家有两个女孩和我年纪相仿,但是都是我的小阿姨,但山沟沟里的孩子上学不易,除了在家干活就是外出打工了,而我一直在读书,慢慢地就断了联系,至今以后二三十年未见。

从山里往山口数的第二家就是姥姥家,从姥姥家旁边的上头转过去,是她的大弟弟和二弟弟家,我叫大舅姥爷和二舅姥爷。大舅姥爷对面的山坡上有一家姓官的人家,大家叫他官老大,山下靠近江边是他的弟弟,大家喊他官老二。这几家人还是我初记事起的印象,后来没几年山坡上的官老大家就搬走了,据说是家里女儿很争气在外面赚了大钱,迫不及待地摆脱这个近乎与世隔绝的山沟生活,把他们接到镇里去住了。当然农村人在谈论这个事情的时候,既是羡慕又是瞧不起,毕竟那个年代傍大款不是光彩的事情。

哦,对了,还有官老二家过了几年也搬走了,那几年雨水特别多,每年下雨江水上涨都淹了他们家。房子里面进了水,衣服被子锅碗瓢盆都漂在水上,为了减少财物丢失他们不得不把门窗锁死,避免物品飘走了。小时候听到这个事情觉得很是新奇,因为姥姥说官老二家被淹了,家里进去了很多鱼,抓了鱼官老二还高兴得直嚷嚷,一时间都不记得房子被水淹了的困境。

我小的时候就很能听懂大人的话,官老二在这个山沟沟里人缘不好,因为据说他人品不好,爱吹牛,还手脚不干净偷人家东西,虽然农村人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但是随手在你家田地里掰两个玉米也是遭人恨的行为。

两个姓官的人家都搬走后,这个山沟沟里面就只剩下姥姥他们姐弟四家了,全村都是姓孙的亲戚。其实,这些人和姥姥都只有一半的血缘关系,但还是能互相照顾,每次我们回姥姥家买了好吃的,也都会喊几个舅姥爷过去吃饭,但是慢慢地就剩下大舅姥爷常常去了,其他人就不怎么去了,小的时候也没太关注这些细节,现在回想起来,这都是基本的规律,总有些人会慢慢过上不一样的生活,有些人的距离会越走越远。直到现在,姥姥去世了,大舅姥爷依旧和我们家人保持着联系,我时常想,血缘是很重要的纽带,但也不是必需的,人和人的相处还是要靠真诚和善意吧。

姥姥有段时间迷上了打麻将,那个时候日子变好了些,不再为了一口饭累死累活,孩子们都成家立业也很孝顺,当然也都离开了她的家。山沟沟里面就那么几家人,会打麻将的人没几个,连一桌麻将都凑不上。那段时间她每天晚上都匆匆吃了饭,带着手电筒去江对岸打麻将,好在那是秋冬季节了,水位下降了,也不需要坐船了,姥姥就这样每天晚上打着手电往返七十多分钟去打上两个小时麻将,输了钱,回到家里还苦闷地睡不着觉,想着明天一定要赢回来。

就这样大概持续了两个月,姥姥受不住了,输了几十块钱不说,每天干完活还要奔波一个多小时的山路,第二天还要起来做饭干活,实在有些辛苦,慢慢地她就不去了。这么唯一一个和外界交流的爱好,就这么扼杀了,麻将活动就变成了每年春节,孩子们都回去的时候,才能隆重开启的节目。

他们那代人活得真苦,每天睁开眼睛就是干活,一年到头能去一两回镇里,就像是进了城市。没有网络,没有手机,他们山上连个有线电话都没有,盯着那十多寸且只有一个电视频道的黑白电视看得津津有味。饱尝苦难,却特别容易幸福。

四:命苦的人长命百岁

姥姥第二任丈夫也就是我的亲姥爷,前面已经说过,他在我满月的时候就去世了。这个苦命的女人在四十岁的时候再一次失去了丈夫,虽然这个丈夫已经瘫痪在床好多年。据说她起初看起来很正常并没有特别悲伤,但是在姥爷下葬的那天她突然抱着棺材嚎啕大哭,骂他是个没良心的早死鬼,到最后声音嘶哑没有声音发出,悲痛的几乎晕厥。

这个家终究还是靠她自己了。

姥姥说她这辈子因为命大所以命苦。

长大了,我才懂得这句话的道理,因为命大,遭受了非常多的苦难,不停地受苦。但我也觉得让她命大的原因是她坚强、自立,拼命活着的精神。而命苦,只能说命运让她承受太多苦难。然而故事的最后,姥姥也并没有因尝遍人间酸甜苦辣后而百毒不侵,长命百岁。人的生命总会走到终点,而途经的苦难并不会因为终点即将到来而手下留情。

她这辈子有好几次濒临死亡,却又凭着坚韧的毅力,不服输的精神以及对家人子女的无尽责任和一点点运气让她每次险死还生,直至生命的尽头。

她嫁给我姥爷的几年后,盲眼的太姥爷因为不能干农活常常出去当小货郎,也算是走南闯北的人。有次远行回来,弄回来两只羊,那个年代养几只羊就非常了不得了,这几只羊成了家里尊贵的大人物。用姥姥的话说,人吃不饱可以,羊不能挨饿。不管什么天气都要去放羊,羊长好了,可以产羊崽,羊可以卖钱,羊绒梳下来也能卖钱,所以放羊是重要工作。

五:死不了就要继续活着

说放羊的事情又扯远了,姥爷身体不好,下雨连天的无法上山。舅舅们也都有得忙,所以就是家里几个女儿轮流放羊,出事那天下起了雨,姥爷说就别让闺女去放羊了,割点草给它们吃算了。但是姥姥觉得羊还是应该去山上吃草才好,所以下午雨变小了她就出去放羊了。下雨天路面湿滑,空气潮湿,姥姥在山上也是找有树的地方避雨看羊。结果有只小羊就脱离了羊群,越走越远,姥姥一边追着小羊,一边往羊群里围拢,顾不上看路。

她说那天她摔了四五次,一身泥,还被树枝扎破了手。眼瞅着羊群都围起来了,出现了意外。小羊不远处有一条毒蛇,小羊再跑两步就可能踩到毒蛇了。这是非常毒的蛇,山里俗称它野脖子,浑身绿色脖子有点黑色,毒蛇头立起来,吐着蛇信子。姥姥说当时忘了怕,只是非常着急,她担心小羊出事,她唤着小羊,企图把它引过来,而不是再往蛇的方向,结果小羊浑然不觉,离蛇更近。她一着急顾不上其他,拿着棍子去赶羊,小羊终于往反方向走去,结果她脚下一滑,奔着蛇去了。她说她摔过去的时候,看到蛇身体一震,三角形的蛇头嗖地一下朝她飞过来。毒蛇眼睛又小又黑,像个黑豆子,她身体往后躲去,但是腿却反应没那么快,毒蛇咬上去好像两根针刺进肉里,她抓起身边的树枝朝蛇身猛抽了几下,毒蛇吃痛迅速后退,蜿蜒离开了。

她看着自己的腿,上面牙印已经渗出血来,她当时并没有感觉疼,只是想起来羊还没送回家,今年的庄稼长得挺好还没到收割的时候,老伴身体不好时不时卧床,儿子倒是大了,大儿子刚有人介绍了对象,彩礼还没准备好。两个小儿子连对象都没有呢,四个女儿还小,不能自立。她脑子里全是没干完的活,没办完的事儿,可不能这么死了。她自己趴在腿上猛吸了几口,用裤腰带把伤口上面的皮肤紧紧勒住,山上没有水,她就自己用唾液去清洗伤口,最后唾液也没有了。

腿很快就肿了,她捡了一根树枝撑着站起来,拢着羊群一瘸一拐地往家走。等她快到家时候,天已经基本黑了,她看到了家里的烟囱正在冒烟,心想闺女做饭了,几个臭儿子肯定早就回去偷懒了。她到了家,喊着儿子好几声,忍不住骂了几句,大儿子才出来把羊圈好。她进了屋腿就肿得很粗,裤腰带在腿上勒出深深的痕迹,伤口成了黑紫色。

还在床上咳嗽的姥爷看着这样的情况,吓得都忘了咳嗽,急忙喊大舅舅去江那边找大夫。折腾到半夜才把镇里大夫找来,已经是半夜了,姥姥说她当时迷迷糊糊地也不敢睡,就怕睡了就醒不过来,就让小姨拿凉水拍她脑门。大夫来了之后,检查了伤口,给她屁股打了针,又给拿了几个白药片。好似已经做完所有事情,剩下的就是看老天收不收她的命了。

结果第二天早上起来,姥姥说脑子很迷糊,身上没力气,腿也有些疼,但是她知道她这次死不了。就这样,这条命保住了,秋天也能去收庄稼了,也能继续给儿子们张罗对象了。

姥姥讲这个事的时候,看不出一点伤心恐惧和难过,我听得又是紧张又是心酸,但她就好像说昨天走路踢到一个石头一样平常。我问她当时是不是吓死了,以后见了蛇是不是更害怕了。她说怕有什么用,山上蛇多了去了,还能不干活吗,房子离山这么近,蛇进家里也是有的,只不过一般不会有毒蛇进来吧。我听完之后立即转头朝后窗看去,还好她家后窗常年都不打开,也是在这一瞬间我明白了为啥姥姥总是把后窗关得严实,还用报纸糊了又糊的原因了。姥姥说,人总是要生活,不能因为磕倒了就怕走路,也不能因为被蛇咬了就不去有蛇的地方。

我忽然想起了鲁迅的一句话,前途很远,也很暗。然而不要怕。不怕的人才有路。虽然姥姥不知道鲁迅是谁,但是她面对苦难时的精神应该也是这样的心境吧,虽然她不曾说过自己害怕。

六:吃食比命重要

姥姥说,她不会水,她从小就怕水,但是这辈子就没离开水。我和表姐,缠着她让她讲掉河里的故事。

姥姥说确切她有两次差一点死在河里,一次是小时候跟着娘去往新家的时候掉进激流里险些被冲走。另外一次是晚上从冰面的窟窿掉到江里了,老天都没收她走。她说今天只能讲一件,赶紧睡觉,早上可不许赖床不起。

等她要开始讲掉进冰窟窿里的故事时,她突然沉默了一会,她习惯斜坐在炕沿上,一只腿弯曲放在炕上,另一只腿垂在炕沿边,脚上还挂着一只拖鞋,身体半靠在墙上。她眼睛看着不太平整的水泥地面,一只手搭在弯曲的腿上,仿佛陷入了回忆中。良久后,这位劳苦了一辈子的老人叹息一声,缓缓开口。

那个年代真的是太苦了,如果和现在相比,现在就是神仙日子。

已经不能准确说出事件发生的到底是哪年,只记得是一个特别冷特别冷的冬天,吐口吐沫立刻就结冰的天气。家里的孩子手脚都生了冻疮,尤其是最为懂事的女儿,才六七岁的年纪,就能帮着家里照看妹妹、洗菜、洗衣服,家里的铁锅太大,她拿着铲子都够不到,她就主动负责烧火。那个冬天家里四个女儿都出生了,每个女儿之间都差一两岁,最小的刚过百天。家里还有看不见的公公,身体不好经常下不了地的丈夫,还有正值壮年饭量很大的三个儿子。这么难熬的一个冬天,怎么才能让家里吃饱饭呢。这成了她每日要考虑要解决的问题。这年不是一个丰收年,家里那点粮食根本不够养活这么多张嘴,冬天山上连个野菜也没有了,也不能天天吃没有油水的干菜头,所以怎么能多弄一点粮食成了她的心病。

为了能多弄点粮食,她什么活都干,生产队有事情她挤破脑袋也要插上一头,有时候能偷偷摸摸揣一把玉米粒都高兴半天。

出事那次也是和粮食有关系,队里要往上交粮,所以需要一些人去大队里搓玉米粒,就是把玉米粒从棒子上搓下来。姥姥她当然不会放过这个好机会,她听了这个消息就跑到了队长家里,队长知道她家里的情况,就让她上工了。不管为了生活如何算计,姥姥干活却是一顶一的好手,别人搓一筐,她就能搓完一筐半,其实这也是队长愿意让她去上工的原因之一。搓了一天玉米,即使戴着手套,手心也是又红又疼的,但这些对于姥姥来说都不是什么问题。因为她的精力没在这上面,她需要在干活的同时怎么想办法弄点玉米带回家。

那个年代多么苦啊,用上所有的智慧和力气,仅仅是为了一口吃食。为什么她不休息地干活,要比别人干得多干得快,因为搓的玉米越多,拿走的部分就越不显眼。

她很庆幸,那是冬天,大家穿得都多鼓鼓囊囊,怀里装点东西也看不见,但是也有另外一个问题,玉米粒不好装,裤兜里装不了多少,其他的地方又太显眼。

聪明的姥姥啊,想了一个绝妙的办法。在出发去队里干活的前一天,她就准备好了上工的行头。那天她穿着姥爷的旧棉袄和棉裤,套在她身上都是宽宽大大的。北方的冬天太冷了,正常情况下都是衬裤外套着毛裤,最外面穿着棉裤。但聪明的姥姥,放弃了保暖的毛裤,因为毛裤又厚又紧。不穿毛裤绝对不是为了舒适,她在宽松的棉裤里面穿着宽松的衬裤,把衬裤的裤脚紧紧地绑在脚踝上,就像是现在人穿的窄脚运动裤一样。

看到故事的你,此刻能明白姥姥这么做的用意吗?在这样的饥寒交迫的冬天,在零下二十多度的北风下,她就这样迎着瑟瑟北风迈着轻快的步伐,心情雀跃地去生产队上工了。

再说回姥姥的故事吧,她沉吟了一会继续说。

上工的人不止她一个,一共七八个队里的妇女,除了她剩下几个都是队里管事的家属或者亲戚,她们都穿得暖暖和和,一边干活一边嘻嘻哈哈聊天,时不时双手插在袖口里,休息一会。只有姥姥一个人闷头干活,不主动搭话。

“老李家的,你可歇一会吧,这活也不是一天能干完的,多干几天多挣几分不好吗?”说话的是官老二的媳妇,队长是他侄子,所以她也捞到这个好差事。

“早点干完回家给一群崽子做饭啊。”姥姥头都没抬,手也没停下了,随口回了一句。

“对啊,说到做饭,你都不用操心了,你家那个小杰子(大女儿)可真能干啊。那么点个小孩儿,照看妹妹、喂鸡喂猪,我看马上就能做饭了。”官老二媳妇双手比划着孩子的个头,一边啧啧夸赞。

“老李家的,你看咱们定个娃娃亲行不?”官老二媳妇眼神活络起来,农村找个能干活的媳妇就是福气啊。

“孩子小着呢,谁知道长大什么样。”姥姥终于抬头瞥了官老二一眼,嘴上敷衍着,心里烦得透顶。谁要把闺女嫁给他们家,一家人都是好吃懒做的,现在这个小子十多岁就看着不是个好苗子。

正说着话,队长过来看进度,大家也都闭上了嘴开始干活。

姥姥努力搓着玉米,精神高度紧张,虽然屋里不冷,但是玉米都是从外面的粮仓搬过来的,冰冷冰冷的。她眼观八方耳听四路,找准机会就把玉米往裤腰里塞一把,那冰凉的玉米粒子顺着大腿滑下去啊,凉得她想打哆嗦,但是坚定的意志让她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或趁这个时间活动一下以掩盖身体的条件反射。玉米粒不仅凉而且还扎肉,但由于她高度紧张,这些状况都被她忽略掉了。这一天她没敢喝水,中午吃了点干粮也不敢多吃。因为她不能解开裤腰带。

下了工,她起身就往家走去,不想多留一刻。既是想上厕所更是担心露馅儿。为了尽快回家她决定不走石头桥,从冰上抄近路回去。石头桥并不是真的石桥,是在江面最窄处用石块拼出来的一个桥,一方面是这个地方冰面窄,另一方面是出于安全考虑。冬天没那么多活计,有些人晚上会偷偷去冰面凿个洞下网捞鱼。经过一夜的低温,冰窟窿会冻上一层薄冰,起网的时候用镐头刨几下就开了,但是人走上去是撑不住的。所以为了安全考虑弄了座石桥,这条路的周围是严禁打冰窟窿的。

冰窟窿为什么这么可怕?那个年代冬天好像格外冷,江水冻成厚厚的冰,但是厚冰下面还是流动的江水,一旦人掉下去就可能顺水漂走,冰面太厚不可能从下面打开,就只能活活冻死在水下,只能等第二年开春冰化了,才有可能在下游的什么地方找到尸体,也可能像失踪一样什么都找不到。

再说回姥姥吧,她从大队回家大概需要半小时,出门的时候已经快黑了,走到冰上已经几乎黑了。一天没上厕所了,她必须忍住,她只想快些回家把珍贵的粮食拿出来。几乎没什么犹豫她就走到冰上,她想着小心看着冰面是否有冰块和破损痕迹,应该是能避开冰窟窿的。

然而,世事难料,就像是墨菲定律说的,担心的事情往往就会发生。

她走到江中间,天已经几乎黑透了,突然身后远处传来官二媳妇喊她的声音,她一边回头一边抬脚走路,然后正好是一处薄冰。

江面厚厚的冰,经常有满载的大卡车经过也都不会有一丝裂痕,而此刻她落脚的地方和其他冰层比起来就像鸡蛋壳里面的薄膜,就像是冬天一搓就破的窗纸,脆弱不堪。

夜幕即将来临前的一抹微光中,冰上空无一人,只有官二媳妇在岸边惊恐地呼喊。

故事说到这里,有点惊心动魄的意思了,这样情景下人真的难以活下来吧。但是姥姥就是这个命硬的人,她说天老爷不收她的命。

姥姥身体一下子失去了支撑掉进江里,冰层厚不止半米,好在这个地方水位比较低,冰层和水面还有很大间隙。再落下去的那一瞬间她双手扒住了冰面的一些碎冰块,这些冰块是之前凿洞时留下的,散落在洞口,和冰面粘接在一起。姥姥死死扒住了这两个救命冰块。想着官二媳妇能不能找到人来拉她,但是大腿一下已经在水里,棉裤的棉花吸收着冰冷的江水,依然在膨胀,她的双腿有冷又沉重,已经近乎失去知觉,她预感这样下去极有可能等不到人来救她,所以,她要自救。

她双手死死扣住冰块企图往上爬,奈何冰块太滑,不吃劲,她险些滑落下去。同时她还意识到另外一个严重问题,她的身体太沉了,除去棉裤吸水的重量,还有十多斤玉米的重量。她的两个裤管里可是满满的黄灿灿的玉米粒呢。

这个时刻明智的选择是赶紧放弃这些玉米,减少重量,才能有机会往上爬。但是姥姥犹豫了,这些够他家里那些老老小小吃几天了,好不容易到手的粮食,怎么能轻易就放弃。这个可怜又苦命的女人,虽不会说浪费粮食就是浪费生命啊,但她知道粮食就是全家人的命。可是此刻,她也知道,丢掉这些粮食才能有命。

这时候,她手里扒着的冰不堪重负掉落了,她身体往下一沉,这只手胡乱摸索终于又找到了一个着力点。她不能再犹豫了,一只手紧紧抓着冰,一只手解开裤腰带,沉重的棉裤一下子就脱落下去,冰凉冰凉的玉米粒也顺水漂走了,她咬着牙,脸上不知是冷汗还是眼泪,湿漉漉的,下身重量减轻,活动也能灵活些,终于她双腿弯曲着,膝盖顶着冰层,爬了上来。躺在冰面上,棉裤已经没有了,衬裤还在。为了装粮食,她把秋裤紧紧扎在裤腿上,系得死结。北风一阵阵吹来,缓过一口气的她,身体开始发抖。身后传来队长喊她的声音,她撑着气,坐了起来,把快结冰的秋裤提起来。

众人见她竟然活着爬了上来,都说她命硬的连小鬼都害怕。队长要背她回家,她拒绝了,说啥事没有,明天还能来干活。

只有她自己心里知道有多懊恼,粮食没了,明天如果不上工,那就真的白遭罪了。

就这样她裹着结冰的秋裤回到了家,家里的大女儿已经做了饭,看到她这样,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流眼泪,她说那眼泪大得像是个珠子,但是就没哭出声。姥爷也是后怕极了,一边给她烧水一边抹眼泪,说自己无能,跟了他遭了罪。姥姥却说,人都没死,哭什么。

姥爷给她烧了一大锅热水放在一个大桶里,让她浸泡那被冰水冻得快没知觉的双腿。

第二天姥姥还是第一个去上工了,这次她不敢再冒险,愣是一口水没喝,小心地回到了家。这个活干了七八天,姥姥弄到了两袋子玉米粒,很是开心。她说,那个年代,都穷,但是生产队混在一起,大锅饭,很多人都是吃不饱也饿不死,想要不挨饿就要自己想办法。

小时候家里的小孩子中我是最讨姥姥喜欢的,因为我“嘴壮”,就是大人给什么就吃什么,不挑食不浪费。姥姥说,她小时候是一粒米都不能浪费,苦的时候,没有玉米了,就把玉米棒子都煮着吃,还吃过榆树皮,年头不好山野菜都挖不到了。所以,她最恨别人糟蹋粮食。

她那样的一个农村妇女,她不知道粒粒皆辛苦这样的诗句,但是对于她来讲,粮食就是命。小时候听着她讲这些事,只觉得她真厉害,那些事情惊心动魄,却又化险为夷。但现在回想起来,就忍不住鼻酸想哭,困境中能活下来并不是她运气好,而是她对活着永不放弃的坚持。

七、小姨走了

姥姥家原本住在更深的山里,她说年轻的时候,这个山沟里面住户比现在多,总共也有十几户人家,她家住在比现在远两里地的山坡上。后来人们开始往接近山口的地方搬迁,他们也搬到了现在的地方,搬到山口是为了能更方便地到江对岸,方便孩子们过江去上学,也方便去搭上唯一去镇里的大巴车。但人们的迁移仿佛上了瘾,搬到山口之后,有能耐的人家又开始琢磨搬到更便利的地方,有的人搬到了江对岸,不用咋过乘船过江就能步行去上学,去乘坐大巴车。还有更厉害的就搬去了镇里或者更远的地方。总之这个村子,人家就越来越少,直到最后就剩下姥姥,以及她的三个兄弟家。这就是我记事起,大概就是六七岁开始的记忆,就只住着这几家人。

小时候我特别喜欢去姥姥家,我最喜欢和小姨一起待着。小姨那时候还没有出去工作,在家里帮助姥姥干农活,放羊。小姨自己也会卖些山货攒些钱,这些钱都成了我的压岁钱和每次揣在我怀里的美味饼干和奶糖。每每想起那时候的日子,感觉美妙又幸福。但是,这样的日子也没有持续几年,因为小姨和姥姥矛盾逐渐积累、加深,直至爆发。

直到姥姥去世前,弥留之际还会说她最对不住的就是小姨。小姨最大的遗憾是没有上过学,这在当时的农村其实也不是个例,很多孩子尤其是女孩都没上过学,一方面因为家庭困难,一方面是重男轻女的思想作祟。小姨没上过学,更多的因素是家里缺乏劳动力而非重男轻女。那个时候,家里的大舅舅结了婚已经分家单过,举全家之力给他们单独盖了三间新房。二舅舅三舅舅也相继长大成人,姥姥努力地给张罗媳妇,攒点彩礼钱,可是再也没有能力给他们盖新房了,家里的老房子就三间,住着姥姥,太姥爷,还有未出嫁的女儿们。所以,二舅舅三舅舅都相继离开离了这个山沟,去投奔老丈人了。那个时候,家里还在读书的就只有三姨,妈妈读了几年小学,因为舅舅们长大离家,她只能退学成了家里主劳动力。二姨不喜欢读书,当然家里也没有闲钱强制她上学,她也成了家里的劳动力,她对农活不擅长,有人给她介绍去离家三十里的一个针织厂,二姨很擅长这方面的活计,所以她就去工厂打工了。三姨是当时家里脑子最好的女儿,并且十分热爱读书,姥姥和妈妈就供着三姨上学。那么家里最小的小姨,虽说最小其实也就比三姨小一岁,就成了被忽略的那个。从小就肩负起各种家里的活计,做得最多的还是放羊,她就成了家里唯一一个没有读书的女孩。

小姨,越是随着年纪增长,越是对姥姥充满了埋怨。哥哥们都结婚单过,不再为家庭负责。姐姐们,大姐也嫁了人,二姐出去工作吃穿都有了外面世界的影子,三姐姐读书半月才回家一次,而这个最小的女儿却是家里大字不识的放羊官。她怎么能受得了,越是长大越是委屈。终于,她不堪忍受,爆发了。和姥姥大吵之后离开了家,一个人远行去打工挣钱,去看外面的世界。

小姨的离开,对我童年打击非常大。有大概两年没见到小姨,那个时候我已经读小学,我会写字了,我就学着给小姨写信,心中满是思念之情,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肉麻得不好意思。小姨其实走得不远,也就离家两百里而已,但是在那个交通不便利的年代,两百里路就是她和家人不能轻易到达的彼岸。

八、有人才有家

小姨走了之后,我还是常常去姥姥家住,很多时候并不是因为我喜欢去,而是妈妈把我送过去陪伴姥姥。那个时候,生活条件已经好了很多,不存在吃不饱饭的情况,每次孩子们回去看姥姥总是大包小裹的,买各种外面的吃食,什么烧鸡、火腿、鱿鱼、蛋糕、奶粉等等。那时候姥爷已经去世多年,陪着姥姥一起生活的是她的第三任丈夫,也不能是严格意义的丈夫,只能说两个失去伴侣的人,相互陪伴过日子吧。大人们并不让孩子们叫他爷爷或者姥爷,我们都叫他大佬或者大爷,就仿佛是家里的一个亲人一样。他陪着姥姥度过了二十多个春夏秋冬,在这些缓慢而又匆匆的年岁中,他已经成为这个家庭的一员,我们的亲人。

暑假的时候,妈妈把我送过去,那个时候大舅家已经搬走了,但是大舅家的哥哥也还是会常常去姥姥家。如果赶在一起回去,大哥哥就带着我一起玩,他从小就很有电子器件的天赋,家里的电视机,收音机等电器都是他修好的。他读书不太好,但是这些却仿佛天生就无师自通,长大后我常想起,如果他生活在一个更好的家庭,可能他的天分也会有所作为,但这些都是想想而已。

现实永远在眼前,梦想是到达不了的彼岸。

大哥哥在的时候,我们会一起做很多有趣的事情,他带我去捞鱼、去后山滑草、去菜园子里捕鸟,总之有很多自给自足的游戏,山间仿佛自带着无限乐趣,只要你有心开采。他如果不去姥姥家,我就只能跟着姥姥去放羊,这个时候姥姥就会选择平坦好走的地方。

那个时候姥姥总是给我背上一个小布包,里面总会有几个糖果,或者一小包饼干。水是不用带的,因为山上有很多泉水,清爽甘甜。长大后的很多年,我都无比怀念那些趴在山涧中喝水的瞬间,那些从山石中流出来的清冷的水,一入喉便是一种神清气爽的轻快,还带着微微甜味,那样的水我长大之后再也没机会品尝到,但那个味道却仿佛刻在我灵魂深处,仿佛一种神奇药水,我想到它的凉和甜都会驱散一些胸中的沉闷。只是那个时候我不知道,以为那仅仅是一口山泉水而已。

我第一次看到老房子,我诧异地问姥姥,房子在哪呢。姥姥指着前面被杂草和青苔占领的墙根说,就在那里呢。老房子其实房子早已不见踪迹,依稀还能看出来是一个大约有三间房间的泥土房子,她说房子就是家,人走了,家就没了,没有人住的房子很快就倒塌了。我其实也不是很懂,想着可能是风吹日晒而荒废了吧,围着“老房子”转了一圈,很是欢喜,这里成了我山间时光最美好的角落。

房子虽然早已破败倒塌,但是房子前面的大柳树以及树下的大石头却百年不变地生长着,存在着,姥姥说以前住在这里也有一棵大柳树,但并不是这棵,这是最近十多年长起来的。我说那是这棵树的妈妈吗?姥姥被我逗得哈哈大笑说我真聪明。对于我来说,那几年看到的都是这棵在慢慢生长的柳树,它无声无息不疾不徐,在夏日的微风下随心飘摇,为那颗足有两平米大的山石遮风挡雨,也为我的独处空间投下一片阴凉。自从发现这个秘密基地,我每次上山就有新乐子,我会在房前房后挖掘宝藏,也许是一个破碎的饭碗,也许是某些坏掉或丢掉的工具,也可能是一个大铁钉。上山的时候我还会带着我的宝贝,我有时候会带上三姨送我的格林童话,有时候我还带着作业本。玩累了我就趴在大石头上,头上戴着姥姥用了柳枝编制的花环。我可能发呆,可能读一会故事书,写一点作业,或者趴在上面迷迷糊糊睡上两个钟头。

那时候,我从没想过姥姥会变得更老,没想过她会永远离开再也不能相见,没想过自己会长大去很远的地方,更没想过长大后因为有了家庭而忙碌地错过姥姥最后一面。那个时候我脑子中只是想着好好学习,将来考个好大学,带姥姥去老远的大城市玩。那老远的大城市到底有多远,那时候的我并没有准确的概念,大概觉得将来我挣钱了,带着姥姥去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是很随意的事情吧。

在那棵大柳树下,大石头上,就在这样充满美好、期望又理所当然的幻想中,有时醒着有时睡着,消磨了很多无聊又充满趣味的时光。

而现实中,姥姥这一生最远也只去离家不足百里的市区,在市里住得最长的时间还是在医院里。而我离开她去了两千公里之外的城市,就成了我们之间难以轻易跨越的距离。

九、不挑食的孩子惹人爱

遗传这个东西真的是很玄妙的东西。我喜欢吃糯米做的食物,那软而甜糯的感觉让我幸福而愉悦。姥姥说,我随了我妈妈,我妈妈就喜欢吃黏糯的食物。妈妈随了她,以前家里穷,中秋节能吃上几个元宵就和过年一样,但是后来她胃生了病就不太敢吃了。说这个话的时候,姥姥一边给我炸汤圆,一边感慨,仿佛如果时光倒流,她一定要多吃一些爱吃的食物,不要等到无福享用的时候再去怀念吧。而人生就是有很多难题,有些喜欢的事情会损害自身,而为了自身放弃某些喜好,又像是剥脱了人生的某些乐趣,总归,鸡生蛋蛋生鸡,像是一个圆圈,讲不清楚因果,又总是不可能圆满。

那个中秋节大舅有事没在家,大佬爷爷去了他女儿家过节。对,那个时候大舅妈已经弃家而去,大舅又搬回了姥姥家,年迈的姥姥又要给儿子做饭吃了。

临近中秋,家里就剩下姥姥一个人,妈妈把我送去的时候还带了很多好吃的汤圆。

经过讨论,我要求吃油炸汤圆。其实做法很简单,妈妈在家里就是烧热了油,把汤圆放进去,汤圆在经过高温油炸就慢慢地充盈起来,变成黄色,热油里滚几圈就成了我最爱的食物。姥姥已有些年头没吃元宵,更莫说汤圆这个新鲜的东西,对这个做法也很是陌生,但并不觉得有难度。我负责烧火,她负责油炸。

我们这两个半吊子组成了一个搭档。由于着急吃到元宵,我烧火的热情太高,油温超标。而姥姥由于没有做过汤圆,忽略了很重要环节,就是给汤圆扎洞。结果汤圆进到热油里面,很快就变黄、变红、变黑了,不仅如此,变色的过程中还发生了激烈的爆炸,黑芝麻馅四处飞溅,她让我退后以免烫伤我,自己赶忙把汤圆抢救出来,后来发现胳膊上躺起了很多泡。

我俩看着黑了吧唧的一盘子汤圆,四目相对,又无言以对。

我觉得定是我说的方法不对,姥姥觉得是她自己太笨了。她总说这辈子做个女人,但是做饭贼难吃。其实并不是她做饭难吃,因为年轻时候都为了一口粮食拼命干活,没时间去做个精细的饭菜,当然也没那个条件。

事后,大家常把此事当作笑话。因为,那盘子黑汤圆还是被我俩吃下了。怎么说呢,有的糊了,就剥了皮吃,有的馅料没熟就去了馅再吃。剩下的馅料也有了归处,进了来福的口中。主打一个不浪费,这也是姥姥这一生一直坚持,也对我们所有人的要求。到任何时候,都不能浪费食物。

姥姥总说,家里所有的孩子中,就我最乖,和她最合。我从小就不挑食,也不嫌她做的饭菜不好吃,也不会像姨姨家的弟弟妹妹必须坐在主桌吃饭。姥姥家过年的时候总是很多人,要放两三桌,而我就是很懂事,主桌没位置,我就做小桌,小桌没位置,我就可以在窗台上吃,总之是不挑的。那次汤圆午餐之后,我和姥姥就双双胃不舒服,可能是吃了太多黏腻且可能没熟透的食物,胃很胀吃不下饭。第二天,姥姥突发灵感,用家里酸玉米面煮了粥,她说年轻时没食欲就喝这个最舒服。结果我这个人们口中好养活的孩子果然没负众望,酸玉米我喝了两大碗,就是姥姥家那种直径二十厘米的大碗。喝了两天之后,我俩都生龙活虎,不仅胃不疼了,食欲来了,而且饭量也长了。后来过了好几年,姥姥和我开玩笑说,为啥我饭量大呢,就是因为一顿两大碗酸米粥把胃撑开了。

这成了以后好多年家里的一个趣事,更是把我乖巧懂事好养活的标签贴得更紧实了。只是,那个时候我未曾对姥姥说过,其实我也不喜欢坐在小桌上,我更不喜欢看着弟弟妹妹被姨姨追着喂饭,而我一个人坐在窗台上,吃着他们夹给我的食物,尽管也很丰盛。

而再长大一些之后,我开始怀念那个时光,那个时间孩子没有长大,大人没有变老,没有人离婚,没有人生病,没有人去世,我们为了一块糖吵闹,为了一碗饭挨揍,为了一杯酒开怀。

每思及此,仿佛在某个冬天的午后,我坐在窗台上,阳光透过不太透亮的玻璃照在我身上,有些朦胧的温暖。舅舅们,爸爸还有几个姨父坐在主桌旁吵着笑着互相倒酒。舅妈和姨姨们坐在炕上的餐桌前,一边给对方夹菜,一边把只顾着玩耍的几个弟弟妹妹拉到桌边吃饭,或者把菜送到他们嘴巴里。二姨家的弟弟又淘气又挑食,二姨拳头抬得老高,好似用力地打下去,落到后背上却连个声响都没有,另一只手把装满青菜和米饭的勺子送到他嘴里。

我仿佛看到姥姥一边笑着,一边忙碌着,给每个桌子上盛饭,添菜。我吃着碗里的鸡肉和米饭,抬起头正好看到姥姥靠在门框上给我招手,我默契地把碗递过去,里面就多了一只鸡腿。我看着她的嘴巴一张一合,好像在说,还是我大外孙最乖,鸡腿只留给你吃。

这一切近在眼前,又仿佛穿越了时间的山海。

再一抬头,我坐在我的办公室里,屋外是灰蒙蒙的傍晚,杯里的热水已经变冷,脸上也有冰冷的泪,眼前一片模糊,也许是因为忘记了开灯,也许是泪湿了眼。

打开手机,有妈妈的未读信息,问我何时下班回家吃饭。关上电脑,拎起背包,过去的已经过去,今天的还要珍惜。

时光轻易老去,莫负莫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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