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中桥


这个清晨的半空,早已被大雾遮蔽成一片无法望穿的浓白迷蒙,一辆浅灰色轿车正在蜿蜒曲折的乡间道路上缓慢地行驶着。

原本计划与男友阿浩一起自驾游的霞子,昨天突然被妈妈差遣到乡下外婆家拿新鲜的土特产。为了不耽误自己的行程,霞子唯有在这日出时分提前叫上阿浩,齐齐驾车踏上了前往外婆家的路。

不知是睡意仍未消散,还是被妈妈使唤而导致心情沉闷,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的霞子鼓着腮帮子,嘴嘟嘟地把头靠在窗边上,一言不发。

阿浩也颇心神领会地默默驾着车,一时间车内的气氛显得静谧压抑。

“要不你再睡一会儿?”过了半晌,阿浩像是要唤醒霞子的注意,“大概还有半小时的路程呢。”

“嗯......不用了,反正都醒过来了,就不怎么想睡了。”霞子又把头深深地倚在窗边,百无聊赖地用指甲抠着身旁的皮革饰板。

“现在大概七点,我算一下......应该不用七点半就能去到外婆家,我们拿完东西再回到城里,到时也顶多九点而已吧,”阿浩像是在开解着她,“然后我们再去吃早餐,之后再去玩,时间也应该还早得很。”

“我知道——”霞子故意把尾音拖得长长的,“我又不是因为这个才心情不好,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这一路上的大雾,搞得我心里有点烦躁。”

“哦——”阿浩透过挡风玻璃,稍稍抬眼看了看那被浓雾弥漫而显得低沉昏暗的天色,“那也没办法,南方天气就是这么反常,老天爷不在放假天给你来个大暴雨算不错了。”

“但也让人很郁闷呀,你看,前面一大片白茫茫的,路都看不清楚。”霞子的嘴上继续埋怨着。

“呵呵,不过现在呀,路总算好走很多了,不比以前那坑坑洼洼的。”阿浩逗趣地说,“过一会儿等天再亮了些,雾估计也就散了,你还别说,雾将散未散的时候,风景还挺美的。”

“说笑吧你,这种鬼天气之下,风景会美到哪里去。”霞子的鼻子里呼出一股略带轻蔑的气息。


不过一会,天色似乎变得明亮了些,但雾反而变得更浓了。轿车行驶着的道路也慢慢变得笔直宽阔,此时透过挡风玻璃能够隐约看得到,前方不足数十米的迷雾里,依稀出现了一道架在河上的桥。

这条河流位于外婆家的附近,抵达了这条河,就意味着将要到达外婆家。由于雾实在太浓,只能很模糊地端详到桥的一丝风貌:柏油桥面的宽度约十来米,桥两侧砌上了普通的水泥护栏。

正当阿浩聚精会神地驾着车,快要经过桥中央的时候,方才还一直身子蜷缩在旁、双眼呆望着窗外风景的霞子像被什么刺激到神经似的,她突然地尖声高喊:

“快停车!快停车!”

阿浩被她这般突如其来的惊叫吓得连忙踩下了脚刹,继而带着困惑的神色扭过头去担心地问:

“怎么了?!”

“快看快看!”像发现到新大陆似的霞子一边轻拍着身旁阿浩的上臂,一边不停地用手指戳指着她身旁的车窗:“这景色好漂亮!”

“我要先下车拍个照!”还没等阿浩来得及作反应和阻止,霞子已迅速打开车门,直奔到桥的护栏边上。

幸好是在僻静的乡下地方,清早的路上几乎没有车辆往来。然而霞子并不在乎这些,她的眼里此刻只有前面这一副让人叹为观止的奇景:

河桥之下,那缓缓的流水正潺潺不息地朝着远方流去,在浅如镜面的河面上,那一层层肉眼望不穿的浓雾正弥漫至两边河岸,萦绕在低空与河流之间,犹如把世间万物笼罩成了一座昔日传说中的蓬莱仙境,在耳边,时不时传来划破清晨宁静的小鸟啼声。这一切一切,恰如其分地勾勒出了一道奇妙怡人的乡间景致。

霞子的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惊喜神色,她拿着手机,瞄准眼前这难得一遇的风景不停地按下快门。反观坐在车内的阿浩,他正把头趴在搭着方向盘的双手之上,脸上带着无奈的表情,双眼透过车窗注视着那个正忘我陶醉于景色之中的霞子的背影。

直至忽然有一种感觉从他的后脑勺传来:对向车道上有一辆车正穿越着浓雾,带着一道咆哮般的引擎声迎面疾驶而来,再从他的车旁呼啸而过。这时阿浩才回过神,于是他不禁要打断提醒着霞子:

“好了没?时间不早啦!得走啦。”

听到呼唤声的霞子,心里可是一顿满足,满怀愉悦的她拿着手机转过身,一头扎进了车门之内。随着引擎再次启动,二人的轿车慢慢驶离了桥上,朝着外婆家的方向钻进了前路的茫茫雾中。

回到车上的霞子由于遇见了美景,心情也变得兴奋开朗了。她还炫耀般地把手机亮到阿浩的身边,

“真没想到这地方竟然这么漂亮!你看!”

这下轮到阿浩的鼻孔呼出一股轻蔑,

“哼,我刚不是说过了吗,你又不信,现在你再瞧瞧。”

说完,阿浩又扬了扬下巴,让霞子留意着此时的车窗外,原来道路两旁,那一排排的黄色风铃花在雾色之中灿烂绽放。

目光又被吸引过去的霞子,表情震惊得嘴上接连地“哇哇”赞叹:

“乡下变化真的很大呀,尤其是刚才那座桥,在我的记忆里,那座桥以前是又破烂又窄,连汽车都过不了,现在变得这么宽阔了。”

阿浩再次笑而不语,他握着方向盘,双目注视着道路前方。再没多久,他们的车子就从一个种满风铃花的路口拐进了一个农家大院子里。


这就是外婆的家,一所建有前院的二层小楼。

霞子和阿浩下了车,二人走到小楼大门前,只见霞子拍着门高声叫唤着:

“外婆!外婆!”

隔了几秒之后,门后面传来一个亲切的回答声,接着门被打开了,出来迎接的是一个满头银发的老妇人,她一看见霞子,眼睛就大放异彩:

“呀!我的好外孙女儿,你可来啦!”

接着她又抬眼打量着站在霞子身后的阿浩:

“哎呀,这就是我家的外孙女婿呀?人长得还挺俊的呀!”

被外婆这么一夸,两个人都腼腆地红着脸笑了,然后霞子便开门见山:

“外婆,我们今天过来拿土特产的...”

“啊对对对,快进屋快进屋。”外婆一边说着一边领着二人进屋里头,“今天我约了那帮老太太去乡村广场上跳舞,得早点出门。我正盼着你们尽快过来拿呐,哎哎,你们先在这儿等一会儿,我去准备准备一下。”

“好好。”霞子跟在外婆的身后,内心掩饰不住窃喜的她嘴上一边答应着,一边与身边的阿浩相视地笑了笑。看样子,拿完东西就可以马上撤人。

于是外婆便一个人忙去了,留下霞子和阿浩二人在客厅里。阿浩好奇地环视着客厅的摆设,而霞子的注意力则放在客厅中央的大理石圆桌:桌子上杂乱地摆放着旧式的小时钟、剪刀、数颗红线团,还有几个未完成的中国结。

嗬,原来外婆还喜欢手工活。又发现到新大陆的霞子立马掏出手机,对着桌上的杂物按下了快门。

就在她拿着手机,回味着刚刚拍好的摄影作品的时候,从房间里传出了外婆的声音:

“哎哎,你们过来帮我一下!”

“好的来了!”霞子一边回答着,一边放下手机,然后带上阿浩走进了外婆正忙活的杂物房里。

外婆一看两人进来了,连声打着招呼:“来来来,小伙子帮忙搬一下。今年的山药长得可壮实了。小心点儿啊。”

原来要拿的土特产是山药,整整有两大梱,每一捆至少有二十公斤。三个人好不容易把两大捆山药搬到屋子外面,再放进车尾箱里。当东西都打点完毕、霞子他们欲与外婆告别离开的时候,外婆又从屋里拿出一大袋的土鸡蛋,把它硬塞到霞子的手里:

“这个,这个也捎一点拿回去吃吧。”

“不用了外婆,这个我们家里不缺。”霞子有点推辞。

“唉呀,这鸡蛋是自家产的,保证新鲜好吃,再说了,外婆一个人在家也吃不完这么多。”

听到外婆如此劝说,觉得盛情难却的霞子只能收下。她把鸡蛋安放在了后排座位上,然后坐上了轿车,隔着车窗,她向外婆挥了挥手。

随着映照在车窗上的外婆挥手的影像渐渐远离,这辆浅灰色的轿车缓缓地驶离了大院子,踏上了归途。


虽然已是从外婆家出发的返程途中,但实际上天色尚早,遮蔽着整个天空和前路的浓雾依然没有消散。但与沉郁天气截然不同的是,此时车内的两名年轻人心情可是一片晴朗,悠然自得。

然而正当阿浩的车子沿着种满风铃花的原路,返回到浓雾笼罩着的桥头之时,他感觉到副驾座位上的霞子有一点异样,他稍稍扭头一看,发现霞子正在不停地翻找自己的裤兜和口袋。

“怎么啦?”注意力被吸引过去的阿浩一边驾着车,一边问着旁边焦躁不安的霞子。

“我的手机好像不见了。”霞子颇感担忧地嘴上嘟囔着。

“你有没有找清楚,要么想不想放在什么地方了?”

“没有呀,我一直放在裤兜里的。去到外婆家的时候,我只是拿出来拍了照片,然后又放回裤兜里了......”霞子一边回忆着说。

继而她沉思了几秒钟,才恍然大悟大声地说:

“呀不对!刚才我拍照的时候,恰好外婆叫我们去帮忙,我当时直接把手机扔到她的桌子上啦!”

女友本来就是这种冒失的性格,阿浩也不好意思责备她什么,只能眉头皱了一下,然后没好气地说:

“唉,那就只能回头拿咯,幸好还没走出太远。”

注意力重新放在驾驶上的阿浩打算先把车开到桥的对面,再掉头回外婆家拿手机。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扫视了一下窗外的倒后镜,却发现倒后镜依稀地映照出:他车后不足几米的对向车道上,有一辆轿车正停泊在桥中央;其次是栏杆边上站着一个人影。

他觉得这个场景很是眼熟,与先前他在桥中央停车让霞子下车拍照的情景十分相似。他甚至还留意到,对方的轿车和自己同款,是同一型号的二手浅灰色时霸鲁。

此时他的内心掠过一丝惊恐,但当他不动声色地在桥下掉转车头,重返到桥面的时候,却发现方才不到一分钟前还停在桥中央的轿车已经消失不见了。

阿浩开始怀疑会不会是因浓雾而引起一时的错觉,于是他不动声色地载着霞子回到了外婆家门口,然后让她下车取回手机。


幸好外婆还没有出门去跳舞。只见霞子手里拿着手机,兴冲冲地回到了停泊在院子外路边的轿车里,丢了宝贝又失而复得的她显然一脸舒坦如释重负:

“找到了找到了。还好早点想起来了,外婆差一点就要出门去了。呼——”

“下次啊,说不定就把你整个人都落在外婆家了。”随着一声冷笑,阿浩再次启动了车子。

这一回应该可以安心返程了,阿浩也没再在意方才桥上看到的幻觉,霞子则坐在旁边,轻松地哼着歌玩着手机,欣赏着今天出行而随手拍下的杰作。

然而不到两分钟的时间,霞子的脸上露出狐疑的表情,她意味深长地“嗯?”了一声,接着随口说了一句:

“奇怪了......”

不久前才经历过幻觉的阿浩,此刻神经变得有些敏感,他谨慎地问了:

“怎么了?”

“就是我手机里的照片有一点古怪......”她先是停顿了一下,继而补充说明,“刚才我在外婆家的客厅里,随手拍下了一张桌面上摆设的照片,但现在我翻查手机的时候,那照片竟然变成了两张......”

“会不会是你手误连续按了两次快门,然后拍多了一张?”

“我也是这么想的,但是你看。”霞子试图把手机屏幕亮到阿浩眼前。

“我在开车呢。”被阿浩拒绝了。

“这两张照片虽然画面角度都几乎一样,但是有一处很不同的地方,”霞子的眼神里透露出一丝疑惑不解,“那就是照片里那旧式小时钟上的时间,一张是将近7点35分,另一张却显示过了8点40分......”

“如果说当时我按了连拍键的话,那时钟上时间的间隔不会差这么远的。”

像是被她的话提醒一般,阿浩扫视了一下车内的时间,现在也不过8点05分。这么说来,如果时钟时间是准确的话,那就意味着,另一张照片不可能是外婆用霞子的手机拍下的。

尽管阿浩心里觉得,先前他驾车经过桥上遇到的幻觉,以及霞子手机里多出来的古怪照片,两者冥冥之中暗示着某些事情有点不对劲。但他马上没有说出来,毕竟女友霞子的性格除了冒失,还很胆小。

不知不觉地,二人的轿车又驶回到了浓雾笼罩的桥上。然而说巧不巧,霞子拿着的手机突然响起了铃声,差一点把两人吓了一跳。

霞子定睛一看,原来是妈妈打来的。

“喂——妈妈。”霞子把手机听筒凑到耳边。

“喂,霞子,你们现在到哪里啦?”

“我——我们刚从外婆家出来,现在正准备回家呢。”霞子一边环视车窗外的四周,一边回答。

“啊?你们已经去过外婆家了?但是外婆才刚刚打电话给我,还问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她家里拿东西呢!”话筒那边的语气带着怀疑与质问。

这可刺激到了霞子,她有点不服气地辩解道:“我们已经去过啦!还带回来了两大捆山药和一大袋子鸡蛋呐!”

“真的?”

“真的!我这骗你干嘛!”

“好吧好吧,既然去过了就行了,那就赶快回来吧。”像要打圆场似的,话筒里妈妈的语气缓和了一些,话音刚落电话随即挂断了。

然而霞子的心情变得有点不平静,她低着头一边看着手机屏幕一边嘴上埋怨:

“真是的,明明都去过了,还说没去过......”

继而她为了确认放在后座的鸡蛋是否完好,于是扭过头隔着椅背往后面扫视了一眼。

“呀啊啊啊!”

突然地如见到鬼一般,她冷不防发出一声充满惊惧的尖叫,吓得旁边的阿浩差点没抓稳方向盘。

“又怎么了?!”受到几番刺激的阿浩,此时带着恼怒的语气生硬地问。

却瞄到霞子神情恐慌地注视着自己,好一会儿才吐出一句难以至信的话:

“鸡、鸡蛋不见了!”

阿浩一脚刹住了车,他警觉地立刻扭过头把目光投向后方,后排座位上果然什么也没有,空空如也。


车子再次在另一头的桥边停下,车尾上橘黄色的双闪灯不停地闪烁,犹如一对无法穿越浓雾的萤火虫一般,显得格外彷徨与迷茫。

无论霞子在车内如何翻找,也找不出鸡蛋的踪影,她也许尚未明白发生什么事,只是单纯地心怀着恐惧,但阿浩似乎联想到了一些端倪。

“你继续在车里面找,我去打开车尾箱看一下。”他对着仍在搜寻的霞子说完,自己便跑到车尾箱的面前。

面对着因雾色而显得黑沉沉的车尾箱,此时他感到双腿有些发软,他先是深呼吸了一口气,试图让自己狂跳不已的心脏稍稍平静,然后控制住自己发抖的双手,用力地把车尾箱盖子揭开。

但箱内的景象还是吓得他顿时后退了几步,全身有如被一股冰水淋过似的,背脊发凉,瞳孔扩张。

与后排座位一样,车尾箱里亦是空空如也,两大捆山药像从没出现过一般,也消失不见了。

一时的理解不能,阿浩一动不动地伫立在原地,双眼呆望向离自己不远的、依然浓雾弥漫的桥的方向。

霞子也下车来到了车尾箱旁边,只往里面望过一眼,便吓得身子连忙往阿浩胸膛上挨靠。

她抬头怀着恐惧的神色看着阿浩,声音颤抖地说着:

“怎......怎么会这样?”

阿浩一时之间也不知道如何回答,他的脑子也同样一片混乱。但他的心中有一股直觉,那就是他先前在桥上看到的幻觉、霞子手机里多出来的照片、妈妈打来的奇怪电话、以及土特产诡异消失,所有诡秘的现象似乎都与他身后的那一座雾中桥有着联系。

只见他强装镇静地对着霞子说:

“要不,我们再去外婆家一趟吧。”

“啊,还去呀?”霞子已经害怕得开始迟疑了。

“你看,那些东西不是都不见了吗?肯定要再回去拿一趟的。”阿浩的语气和眼神都带着坚定。

“不过,你不觉得事情很...很诡异吗?我们去也去过了,东西也拿了,就连照片也拍过了......”像是要证明去过外婆家似的,霞子拿起手机,打算翻出那拍下的杂物照片,却发现原先还保存在手机的两张照片也不翼而飞了。

这一回霞子可吓得脸色苍白,她意识慌乱地,颤抖的手指依然不甘心地在手机屏幕上不停点击着: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怎么连照片也找不到了!”

见此情景,阿浩的双手一把抓住她的肩膀,企图让她冷静下来:

“你先冷静。冷静!听我说,我们得先再回外婆家一次,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回事。”

他稍稍停顿了一下,吞了吞口水,略有所思地继续说:

“不过,这一次我们不走这条路了。你先打电话给妈妈,让她告诉你外婆的联系方式,然后我们直接跟外婆通话,让外婆带我们走另一条路。”

听到这句话的霞子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但眼神里始终带着惶惑。

在阿浩的指点下,霞子从妈妈那要到了外婆的联系号码,并且直接打了电话给外婆。不可思议的是,电话那头的外婆却表现出今天第一次与霞子接触聊天一样,还问霞子大概几点才能到达她家。

这时,阿浩示意着霞子,让她谎称附近河上的桥断了,车子过不去,让她问外婆是否还有其他路可以走。外婆信以为真,然后指给了他们另一条路。

“另一条路比较远,需要你们从原先的分岔路口那往左拐,绕过一大段路之后,再走过一小片树林地,最后再穿过一座桥才能来到我这儿。”

以上是外婆吩咐的原话。

这让阿浩想起来了,他们的轿车的确经过一个分岔路口,而当时阿浩沿路往右拐了才来到这条诡异的雾中桥。如今他们需要回到分岔路那再往左拐。

按照外婆的指示,二人重新在浓雾弥漫的清晨道路上行进。十来分钟之后,他们在分岔路上左拐,绕了一大段路,再穿过一小片树林地,正当他们以为这一回可以成功绕过那条雾中桥,再次抵达外婆家的时候。

阿浩冷不防地踩了一脚刹车,车子在眼前白茫茫的半路上一下子停住了,二人的上半身经不住惯性向前一倾。

正当霞子还没有理解发生什么事情的时候,阿浩却朝着她使了使眼色,让她望向前方。

霞子透过挡风玻璃望过去,展现在她眼前的,竟然又是一条笼罩在雾中的桥:一条与他们三番四次经过的桥近乎一模一样的雾中桥。

她吓得没有说话,而是带着又怯又慌的神色,眼巴巴地望向身旁的男友阿浩。

阿浩与她面面相觑,继而他下定决心似的,双手紧握方向盘,顾不上在浓雾中加速行驶的危险,他猛地踩下油门,车子有如离弦的箭一般飞冲上了桥面。

然而这一次的渡桥,并没有发生什么奇怪事情。下了桥之后,他们驶进了一条两旁寸草不长光秃秃的道路,这与先前遭遇的种满风铃花的道路不一样,最终他们沿着这条路从反方向又回到了外婆家。

车子再次在院子里泊好,二人再次回到那二层小楼前。与前一次截然不同的是,霞子这一回可是怀着战战兢兢的心情用手轻轻敲着门,同时带着怯生生的声线喊道:

“外婆...外婆...”

听起来像是一个做了亏心事怕大人骂的小孩。

隔了几秒之后,门后面同样传来一个亲切的回答声,接着门又被打开了,出来迎接的人,就是霞子的外婆,她一看见霞子,眼睛就大放异彩:

“呀!我的好外孙女儿,你可来啦!”

然后她又抬着眼打量着霞子身后的阿浩,夸赞阿浩是个俊小伙。此情此景,就像是电影画面回放一样,情节重复地在上演。

不同之处,便是此时的二人内心怀着截然不同的心境,脸上也只能勉强挤出尴尬礼貌的微笑。

“外婆,我们是来拿土特产......”

“啊对对对,快进屋快进屋...”表现出相同反应的外婆又再把二人领进屋里,唠叨过一遍相同的话之后,又留下霞子二人在客厅里,一个人忙着准备东西去了。

越是在原地里等待,霞子越是感到惴惴不安,她的脸上开始掩饰不住难看的神色。

而身边的阿浩似乎还保持一定的清醒,他提醒着霞子:

“你去留意一下那大理石桌子的桌面。”

大理石桌的桌面?啊对了,那张照片。

霞子忧心地看过一眼身边的阿浩,然后走到客厅中央的大理石圆桌前:桌子的摆放和之前一模一样,上面杂物依然是那旧式的小时钟、剪刀、数颗红线团,还有几个未完成的中国结。

然后她再次掏出手机,对准了桌面找好拍摄角度,又是按下了快门。

这一回她可是看仔细了刚拍好的照片,随即她就被吓得三魂不见七魄,她连连向阿浩焦急地招手:

“浩,快过来!过来!”

阿浩情色凝重来到她身边,霞子把手机亮到他眼前,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是刚拍下的照片。

这张照片和在霞子手机里神秘出现又消失的第二张照片的画面角度完全一致,最重要的是,那旧时钟上的时间,也恰好显示着刚踏过8点40分。

换言之,这时拍下的照片就是神秘出现的第二张照片,是霞子在一个多小时后所拍下,但却出现在一个小时前的霞子的手机之中。

阿浩此时不禁竖起了一身的汗毛,呼吸也变得不稳定,牙关也在不停地打颤。

然而这时从房间里传出了外婆的呼唤声:

“哎哎,你们快来帮我一下!”

接下来要发生的事就是历史在重演,二人要被喊进房间帮忙搬东西了。

一时之间,二人有如两只被命运摆布着的木偶公仔,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但事已至此,唯有见一步走一步,再看看后续的发展如何。

经历过第一次的霞子这回留神了,她再三确认手机已经放在裤兜里,然后正当她想迈步走往房间的时候,她感到后背受到一阵温柔的轻拍。

原来阿浩用手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试图安抚一下内心不安的女友,让她吃下一颗定心丸。


很快地,二人再次把特产放进车子里,马上又要和外婆道别了。

然而轿车久久没有发动,此时坐在主驾驶位的阿浩已陷入了沉思,双眼直直盯着前面的挡风玻璃。

旁边的霞子看出了他的心思,她试探地问:

“是要沿着刚才反方向的路回去么?”

“嗯,”阿浩神色凝重地点了点头,“现在只能这样试一试了。”

霞子没有说话,而是默默地转过身子,强颜欢笑地向车窗外的外婆再次挥了挥手。

随着映照在车窗上的外婆挥手的影像渐渐远离,这辆浅灰色的轿车缓缓地驶离了大院子,按照阿浩的想法,这一次是顺着那条沿途寸草不生的道路回家。

然而他们的车子还没有驶出二百米,阿浩又在半路突然踩下了刹车。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多次掉头折返、而搞得阿浩晕头转向,还是那久经不散的浓雾让阿浩再次产生了幻觉。

这时阿浩的眼里看到,方才还见不到半点草木、显得光秃秃的道路两旁,如今竟然栽满了一棵接一棵连绵不断的风铃花树。

阿浩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呼吸也开始变得急促,他紧紧地闭上双眼几秒,然后再用力地睁开。

然而这毫无效果,道路的两旁,仍然是那一朵又一朵于枝头绽放、在浓雾里若隐若现的鸭黄色风铃花。

也许是心理在作祟,那些风铃花蕾感觉不再那么娇美可人,现在看来,更像是躲藏在诡异迷雾之中的无数双让人不寒而栗的幽灵眼睛,围观讥笑着坠进无尽黑暗深渊的二人。

身旁的霞子更是害怕得快要哭出来,她下意识拉了拉阿浩的上臂的衣服:

“这段路明明原来是没有风铃花的呀,怎么一下子全都长满了......”

这时的阿浩似乎作出了觉悟,他神情冷峻地把方向盘一拐,再次掉转车头,把车子驶往了另一个方向,那个朝着诡秘雾中桥的方向。

他的油门越踩越猛,车速越来越快,像要从无法摆脱的浓雾之中突围而出似的。他的脑子也管不上思考,只想拼命地往前冲,有如一只欲挣脱虚妄牢笼束缚的狂乱野兽。

耳边也只剩下脑袋之中如引擎在空转时发出的“嗡嗡”声,以及女友霞子的颤抖呼唤声:

“阿浩,阿浩!”

“别说话。”铁着脸的阿浩无情地回答着。

“别开这么快,我怕!”

“怕就闭上眼睛。”

心理上无法承受得住这疾驰的车速,噙着眼泪的霞子只得乖乖地紧闭双眼。

不一会儿,在那轿车肆意狂奔着的风铃花路的尽头,那条笼罩在雾中的桥再次若隐若现在阿浩的眼前。

他咬紧牙关,两眼直直地死盯着前面的挡风玻璃,脚下踩着油门,企图不惜一切后果,也要冲破这道无形的牢笼,回到正常的现实世界之中。

尽管他心里不停祈求着:

拜托了!拜托了!让我们回去吧!不要再折磨我们了!

然而正当他们的车子飞驰过桥的中央,透过迷雾,阿浩还是看到了,而且是确切地看到:

桥中央的对向车道上,正停泊和自己同一型号的二手浅灰色时霸鲁,其次是那栏杆边上,正站着一个人影。

一个女孩子的娇小身影。

阿浩顿时如死人一般,头脑一片空白,双目呆滞失神,两手不受控制地摆弄着方向盘,脚下死死地踏着油门。

这时处在恐惧之中的霞子微微张开了眼睛,当她看到车子已经驶离了雾中桥,心里便以为可以顺利回家的时候。

放在她裤兜里的手机忽然铃声响起,她顿时又打了一个冷战。

是妈妈打来的。

“喂妈妈?”一种不祥预感油然而生的霞子几乎以哭丧的声音问道。

“喂,霞子,你们现在到哪里啦?外婆刚才打电话给我,问你们什么时候才能到她家里拿东西呢!”

话筒那边的语气带着怀疑与质问。

............

而这一边正把车子停在桥中央的阿浩,他的后脑勺忽然感觉到,刚才有一辆汽车正穿越过浓雾,带着一道咆哮般的引擎声迎面疾速驶来,再从他的车边呼啸而过。

这时他回过神来,不禁打断提醒着霞子:

“好了没?时间不早啦!得走啦。”

拍下了雾中美景之后,只见那站在栏杆边上的霞子,神情满足愉悦地拿着手机转过身,一头扎进了车门之内。

随着引擎再次启动,二人的轿车慢慢驶离了桥上,朝着外婆家的方向钻进了前路的茫茫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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