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害

玲子常是第一个起床的,自从油菜花开的春天里,一路吹吹打打嫁给阿清。她要操持家务,得为家里两个男人备好早饭。早饭很家常:一碟酥脆油炸红皮花生米,一碟翠绿酸辣豆角,一碟金黄温软炒鸡蛋,一笼雪白麦香馒头,加上一锅清香四溢的白米粥。

玲子将院中那片空地细细耙了,从娘家那讨来茄子、黄瓜、西葫芦秧种上。以后的饭菜可以丰富些了,她直起腰对下班归家的阿清说。阿清停好自行车,笑嘻嘻地伸手替她拢了拢散落眉梢的一绺碎发,上前抱着她就是一口。玲子顿时羞红了脸,骂句死阿清,转身跑进屋,这万一被公爹老范看到了……

玲子端着粗瓷碗坐在桌边,有时看着他们父子俩面对面低头吃饭、一脸热气洋溢的样,一种母性的神圣与幸福感油然而起。这是她做姑娘时不曾体会到的,虽然她那时也常下厨帮娘做饭。

不过,这已是一个月前的情景了。

现在她早上起床后简单收拾下自己,依旧仔细准备每天的早饭。只是她做的早餐落寞地摆在堂屋那张斑驳小木桌上,好像失去了往日的光华,只她一人有一口没一口在机械吞咽。饭必须要吃的。人是铁饭是钢。她暗暗告诉自己。

公爹老范一大早已窸窸窣窣出去了,天很晚才披着一身夜色摇摇晃晃回来。有时从厨屋抓点吃的就逃也似的回到自己住的厢房,房门随后关上。屋里的灯常半宿才熄灭,像一团深深凝固的叹息。

她有时站在厢房门口,端着吃的,想推门进去叫声爹,劝他想开点,人回来就好了,俗话说身正不怕影子斜,可她终究还是没迈进那一步。她觉得阿清好像在窗边看着她,还有许多人,认识的不认识的,男女老少,努力伸长脖子,趴在墙头在看着她。

阿清现在很晚才起床,起床后没有什么好气色,脸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他说自己请了假在家休息。什么时候去上班?她轻声问道。阿清叹一声,冷冷瞅一眼外面的厢房,说不用她操心,便站在院子里发呆。

以前的阿清可不是这样的。他以前可是个开朗、上进积极的小伙子!中专毕业后就分配在镇中心小学上班。人长得顺眼,书也教得好,学生都喜欢他,没二年便升了官。端国家铁饭碗,正式的,跟他爹不一样,旱涝保收哩。媒人翘着二郎腿,唾沫星乱飞,这样介绍阿清。玲子旁边听说是阿清,愣了下便转身离开,捂着嘴笑了。

她早就认识阿清,他们小学还是同桌,而他们的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就是阿清的爹老朱。朱老师高个,有点驼背,黑着脸,尤其对阿清。大概是她们考出的成绩总不能让他满意吧,玲子后来想。期末全镇统一考,她们牛庙小学总是在倒数名次上打转。有学生私下喊他“八戒”。玲子觉得朱老师一点也不像小人书中那个好吃懒做还好色的猪八戒,哪里都不像。

而阿清的学习成绩总是班上第一。她那时很羡慕阿清,如果自己也有个当老师的爹,每天可以牵着他的手上学,该多好!可她爹是一劁猪的,大秃脑壳,大字不识一筐,整天一身血腥味。

后来她才知道阿清没了娘。阿清的娘跟一个上门收东西的外地贩子跑了,那年的阿清才三岁:这是她嫁过来后才知道的。那时她就常从家里偷好吃的给阿清,有什么拿什么。阿清一开始不好意思要,好像更怕被他爹看到。后来架不住她的热情与执着,才慢慢接受了。她的数学差,听老范上课,眼皮老上下打架,他便辅导她的功课,两颗小脑袋凑在一起。

她俩同桌,一直到小学毕业。爹不让她读上去了,说费钱,劁猪的越来越少了,且丫头以后也是人家的人。而阿清则升了初中,二人就再也没见过面。小学毕业时学校安排拍了合照,黑白照,朱老师一本正经,坐在中间,她和阿清被安排站在最后一排板凳上。阿清底下主动拉着她的手。照片一直留着,没嫁过来时她有事没事就拿出来瞧上一眼。

被学校撤了职不算,被人家戳脊梁骨,今后还怎么抬起头!这对一个男人来说,是多大的伤害,而这一切是自己的亲老子一手造成的!现在她知道她亲爱的丈夫心里十分窝火委屈,她不知道怎么开解他,半夜,她甚至会听到阿清在被窝弓着腰压抑的哭泣。面对阿清苍凉的后背,她也捂着嘴哭了。

有天半夜,阿清突然像头发情的公牛,红着眼珠子,粗暴地剥去她的内衣,将她死死压在身下。她死命挣扎,哭叫,无济于事。阿清折腾了几下便滚落下来,抱着流泪的她哭着连说对不起,像个孩子。

如果没那件事,生活该多好!

早上,站在檐下看着院里那片被人踩得不成样的菜地,许多已经挂果了,她感觉就像自己被愤怒的家长们推倒胡乱践踏一样,心头不由一阵阵抽痛。

她这几天吃不下饭,有些恶心。她没告诉阿清。她决定回娘家一趟。娘家不远,走路半小时的脚程。阿清没有拦她,说也好,问她需不需要送过去。她摇摇头说不用了,自己可以,她又不是什么千金大小姐。

临走前她告诉阿清不要这样丧,这样下去不是办法。他肚子里墨水多,可以帮帮爹。她知道公爹夜里一直在写材料申诉,证明自己的清白,然后向市镇各衙门送,却似乎始终不见下文。而且她发现公爹这几晩回来总是嘟嘟囔囔的。阿清说自己的屁股自己擦,他没有这样的爹。

她失望地望着阿清,好像不认识他了,觉得他好陌生。阿清说他过二天会去接她,他爹的事,她就不要再管了,也许很快就有结果了,只是她受苦了。说完扭头看着广袤的田野,田野里麦子刚收完,光秃秃的,什么也没有。


回到娘家,正碰到爹系着皮围裙,带着家伙什出门。看到自己的女儿回来,没有一丝笑容,只点下头径直走了。娘倒是把她迎进屋里,让她多住几天,不要急着回去。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早知道阿清的爹是这样一个孬种,当初无论如何也不会把她嫁过去。现在连你爹都脸上无光,他恨不得冲过去把你公爹也给劁了。这样的畜牲,才关了个把月就把他放出来了。不知道政府想啥哩。玲子娘似乎全然忘了玲子就在身边。

玲子连连跺脚叫她娘不要瞎说了。她相信公爹绝不会是那样的人。其实是期末考试中他教的一个班数学成绩排在全镇第一。他教了一辈子的书,没想到临近退休竟然创造了这样的辉煌。这不仅属于他个人的,也是整个牛庙小学的光荣。

他太高兴了,早上离家前还喝了点酒。他以前从来不喝的。阿清娘离开家就与他以前喜欢喝酒有关。做代课老师挣的点钱都被他咕噜咕噜喝光了,醉了还耍酒疯打人。自阿清的娘走后他开始滴酒不沾,无论什么场合,也不让他儿子喝:这是阿清主动告诉她的。得知成绩的第二天他上课前抱了抱班里考满分的孩子们,不仅女学生,还有男的。孩子们也很开心。

这是她猜的,也应该是这样的。朱老师不可能有那样的坏心思!

抱抱有什么关系呢?是谁把这事儿捅上去的呢?现在的爹娘怎么变得这么封建了!玲子一直想不明白。她小学时如果有老师可以抱抱她,她该会多开心,可是一直没有,娘家的爹只喜欢抱弟弟。

她在娘家闷闷呆了几天便想回去了,不知阿清与公爹怎样了。阿清说来接自己结果也没来,她有点气恼。不过转念一想,说不定阿清上班去了,他那么受孩子们欢迎,于是她顿时释怀了。

她吃东西总没胃口,老恶心,娘硬拽着去她村里赤脚医生那号了脉,竟是喜脉,她怀孕了。应该把这个消息快点告诉阿清,她激动得差点流下泪来。

离村口老远,娘便掉头回去了。那天下午天很热。知了在路边浓密的白杨树荫中有气无力叫着。她走出了一身汗,便坐在树下喘口气,怀孕了身体便沉重起来。

远处一个人向她这儿快步走来,走近了,原来是公爹老朱,她急忙起身。公爹老朱的脸像被阳光渡了层金,问她怎么不回家,然后看着她。

她顿时不好意思了,低着头像个小学生,说现在就回去,并问阿清呢?公爹没有接她的话,只说自己对不住阿清,小时让他受苦,现在又让他受苦。说这话时,不像是对她说的,而是对他自己说的。顿了顿又说他要走了,让她好好照顾阿清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说完转身不见了。树上的知了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叫,周围的天地陷入一片寂静。

可能自己打盹了吧,她想着起身继续朝家里走去,突然看到男人女人们从自家院落出来朝远处的河边跑去。发生了啥事呢?但她并不想凑那个热闹。邻居寡妇杨二嫂却颠颠跑过来告诉她,河面上浮起一个人,男人,像是———她不说了,看着玲子。

玲子眼前黑了一下,身体随之晃了晃,不可能的,这不可能的!她气喘吁吁,终于终于迈进自家大门。晚饭做好了,就摆在堂屋中间,飘着缕缕白气,像有两个人,静静地坐在那张小木桌边,大概在等她呢……

(根据真实事件改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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