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

他的手腕汩汩不断地流出鲜红液体,很快染红了浴缸的底层。浴缸因年代久远而皴裂的白色漆壳僵立着,像一面小小的旗帜。池底积了一层污垢,红黄色的锈迹与新鲜血液混为一体,散发出腥甜的气息。

他的手软软地垂下来,垂下来,像一只哀鸣的白天鹅。很多年前,他寄住在亲戚家中时,亲戚养过一只大白鹅用以看护门院。那真是种凶残的生物——当时不足五岁的他还没有一只鹅高,在被屡次追咬之后得出这样一条结论。关于那段寄宿生活他早已忘却,但那只大白鹅张着翅膀,伸长脖子追撵他的印象却仿佛在心里生了根,难以磨灭。

此时此刻,他看着自己的手腕,那道狰狞伤口正源源不断的向外倾撒血液,体内的热量一点点流失殆尽,寒冷将占据并主宰这幅身躯。他感到一丝快意,那绵软无力的手臂与记忆中嚣张的白鹅逐渐融合,他仿佛看见那只不可一世的大白鹅被割断了咽喉,铅一样晦暗的血液染红了羽毛。他在为跨越时光的断层从而扳回一城感到由衷的快意。

可这并没有什么意义。他将头深深沉入浴缸,温暖的水波划过他的皮肤带来战栗的快感,一缕缕扩散开来的殷红如同热带不知名的游鱼。他沉沦在这一场暗夜中的自我毁灭。

明天早上,阳光会从厕所的侧窗直射进来。没有窗帘和栏杆的遮挡,光线如同匕首插入冰冷僵硬的肉体。他的嘴唇泛起灰白的色彩,微风吹动枯草般的头发,带来一点假意的生机。可他注定再也无法苏醒,连同他的过往与记忆湮灭在不为人知的角落。

这是一场势在必行的告别。现在,这个时刻终于来到。

陆雪

他是个怀着秘密生活的人,他的秘密使他如同一个虔诚的异教徒,总是一个人在夜里行走。我一直知道这一点,但却对他所深藏的秘密并不好奇,或者说,我深深地压抑着这种好奇,不允许它有丝毫显露。我的压抑使他放下防备,仿佛我也成了他的秘密的捍卫者,这一份不可言传的默契使得我们成为朋友。

我的朋友向来不多,或许是因为我从小就是一个要强的人。我不喜欢弱者——他们总是以弱小为名逃避规则,同时不忘啮咬攻击比他们看起来强大的人。可这个世界上似乎总是弱者占据绝大多数。但我并没有厌世倾向,相反人缘不算差,从上小学开始身边就聚拢着一批追随者。女孩子会隔三差五地送我一根头绳或是一个毽子,一些男生也会在下课之后围在我的课桌边,有意无意地与我搭讪,讲一个笑话,或是说说随父母外出旅行的见闻。虽然不见得感兴趣,但我仍会与他们谈笑几句。看着他们听到上课铃响才意犹未尽返回座位的背影,我也会问问自己,这真的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我不知道,但生活本身告诉我:在还不明白想要得到的究竟是什么之前,就因该尽力抓住眼前的一切。我深以为然,并且一向奉为处世之道。

此刻我坐在w市中心的一家咖啡店里,充足的暖气与橘色的吊灯将玻璃门内外隔成两个世界。启动放在吧台上的银灰色笔记本电脑,连接网络,打开E-mail,选定并删去近几个月的广告信息,最后依次点开阅读留下的四封邮件。

第一封是北辰发来的,他是我大学时期的唯一一任男朋友,邮件上写着他的婚礼将在九月的上海举行,我若是有时间务必光临云云。大概是为了吃螃蟹吧,可我已经错过了。我有些无聊地联想。最后扫了眼邀请人,新娘正是我的大学舍友。这些我之前已经从别人的口中知道了,同时包括长舌妇们无数添砖加瓦的猜测。我并不在意,既然已经分了手,所有的深究都是多余。婚礼我也没有去,而是托人代我交了份子钱。并不是介意,只是在外地旅行没有赶上。面无表情地关掉浏览界面,阅读下一封邮件。

第二封和第三封都是杂志社的编辑发来的,我在一家私人企业做策划,偶尔也向一些杂志投些画稿和摄影作品。这封邮件正是其中我很喜欢的一家杂志社的编辑发来的。他是我之前一期作品的责任编辑,发来邮件问我有没有打算发表新的作品,并表示愿意为我开设专栏。我当即写了回复邮件,告诉他之前在外地旅游,近期才返回w市。近期打算发表新的作品,同时希望仍由他负责,至于专栏要等新一期作品出版后再具体协商。

点击发送之后,我发了一会呆,喝了一口桌上的咖啡。等口中苦涩的焦糖味道淡去之后,终于点下了最后一封邮件。

其实一整个下午我都在等待这一刻,在此之前所做的一切都是多余,如同濒死的巫婆发出的絮语,恐惧使我不肯正视,又叫我无法逃避。像是某种最终审判,而我只能怀着肃穆的心情等待宣判结果。

雪,近来可好。

这是映入眼帘的第一句话。

生夏

黑暗寂静无声,始终给我安慰。

太多人的生活值得我羡慕,他们可以纵情在阳光之下欢呼雀跃,就连欲望本身都显示出纯洁的天性。而我,始终走在一条不会有同伴的路上。我的记忆建立在废墟之上,并始终对此保持好奇,那是不属于我的一段生活的延续,可我总是妄想理解,然后占有它。

今夜不同以往,今夜之后,所有的黎明都不会降临。

我翻身下床,摸黑走到窗边。我站在狭小逼仄的阳台上,透过玻璃窗看向远处紫红的天空。那样瑰丽而郁结的色彩之下,压抑着怎样的秘密。我打开窗户,夜风像潜伏已久的猎犬蹿了进来,从我的腋下钻过。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风有着不同寻常的迷恋,我爱看烟尘在风中飞舞,爱看林海中耸动的绿浪,爱看海滩激扬的浊沫。它们描摹出风的轨迹,告诉我自由没有疆界。很久之前我就知道,有一天风将带我走上另一条旅途,穿越所有界限。

等。我在等。

等钟表的指针指向那个时刻,精确到分毫不差。这一生随便惯了,总要讲究一次。

而在此之前,黑夜显得如此漫长。总要做些什么消耗光阴,我喃喃自语,写信吧,写一封信给她。我在黑暗中打开电脑,看着晦暗的界面发出微弱光线,然后点开邮箱。

这封信,究竟是为了消耗时光,还是预谋已久已不重要了。在我敲下第一个字的时候,故事就已经划上了句号。

雪,近来可好。

最近总是失眠,整晚不能合眼,一闭上眼回忆就纷杳而至。但我不愿想,那些往事已经风干了,散发着灰烬的气息。我不能总抱着这些腐朽的尸骨过生活。我只好想些别的,譬如你。关于你, 我也不能想着过去和你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只能想现在的你。

最近一次见你是同学会的时候吧,高高瘦瘦,穿着一条藏蓝色的裙子,上面用红色的绸线绣着一朵美人蕉。你坐在一群人的中间,谈笑自若。我知道一直以来你并不喜欢这样的应酬,但却始终周全妥协,你总是能平静面对这稀薄的人情往来。

近几年,确切地说,是和你分别的十来年里,我过得并不如意。小时候对于成年人的世界有种莫名地向往,到了这一步才发现最好的年华已经逝去。父亲已于前年去世,这个沉默寡言逆来顺受的男人终于解放了,死亡或许是他最好的归宿,这一生他或许从来没有为自己活过一天。

从我记事起,他常常是早出晚归,回到家吃过晚饭便倒头大睡,不一会就鼾声如雷。他是我的父亲,但我似乎从来没有了解过这个男人,而我本身也没有去理解他的想法。他的精神世界是否也像我一样复杂壮阔?那双浑浊黯淡的双眼下掩盖了怎样的痛苦与沧桑?我看着他呆滞地抽着烟,蓝白色的雾气笼罩着他鬓角白发的时候,这些疑惑会像一道细小的闪电从脑海中划过,旋即被我丢到脑后。

我想可能这一辈子我都无法了解他,就像他不可能穿越作为个体而存在的边界,抵达我生命的内核一样。即使我的身上流着他的血液,却永远无法为我点燃一捧光焰。一直以来,我都秉持着这样高高在上的态度,与他保持界限。所以我并不希冀从他身上获取爱和被爱的能力。或许他自己都不确定是否具有这项能力。

直到他逝世。

那一天我和母亲都在医院,我似乎很慌张,好像有几件急事要处理。医生不断地拿出证明要我签字,并没有细看就一一签了名。心里只记挂着有什么事还没有做,整个人都陷入一种焦灼的状态。

医生让我们进去,在那个光线充足的单人病房里,一切都白得刺眼。

他静静躺在床上,佝偻的身体使他看起来像一个襁褓里的婴儿。手背上还插着针管,青色的静脉清晰可见。我握了握他的手,有点凉。

母亲站在身后,看不见表情。他在叫你。母亲忽然开口。

我看向他的脸,果然,那干扇贝般的两瓣唇轻轻地蠕动着。但我什么也听不见。

那种焦灼忽然又涌上心头,一种憋闷的情绪使人发狂。我把头靠了过去,贴近他的嘴唇。

小夏。他说。

小夏,小夏。他不断地重复着。

我的心忽然静了下来,一点波澜都没有。那种高悬在半空中的感觉不见了,它落了下来,完好无缺地落在了大地上。这种猛的松了口气的感觉太过美妙,我几乎流下眼泪。

他走了。母亲的声音如同表情般模糊,听不出悲伤。一旁的心电图显示着一条绿色的直线,那样平缓地轨迹不属于这个世界。

就在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关于这个男人。我仿佛回到了十四五岁的年纪,仍住在从前的那个家里,而父亲忙了一天刚刚下班回家。一家人和往常一样静静地坐在桌前吃着饭。母亲随口说了两句买菜时的见闻,抱怨着蔬菜又涨价了。而被她打破的这一小会寂静,就像水中的涟漪,顷刻间重归平静。

在这样久违的熟悉的静默中,我们吃完了这顿饭。父亲并没有像记忆中一样立刻回房休息,他定定地看着我,目光平静而深沉,他说,小夏。

我静静地看着他。小夏,他又喊了一声。我像是从一种恍惚的状态中刚刚清醒。什么,我回了一句。

小夏,以后要听妈妈的话。他看着我说,以后,就不能和你一起吃饭了。我一时没有明白过来,什么叫不能和我一起吃饭了?我没有明白,刚想问他,父亲已经走进了卧室,关上了门。

我走到卧室门口,却迟迟没有敲门。我不知道这是个梦,但心里却有直觉,这扇门和往常不同了。具体是哪里不同呢?或许是,它再也打不开了,里面的人,再也出不来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我忽然感觉非常失落,一种冰凉的心灰意冷的情绪蔓延开来。

我是在这样的失落中醒来的。

也是在这一刻,我才明白,我一直固执认为的界线其实并不存在。我不是不需要,只是不敢伸手索求,怕拒绝,怕失落,怕抛弃。我以为的圆满只不过是个画地为牢的笑话。

而这,也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面对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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