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圳,我把魂丢了(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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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07 章   午夜重逢

                        第四部 李熠辉(之二十一)

李熠辉拿到房款后,坐动车回到了新洲家中。其实也不算家,只是政府提供的一套过渡安置房而已,要分配给他家的安置房还没有完工,估计要再等半年左右才能交楼。但李熠辉知道,即使是那个不算家的家,他也没有机会住进去了,他已经是一个丢了魂的行尸走肉。

郭桂珍对于李熠辉的回家颇有些讶异,不明白他为啥端午节没有回,却在节后回来了。李熠辉解释说放假楼盘要搞活动,他们反而走不开,她也就没有多想。

第二天上午,郭桂珍到镇上去买菜。儿子难得回来一回,总得买点荤菜,做点好吃的招待他。等他走后,李熠辉穿上干净的衣服,站在客厅里,默默的注视着墙上父亲李建成那瘦削、枯干的脸,又想起临死前自己拉起父亲的手,那沉重的质感。那一瞬间,自己与父亲似乎难得的有了心灵的交流。我要来找你了,我要来陪你了,但愿你的魂没有走太远,还在老家的那处山上,让我能寻找得到。

屋外的天有些阴沉,天空飘着灰黑灰黑的云,像极了他这一生。他朝老房子屋后的山上走去。那里已经被推平,屋后是高高的一个陡坎,像一把利刃将自己与过去切割开来,并且被一堆新的建筑所淹埋。他从一条小路走上剩下的那片山去,他知道即使是这里,也不会保留太久,无论是他这个人,还是他的那个家,在将来,都不会留下一点点踪迹。

山下东侧就是李梅的家,那没有完工的新房子边还东倒西歪横七竖八的堆放着各种建筑材料,凌乱而潦倒。这个村子里的人,这个世界上的人,又有几个不是这样凌乱而潦倒的过着日子,被命运无情的操纵着的呢?

李熠辉神情落寞的看着李梅那凄寒的家,想着自己与她的过往,想着那种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曲折……

那个春节,为什么两个本不是买同一趟车票的人会遇到一起?而已经音讯全无的两个人,为什么又要重逢,而且是在那样一个尴尬的境地?

周四的下午是佳恒的例会。御景山年前第一批单位被一抢而空后,又顺势在十月推出了第二批单位,十二月推出第三批单位,推出不久都已售馨。但春节之后,一方面政府加强了政策调控,另一方面上一年深圳房价上涨了近六成,房价之高已经让购房者难以承受。市场在过了那阵狂热之后也趋于冷静,于是御景山的看楼者骤然锐减。

佳恒准备在五一推第四批单位,围绕着推广策略、定价策略、市场前景,几方争吵不休,会议直开到晚上七点多才结束。在楼下的茶餐厅随便吃了个快餐后,他想今天有些晚,不再去跑步了。

然而站在阳台上,看着远处那隐约的梧桐山,那淡淡星光照耀下黑魆魆的森林,他总觉得那林间掩映着的绿道,那道旁的树木与花鸟在呼唤着他,那奔跑中清脆的足音在他的胸腔中共鸣。他又换上跑鞋,带上手表,朝那条熟悉的小路跑去。

已是晚上九点多钟,路上散步的人陆续回家。过了大望村进入绿道之后,灯光渐暗,路上行人聊聊无几。而过了仙湖植物园,进入到湖滨水泥路后,整座山都已沉寂下来。一路上只听得到虫子啾啾的低鸣,自己噼啪噼啪的足音。他很享受这种清静,这样安宁的世界无需与任何人交流,无需看别人眼色。不会有人嫌他丑,嫌他慢,嫌他穷,嫌他傻,嫌他呆。他就是他,别人的世界再精彩,那也是别人的,与自己无关。在这座城市,他始终是一个孤单的独行人。

前方就是揽胜亭。

每次经过这里时,他的心都会揪紧,似有一种隐形的东西在撕扯着他的心,让他全身有一种莫名的颤栗、痛楚。

他低着头,稍加快速度,想快点跑过去。亭子里发出一声吽的尖叫,这声音那么锐冽,那么高亢,那么迷乱。更重要的是,这声音似曾相识。他没有停下脚步,继续朝前跑着,脑子却完全乱了,混身的每一个毛细血管都竖了起来。是她吗?难道真的是她吗?怎么会是她呢?他的脚麻木了,他的耳朵麻木了,他的脑子麻木了,一片虚空。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到的折返点,又回到揽胜亭。接近揽胜亭时,他习惯性的按停手表,悄悄的走近亭子。

一个身影背对着他,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亭子下淡淡灯光照耀着的东湖。那湖水中泛出的微弱亮光,并不足以照亮周边的世界,也照不亮两人的身影。

然而仅凭那模糊的背影,他也看得出那是李梅,自己无数次夜里思念,梦里以各种方式遇见的李梅。只是万万没想到,真实的相遇会是在这两人最后一次激情的揽胜亭,更想不到的是之前她在和别人做同样的事。

李熠辉不知该如何开口,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该转身离去,就当没有遇见,从此再也不必思念,还是问她个一清二白,重新挽回?他心里痛着,两片嘴唇像被人用混凝土封住,用了盘古开天的蛮荒之力才打开一道缝隙。

“梅梅。”这是两人在一起时李梅让他这样称呼的。梅梅,谐音美美。是的,她是美的,在他心里更是最美的。那身影凛然一抖,手抓紧了栏杆,似不用力抓紧就会坠入水中。他靠近她的身体,在那身体中嗅到一股浓艳的香水味,一种淫荡的情欲味。他的心有点失落,有点愤恨,这不是他熟悉的李梅。

“你怎么在这里?”

那身影没有回应,肩膀轻轻的抖动着,传来轻轻的抽泣声。猛然,那身影转过来,直视着他,向他发出一阵咆哮。

“我做鸡,在咯里跟别个打炮,哦该吧?”

李熠辉整个人都呆住了,全身象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强寒流冻住了身子,整个人成了一个无法动弹的冰柱。他想李梅离开他,可能是另外找了工作,有了新男朋友,可没想到她居然去做了小姐。刚才她是在和客人做生意?怎么会这样?她怎么能这么不顾廉耻,自甘堕落?

“你为什么要这样?你有工作为什么不做要来做这个?”他抓住李梅的肩膀使劲的摇着,似乎用力大一些,就可以将她这段不干净的过往摇到东湖中去不复存在。

“你要我哦是吧。我爹爹快要死哒要动手术,我老弟还在读高中,我不做鸡哪来的钱把我爹爹治病吧?未必我看哒我爹爹切死啊?啊……”

李梅疯狂的对着李熠辉吼起来,那狂吼中发泄着无奈,绝望,不甘,怨怒。她还在为当初李熠辉失信没有拿钱给李树根治病而愤恨不已,他是她走上这条不归路的罪魁祸首。

“我们可以想别的办法啊,为什么要这样?”

“想办法,有什么办法?你晓得不哦,我爹爹在医院里一天就要几百块钱,冇得钱就会被赶出来切。做什么路一天赚得咯多钱啦?我做鸡,跟一个男人困觉就是几百上千。我跟你困,你把哒一分钱把我冇啦?反正是跟男人困觉,我跟别的男人困赚得到钱给我爹爹治病,跟你困赚得到不啦?”说到最后,李梅已经是泣不成声,身体摇摇欲坠,似随时会跌落到湖中。

李熠辉无言以对。两人相处一年多时间,他除了给李梅买过几件不贵重的衣服,并没有任何其它付出。只是,他们之间是爱情啊!爱情怎么能以金钱来计呢?

“我现在拿了提成,有钱给你爸治病了。你跟我回去,再不做这个了,好吗?”李梅做小姐是因自己而起,尽管这种经历极不光彩,但李熠辉想自己终归是有责任的。他想让自己忘记这一切,两人重新开始。

“哼,回切,哦是回切啰,我都跟那多男的困过哒,哦是还跟你好啰。”李梅的声音中透着对生活的彻底绝望无助,一种破罐子破摔的任性。

“以前是我的错,怪我,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好吧?”李熠辉抓着李梅的双肩,想将她揽进怀里。李梅一摔,挣脱他的手臂,往亭子下面走去。亭子下面到水边,原本有一道铁丝网,或许是偷鱼的人在这里剪开了一个缺口,从那个缺口可以走到水边去。

李梅借着月光的疏淡光亮,走到水边,抱着肩,呆呆的看着宽阔平滑的湖面。那湖面宛如一床厚厚的绒毯,让人想纵身其中做一个长长的美梦,再不醒来。

李熠辉跟上去,再次抓住李梅的肩膀。“不管你还跟我好不,也不能再做这种事。你爸治病的钱,我来出。”

“不要你来管我,我也不要你的钱。”李梅转过身来,推开李熠辉。

“你喜欢做鸡是吧?做鸡你舒服是吧?”李熠辉恨了,这个女人,是下贱吗,淫荡吗?她怎么会这样?他恨,恨她的堕落,无耻,绝情。他手上使劲,将她向后一推。

李梅脚下失去平衡,往坎下滑去,噗通一声掉到了水里。李熠辉惊慌起来,却又期盼着。这下子,她会喊救命吧?会求我吧?那我叫她回来她一定会答应吧?然而,李梅却一直没有出声求救。她怎么不出声,怎么不求他呢?她心好硬,宁肯淹死也不肯求他,也不肯回到他身边来。他该救她吗?如果她被淹死了,那他不成了杀人凶手?可现在跳下去,水里这么黑,她又没浮出水面,到哪去找她?

水里一直没有动静,看来她直的淹死了。是她自己觉得生活没有指望,宁愿死吗?她自己想死,我又如何救得了她?回去吧,也许一切真的都是命中注定。他走出亭子,重新打开松拓手表,朝回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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