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室星霞 第一章 发明家的小城堡

16年1月 第一稿  存档


第一章发明家的小城堡(胡衍)

我现在的居所并不寻常,所有权属于一个光头的澡堂老板,使用权暂归于一个小有成就的发明家。因为他们间有长达七年的租赁合约,并已履行其五年。

而我,行至此地时,恰巧与发明家夫妇交谈甚欢,成了他们的挚友和廉价小工,并有幸白住在这座已半是废弃的小城堡中。

当初,他们之所以要签七年,是因为发明家曾经的女友(现在的老婆)兴趣使然,她是个通俗小说迷,经常思索着书中暗示的各种命运之谜,并喜欢以一个数学老师的机敏与果断,迅速解出答案。她坚信七是上天的运数,譬如说全真七子或是武当七侠,还有勇斗蛇妖的葫芦娃七兄弟。此外,她记忆中还潜藏着学生时代对竹林七贤、建安七子的追思和仰慕,虽然如今她已很少提及。

她早饭总吃七个灌汤包,一天喝七杯水,闲暇时做七分钟眼保健操,上山拜佛烧七柱香,磕七个响头,结婚时收七万聘礼,还七千嫁妆,淘宝购物车里一般只存七件商品(大型购物节另算),给儿子买了七顶同款的瓜皮帽,正好一周时间轮换使用,就连涂指甲油,她也只涂七根手指,遵循着内心不屈的道义。

总之,七是冥冥之中的定数,难以违背。她常强调,七年合约预示着美满的未来,财源茂盛,夫妻和睦,儿孙满堂。

当初,发明家只想草签三年协议,毕竟未来变数难料,他也绝非安分之人,心胸中潜藏着二十余种亟待施展的抱负,却拗不过女友的坚持,只得在白纸黑字上签上了七年有效期和自己的名字,不得违约。

老实说,我对这个圆脸的女人颇有好感,倒不是什么爱慕或是歹意,只因为她当初的果断,我才能有幸白住在这套空荡荡的大房子里,整整一层楼,六百多平米,水电齐全,少人打搅,还有空旷的露台可以观看朝霞和星空。

与我相仿,那个光头的澡堂老板也对她充满了感激。毕竟三楼的彩钢板房子并不适合居住,夏天太闷,冬天太冷,露台上还矗立着轰轰作响的澡堂大锅炉,活像十九世纪在英国城郊行驶的蒸汽火车头,吞进去的是煤炭,吐出来的是噪音,虽不太刺耳,却慢悠悠地打着节拍,一刻不停,扰人不得安宁。之前在周围所有电线杆上贴出了租赁广告,惹得愤怒的城管上门警告,五公里外的瞎眼老太太都能流利背出广告的内容,却少人登门打听。就算有人勉强租下了一两间,却总是四处抱怨,把和蔼的光头老板描绘成了吃人的猛虎,连带影响了澡堂的生意。

如今倒好,有对傻子一口气租下了三楼整层,还是七年之久,真是活菩萨在世,圣母玛利亚保佑。

为表感激,光头老板还特地请人在女浴室的墙壁上画上七个葫芦娃殴打女蛇精的壁画,虽然画风粗劣,还饱受着水蒸汽的侵蚀,但勉强能看出大概的寓意。尤其突出了女蛇精妖艳的锥子脸,夸张的倒三角,锋芒锐利,仿佛随时准备刺穿顽石,让人看了不禁生出几许寒意。因为他听说,圆脸的数学女教师,最讨厌时下荧幕上流行的锥子脸,也最喜欢葫芦娃七兄弟暴打女蛇精的场景。那群动画上的孩子,有着圆嘟嘟的可爱面庞,神通广大,武艺绝伦,二十多年前就为圆脸女人们伸张着正义。真是痛快!沐浴着上天的恩赐,凑齐了命运之数,迅速粉碎了两个锥子脸女人的卑鄙阴谋。

女人就是要难为女人,这是她信守的另一则人生道义。即便一方是真实的,一方是虚拟的。

为了让她看到澡堂的良苦用心,光头老板和老板娘总是招呼她来洗浴。可她总也不来。她不想什么钱都被一家子赚去,这会让她觉得自己丢失了东方女性的矜持美(这也是她看小说悟出的人生哲理),即使人家说可以优惠。

她喜欢和妈妈去她二姨开的女浴室,那里更干净卫生,服务也更周到,最重要的是,那里尽是圆脸的女人,可以找到很多共同语言。洗一次澡就像开一次妇女联合大会,她们一边享用着清洁的热水,一边大肆抨击着当前流行的锥子脸,彰显着她们传统守卫者的正义。她们认为,圆脸是相夫教子的标志,是几千年中华文明的精髓,而锥子脸是放荡的标志,是一柄克夫的利剑,是男人婚姻不幸的根源。

共同浸泡在蓝色硫酸铜消毒过的水池中,享受着弥漫雾气的洗礼,她们的精神也因此汇在了一起,逐渐模糊了彼此。思维同步,语调一致,连拍打水面时所产生的水花也几乎是一个模子。让人不禁怀疑,她们出生时是否曾用脐带连接着同一个母体,曾吮吸过同样的乳汁。不过,妇女大会结束后,互不见了踪迹,她们又会迅速指责起对方的缺点来。让人又打消了这种怀疑。

丘吉尔曾说,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共同的利益。这适用于政治伙伴间的相处。对于女人,恐怕此话该改成:没有永远的朋友,只有共同的话题。女人间,哪怕是刚刚认识,也总有说不完的话题。

发明家叫刘天放,读过两个大学,两次均选择肄业。

他第一次高考前内心充满着轻松,倒不是因为他准备充分,胸有成竹,而是他根本没打算去考场。虽然他中考时是全县第十九名,数学满分,物理满分,化学满分,是公认的希望之星。但到高三时他已无心学习,开始了另一种雄心壮志,满脑子想着如何开个淘宝店赚钱。当时马云创办的淘宝网才不过是星星之火,但刘天放却明白此火势将燎原。这是艘可以搭载的航空母舰,只要不多的资本,加上合理运行,不出几年他就能赚得满盆满钵,身家百万,兴许那时候他最优秀的同学还在忙着考研,忙着向家里人伸手要钱。

但好梦并未能成真,他有钱的老爸和慈祥的老妈带着一大群亲友把他押送上了考场。

他们一心希望他能成为家族中的第一个学问人,而不是又一个阔绰却没读过多少书的生意人。这样的人已经太多了。他爸爸。他妈妈。他的三个姐姐。他的五个叔叔和八个舅舅。

最重要的是他身上隐含着他妈妈未曾实现的梦幻遐想。

他妈妈年少时读书用功,却苦于当时家贫,只能辍学下地干些农活补贴家用。虽然她在创业成功后,自考了一个大学本科学位,却已然无用,失去的是她曾经无数个日夜幻想中的无限可能,得到的不过是幻想被剥落后的小小补偿,聊胜于无。

本已失落的她看到儿子的聪慧与好学,油然生出了无限期许。他可以完成妈妈曾经的梦想,走完妈妈未走完的道路。所以她宁愿一改往日的慈祥,摇身化作一个蛮不讲理的女皇,也要迫使儿子立刻放弃创业的幻想,也要劝儿子把全部心思放在高考考场,哪怕这次失败,还可以考下一次,将来必定怀揣着大红色录取通知书,踏入名校的大门。毕竟他曾被认为是天才,成功并非遥不可及。

况且,如果他没有考上理想的大学,他从小到大积攒的那堆厚厚的荣誉奖状将顷刻化为废纸,被遗弃,或被贱卖给收垃圾的阿姨,然后经废品回收厂的处理,成为被漂白过的卫生纸,殷切等待着肮脏的粪便,再被随手冲入肮脏的下水道,等待着下一次循环。

只要这么一想,妈妈就痛心不已,如被万千钢针穿过,被数不尽的嘲讽所淹没。

她曾经的自豪,她儿子十多年的积累,都将被一次愚蠢的冲动化为乌有。这绝不可以!

本是满腔的恼怒和不情愿,却在突然碰到她之后,遁化无形了。

是在考场门口见到的她,第一次,却注定还有往后一次次的故事。

她叫何雨芬,窄脸,长睫毛,桃花眼,高鼻梁,身材高挑,长发飘飘,气如幽兰。比起多数同龄女生的青涩,她有一种少见的半熟气质,随和又略有矜持,浑身散发着雌性荷尔蒙的诱人气息,却只依靠一套简单的高中校服,无需半点粉饰。

他被她的甜美给击穿了,迷晕了,此时,他的身后一片虚无,他在一种渺茫的空灵中看着近在咫尺的她,却仿佛遥隔万里。这是一种置身梦境的美妙,况且他知道这并非是梦,而是眼前的真实。

他瞬间从创业梦想的炽热中解脱,想到自己还是个健康的男青年,有着对美丽女性的健康向往。他品味着眼前的一缕清风,飘飘然竟忘却了身后的亲人,听不见他们的殷切嘱咐,但又从心底里涌出对他们的感激,没有他们的冷酷镇压,就没有他和她相遇的这命运一刻。

这次美丽的邂逅是上天注定,我和她一定是前世修来的姻缘,我要牢牢牵住她的手,一定是触电般感觉,他想。

他简单整理下脏乱的头发,自以为很有型,就信心百倍地径直向她走去,给她一个微笑,和她搭讪,让她体验着那扑鼻的汗味。刘天放从小就是个自信的人,也从没让自己太失望过。这次也一样,他从迈出的第一步就没考虑过失败的可能性,他之前从没看过言情小说或是讲述男女爱情的电视剧,更没有一次恋爱经历,却一开口就牢牢吸引住了她,掌控了她隐秘的心房悸动。他真是个天才,真棒!

几句简单的交谈,他就知道了她不仅和自己同考场,而且恰巧和他前后排。真是有缘,真是上天注定!他更加坚定了自己刚才的猜想。冥冥中有一股无形的力将他们聚在了一起,可能是一辈子!

夏季的太阳正在逐渐升高,没有半点微风拂过,让内心紧张的所有人都更加焦灼。有人不断地小口抿着水,有人焦躁地摇着扇子,当然多数人是故作轻松,互相讲述着好笑的段子,甚至嬉笑追打在一起,悄然释放着压力。

但用不了多久,整个考场就会立刻肃静,除了广播就只能听到考生们的呼吸声和心跳声,或许还有笔尖和试卷的轻微摩擦声。

他和她似乎与众不同,他们并不太紧张,举止随意而得体,享受着初识的喜悦,全身仿佛浸泡着香甜的蜂蜜。他凝望着她浅浅的笑意,沐浴着她那扑鼻的沐浴乳香气,以为这就是传闻中的女性体香,迷醉在这里。她则被他的笑话逗得精神松弛,用纤细的玉手半捂着嘴角的笑意,脸上泛起微微的桃红,全然忘却了对高考的恐惧。

如果时光就凝固在这里该多好,只有初见,只有笑语,只有两颗心轻微地触碰。可庄严而冷漠的考场铃声却突如其来,破坏了这曲短暂的温馨甜蜜。

他们的亲人早已被驱离,只能在学校大门外默默祈祷,请求上苍保佑自己的孩子。上苍当然不会回应,它会看着这场即将到来的大竞赛,默默不语。

刘天放和何雨芬,这对未来的恋人,也像其他考生一般,快速走进了教室,她在前,他在后,女士优先,绅士风范。

在刚跨进门的一瞬间,男孩儿用指尖轻轻划过女孩儿的指尖。那短暂的摩擦,不仅让他们的心脏在瞬间一颤,也让他们在鼻尖闻到了从未有过的清新,仿佛置身于雨后的竹林中,漫天无际的碧绿,忘我地感受着彼此。如果不是因为这是考场,旁边有众目睽睽,他们的手肯定会牢牢牵在一起。不过这短暂的触电已经足够,他们初次建立了默契,一份精神的和睦正在冉冉升起。

他们安坐在预设好的座位上,一个在前,一个在后,看着发下的考试卷,心中还牵挂着彼此,刚才的喜悦还不能平息。

不必慌张,默契将会助我们一臂之力。他们的心灵感应着彼此。

看着何雨芬后脑勺的轻柔长发,享受着飘来的淡淡沐浴乳香,刘天放惬意又振奋。仿佛上天相助,猛然间恢复了曾经应对考试的从容,恢复了作为好学生时的答题技巧。曾经学过的所有知识也在他脑海中翻滚,涌现,又有序地罗列供他享用。虽不能使他对答如流,却也勉强够用。

最重要的是,他现在有个好帮手,他眼前的她。

反之,他也是她身后的那个男人,宽厚的肩膀,丰盈的智慧,麻利的手脚,一样可以迅速给何雨芬送来帮助。

此刻,他们相隔仅一尺余,心有灵犀,精神漫步在同一纬度,那个充满青涩的爱与可耻罪恶的纬度。

他们是一对雌雄大盗,依靠谨慎与默契交换着答案,同时又能巧妙避开监考老师和巡视员的关注。一切都默默不语,一切都井然有序。心灵相悉的爱慕让他们的卑鄙行径变得天衣无缝。

那庄严而冷漠的考场铃声不仅破坏了短暂的甜美与芬芳,还把故事引向了罪恶的阴暗角落。故事中的浪漫爱情主义被迅速驱离,取而代之的是功利的实用主义。无邪的情侣转眼间成了罪恶的密谋者,使和蔼的蓝色天幕显得格外惹眼。或许,它也应该转眼间变得乌云密布,电闪雷鸣,显露着上天的愤怒。

余下的几场考试,天空依然讽刺般的晴朗着,他们也依然如此默契地协作着,不言不语却逃避了一切监视。考前,他们畅快地交谈,继续遗忘着考试,只有初识情侣间该有的淡淡甜蜜。他笑,她也会合不拢嘴。他们还交换了彼此的电话号码、家庭住址,并幻想着考试后的初次约会,会是怎样的美妙。他有些等不及了,她也是。

考得还不错,可以向家长交差了,这是他考完后的感觉,也是她的感觉。两个人协作总比一个人的智慧强。当然,偶尔也可能更糟,那因为协作的两个人可能都是蠢货。但他俩肯定不是,他俩是一对可靠的雌雄大盗,就像很多美国冒险故事中描写的那样,眼神间交织着迷离的爱慕,行动时果敢有序,会心一笑就能从容应对万千险阻,还总有上天的默默垂顾,把罪恶演绎成了爱情的赞美诗。

无需事先商量,他们心有灵犀,各自用微笑巧妙回答了亲友们的追问。不仅因为他们沉浸在初识的甜蜜幻想中,无心搭理局外人。更因为唯有不言的微笑,才能最好地遮掩不安。虽然他们都极力忘却考场作弊的暂短罪恶,但却完全徒劳,依然无法从负罪的惶恐中逃脱。仿佛行走在无尽的迷宫中,无论怎么奔逃,总会回到原地,回到眼前冷冰冰的墙壁。只要有人问他们的考场发挥,他们就怀疑别人已经洞悉了自己的卑鄙行径,心砰砰地乱跳。别说话,一笑就好。他们在相隔数里外,用心灵安慰着彼此。

笑对人生,笑对爱情。不知是哪来的简短箴言,鼓舞着他们前进的勇气。抛开已成往昔的考场,还有很多美好的未来要他们去追寻。

他们编造了很多谎言,逃过了父母的追问,开始秘密地约会。

县城里,多数孩子的家长都偏于保守。有的竟固执地认为,孩子大学毕业前恋爱都属于万恶的早恋,一定会危害到孩子的成长与学业。迫使很多孩子只能在昏暗的小录像厅看着赤裸男女的搏斗,发泄着心中的压抑,分散了注意力,日复一日,累坏了身体,迷惘地看着前方,一片灰暗。

他俩的父母虽不至于保守如此,但也绝对算不上开明,恋爱的事最好不让家长们知悉。尤其是何雨芬的父亲,总担心有坏人欺骗了漂亮女儿的感情,总以为女儿还是个完全不懂事的黄毛丫头,必须小心监管,不得放任。

未长大的小鸟,就应该关在笼子里,在规定的小盒子里觅食、解渴,在预设的滚轮上玩耍,晃着脑袋,透过几根精致的铁丝观望着外面的世界。当然,小鸟并不甘心如此。

这是个不太恰当的比喻。因为人比鸟更有思想,也更精通如何逃脱预设的规矩。但有时候,人或许比鸟更可悲。鸟类如果羽翼丰满,可以一眼看出。人类思想的深浅,却很难被一眼看出。年长者往往固执地认定年少者的浅薄,对于年少者的反驳,也往往如云雾中的神仙般高深莫测地摇摇脑袋,拂袖而去。

两个人小心翼翼地在离家较远的湖畔公园会合。笑着,对视着,却不敢牵手。虽然男孩儿曾试探性地触摸过女孩儿的指尖,但他们都还抱有初识年轻人的腼腆。更重要的是,多年生存在学校“反男女生过密交往”的铁律中,让他们对悄然而至的爱情油然生出了迷茫,显得慌张而迟钝。虽然她看过很多青春小说和爱情电影,旁观和幻想过情侣的浪漫举止。虽然他也私底下去过昏暗的小录像厅,知悉不少男女间放肆相处的技巧,也常常在情趣用品店门口驻足流连,涌出很多不怀好意的猜想。但说到底,他们都还是雏儿,都还是第一次坠入爱情的河流,在湍急的河流面前,难免紧张,羞红了脸,摇盼左右。

刘天放,这个不久前还敢于挑战父母权威,畅想着去淘宝开创事业的男子汉,竟突然心头泛起一阵失落,自己竟并非如所想的那般勇往直前。在心爱的女孩面前,不仅不敢大方地牵住她的手,连一句“我喜欢你”都说不出口,只敢东拉西扯,看着她,对着她傻笑。当然,他绝不会扯到之前的考试上,因为那是不可言说的秘密,就算是在同案犯面前。

何雨芬呢,也在盼着刘天放能主动些。同时又担心,一旦他主动,自己该如何应付。是迎合?还是矜持?他是会握住自己的手?还是直接拥抱她,吻她?一想到这,脸上就不禁地泛起桃红。

就这样,时光一天天地流逝,他们继续逃避着父母,在午后约会,在傍晚惜别。足迹遍布着整个湖畔公园,又扩展向县城的其他角落,小吃街,小书摊,不知名的小树林,只要别离家太近就好。他向她讲述自己曾经的创业梦想。她向他描述在法国电影中看到的浪漫故事。他们的肌肤会在不经意间接触,一瞬间,甜蜜到了心房。灵魂,飘荡在白云上。他们的话题更宽泛,他们的笑声更爽朗,他们互相凝望的时间比以往更长。也许,他们能就这样爱一辈子。

他们约定,报考同一所大学,都读法语系。因为,她从第一次听《玫瑰情人》,就被浪漫柔美的法文夺去了心魄;她从第一次看法语电影,便开始幻想自己就是女主角,无时无刻不被诗意的浪漫所笼罩、洗礼。他得依着她,陪她一起。

成绩出来后,大大超出了他们家人的预期,免不了要四处夸耀。离一本线也就几分之遥,这是原来不敢想的奇迹。但刘天放和何雨芬都心知肚明那阴暗的秘密,并没有出奇地兴奋,倒是还在为那次卑鄙地合谋而默默羞愧。直到有一个夜里,他俩做了个共同的梦。在梦里,他们共同驾着一叶扁舟,随着河流飘荡,从离家不远的古淮河一直来到了恒河上游。在那里,他们看到了数名怪模怪样的先知。先知们一边用手抓着咖喱饭,一边说,早已知晓了他俩的密谋,一切皆由缘而起,由缘而灭,定数使然,不必太过自责。从此,他们就放松了许多。定数使然嘛。

填志愿那天,按照约定,他们填报了同一所大学的法语系。这样,他们就能在大学四年中,朝夕相伴在一起。到毕业,他们就去法国留学,登上埃菲尔铁塔,瞭望着整个巴黎宽阔的大道。再之后,他们就结婚,永远不分离。

刘天放的家人给了他一大笔钱,以资奖励。尤其是妈妈,觉得是自己的良苦用心感化了儿子,有一种飘飘然的成就感,不免要给儿子更多体贴关爱。虽然,她并不乐意让儿子填报法语专业,她对法语非常陌生,也偶尔听说这是个不太热门的专业,学了它,就只能在异乡就业,会远离家人的关爱。

有了这笔资金,刘天放立刻买了一辆轻便的小摩托车,和法国电影《天使艾米丽》中男主角骑的几乎一样。这是他特地为她准备的惊喜,虽然他明明买得起全新的雅马哈竞速之星DS400,那是这个男子汉早就有的狂野梦想,轰轰的马达声,风驰电掣,扬起身后的尘土,仿佛自己就在美国西部。

以后的约会便不必再步行。刘天放驾驶着小摩托。何雨芬紧紧地搂着他。穿大街,过小巷。甚至也不太担心被家人发现,他们愿意坦然让世界知道他们正在交往,让世界知道他们多么幸福般配。

这样很自然的,两个人在肢体上有了更紧密地接触。他感受着她的轻柔与妩媚。她的眼前是可以倚靠的宽厚肩膀。不过,她必须得忍受眼前这个男人旺盛的汗味。他则可以享受着扑鼻的多芬沐浴乳香,并依然以为这是何雨芬特有的体香。是雨露的芬香,他暗想。

县城的街道破旧而萧条,一副有气无力的模样。但在这对小情侣眼里,这就和法国电影里泛黄的浪漫街景一样,自己正自由穿梭在巴黎的大街小巷。

在这样的酷暑里,路上的行人并不太多。但他们却总能享受着眼前的一切。吐着舌头的慵懒大黄狗。三五成群,高声交谈着的搞传销女人们。树荫下,下象棋的老大爷们。忙着拉客的三轮司机们。自然也不乏和他们同样的年轻情侣,也都是青涩的面庞,只不过,多是牵着手步行,很窘迫,没有法国式奢侈的浪漫。

街道上,偶尔也有些稀奇的景象。

有几天,一个过路的马戏团巡游展示着笼中的几只老虎,怒目生威。吓得何雨芬紧紧抱着满是汗味的刘天放,呼吸急促。

有几天,天上飘着几架遥控飞艇,拉着广告横幅,招摇过市。他们一边好奇地仰望,一边说着绮丽的猜想。

有几天,他们歇息时,常看见一个同龄的男孩盯着一辆报亭旁的黄色自行车默默发呆,眼神中充满着期待和忧伤。

此外,县城里总有个老头儿让他们忍俊不禁。那个老头儿戴着华丽的礼帽,穿着惹眼的背带裤,打扮得像回乡的老华侨,却总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穿梭在县城的大街小巷,一路上总有数不尽的熟人,频频点头致意。

再之后,摩托车上的浪漫也迎来了厌倦。县城太小,总是那么几条街道,总是那些相似的面孔,平静得有些枯燥。他们就幸运地发现了一家“莱茵河畔”法式咖啡馆。莱茵河本是流经瑞士、列支敦士登、奥地利、法国、德国和荷兰六国的绵长河流。却因为法国文化的强势宣传(小说或电影),让许多中国人误以为它是法国的专属河流,河畔世代居住着喜欢调情的法国人,马赛曲在这里降世,拿破仑的铁蹄从这里向全欧洲进军,每一滴河水都流露着法兰西的三色浪漫。这其中就不乏咖啡馆老板和这对年轻的情侣。

他们俩一边喝不正宗的法式咖啡,一边看着介绍法国文化的书籍,日复一日,在这家咖啡馆里消磨着时光,等待着开学临近。

偶尔,他们的手会不自觉地靠在了一起,眼神中流露心照不宣的爱慕。忽然又假装很有品位地抿一口咖啡,舔一口方糖,以为这就是书中说的法式情调。

何雨芬总目眩于书中介绍的法国人文风景,回顾历史又畅想未来。而刘天放总忙于浏览着法式大餐的诱惑图片,口水连连,甚至偶尔冒出个金点子,在大学附近开一家法式西餐厅,如何筹集资金,如何招募大厨,如何包装店面,接着,赞叹一下自己。比起法国的浪漫文化,恐怕,他内心更崇拜犹太人的商业文化。

时光就这样飞逝,幸福就这样更浓烈。开学的日子,转眼将至。他们将一同踏上新的爱情之旅,如约定的那样,如心中的默契。

同一个目的地。他们乘坐的是同一辆大巴。他俩假装互不认识,刻意不说一句话,虽然眼神中流露着遮不住的惺惺相惜。

何雨芬的家人以为这是无心插柳的缘分,颇有些惊喜,还主动上前和刘天放一家人攀谈。而刘天放的家人也多认为这是一次有趣的巧合,嘻嘻哈哈,和何家人打成一片。但是,刘天放的妈妈却隐约察觉了异样,她似乎在哪见过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只是一时间想不起来,况且,每天看着儿子急匆匆离家的样子,就猜出儿子可能有心上人了。看着眼前的何雨芬竟出落得如此动人,她也不由得喜上心头。儿子眼光不错,不让妈妈费心,好样的!看来还得多给他追加些生活经费(真是个阔绰的母亲)。

一路上,并不颠簸。两家人其乐融融,只有男女主角故作沉默。转眼间,不过三个小时,车到终点站了。再转车,经历悠闲的一个多小时,大家都抵达了这座师范学院。

大门气派宏伟,校园里高楼林立,车水马龙,遍是朝气蓬勃的莘莘学子,真是所不错的大学!

回去得好好和街坊们吹吹,自己的孩子真有出息,以后肯定还会更出息。两家人都默契地如此想着。心有灵犀,和他们的孩子一样。

按照程序,两个人分别在家人的陪伴下办理了入学手续,同一个系,同一个班,宿舍相隔二十米,真有缘!

时至傍晚,何雨芬的家人也渐渐明白了,所谓的缘分可能是两个孩子预谋已久的定局。不过他们也并不太生气,因为看得出,刘天放是个可靠的孩子,而且家境殷实又充满朝气。只是她的爸爸特地嘱咐女儿,要矜持,要矜持。

第二天,他们怀着喜悦的心情与家人作别,此后便沉醉于二人的新天地中。这里既不用刻意逃避家长的监视,也没有“男女生不得交往过密”的铁律。他们是这所大学所有情侣中的数千分之一,也是彼此心目中最特殊的一对。

笑,对视,牵手,漫步。

他们平时一早就黏在了一起,直至天晚才分别。

一起吃饭,一起去教室。在饭堂,在教室里,经常不经意间,幸福凝望着彼此。

傍晚,他们喜欢携手漫步在学校的小河塘畔,踏着不规整的青石板,看着河畔垂下的柳枝,闻着绿水腐败的气味。有时候蹲下,寻找树上落下的毛毛虫,或者用落枝拨弄着河畔的青苔、淤泥。在这里。刘天放曾不慎丢失了一部黑莓手机。何雨芬曾差点失足,滑落进荷塘里。但他们始终坚信,这里弥漫着法国式的浪漫,要珍惜这里的点滴。

比起校园里的小河畔,显然,他们更喜欢校外的星巴克咖啡馆。很不幸,学校周围没有一家法式咖啡馆,无论正宗的,还是冒牌的。不过,在星巴克点两杯法式咖啡也一样,浓浓的奶香和蔗糖味。此外,他们还会点两份可口的慕斯蛋糕。看着书,聊着天,放着电,消磨着闲暇时光。

后来。何雨芬学会了打扮,穿起了性感的服饰,画上了妩媚的淡妆,身上除了弥漫着多芬沐浴乳香外,还散发着淡淡的冒牌法国香水味。总撩拨得刘天放一阵心痒,热血翻滚着脑浆。

笑,凝视,拥抱,法式热吻。

有时,刘天放甚至会把如农夫般粗壮的手缓缓伸进恋人的薄衫,抚摸着她柔软又温暖的胸脯,把它撩动得坚挺又炽热。

但只要他有更深入的念头,就会被何雨芬制止。女孩儿的理性会瞬间从脑海的深处浮起,并形成一股巨浪,无情拍打着空气。她铭记着父亲的叮嘱,要矜持,要矜持。她说,她的初夜只献给她婚后的丈夫。那个丈夫虽多数可能是刘天放,但也难说他以后会不会变心。所以也请他此刻不必着急,请放松呼吸,锁紧自己的裤缝。

他虽然爱她,相信她,但也很难压抑自己刚燃起的欲火。只能匆匆离去,到宿舍打开电脑,听着不解的日语,看着日本女人赤裸的表演,幻想着心爱的何雨芬就在眼前,然后带上手纸,冲进厕所,急匆匆地解决了一切。舒服!然后陷入一阵子空虚与失落。不过,他也不必太过忧伤。毕竟在大学男生宿舍的厕所里,满是急于解决生理需求的男孩子。况且,他们多数连女孩子的手都没碰过,只能饥渴地看着笔记本屏幕。刘天放应该知足。

为了控制自己,以防擦枪走火伤害了恋人,刘天放故意渐渐疏远了何雨芬,给彼此留下更多的余裕。

他不仅更专注于学习,还走入了更广阔的天地。他依靠幽默风趣的语言和不断冒出的鬼点子,成为了众多师生口中的“狗头军师”。他经常和几个密友在一起,研讨在校门口开一家法式餐厅的可能性。

在大一临近结束时,刘天放还获得了一份意外之喜,成功继任了学生会主席,让他母亲有了更多向四邻炫耀的资本。也有不少女生因此频频联系他,试图有更进一步的发展。但都被他无情拒绝了。他的心中只有她,上天助他相识的何雨芬。虽然别的女生可能只需要一句暗示,就愿意陪他去学校门口的小旅馆开房云雨。

何雨芬呢。她的生活似乎也有了一些喜人的改变。她学会了在社交网络上和真正的法国人用法语交谈。本是好奇地尝试,本是打发下寂寞与空虚,却让她认识了一群法国朋友,能说出一口纯正的巴黎味法语。

故事的转折发生在大二开学后的一个月左右。

虽然在之前的漫长暑假中,他和她的接触已不像过去那么频繁。那辆曾经总载着他们在县城里四处穿梭的小摩托,也很少再派上用场。县招待所附近的“莱茵河畔”冒牌法式咖啡厅,也从此没了他俩的身影。但是刘天放没想到,他们的爱情竟会遭遇如此转折,而转折竟来得如此之快。

在开学前两个星期,刘天放就提前回到了学校,向家里要了一大笔钱,租了几间门面,联络了几位大厨,筹划着如何开一家正宗法式西餐厅,准备给恋人一份大大的惊喜。

她呢,不仅对他有点冷漠,有点爱答不理,还在开学后不久,就突然从刘天放眼前消失了,而且一消失就是三天。假,还是室友代请的。

刘天放一头雾水。仿佛回到了婴儿时期,无助地看着外面的天地,一片空虚。

何雨芬回来后,就向刘天放提出分手,向他坦白了一切。

她在社交网络上结识了一名叫路易斯的法国男子。路易斯高大而英俊,有着多年生活在巴黎的浪漫经历,挤过巴黎的地铁,等过巴黎的红绿灯,在巴黎街落的正宗巴黎咖啡馆里,消磨过巴黎下午的闲暇时光。此外,路易斯有着和许多法国电影男主角一般的淡黄色头发,有着罗丹雕塑般的英俊面庞,粗壮的双臂犹如凯旋门两侧的立柱,湛蓝色的眼眸流淌着莱茵河水般的清澈与迷离。她被路易斯的一切所深深吸引。

她是在上海见到的路易斯。因为路易斯近年来,刚好在上海的一家法资企业做创意总监(至少,路易斯是这么自称的)。

她和路易斯见面后,就来到了徐汇区一家法式餐厅用了餐,然后连看了两场法国电影,再然后去一家名为“马洛克”的法式咖啡馆用了咖啡。天色已暗,他们去中山公园附近的一家法国人开的酒吧喝酒,听着浪漫的乐曲,看着五光十色的灯光,结识了很多法国友人。时至半夜,路易斯带着何雨芬来到了长宁区法华镇路边上的法式老别墅,困觉(不解的,请自行请教上海人该词的含义)。

在这里,何雨芬不仅向路易斯张开了双臂,还向路易斯张开了双腿,畅快迎接着路易斯的攻击。此刻,她完全忘记了父亲的告诫。要矜持,要矜持。她赤身裸体,没了一丝矜持。路易斯胯下的巨物,让她惊讶,又让她欣喜,这是很多书中描绘过的法式巨物。她还是第一次。下体的鲜血染红了透明的橡胶套,染红了雪白的床单,也让路易斯自知捡到了宝贝,眼中放出了仿佛亲吻了苏菲·玛索般的湛蓝色光辉。何雨芬虽然忍受着剧烈的痛苦,却以为自己很享受,享受着法国男人的浓情征服。

何雨芬看着面如土色的刘天放,感到自责,也感到欣慰。她觉得眼前的这个男人,面对失恋的打击,犹如一只懦弱的小虫子,随着飘落下的枯叶,迷失了方向,远不像法国男人那样幽默地泰然自若。而且,他胯下的尺寸看都不用看,一定远不及法国男人的巨物。他这样的男人被抛弃了,真是活该!一种释然的轻松跃上何雨芬的心头。她仿佛置身于暴雨洗涤过的清新空气中,畅快地呼吸着,看着万里澄清,迎面还有淡淡清风拂过。

她冷淡地对刘天放说,请他忘记自己,忘了那次相遇,那本就是一次错误。记住,下次再找女朋友,要找圆脸的,而不是窄脸的,因为圆脸的富有乡土气息,但传统又踏实。他长着庄稼汉子般粗犷的脸,就应该找个圆脸的媳妇儿,安安稳稳地过一辈子。这算是善意的免费告诫。

别了。再见,将是陌路人。

她扭过头,冷冰冰地离开了。

他想拉住她的手,却怎么也拉不住。

刘天放和何雨芬的短暂爱情就这样宣告结束,曾经历历可数的美好都化作了虚无。

刘天放恍惚地走回宿舍,爬上床,没吃没喝,睡了一宿。

第二天,醒来。他的脸已经从二十出头的青春活力迅速衰老到了四十岁的沧桑与稳重,他长出了圆滚滚的肚子,胡子拉碴,本来就偏长的头发又一下子多出了一尺余。

他对着镜子,看着面色惨白的自己,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来到一家小理发店,刮去了胡须,剪去长发,变成了和作家王朔相仿的短发中年男人。在回宿舍的路上,很多人都没认出他。

他依然不吃不喝,依然没去听课。他坐在宿舍的写字台前,发呆。看着眼前的白色墙壁,一晃就是几小时。然后他感到了一丝倦意,打开一个舍友的抽屉,放进去一百元钱,拿出两包香烟,点燃,默默着抽着。精神振作了一点后,他就打开电脑,删光了所有何雨芬的相片还有盗版的日产影片(里面有香香甜甜赤裸的日本女人的那种)。让人以为,他打算从此做一个清心寡欲的和尚,每天打坐,念经,享用着信徒们的香火钱。盯着电脑空白的硬盘界面看了十分钟,他叹了一口气,接着,打开一个视频网站,看着淘宝创始人马云慷慨激昂的演讲视频,继续木然地抽烟。他脑海中想着什么,无人知晓。只见,他身边缭绕着团团青烟,仿佛云雾里的神仙,又仿佛一个正在偷懒的锅炉工。

一年多的美好就此作古,里面杳无幸福的踪迹,也无谜底。

那是一次错误的相遇。那个炎热的上午,那场考试。

一切皆由缘而起,由缘而灭,定数使然。恒河上游,吃着咖喱饭的先知们曾如是说。

何雨芬已离他远去。

而他,还有即将开业的法式餐厅不知如何处理。

傍晚,夕阳西下,烧红的云朵飘荡在空中。刘天放叼着烟,来到了熟悉的小河塘边。

那里的风景,他已无暇欣赏。池塘里的臭气,他也不去留意。他扯断一根新鲜的柳枝,剥去皮,拨动着地上的蚯蚓,看着它们蜷曲的样子。然后又抬起头看着来来往往甜蜜的情侣,不知是几许怅然,几许嫉妒。那些情侣也会偷看他几眼,窃笑他几句。刘天放的糗事,已经被同班同学们传播开来,如洪水般遍布着整个校园。他们私下称这位学生会主席为“绿巨人”,还说他的活儿只有蚯蚓那么大,弯弯曲曲,没有力气,难怪何雨芬要去找法国男人解渴。当然,也有几个好友为他据理力争,说自己洗澡时见过刘天放的活儿,绝对在中国平均标准之上,而且形状也比较好,肯定很实用。可是很少人愿意相信,还嘲笑那几个好友是不是有同性恋倾向,没事观察别的男人的活儿。

刘天放丢掉香烟,故意不走在青石板上,踏着池塘边的淤泥小步前行。他想,他要是不小心就这么滑入池塘,该多好!就这么被绿色的臭水给淹死,隐藏在巨大的荷叶之下,不用再看着这群甜蜜的情侣从身旁穿过,也不必再听着他们小声的奚落。可老天不知是在保佑他,还是在捉弄他,就是让他平平安安地走出了池塘区域。

他失落之极,看着脚底厚厚的淤泥,散发着恶心的臭味。忽然又一阵子窃喜,他要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抹上这些臭淤泥,恶心死那些手牵手来吃饭的情侣。

抱着这样愉悦的心情,刘天放向学校食堂大步走去,还尽力保持着脚底的淤泥。

可是走到半路,他就分了神。他遇见了圆脸的她,他日后可靠又聒噪的老婆。

她叫刘韵诗,读数学系,和刘天放是初中同学,也是街坊,两家相距不足三百米,同属于山阳县的汀莎大道。按族谱来说,刘韵诗是刘天放的孙子辈,不过系远亲,要续到二百年前洪泽县的皮村,才能渺茫看到他们共同血脉的来源。

刘韵诗刚好也在不久前失恋,也沉浸在漫无边际的忧伤中,不可自拔。此刻,正漫无目的地在校园里闲逛,偶尔抬头看看天上即将影遁的残阳和晚霞,偶尔看看身边川流的行人。如果有情侣甜蜜地从她身边走过,她就祝愿人家日后曲终人散。即使最终不散,也希望,这些人婚后,男的受尽丈母娘的辱骂,女的受尽婆婆的折磨。就算去武当山给老神仙磕一万个响头,上一万柱高香,也无法解脱。喜欢看通俗小说的她,想象力非常丰富。

她的前男友帅气而幽默,多才多艺,会吹排箫,会拉小提琴,也和她一样喜欢研究通俗小说。他曾深爱着刘韵诗,至今也是,但不得不选择分离。

他叫林飞梅,是刘韵诗的高中同学,有两年同班朝夕相处的经历。他们的爱情来之不易。因为他们高一的班主任是刘韵诗的妈妈,高二班主任是刘韵诗的大舅。这两个严肃的老师,为了让刘韵诗能考上理想大学的数学系,而煞费苦心,严密监视着刘韵诗在校的一切,杜绝她和男生的任何来往,互相借支笔也不行,但吵架除外。

刘韵诗和林飞梅虽然在相识的第一天,在去学校报到的路上,在淡淡一笑间,就建立了对彼此的好感。但为了发展和维系这份感情,却令这对青涩的情侣绞尽了脑汁,倾尽了脚力。

平时在教室里,他们会刻意表现出互不相识的冷漠,连悄悄地偷瞄一下都不敢,生怕被班主任察觉,或被看出端倪的同学所举报。

他们多选择在下午的长课间,到学校的综合楼的天台上相会,看着一台徒有其表的硕大天文望远镜,在那里互诉衷肠。这很像港产枪战电影的桥段,不过不同于警官和卧底交换情报时的紧张严肃,这里只有青春情侣的青涩故事。当然,是在喘匀了气之后。对于很少锻炼又极度紧张的人来说,一口气爬上八楼的顶峰,可不轻松,可得喘一会儿呢。

综合楼是学校造价最高、层数最多的大楼,也是最无实际意义的大楼。一层、二层是很少开门的实验室,三层是校领导办公室,四层往上到八层基本是常年无人造访的空房子。当初,这座大楼的建立就是为了满足某任贪婪校长的野心(比方说,申请了电梯经费,却没有安装),并在日后,作为将她绳之以法的证据,把她送进了法庭,低头面对着公诉人的铿锵陈词。

这段历史,刘韵诗经常听在学校当教务主任的大伯讲起。但刘韵诗无意关注那个贪婪女人的往昔,倒是非常感激她的赐予。有了这片宽敞的天台,刘韵诗才得以陪着情郎在锻炼身体之余,逃离了亲人的监视,在心灵上觅得一丝喘息。

他们一般会相隔十分钟,分别爬上综合楼的天台。按照约定,林飞梅会先踏上综合楼的台阶,刘韵诗假装在综合楼附近的花坛旁闲逛,如若十分钟内,没见到林飞梅出来,就说明前方情况良好,便小心翼翼地走向综合楼。但如此相会的频率也不高。一来说,他们缺乏长久锻炼身体的毅力,一边调节呼吸,一边谈情说爱,多少有些怪异。二来说,小心使得万年船,他们生怕过高的频率会引起刘韵诗家人的关注,那可是一群心思缜密的数学老师,稍有不慎,就会万劫不复。三来呢,他们担心会无意中撞破在天台上打野炮的男女,免得破坏别人的热烈气氛。但其实这片空旷又隐秘的天台,还从未迎来过一对试图交欢的男女,除了懒散的后勤管理员,就只有刘韵诗和林飞梅而已。他俩在此也一直很守规矩,虽然交谈甚欢,却维持着心中圣洁的底线,连手都很少触碰在一起。他们喜欢看着蓝天白云,交换着对小说寓意的见解,说着半真半假的情话,遥想着美妙的未来。

这所规模宏大的高中,还有很多隐秘的好去处,而且多数不必耗费太多脚力,更无需绞尽脑汁的顾虑,颇受秘密交往的年轻情侣们欢迎。只是刘韵诗与林飞梅却无福消受,比起常人,他俩要面临更严峻的挑战。

况且,在他们眼中,那些地方太过平庸,有太多青春小说描绘过那种幽静的红与绿,狭长的走廊,深深的藤蔓,柳絮飘飞,鲜花相映,配着长满水草的小河塘,有太多情侣相会在那里,走过那里的青石板,坐过那里的长凳,在那里接吻,在那里摸索,以为那里有最秀美的诗章,就在那里脱去了裤子。

相比而言,他们更喜欢看着那座空架子的天文望远镜,银白色的涂装,厚重敦实的基座,近五米的直径,倾斜着四十五度角,装模作样地搜索着太空,犹如二战时德国人使用的克虏伯大炮,蓄势待发,威风凛凛,雄踞在高楼上。他们还从没看过一篇青春小说,有一对情侣在这样的场景中畅叙深情。他们是最特殊的一对,眼前不仅有蓝天白云,还有隐藏在错乱与荒诞背后的灿烂星河。

在这段辛苦维系的恋情中,从未有过一封值得回味的情书。因为他们从不写情书。为了防止败露,他们绝不能落下只言片语的证据。不过,他们也自有应对的办法。在天台上,他们经常会翻阅同一本小说。读到兴起之处,林飞梅就会用红水笔划出,他想对刘韵诗说的话;反之,刘韵诗则会用蓝水笔划出,自己想对林飞梅说的话。然后,彼此细细咀嚼,相视一笑,莫逆于心。相比于别人翻看情书时的美好,他们只能这样不着痕迹地流露着,羞于说出口的甜言蜜语。或许,更美好。

林飞梅本来把读小说,只作为生活的余兴。他本来想报考一所师范大学的数学系,毕业后在中学课堂上,一边兴致勃勃地演说,一边忍受着粉笔灰的折磨。而刘韵诗则正相反。她骨子里厌恶数学,经常故意不做卷尾的高分题,假装自己毫无数学天赋。她想逃避家里人的严苛管束。她有个梦想,高中读到一半就逃离学校,然后陪着恋人浪迹天涯,依靠写小说过活,不必在未来受着粉笔灰的折磨。但她明白,这个梦想遥不可及,因为她根本无力和教条顽固的家人抗争。如果不顺从,她将整天面对冷漠又严厉的训斥,同样的话会不断从多名数学老师口中机械性地重复,她会活活被折磨死。况且,真的要浪迹天涯,她也可能被活活饿死。所以,她和林飞梅商定了一个更为可行的方案。林飞梅婉转地替她实现梦想,转投文科,高考时报考编导专业,以后当个可以吟风弄月的好编剧,闲暇时可以写出只属于他们俩的故事,用幻想编织出载着她遨游的双翅。而刘韵诗则继续老实地学着理科,到高考时,老实地报考数学专业,待大学毕业后,继续老实地当个数学老师,直到羽翼丰满,再在情郎的帮助下,远远逃离。从此,忘了脑海中的所有复杂的数学公式,能简单运算加减乘除就行,能买菜不被欺骗就行。

商定完毕后,依计行事。林飞梅很快从理科班转入了文科班,找了个二把刀的辅导老师学了一些编导课程。经过一些不必言述的努力,他考入了南京艺术学院的编导班,并在那里远远思念着心上人。

可惜,这个计划在设立之初,就陷入了死胡同。刘韵诗和林飞梅不得不长久忍受着异地恋的煎熬。

步入大学后,这对情侣多数只能依靠网络与电话互诉着衷肠。两所大学虽然相距并不太遥远,但也无力赐给他们经常见面的机缘。

在不多的相见中,林飞梅会向刘韵诗展示着自己新学会的吹排箫和拉小提琴技巧,也依然会和她探讨着小说中的精妙寓意,还偶尔深情款款地看着她,给她背诵叶芝的爱情诗,带她穿梭过一百多年的历史迷雾,畅想着一起白头到老的光景。到了寒暑假,林飞梅会倾力补偿着自己心爱的恋人,花尽量多的时间去陪伴刘韵诗。但由于内心坚守的那一份圣洁,林飞梅最多只愿意牵住她的手,无论自己当时多么欲火中烧,也不会在冲动的驱使下,去拥抱或是亲吻着刘韵诗,更不会试图侵入她柔软的身体,想都不愿想。此时,他们的爱情依然维持着高中时代的清澈,只有笑与相视,有时放肆高谈,有时无语。而其实,刘韵诗是多么希望林飞梅能主动一点,哪怕是在恍惚间能给自己一个激烈的拥抱也好,让她能真切感受到来自恋人的热量,给她一个可以依偎的臂膀。让她像冰一般融化,让她像只快乐的小鸟。林飞梅,大傻瓜,你看的那么多爱情小说的桥段,都忘哪去了!

每次与林飞梅相见,看着他过分沉着的举止,刘韵诗都恨不得上前给他一嘴巴。她曾几次暗示过林飞梅可以更放肆一点,她也是个正常女人,也有正常的欲望,而且还是射手座,按书中所说,可能比一般女人更期待释放。但林飞梅总有自己的说辞。他过分挚爱着刘韵诗,所以才不愿意伤害她,只有到婚后,那个圣洁的仪式过后,岳父大人将刘韵诗正式托付给自己,他才愿意对刘韵诗开始过分亲昵的举止。真是个体贴人的好女婿!

如上所述,那么林飞梅应该是个表里如一的正人君子。其实不然,他也有放纵的一面。他看的小说和电影中从不缺乏热烈的情爱场面,他尤其喜欢王小波书中的露骨描写,并深受感染,总是期待自己能像书中的舅舅们那样,随意叼着廉价的香烟就能迎来许多放荡女子的注目,随后,探索着她们身体的奥秘。他在高考结束后,还模仿着某部小说中的男主角,精心修剪出了迷人的小胡子,期待着日后也能在夜店中优雅地卖弄一番。当然,他此举还巧妙迷惑住了刘韵诗,以为林飞梅精致的小胡子都是为了取悦自己。

如预料的一样,林飞梅大获成功,在进入大学的第三天,就顺利失去了男贞,住宿费还是女方付的。那个丰腴妖娆的姐姐自称是南艺研究生学院的学姐,其实不然,她是个专门在大学附近的酒吧里捕猎的售楼部女经理,眼光毒辣,言谈轻浮又适可而止,尤其喜欢留着漂亮小胡子的文艺男青年。因为她从小就迷恋着克拉克·盖博的从容英姿,经常一边看着《乱世佳人》的剪辑,一边爱抚着自己。

此后,林飞梅便艳遇不断。妆容妖艳、衣着暴露的露水情人们交织着压在他的身上,折磨得他神魂颠倒,体力不支,一度得依靠六味地黄丸滋养着男性的魅力。为了勾引更加清新的女孩子,他还特地学了吹奏排箫和拉小提琴的课程,并很快熟练掌握了几个曲子的技巧,成功让几个面貌清秀的女孩子为他张开了双腿。

但面对自己所建立的众多丰碑,他也绝不夸耀,并依然坚信,内心深处只爱着远方的刘韵诗,万年不悔。这些露水情缘,他以为,只不过是婚前的磨练,使自己能在婚后掌握更多的实战技巧,好满足刘韵诗高涨地欲求。顺便一提,他的露水情人中有一半是射手座。在和这些女人的交战中,他丰富着自己与射手座相处的经验,逐步提高着技巧,敏锐观察着对方的每一次娇喘和每一次抓挠,并依靠曾经的数学天才,在脑海中绘出了一个巨幅表格,忖度着刘韵诗可能是哪一类型。

此外,他还另有一种自我安慰的技巧。他上初中时,有一次数学竞赛,在二楼的过道上,曾听过一个陌生男孩的高谈阔论。仁着必博爱,博爱者必多情,多情者必好色。这句怪异的论调悠悠然印入了他的心底,却从未被拭去。这显然就为多年后的林飞梅所准备的,此言有理!说话的男孩叫做程后,那时是个喜欢哗众取宠的孩子,经常故作惊人之语。程后其人,自有值得大书特书的一面,他是个博爱者,也是个好色者,长年同时暗恋着几个女性,但没成功过一次,直至二十六岁时,还没摸过几次女人的手,空有高妙的理论,令人唏嘘。

就这样,林飞梅一边在南京过着放纵的生活,一边隔空向刘韵诗展露着自己的才情与坚贞,本不该有何差错。若不是那次该死的意外,经年之后,他肯定会挽着刘韵诗娇嫩的手臂,缓缓步入婚姻殿堂,聆听岳父大人的嘱托,成为了一个值得称道的好丈夫,在床上用丰富的技巧答复着爱人的追问。

可惜,一个意外的晚上,让他瞬间失去了和刘韵诗的一切。未来和从前。

那个晚上,在昏暗的酒吧里,他无意中多喝了几杯,渐渐地神智不清,昏睡了过去。等他清醒,便发现自己正趴在冰冷的桥面上,一个健壮的汉子正骑在自己屁股上。同时,他在惊恐之余,体验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畅快,一股激荡的暖流正汹涌地注入他的身体。他也瞬间明白了,原来自己生来与女人无缘,无论是刘韵诗,还是那些妖艳的女子,统统都已是昨日的云烟。他的人生真谛就是酒后被另一个男子后入,然后享受着如飘入云端般的快乐。这一天真是来得太晚了。他深感惋惜。之前,走了太多弯路。

第二天,林飞梅便向刘韵诗坦白了一切,语言诚恳而冰冷,自然也少不了几句安慰,少不了让她忘了自己。从此便消失在了刘韵诗的人生中,如永远沉入海底的泥沙,不再泛起。

此后,林飞梅会成为一个不错的编剧,参与过几部大型电视剧的拍摄,被几个帅气的男演员睡过,也被几个有力的男导演睡过,当然,都是在酒后,滋味各有不同,但也很难言述。躺在宾馆的床头,或是剧组外景的帐篷里,他偶尔会忆起程后的那句妙语,玩味几许,不知道自己现在这个样,算不算好色的博爱者。他还在闲暇的时光,接受过几次李银河女士的采访,陪同她一起高呼男同志的权益。他深感欣慰,毕竟他一直自诩是王小波的小说迷,而李银河女士恰是王小波的遗孀,是遗志的传承者。他有时候还会特地询问他的男同伴,是否同样是王小波的小说迷。如果是,他就觉得非常满足,能在完事后,迸发出激荡的才思。

看着已经没了声音的电话,刘韵诗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但她冷静地知道,她曾热烈期许的改变将不会到来,她的未来就在父母所呆的那栋教学楼里,在那里陪着几位至亲,研讨着数学课题,或许,她还会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给一个不解风情的数学老师,两人一辈子并肩忍受着粉笔灰的折磨,还得生出一个从小就立志当数学老师的儿子。不会是女儿,她非常确信。因为她的脸就算在她的家族中,也算是最圆。很多人一见到她就说,她将来一定生儿子,而且会是个可靠的贤妻。

她在宿舍的简易书架上,还珍藏着的那些被划了红笔印的小说,她常常翻看,回忆着曾经站在天台上的甜蜜。可如今,一瞬间,它们都失去了意义。是否该丢掉,她还拿不定主意。

刘天放加快了脚步,并试图用力除去脚底的臭淤泥。短短几秒间,他就畅想着,如何从刘韵诗身边擦肩而过,又如何假装成不期而遇。失恋的怆凉与懊恼很快被抛诸脑后。

“天呀,这不是刘韵诗么!好久没联系了,原来你也在这所学校。”刘天放假装发现新大陆一般,对着迎面而来的刘韵诗说。

其实他早就知道刘韵诗也在这所学校读书,还无意中远远见过她几次。只是那时候刘天放还沉溺于和何雨芬的甜蜜中,无暇留意其它的花花草草。况且,初中同班时,刘天放就对刘韵诗缺乏好感。那时的刘韵诗已经发育得亭亭玉立,犹如雨后莲花般的娇艳,却是个聒噪雀跃的女孩子,总仗着自己是教职工子女的天然优势,喜欢有恃无恐地挑战着班长的权威。而那个不幸的班长,恰恰就是刘天放。

刘天放从幼儿园开始就一直光荣地担当各色的班长,却只有那一届干得够窝囊。他还曾一度试图挽回颜面。大一的暑假期间,刘天放以班长的名义联系那届初中同学,组织聚会,畅叙下往昔,同时借机向同学们炫耀下自己手机相册里的漂亮女友。结果,能联系到的男生多数到场,女同学却一个没来。因为在女同学的眼中,这个所谓的班长早已丢尽了面子,谁也没兴趣听着那一厢情愿地号令。而这都是刘韵诗当年起的好头。最终,那场聚会草草收场。只有男生参与的同学聚会,虽然热闹,却也单调,而且多数人都指望老班长能全程埋单。

刘韵诗瞪大眼睛,茫然地看着刘天放。

“请问这位大叔,我们认识么?”刘韵诗是真的不知道刘天放也在这所学校。之前,她的精力不在课堂上、小吃摊上,就在林飞梅和小说书上,就连鼎鼎大名的学生会主席,她也是充耳不闻,有种古代隐士藏于深山的洒脱。

“哦,你是快递大叔。圆通的,还是韵达的?打个电话不就行了么,还亲自来找我。谢谢您呐!过去都没特别注意,今天一看,您还有点像个名人。哦,大明星张国立。不不不,你比他胖点,更像是大作家王朔。对对,您真的很像他。您是他失散多年的弟弟吧。哇哈哈哈。”还不等刘天放开口。刘韵诗就仿佛已经恍然大悟,自说自话个不停,比当年还要聒噪。

刘天放尴尬地站在那里,没想到这一年多来,刘韵诗不仅没关注过自己,甚至还全然忘了自己,竟说自己是快递大叔,王朔失散多年的弟弟。不,不会的。刘天放转念一想,自己毕竟是学生会主席(哈哈,大名鼎鼎的绿巨人主席),不可能有人不认识他,一定是刘韵诗还不忘当年的仇恨,在故意刺激自己。这姑娘性子还是这么野。刘天放不禁生出了一股征服的欲望。

“别开玩笑了。我是刘天放啊,我们是初中同班同学啊。我们过去关系一直挺好的啊。”最后一句完全是胡扯。

“哎呀,原来你是刘天放啊。原来你也在这里读大学啊。你没过去帅了啊。”最后一句并非夸刘天放曾经帅过,只是为了说明眼前的刘天放像个中年男人,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刘天放不明所以地陷入了虚假的夸奖中,不免飘飘然起来。我这个班长,在她心目中还是很有分量的啊!

还不等刘天放搭话,刘韵诗就一下子扑入他的怀中,泪眼婆娑,抽泣着说不出一句话来。她已经压抑了太久,心中奔涌的洪水,瞬间决堤。她此刻太需要过往的力量,需要偎依在一个相识已久的男人怀中,感受着他的体温,沿着时间隧道,遥想着故乡的美好,尽情地哭泣。

刘天放面对如此反差,说不出一句话来,但他明白,他应该紧紧搂住刘韵诗,感受着刘韵诗腰际的柔软,点点滋润着内心焦渴的欲望。用鼻尖婆娑着刘韵诗的长发,闻不到一丝女人的香气,刘天放微微有些失落。其实他不知道,相比于何雨芬对加香洗发水、沐浴乳的执着,刘韵诗从不喜欢那种藻饰的化学香气,她偏爱于无味的女性用品,让自己显得清清爽爽。

此刻,刚吃完晚饭的何雨芬正陪着几个闺蜜从附近走过。见到此景,何雨芬心头一阵阵泄气,却又不方便表露,只能故作无视。同时,她的闺蜜们已经交换着表情,在心底里窃窃私语。何雨芬已然察觉,只得拖着她们迅速撤离。何雨芬本来想,不过了几日,刘天放就会像只被遗弃的小狗一样,还会重头来追求自己,哭泣着说尽甜言蜜语,然后自己再说点不冷不热的话,拒绝着刘天放,等待刘天放下次哭泣着来倾诉。如此反复几次,享受完女皇般折磨人的乐趣,再冷冷地与刘天放诀别。当然,如果自己心情好,可能还会赏赐给刘天放一次同自己云雨的机会。想想自己还真是仁慈!结果呢,才几天,刘天放就另觅了新欢,还当着自己的面卿卿我我。况且,这个女孩的美貌并不逊于自己,甚至更加白皙,胸部倒是略小,但臀部更挺拔。哎!不过还好,这个女孩长着土气的圆脸,比自己见过的任何一张脸都要圆,堪比天上的满月,和庄稼汉一般土气的刘天放还真是搭配啊!对于自己的忠告,刘天放还真是用心啊!心头不免又生出小小的窃喜。何雨芬嘴角露出了笑容。

当晚,何雨芬去星巴克慢悠悠地品了两杯法式咖啡,又去超市偷偷捏碎了五包方便面,才回到了寝室。不知是快乐,还是恼怒。

在忘情痛哭后,刚才决堤的悲伤也渐渐地干涸。刘韵诗拭去眼角的泪水,理理头发,察觉了刘天放刚才没少占自己便宜,然后用洞悉一切的眼神冷冷地看着刘天放,又莞尔一笑。惊得刚回过神的刘天放,汗毛直竖,不禁打了一个冷颤。

接着,刘韵诗虚伪地向刘天放道歉,说自己刚才太忘乎所以,不过也是因为刘天放太过像自己的前男友。刘天放连连应和,又惊又喜。原来自己长得像刘韵诗的前男友。刘天放便开始不住地浮想联翩,不知前男友有没有自己这样机智,有没有自己这般稳重。自己一定要比前男友要强些。没错的,一定是这样。刘天放还是一如既往地自信。他完全没把刘韵诗那句话当做半玩笑式的暗示。而且他本该记得,刘韵诗素来是个只图一时口快的女子,她的话多数别当真,随便听听就好。

作为道歉,刘韵诗带刘天放来到学校南大门附近的小吃摊,点了两份满是辣油和添加剂的奢侈麻辣烫。刘天放一口也吃不下去,只能假装胃疼。而刘韵诗则甘之如饴,还顺带点了七大罐青岛生啤。惊得刘天放以为自己恋上了一个女酒鬼,不由对这场爱情的未来生出了畏惧。刘韵诗看出了他的疑惑,抿着嘴不语,故作深沉的样子。然后打开所有罐子,往地上倒光了所有生啤,说这都是为了祭奠自己已经死去的前男友。这番话,让刘天放立刻宽了心,开心地大口吞咽着麻辣烫,一样甘之如饴。

在那个晚上,他俩互相吐露了很多,并很快确立了关系。身处异乡,他们都太需要往昔牢固的束缚力,哪怕曾经是关系不佳的死对头。他们都已身心俱疲,不再期待另一场冒险的爱情旅途,他们只寻求简简单单的安稳。他们祈盼着结伴回到那个熟悉的县城,在汀莎大道的房子里,共同安稳度过幸福的一生。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就这样,两个本已失落的人,又恢复了往日的生机。忍受着何雨芬制造的各种流言蜚语,甜蜜了几天后,刘天放和刘韵诗两人便迫不及待地献出了彼此的第一次。

旅馆是两人精心挑选出的,叫“孔孟客栈”。这家孔孟客栈坐落于学校东大门右侧900米处,生意稀薄,但却名声赫赫,全因为那个不凡的老板。老板六十有余,留着花白的山羊胡子,是个与时俱进的儒学信仰者,此外,眼神中还总显露着洞悉万物的锐利,能一眼看穿那些男女的虚情假意。老板开这家旅店,只是兴趣使然罢了,从不图钱,他有的是钱,他依靠老房子拆迁发了大财,而且每年还能得到在美国当牙医的儿女们不菲的资助——看过好莱坞电影的都知道,在美国干牙医是多么富裕。台词中,不是经常有这句么,这东西贵得,只有牙医才用得起。

孔孟客栈,有许多铁律。面对着老板锐利地审视,只有真正情比金坚的情侣,才有勇气入住这家旅馆,云雨。想靠着甜言蜜语随便玩玩的,门儿也没有。与其说,来这里的情侣是为了发泄浴火,不如说,是为了让这位高深的老板做个情感鉴定。

刘天放和刘韵诗刚跨入孔孟客栈的大厅,就见证了老板的神奇。老板开门见山说,他俩有血缘关系,不过也无妨,透过两百多年岁月的稀释,已经淡如清水了。简直和族谱一样准。

老板没和他俩多寒暄,收了押金,就让他们去三楼最尊贵的“周公间”,欢愉。然后捋着胡子,欣慰地点点头,挥手与他们暂别。

这场战斗远没有刘天放所想的那般惬意。刘韵诗脱光了身子,还停不住自己的话匣子,兴奋地东拉西扯,全然没有女人娇羞的样子,从山阳县一直扯到了北京城,一会儿说结婚穿白婚纱好,一会儿说结婚穿红旗袍好。不仅显得不专注,也很难看出她是痛苦还是享受。刘天放就这样在噪音的干扰下,初尝了禁果。他甚至都有点想念何雨芬了,毕竟,哪怕同何雨芬接吻都能享受到一种宁静的妩媚。不过转念间,他又压住了这种妄想,这里是孔孟客栈,他要守规矩。

此后,他俩便成了孔孟客栈的常客,办了一张VIP金卡,常来看仙风道骨的老板。刘韵诗还真如自己曾猜想的那般欲望高涨,每隔两天,她就拉着刘天放在南口吃完两碗大分量的麻辣烫,补充完能量,便急不可耐地往东门跑去。虽然她那双总是正气凛然的大眼睛,充满孩子气的蹦蹦跳跳,和满嘴不靠谱的疯话,总让人难以往这方面想。至于刘天放,他学会了忍耐恋人发出的噪音,甚至还渐渐有些享受。一旦听不到刘韵诗在床上一本正经地胡扯,他就自觉陷入了孤独的彷徨,仿佛是个被抛弃的婴儿,又仿佛是颗被沉入湖底的小石子。

显然,刘天放和刘韵诗的故事很快传遍了全校。他们高频率地前往孔孟客栈,更加速了故事的传播。何雨芬也乘机散布了许多有关他们的谣言,自然包含着许多恶意的诋毁。老实说,她有些吃醋了。但她并不愿意承认,她坚信,刘天放只是被自己抛弃的旧鞋子。不过没多久,她就无暇关注刘天放的生活了。因为她后院起火了。某天,她忽然和她心爱的路易斯断了联系。路易斯消失了。何雨芬尝试过很多方式去联系上路易斯,都归于无果。经过别人暗示,她渐渐明白了,路易斯恐怕只是个情感骗子,骗了自己的童贞,骗了自己的浪漫希冀。她怅然所失,伤感了几天,几度绝食,却均告失败。之后又强打起精神,重新投入对法国文化的探索之旅。

刘天放和刘韵诗,这对小情侣,除了一起吃麻辣烫,一起去孔孟客栈外,自然还有很多人生大计要商议。

迫在眉睫的事情是尽快处理掉手上的法式西餐厅。它不仅埋藏着刘天放许多伤感的往昔,还消耗了刘天放太多的金钱。刘天放必须尽快挽回年少冲动的损失。毫无疑问,他是个天才,几天时间就转手给了商学院的一个大一新生。算起来,还小赚了一笔。

那个新生叫小白,有着和刘天放当年相仿的经历。小白的女朋友也读这所大学,疯狂迷恋着印度文化。她尤其喜欢泰戈尔的《飞鸟集》和圣雄甘地的高尚情怀。她做梦都想哪天去印度看一看,挽着恋人的手,看着夕阳的余晖,在雄伟而温婉的泰姬陵中徜徉。为了送给女朋友一份惊喜,小白打算仿造泰姬陵的内饰打造出一个印度菜餐厅,作为礼物送给自己的女朋友。面对这样充满浪漫情怀的年轻人,刘天放如同看到了曾经的自己,当然乐意伸出援手,他特地为小白找了几个手巧的装修师傅,还有两个来自印度的厨师,一个负责做飞饼,一个负责做咖喱饭。对此,小白深表感激,把刘天放视作了自己的亲哥哥,把刘韵诗视作了亲嫂子。

一切皆由缘而起,由缘而灭,定数使然。恒河上游,吃着咖喱饭的先知们曾如是说。

原来先知们说的定数使然就是这样,一切相逢的缘分都归于这家咖喱饭餐厅,寂灭于滚滚油烟。回望着往昔的梦境,刘天放长舒一口气,释然地想着。

但愿小白的付出能值得。但愿小白和他的女友能天长地久。但愿小白的女友别因为印度奇缘而抛弃小白。刘天放一边亲吻着恋人的面颊,一边默默地祈祷。

另一项大计更为艰巨,事关这对恋人的未来。

刘韵诗在同林飞梅分别后,便笃定地知晓,自己的未来就在那座守旧的小县城里,寻觅着父母的足迹平平淡淡地走完一生,偶尔依靠读小说和吃路边摊打发着生活的余兴。所以,要陪伴她走完一生的丈夫,也必须把人生限定在这座小县城里,最好能是个数学老师。这不仅是她父母的夙愿,也是刘韵诗本人的热望,吃一堑,长一智,经历了和林飞梅分手的惨痛教训,她明白了和另一半朝夕相处的必要性,最好一刻不分离。每天准时陪着已经发福的刘天放一起上下班,这幅略显平庸的画卷,此刻,倒成了刘韵诗心目中最浪漫的场面。

和上一次一样,这任男朋友也在刘韵诗的敦促下,选择了转变专业。可这次要艰难得多,在大学转专业可不像高中那般儿戏,必须在众多冰冷的办公室间跑破头皮,再经历层层考试,通过了,还得被迫留级,从头开始。总之,颇为辛苦。但是,刘天放不在乎,刘韵诗也等得起。况且,刘天放早已失去了对法语的兴趣,每次去教室见到何雨芬冰冷又略带调笑的眼神,都如坐针毡。法语,法式情调,都已成了刘天放心中的原罪,他恨不得统统忘记。

重学数学的过程非常轻松。刘天放还是一如既往地天才,短短数日,便轻松打开了数学天堂的奥秘之门,显得游刃有余。不过,也可以换个角度说,他迅速坠入了数学的陷阱,并且越陷越深,不可自拔。他经常独坐在自习室中,没了时间观念,亢奋得忘却了吃饭,饥肠辘辘地苦思着数学的奥秘。那是个远离人际的天堂,又是个充斥着欲望的地狱。那是个用绝对真理构筑起的雄伟城池,公正威严又显露着令人心醉的幻灭。去过的人都曾俯首屈膝,欣然聆听着此间的神谕。此刻,刘天放便是如此。

自己的恋人被数学给夺走了,这真是荒诞。刘韵诗自然很不甘。不过转念一想,这总比被男人夺走要好很多。至少,这个面貌沧桑发了福的男朋友没啥花花肠子,还算可靠。她就这样安慰着自己。

刘韵诗自己也是主攻数学的(副业读小说和吃路边摊),她多少能理解刘天放现在的精神状态。虽然自己不够专注,很少被数学的神奇夺取了心魄,但毕竟也算是见多识广,常能在同学或亲人的眼神中看到同样的光芒,那是自以为瞬间看透了世间万物的光芒,坚定地睥睨着前方。刘韵诗知道,刘天放最近正在和上帝交谈,等交谈结束,方能去打搅。也就是说,她男人发狂了,但她明白,过段时间狂病就会好。

迫于无奈,刘韵诗只能暂时回到了单身女性的生活,上课,倚在床上翻看着小说,找几个闺蜜闲逛,吃路边摊。边吃边说别人的闲话,并从闺蜜那打听有关自己和刘天放交往的传闻,听后,不仅不生气,还哈哈大笑,仿佛那些卑鄙谣言中的主角不是自己。她还觉得人家编排得不够有趣,便按照新近看的小说桥段给自己又编了几则故事,还问闺蜜们编得如何,逼迫她们鼓掌,让她们散播出去。

但即使这样欢快地繁忙,也不能丝毫消磨刘韵诗内心焦渴的欲望。该死的刘天放,撩拨起老娘的欲望,却半路逃离,看老娘以后怎么收拾你!刘韵诗就这样暗暗咒骂着。但欲火总不能依靠几句简单的咒骂就发泄掉,她不得不另寻解决的密道。这当然难不住她,刘韵诗可不是一般人。她欲火难耐时,就去学校后山寂静的小竹林,在那里用疯狂英语创始人李阳的方法,高声朗读着英文诗句(最大声,最快速,最清晰)。不消半小时,她就越发的神清气爽,又回到了那个只用无味沐浴露洗澡的简单女子。然后,她就在内心暗暗诋毁起李阳的疯狂英语:这样学英语,能学出个什么鬼样子?显得非常忘恩负义。

就这样,日子未能平静地继续,刘天放突然消失了。他留下一封信,由朋友转交给了刘韵诗。信上说,他突然怀念起了学习高中数学时的美好,热血翻滚,不能自拔,所以与其在大学里悠闲度日,经常被迫看着前女友可憎的面目,不如回到云平高中,再度证明自己,来年在这所大学,再相见。然后是用彩笔画出的笑脸。画工拙劣,弯弯曲曲,弧度也不饱满,远没有刘韵诗的脸看着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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