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旅程

小火车飞驰,轨道架设在厚厚的盐层之上。说是飞驰,其实是指从两边大敞四开的车窗吹进来的风,而小火车本身的行驶速度无论如何也算不上快。但看着车厢内长发飞舞、丝巾飘扬、帽子纷落,很能给人营造一种风驰电掣的氛围。

阿美和董杰坐在车厢的最后一排,跟他们相对而坐的是杨姐和小曾佳。这次四个人结伴踏上旅途完全出于偶然:阿美和董杰是机缘巧合之下在安城碰面的,而在两人结伴从安城来到青省之前,他们与杨姐、小曾佳这对母女根本互不相识,是临时通过网络联系上的,然后一拍即合。如果要表达得诗意一些,那就可以说:这是命中注定的相遇,缘于冥冥之中的天意,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董杰是阿美大学时期的学长,比她高两届。两人在阿美进入学校的第一天就认识了,因为董杰当时是带阿美他们班级的助教。虽然带班工作只有不到一个月时间,但他们的缘分并没有随着董杰带班任务的完成而结束。此后两年,阿美一直保持着与董杰之间的联系,并且时不时还会约见一下,一起吃饭、聊天、散步……两年之后董杰大学毕业,回到故乡山城工作。

阿美之所以会去到安城,是因为正在和几个同学一起进行毕业旅行,安城是他们旅程的最后一站。分别之前,几个同学一起去吃了顿火锅作为散伙饭,然后就此各奔西东,四散天涯。与同学分别之后,阿美一直在考虑到底是直接回老家夏城工作,还是趁着工作开始之前顺便去一下自己大学期间就一直很想去的青省。就在她刚刚决定要从安城直接去青省的时候,接到了董杰的电话。

原来,董杰此时正在安城出差,他从网络上看到了阿美发出的和同学一起吃火锅的照片,通过阿美所配文案知道了他们刚好也在安城。在得知阿美准备前往青省之后,董杰提出与之同行,他的出差公务刚好即将结束,接下来几天正好要休年假。


阿美和董杰都属于性格比较沉稳的人,所以当几乎整个车厢里的人都在忙着拍照时,他们仍旧安坐于自己的座位上,只是随着小火车的不断前行而不时转变视线方向,以便欣赏到不同角度的风景。除了美景之外,吸引阿美视线的还有对面的杨姐和小曾佳,她们母女俩所呈现的状态仿佛调了个个儿:年届四十的妈妈一路欢呼雀跃,两边窗户来回转换着拍摄照片和视频,一刻也消停不下来;反观十六七岁的女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着,大有两耳不闻窗外事之状,只是在妈妈的强烈要求下才勉强跟她合照了几张。

经过近半小时的“飞速”驰骋之后,小火车到达终点站。下车之后,四个人选择沿着小火车原本的前进方向继续往前行走,距离可行路段的终点也只有最后不到一千米了。走到最后,是一座人工搭建的观景台,几条长度在三十米左右的木质走廊由中心圆台辐射向外,四散延伸至湖中。观景台上人满为患,阿美和董杰、小曾佳只走到中心圆台便停止脚步坐下来休息了,只有杨姐一个人仍然保持着和在小火车上同样的兴奋度,在几条木走廊上往来穿梭,不停地拍照留念。

等到杨姐终于拍了个心满意足之后,阿美他们三人已经坐得快要长草了。既然进来时已经坐了小火车,那么返程就应该徒步走回去,这样才能更好地游览景区,也不枉千里迢迢来这一趟。然而,可能是因为在小火车上吹风太久的缘故,在返程途中,四个人陆续都开始出现了类似高反的症状。


阿美和董杰约好直接在机场会面,时隔两年再次见到董杰,阿美远没有自己事先预想的那么激动。董杰和两年前相比,身材略微胖了一点,头发稍稍短了一些,衣着风格也变得比以前成熟了不少。大概这就是社会历练对一个人最明显的改变。

彼此寒暄一番之后,聊完各自的近况,两人可说的话便都不多了。想想最近这半年来,自己一直忙于毕业和工作方面的事情,与董杰的联系次数屈指可数;而在董杰一方面,他其实从毕业后不久开始就越来越少主动联系阿美了,大概是被工作占去了大部分精力。

好在飞机没有晚点,因此候机时间并不算长,否则阿美一定会觉得无比尴尬。登机之后,阿美很快就倚靠机窗睡着了,直到飞机在宁城机场落地滑行时才苏醒过来。看看邻座的董杰,似乎也是刚睡醒不久的样子,不知是否也和自己一样睡了一路。阿美在心里念叨了一句:但愿如此。


由于集体高反或者类高反,四个人一致同意改变行程:推迟前往下一站的时间,晚上就住在盐湖所在的小镇上。一到镇上,杨姐就马不停蹄地冲进了药店里,二话不说抄起氧气瓶就大口吸了起来,惊得药店工作人员没有一个人敢于上前阻止她,并且全都站到了离她尽可能远的地方,生怕会因为她突然有个好歹而说不清楚。

直到后面进来的阿美他们买好感冒药和葡萄糖之后,杨姐才终于结束了自己的吸氧过程,感觉她至少把一瓶氧气吸完了大半。为了保险起见,杨姐在已经走出药店的情况下又回头多拿了两瓶氧气,这次因为已经吸足氧恢复了元气,药店工作人员没再对她客气,近距离赠送了她无数白眼。

因为是旅游旺季,加上临时决定留宿在小镇上,四个人几乎跑遍了镇上所有酒店、宾馆、客栈,才终于找到两间空房,是最后两个标准间。房间大小和设施好坏倒无所谓,关键问题是如此一来阿美就不得不与董杰共处一室。阿美本想到杨姐她们房间打个地铺,但转念又觉得这样会让董杰的处境比较为难,于是果断打消了念头。


宁城机场距离市区不远,因此落地后不到一小时,阿美和董杰就已经到达提前预定好的酒店了。宁城地处高原,气温较之安城要低不少,而临时决定要来青省的阿美和董杰都没有带厚衣服,因此他们虽然已经饿得肚子咕噜乱叫,但还是忍着饥饿先去解决了温暖问题,毕竟温饱一词是温字在前。

酒足饭饱回到酒店后,阿美和董杰没有多聊,道过晚安之后便各自回房间休息了。其实阿美内心里是很想和董杰畅谈一番的,毕竟已两年未见,就算只是追忆往昔,也可以聊很久。无奈第二天一早他们就要起床出发,于是阿美只能强压心底的谈兴。在两人吃晚饭的过程中,阿美通过网络联系到了一对和他们旅行计划差不多的母女,简单沟通之后,他们决定结伴同行。

天刚蒙蒙亮,阿美和董杰就到了母女俩住的酒店与她们会合,四个人按照既定计划出发。妈妈姓杨,阿美和董杰称呼她杨姐,女儿叫曾佳,称呼阿美和董杰为姐姐和哥哥,完全错乱的辈份。第一站是西海,虽然名字叫海,但无疑是一个湖。这个湖最吸引阿美的地方就在于它的名字,感觉像是神话传说中的存在,不知道湖里会不会有龙王。


勉强吃过了晚饭,阿美吃完感冒药后就躺下了。可是因为头昏脑涨,迟迟无法入睡。董杰就躺在距离自己不到一米之外的另一张床上,阿美知道他也没有睡着,因为一直都能听到他用手机刷短视频的声音。音量虽然不大,但却仿佛专门往人耳朵里钻,阿美知道这主要还是自己的原因。

也不知道是在具体几点睡着的,但半夜醒来时,阿美专门看了看时间,才刚过凌晨两点。此时头疼已经不再像白天时那么严重了,阿美觉得董杰应该也和自己一样,因为他显然正睡得香甜,呼噜打得震天响。阿美从小就受不了打呼噜的声音,只要房间里有人打呼噜,她就无论如何也没办法睡觉了。

阿美躺在床上想起了自己第一次见到董杰时的情形,那种当时不知该如何形容的感觉,很久以后才意识到应该叫做怦然心动。可惜大学期间的董杰一直都有女朋友,因此阿美只能将那种感觉深藏心底。好不容易等到董杰和女朋友分了手,阿美正欲将自己内心的秘密一吐为快,却了解到了董杰和女朋友分手的最主要原因,原来是即将毕业的他们不想进行异地恋,于是阿美刚刚沸腾起来的热情瞬间结了冰。

此刻伴着董杰有节奏的呼噜声音,阿美很想再重新体会一下那种怦然心动,但酝酿半天之后不得不放弃了,因为就算呼噜打得再有节奏,也是破坏美感的。阿美当然不能去把董杰叫醒,虽然理由很充分,但是也很容易让人误解。于是她索性将回忆进行到底,把认识董杰以来跟他有关的点点滴滴从头至尾追溯了一遍。


虽然一早就出发了,但到达西海时已接近中午。好在西海边上并不像预想的那样人山人海,可以让人比较轻松随意的观赏游玩。西海边上有一大片花海,种着各种各样不同品类的花,此时虽然不是开得最盛的时节,但仍然足够震撼。置身花丛中,阿美小女生的一面瞬间就显露无遗,和小曾佳几乎是一个样子。再看杨姐,简直比她和小曾佳还激动,蹦蹦跳跳地来回穿梭于花丛中,可见不论什么年龄段的女生对于鲜花都是没有抵抗力的。

西海确实很大,一路上有很多路段都是在绕着它行驶。但当人近距离站在它面前时,其实感觉和任何一面稍微具有一定面积的湖泊都差不多,总之都是用一望无际、碧波万顷之类的词来形容。至于里面到底有没有龙王,阿美不能硬说有,但同样的,谁也不能把一定就没有说得言之凿凿。

在湖边随意走了一段之后,阿美感觉自己的心意已然得到满足,青省之旅虽然才刚开始,却也随时可以结束了。这听起来没什么道理,但却是阿美内心的真实感受。大多数时候,人所心心念念的事物其实都带有虚无性质,尚未实现时无比美好,一旦成真之后就会立刻归于现实生活的无尽平淡之列。

西海之后的下一站是余尕盐湖,阿美知道这个名字是少数民族语言音译过来的,但还是觉得很有趣。之前曾在网络上看到过很多关于它的美照,但真正吸引阿美的还是它这个有趣的名字。美固然重要,但有趣的价值更为持久和实用,因此一向更得阿美之心。


余尕盐湖之后,原本的目的地是立月山,但因为提前在余尕小镇上留宿耽误了行程,阿美和杨姐她们商量后决定放弃立月山,直奔再下一站的可木寺。在董杰打呼噜声导致的失眠中,阿美想明白了很多道理,其中之一就是放下执着,学会适时放弃。

可木寺游人稀少,一方面是因为时间尚早,旅游大部队不会在清晨就集体杀到;另一方面是因为这并非一个热门的知名景点,很多游客不会对它产生兴趣。可木寺背倚青山,面朝草原,毗邻新建的宽阔柏油马路,地理位置甚佳。这是一座部落寺院,僧俗结合,环境清幽静谧,置身其中自有一种祥和安宁的心境。

寺院里有一段长约三十米的转经走廊,经筒因年久而颜色稍有剥落,与阿美曾经去过的立朴罗寺那号称世界最长的转经长廊自然无法相比,但此处多了一份清静自在。望着那缓缓转动着的经筒,听着转经时发出的犹如咒语般的悦耳声音,阿美感觉整个人由内而外都更为通透了。虽然知道不现实,但却忍不住会产生留下来定居于此的想法。

杨姐仍旧和到达每一处景点时一样,忙着拍照、录视频;小曾佳默默跟在阿美身边,她虽然年纪小,但却有着与年龄不甚相符的领悟力;董杰这一路上话都不多,与大学时期的侃侃而谈、妙语连珠判若两人,此刻他正在转经走廊最边上的一块石碑前驻足观望。


这次的青省之旅为期三天,此时行程刚好过半。接下来要去到的地方虽然以前也都从未去过,但对于阿美来说却相当于附赠品,心情因此而变得更为轻松愉悦,连原本感觉颇为枯燥乏味的路途中大同小异的风景,也多出了几分吸引力。

在考虑毕业后的工作地点时,阿美心里有三个备选项,分别是家乡夏城、大学所在地沙城和董杰所在的山城。选择前两个地方都容易理解,然而为什么会把山城也列在选项当中,阿美当时并没有想太多。当然,最直接的原因就是董杰在那里,但那又如何呢?

看着当时立在石碑前仔细观摩的董杰,阿美突然意识到了自己之所以会想要去山城工作的确切原因,是因为内心有所不甘,是一种弥补遗憾的念头在鼓动着自己。的确,此前的董杰之于阿美不能不算是一个遗憾,但当看着不远处如今的董杰时,阿美在内心里悄悄问了自己一句:你还觉得遗憾吗?


飞机开始在跑道上滑行,逐渐驶离地面,持续抬升,穿过云层……整个过程中,阿美内心未起一丝波澜。董杰所乘的航班比阿美晚一个多小时,因此这个时候的他仍在宁城机场候机厅,一如几个小时后的他会到达江城机场。但不管他在哪里,阿美知道他已经不在自己的心里,因为他已不是两年前甚至四年前的那个他;而更为重要的是,自己也早已不再是当年的自己。

透过飞机窗玻璃,阿美看了一眼外面层层叠叠、波澜起伏的大片云朵,不经意间发现玻璃上面有一个隐隐映现的面容。阿美给了她一个淡淡的微笑,而后轻轻闭上眼睛,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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