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六日下午一点四十五分，我父亲在午睡中安然谢世。他要去见我母亲了，跟着她八年前的脚步，也是金秋十月。就这么去了。
一切都悄无声息，一切都如期而至。只是，我没有意识到而已。虽然我知道，无常对于老人而言，如影随形，但我一直觉得父亲的基础病，都不会致命。
父亲的突然离开，仿佛我身体里的某些部分也一同被带走了。悲伤让人肠胃痉挛，几乎无法站立。躺下却彻夜难眠。凌晨细微的雨丝飘洒，我没有感觉凉意。
这是最近距离地体悟人生无常。父亲就这样安静地走了，给我一记警醒。我极力回想，五日晚还是好好的。阿姨说午餐都正常吃下，却一躺不醒。
或许，父亲与我，真的有感应。我每次和他见面都絮絮叨叨地讲不停，潜意识里总想唤醒他的部分记忆。他忘记得太多了，忘了时间、忘了四季、忘了年龄、忘了书报上的字……但唯独没有忘记我、我母亲和我女儿以及我们的名字。记得以前开心地故意和他搞脑子，颠来倒去地问他我们之间的称谓、名字，他反应敏锐而且不出错。
像大部分慈祥的父亲一样，他们对孩子的爱通常不溢于言表，但在行动中全部体现出来。记得我小时候想起要吃个什么点心，母亲说没有诶，父亲说我出去看看，就不声不响骑了他的28寸脚踏车出去了。
到了晚饭时间他还没回来，母亲有点生气地抱怨，不晓得跑到哪里去了，不等他，我们先吃。而我也没心没肺地应和，就是。直到父亲气喘吁吁地跑上楼，兴奋地把手里的一包点心递给我。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是骑车兜个大圈子，跑了五家店，才买到的。
我年轻的时候比现在壮实多了，有一次受伤脚踝粉碎性骨折，手术后很长一段时间无法走路。因为是在外地手术，没敢告诉父母，直到能下地。当我一瘸一拐到家，父母下楼来迎。父亲见我，二话没说，直接背对我半蹲下，让我上来。我拒绝，怕累到他。但看到自己的伤，迟疑不决。父亲拉起我的手搭到他肩上。我也顺势爬上了他的后背。
那时候我们住石库门两楼，上去要走一个U型楼梯，经过亭子间门口转弯再上去的楼梯台阶要高不少。腿脚好自然没有问题，伤了基本就没办法了，可以硬撑几下，肯定痛得要命。
父亲背着我脚步很沉，把木头楼梯震得通通响，仿佛木缝里的陈年灰尘都震了出来。过了亭子间门口，父亲稍微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将我沉下去的身体往上抬一下，然而未能成功。父亲的腿有点抖。最后几格楼梯。算一气呵成的。母亲也赶上来了，快点放下来，母亲说道。父亲一手把住门，一手把我紧紧按在他背上。
他半天没说话，可能是用力过猛给憋住了。现在，我也到了父亲当年背我时的年纪，我一切都明白了。父亲给我的爱，全在行动中，很深很深。
母亲离开的时候，因为是病，所以我有很多的心理准备，大约知道那天的到来，但父亲是突然的。很难接受这样的结果，我的脑子不听使唤了。像中蛊一般。
师兄们都来为他念佛送行，也开导我安慰我。父亲走得的确是安详的，毫无痛苦，也不需要任何折腾。大家都说这是最好的善终。
我却固执地认为，这天应该是未来的某一天。可是，父亲选了我意想不到的时刻。
当我慢慢静下心来，慢慢回忆父亲离世前的各种反应，串联起来，才发现原来父亲一定是很爱很爱我。他不愿意我几乎每天都很辛苦地花时间陪他讲话、陪他练习走路，虽然骨折手术后他用助步器已经能走得很不错。但我为了他能恢复得更好，甚至有点苛求。我忽略了他其实也很累，他常常走着走着就一头汗，为了不辜负我的鼓励和期望，为了我高兴而自己拼命坚持。想到此，我心痛又愧疚，难过得流泪，我太自私了。
父亲突然决绝地走，是不想让我再这么辛苦，他也不用辛苦地“应酬”我。他选在周末的中午这个时间，至少也不用我夜里摸黑地赶去。他两个多月前曾一直叨念祖父母的名字，妈妈周亚珍，爸爸陶树南。当时我有一瞬间的不详预感，但很快告诉自己，父亲一定至少还有两三年的时光。
八年前母亲离开，如今父亲也走了，我没有了来路，只剩下归途。我恍惚地觉得我四周的墙全塌了，无一处可靠，像一片叶子一样飘荡。
人在世上走一趟是为了啥呢？佛说一世都在受苦，生老病死嘛。如果不那么唯心，我至少认为我在父母的爱里面成长是快乐的，父母有我的陪伴也是快乐的。往后，只有回忆了。
父亲以前曾感叹，人生就像一场梦。他离开后，我经常梦到他，有时我们快乐地说笑，有时他却不回应我。
今夜或许又会梦见父亲，希望他在梦里听到我叫他老爸的时候，能快乐地嗯一声，我就开心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