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跟偏执狂谈恋爱,分手后他会成为杀人狂

今天分享一篇几年前发表于《青年文学》的小说,原名叫《消失的麻雀》,改编自我身边发生的真实事件。这个故事我在之前的文章里也有提到过,一个农村的少年因为被女方要求退婚,拿起自家的双杆猎枪在大年三十的夜里杀了他们一家四五口人,逃之夭夭,从此杳无音讯。


麻雀在冬天打到一头野猪,那头猪比养了一年的家猪还要大,毛色粗黑而坚硬,像是一把把锥子插在身上。嘴也高高地翘起来,看起来随时都可能抬起头拱人一口。那是一头面目狰狞的野猪,即使是直挺挺地被人放在了绵软的雪地上也让人心生畏惧。我鼓了很久的勇气才在麻雀略带嘲谑的眼神下摸了一下它的长毛,那是一种类似于仙人掌刺的毛发,我的手触到之后便即刻触电一样飞快地缩了回来。

野猪是由四个铁塔一样壮实的小伙子抬回来的,他们用尼龙绳将这个刚刚死去的畜牲捆得像个麻花。然后深一脚浅一脚地踩着厚达一尺的积雪艰难地向前移动着,他们头上升腾起一股白色的热气,鹅毛般的大雪向头上落去,稍稍停顿了一下便飞快融化了。麻雀扛着他的枪走在最前面,那是他扬眉吐气的时刻,他的样子就像凯旋的将军一样。而在他的身后被抬着的不再是一头野猪,而是丰厚的战利品。麻雀的爱犬黑豹在队伍的末尾殿后,当它看到曾和自己做过殊死搏斗的猎物身上滴出鲜血的时候,就停下步子欢快地摇起了尾巴。

村子里的老少爷们一下子都聚集到了麻雀的院子里,他们围着野猪七嘴八舌地评头论足。有大胆的还跑过去将野猪翻来覆去看了个遍,野猪的眉心和脖子上的的枪眼本来已经结成了红色的冰碴,经他们那么一折腾,又殷殷地渗出红色的鲜血来。院子里很快便被踩出杂沓而混乱的脚印,好像一个经历过烧杀抢掠的战场。麻雀一点都不介意,他反而显得喜气洋洋,他抱了几抱柈子柴,烧起了旺旺的炉火,招呼所有的乡民进去烤火。

门外依旧下着雪,雪片有初春的小树叶那么大,天地都是一片白茫茫的,把灰蒙蒙的世界都埋在这片亮丽的银白中。几个头发花白的老猎手凑在火旁对麻雀进行了长篇累牍地夸赞,连从来不服人的老兵张国龙也对麻雀竖起了大拇指。他翕动着干瘪的嘴称赞麻雀说:“小伙子枪法真准啊!两枪都正中要害,真不容易呢?”

麻雀突然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但是他没有说一句话。他的眼光落在了张萌萌的身上,就是那个后来使他从这个村子里永远消失掉的张萌萌。

张萌萌是个长相清秀的姑娘,这样的姑娘在这样穷山恶水的地方实在难得一见。她的脸是典型的鹅蛋脸,皮肤嫩得像石膏没点足的嫩豆腐。她的眼睛像两个深深的漩涡,村里的年青人几乎都是从她的眼睛里陷进去的,麻雀也是从她的眼睛里陷进去的。有一次他打了一只山鸡,炖了一锅山鸡汤,招呼我去喝酒。我们都喝得微醺了,他比我醉得厉害,他卷着舌头问我,:“你觉得村里哪个姑娘最漂亮?”

没等我回答,他便又迫不及待地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他说:“我觉得是张萌萌,她太迷人了,尤其是眼睛,他娘的眼睛就是两个陷阱。”我没说话,我想,这下完了,连麻雀都喜欢张萌萌,就没有人不喜欢她了。我也喜欢,但是我不是喜欢她的眼睛,我喜欢她的笑。她笑的时候脸上就会漾起两个浅浅的酒窝,我觉得那酒窝才是陷阱,它让我陷进了甜蜜的憧憬里。

麻雀注视着张萌萌的时候,我的心里便忍不住朝外冒酸气,我在心里暗暗骂自己是个心胸狭窄的小人。张萌萌又不是我的女人,麻雀看她怎么了?女人在没有成为谁的女人之前谁都可以看,只是看谁的胆子更大一些罢了。麻雀从前从来不敢这么看张萌萌,他怕她骂他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张萌萌这么骂过铁头。现在他敢直直地盯着她看了,他打了一头多年来罕见的野猪,成为了她爷爷赏识的人。

麻雀果然料事如神,张萌萌不但没有骂他,反而对他羞涩地笑了一下,她的脸在一刹那变成了酡红色,像是一朵被露水滋润过的玫瑰花。

麻雀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狡黠的笑,他大着嗓门向在场的所有人说:“大家既然来了就留下来吧!等把肉分好了都尝尝鲜。”大家嘴里都说不了不了,可是没有一个人离开。

我是第一次吃到野猪肉,麻雀以前打过不少野猪,可他从来舍不得自己吃。野味在那个时候价钱已经相当高了,一头小野猪也能卖个千儿八百的。麻雀每次打到野猪就会立即请一辆三轮摩托拉到城里的餐馆里卖,就这一项收入就够他一年的花销。再加上他平时打的山鸡兔子,一年也能存下一两千。村里人都咋呼着麻雀已经有好几万的存款了,我问他的时候他无奈地笑了笑,然后竖起了一根手指,他说“就一万多。”

我露出了艳羡的神色说:“那也足够你娶媳妇用的了。”那时还是二十一世纪初,一家有一万多块钱的存款就是相当了得的事了。我说“有这么多钱,你怎么不去娶个媳妇?”

麻雀摸了摸自己布满麻子的脸反问“谁会嫁给一个麻子?”

我尴尬地点了点头,我也有和他相同的苦衷,虽然我不是麻子,但是我没有钱,所以我到二十五六了还没娶到媳妇。我们双双露出了苦笑,然后就举起酒杯喝酒。

麻雀消失之前经常邀我到他家喝酒,他如果打到一些卖不了什么钱的野味了,就会把我叫去喝酒。我们也像长舌妇一样张家长李家短地说说家常,可是很快我们便发觉这样太没意思。于是就说起村子里的女人,每次都离不开张萌萌。麻雀说起张萌萌的时候眼睛就发出贼亮贼亮的光,比视财如命的人看到一座金库还要兴奋很多。我知道麻雀一定是喜欢张萌萌了,除了打猎,他对任何事都没表露出如此大的兴趣。自从他的父亲去世后,很少有事物让他如此兴奋,我本来以为他内心的那个燃点只有在猎物倒在他枪口下的时候才会被点燃,没想到张萌萌这样简单而俗气的三个字也能起到和子弹同等的作用。我在那一刻有些凄然,看来麻雀把张萌萌当做了猎物,真是这样,那我放在张萌萌身上的心,一定会在他的子弹射出的瞬间被击碎。

当我大口大口地嚼着粗粝但十分爽口的野猪肉时我想起了这些事,我一下子便明白了麻雀这么摆阔的用意。他是想用一头野猪去换乡亲们的心,关键是要换张国龙的心。只要把张国龙搞定了,她要娶张萌萌就顺水顺风了。我和他做了很多年的兄弟,还没发现他居然有这么多的心眼。我看了他一眼,他正在给张国龙倒酒。老头子花白的胡子上被猪油染得熠熠生辉,他的干瘪的嘴此时装满了猪肉,显得异常饱满。麻雀给他斟酒的时候他有点受宠若惊,他作势要站起来,但是麻雀按住了他的肩膀,他就乐不可支地将满满的一盏酒倒进了喉咙里。

麻雀在请乡亲们吃了野猪肉后在村里的声誉一下子提高了很多,吃人家的嘴短,人们便不再叫他麻雀了,叫他神枪手。可是麻雀却摆着手说“还是叫我麻雀吧!麻雀听着亲切。”

低贱的外号一点都没影响麻雀高大形象的建立,谈起他时没有人不对他竖起大拇指。他们总是故意在离麻雀近的地方高着嗓门夸他:“真是一个好小伙子。”连村里的小伙子都对麻雀佩服得五体投地。唯一不服他的只有铁头。

麻雀问我:“他凭什么不服我,他除了种地就会钻他嫂子的被窝,草包一个,凭什么不服我?”

我说:“你忘了,他小时候总是欺负你,你现在的口碑比他好,他当然不服气。”

“屁”麻雀说:“我每看到他心里就会不舒服好几天,你看他那一身肥膘,活脱脱的一头猪。他要是敢不服,老子迟早一枪把他给嘣了。”麻雀说这句话时龇牙咧嘴的,好像真的会马上去嘣了铁头。

麻雀和铁头的梁子在很早就结下了的,那时麻雀的爹还活着,不过他已经卧床不起了。他是一个老猎手,也是在麻雀之前唯一受到张国龙赏识的猎手。他的枪法很准,据说在十米远就能通过听觉打死一只苍蝇,不过我没有亲眼见过。他没有别的绰号,他就叫神枪手。他是在打一只果子狸的时候出的事,他的猎犬黑虎把那个果子狸从平地追到了一棵树上。他将枪抬起来,枪托正好抵到了左边的胸口处。他没料到这杆他用了很多年的枪居然会走火,他连瞄准的动作都没做便扣动了扳机。一声闷响过后,他等待着果子狸从树上掉下来,没想到它不但没掉,反而跳到另一棵树上逃跑了。他低下头一看,才吓了一跳,他的胸口处被打了一个小指粗的洞,血从洞里自来水一样汩汩地往外流。他一辈子见过很多动物的血都从未害怕过,可是当他自己的血从身体里流出来时却害怕得快要哭出来了。他从衣服上撕下来一块布片,堵住了伤口。

麻雀的爹在这起事故中没有立即死去,医生把他打猎用的钢珠从他身体里取出来时,他虚弱得只剩下一口气。不过他还有力气说话,他问医生:“我不会死吧?”

医生信誓旦旦地告诉他说:“你不会的,只是以后不能打猎了。”

他满意地笑着点了点头,他看了看满面愁容的婆娘和还一脸稚气的儿子说:“只要我好了,不光我不打猎了,我让我的子孙后代也不再打猎。”他说这句话时的表情肃穆,像是对别人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

麻雀的爹是在夏天即将来临的一天死去的。那天淅淅沥沥地下着雨,天黑得像是一块用脏了的抹布,筷子粗的雨点从里面流出来,像是要把人间淋成一条污水横流的河流。麻雀爹在雨夜里痛苦地呼喊着,声嘶力竭的像是倒在他枪口下的野兽。到了后半夜雨越下越大,他的叫喊声却变得越来越小。他的伤口里不断朝外冒着红白色的脓水,那是从他的身体一经打开便酝酿着的腐败。黎明到来的时候他停止了凄厉的呼喊,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他的儿子麻雀,他呜咽着想说点什么,可是他的嗓子已经哑了,从嗓子眼里发出的是类似于蛇游走的嘶嘶声。他放弃了努力,就那么失望地永远闭上了嘴巴。

多年后,麻雀和我说起他爹的死时依旧心怀戚戚。他一边朝嗓子眼里灌酒一边用悲凉的声音跟我说:“其实我当初明白他要对我说什么,他是不想让我打猎了,他就死在自己的枪下,他是不想让我步他的后尘。可是我喜欢打猎,我喜欢枪。当子弹穿透空气将我的目标放倒的时候,我的血液就会像开水一样沸腾。”他的脸上露出了舒畅的表情,像一个刚刚在自己女人身上发泄完的饥渴男人。

我理解他,就算连他的母亲也没法理解他,我还是理解他。我亲眼目睹了他所经历的那些苦难和挫折,因此我比他的母亲还理解他。

麻雀的父亲去世后铁头就开始欺负我们,铁头是村子里的孩子王。他最初向我们挑衅的时候,我们感到势单力薄,就忍气吞声算了。没想到我们的忍让反而助长了他的气焰,他更加嚣张起来,常常有事没事拿我们开涮。

最厉害的一次发生在那个燥热的夏天。我和麻雀吃完午饭后相约一起到河里捉螃蟹,我们穿着短裤,都是长裤剪短的,我们俩叫它精剪版短裤。火辣辣的太阳针一样在腿上扎来扎去,将我们扎得心里发毛。我们在河岸边遇到了拿着汽车轮胎去洗澡的铁头,他看到我和麻雀提着装螃蟹用的油漆桶,便扯着嗓子明知故问:“你们要干嘛?”

我有些气短,我小声回答他说:“去捉螃蟹。”

他马上把圆脸拉长,狞笑着说:“那你们捉吧,捉到了都给我放在河边。我回来的时候拿。”

他的话使我一头雾水,但是麻雀却明白了他的意思,麻雀昂起头问:“凭什么?”

“凭我是你大爷。”铁头得意地笑了起来。他补充说:“如果你敢再多说一句,我就剥了你的皮。”

可是麻雀的倔劲一下子上来了,他大声地回了一句:“这条河又不是你家的,凭什么我捉的螃蟹要送给你!”

铁头没再说什么,他慢慢向我们走了过来。我看到他眼睛里放射出来的光比太阳光还要刺眼,他从远处走过来,像是一座大山一样把我们覆盖在他庞大的阴影下,他身上的汗臭味也随着距离的缩短越来越浓烈,我不自觉地退了一步。而麻雀还站在原来的位置,像一根摇摇欲坠的朽木。

铁头用他肥嘟嘟的大手抓住麻雀的胳膊,脚下顺势一绊,麻雀便石头般砸进了潺潺的流水里,水花从他的身体下水银一样溅起来。铁头看着在水里挣扎着爬起来的麻雀,哈哈哈地差点笑岔气。

麻雀从水里站起来,他像落水狗般抖了抖身上的水,便爬上了岸。他没有和铁头继续纠缠下去,也没有和我说话,便径直朝家的方向走去。铁头在他的身后喊道:“有种别回去告状啊!咱们之间的事,你去叫大人,算什么英雄好汉!”他看到麻雀依旧朝前走去,便无奈地摇了摇头:“真是个孬种。”

铁头转头准备离开的时候听到了麻雀打呼哨的声音,不过一会儿他便看到一条半人高的狗在麻雀的身前向他欢快地跑了过来。它看起来像狼一样凶恶,它向我们跑过来,面目狰狞气势汹汹。我吓得站在原地忘记了奔跑,铁头却连忙扔掉轮胎准备逃跑。这时麻雀突然喝住了黑豹,他趾高气扬地站在黑豹的背后说:“铁头,这次放过你,再敢欺负我们,我让黑豹咬掉你的猪耳朵。”

麻雀和铁头的梁子就是这样结下的,那以后铁头没敢再找麻雀的晦气,麻雀也不招惹他。可是在背地里,他们谁也不服谁。我曾经在厕所里听到铁头对他的手下诟骂麻雀:“只知道狗仗人势的,还从来没听说过人仗狗势的。要不是那条狗,看我不揍死他。”

我和麻雀就是仗着那条狗平平安安度过了小学,小学之后我就继续到镇上去读了初中,而麻雀却辍学了。他的母亲整天忙得像陀螺一样,日子还是过得紧巴巴的,根本没有闲钱供他上学,他只有种地,他自己也喜欢种地。当我踩着九月金黄色的晨曦踏上去往新旅程的道路时,我童年唯一的朋友也扛起锄头下地了。两年之后,他长成了村里最年轻的庄稼汉,他的母亲也嫁给了邻村的一个木匠,木匠是个老实人。他拿出自己积攒多年的钱,要送麻雀去读初中。而麻雀却断然拒绝了,麻雀把眉头皱成了一座斑斑点点的小山,他摆着粗糙的手对木匠说:“你还是把那些钱存着买棺材吧!我不是读书的料,你供我读书是拿你的血汗钱打水漂玩。”

木匠没说话,他牵着麻雀还风韵犹存的娘离开了。麻雀站在家门口看着他的娘的背影越缩越小,忍不住坐在门槛上哭了起来。

他娘走后,他每天晚上就抱着他爹的枪睡觉,那是一把双杆猎枪,一次能打出两发子弹。他在枪膛里装上了猎人的专用的钢珠,那是他父亲生前弄到的,他本来想留着以后慢慢用,没想到他把那些钢珠弄回来不久,便自己把自己给打死了。他死后,那些钢珠被麻雀的娘扔到了一个旮旯里,麻雀找到它们的时候,很多弹珠都已经锈迹斑斑了。他躺进被窝时就把枪抱在怀里,他想,只要有什么东西在夜里接近他,他一定毫不犹豫地给他两枪。可是很多个令他惴惴不安的夜晚都像白天一样平静地过去了,他便不再害怕了。黑夜在他的心里不再是一种神秘的东西,黑夜相对于白天,只不过是变了种颜色而已。

那些苦哈哈的日子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就连他说那些最令他难堪和痛苦的日子,也显得云淡风轻,他在新年来临的那一天又请我到他家喝酒。他拿出了上次没吃完的野猪肉,炒了几个青菜。我们又坐在他家的方桌子上喝酒,他给我倒了一杯酒,然后问我:“你是我唯一的朋友,你告诉我我现在的生活过得怎么样。”

我不假思索地说:“你算是过上幸福的生活了。你要是娶个媳妇,那就更加圆满了。”

他故作神秘地笑了笑说:“娶媳妇对我来说已经是很简单的事了,我如果想娶,随时都可以娶。”这倒不是他吹牛,在冬天里,已经有好几个媒婆张罗着给他说亲了。女方都已不再计较他的麻子了,她们就图他人好。我当然不相信这样的鬼话,要是真是图人,我也是个老实巴交的人,怎么不见一个媒婆上门!

他趁我走神的功夫喝了一杯酒,接着说:“你知道,我喜欢的是张萌萌。那头野猪就是为她杀的。除了她,我这辈子谁都不娶。”他的脸上露出笃定的神色。

我愣了一下,然后竖起了大拇指说:“好样的。”

麻雀是在春天去向张萌萌提亲的,他去之前还专门上街去替自己制备了一套西装,还有皮鞋。他穿着这套衣服显得十分精神,只是脸上密密麻麻的麻子在光彩照人的衣服的映衬下愈发明显。他临出门前又有点信心不足,他把他的双杆猎枪取来看了看,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摸了一遍。于是,他的脸上重新现出了笃定的神色。这种神色只有在他挎起枪准备打猎的时候才会露出来。

村子里的年青人看到麻雀穿得新郎官一样踏进张萌萌家时,脸上都露出了嘲谑的表情,他们那天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专等着看麻雀从张家走出来时失魂落魄的样子。那是开春以来最潮湿的一天,雨在天际杨柳丝般有气无力地飘下来,淅淅沥沥连绵不绝。这样的天气让我想起了麻雀爹死的那一天,他死的那个白天雨也是这么帘子一样挂在天上的。我的心里升腾起了一点异样的感觉。

麻雀是在差不多黄昏时分走出张家的,我们看到张老太爷和张萌萌的父母将他送到了门口,他们的脸上露出慈祥的笑容,像是父母高堂看自己的亲儿子。麻雀向他们挥了挥手,便迈开了比小马驹还欢快的步子向自己家走去。我听到那些准备好看笑话的小伙子发出了一声声粗重的叹息,他们捶胸顿足地恨自己没有先下手为强。我的头脑在那一刻是一片空白的,我既没有因为麻雀捷足先登我所恋慕已久的姑娘而悲伤,也没有因为我最好的朋友终身有托而欣喜。我就那么一片混沌地把自己放倒在散发着霉味的床上。

晚上,雨果然越下越大了,麻雀来喊我去他家喝酒。他像一个即将被欣喜撑破的气球,亟待找寻一个倾诉的出口。他一进门就用欢快的口吻喊我,他说:“唉,哥们,去我家喝酒去。哥们今天有喜事,要和你分享分享。”

我却像是一只秋后的蚱蜢,一点精神都打不起来。我有气无力地回答说:“我去不了了,我病了。我连床都起不来,我怎么能走路呢?”

麻雀一点都没体悟出我话语里的悲凉和生硬,他依旧兴致勃勃地说:“那没关系,我回去拿点野味来,让婶子给我们做了吃。”他回过头去问我母亲:“行吗?”

我母亲正在准备晚饭,她怪嗔地看了麻雀一眼说:“看你说的,就在这儿将就吃点粗茶淡饭吧。还回去拿干嘛!”

麻雀也没再说什么,他重新坐到了我的床沿上,喜不自禁地开始了一天工作的汇报。

麻雀在张家受到了出乎意料的热情招待,张萌萌的父母在他踏进门的那一刻就笑逐颜开了。他们一忽儿让张萌萌给他倒水,一忽儿让她给他抓点核桃花生之类的干果。张萌萌娇羞得像是一株玫瑰花,他从头至尾没敢看麻雀一眼。但是她的脸上没有露出嫌恶的颜色,麻雀心里就一阵窃喜。张萌萌是个直性子的姑娘,如果是她不喜欢的男人,她绝对不会给他好脸。铁头在一年前不知天高地厚地去提亲时就遭到了她赤裸裸的挖苦,他灰溜溜地抱头鼠窜时,还听到她在背后嘀咕了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张老太爷尤其喜欢麻雀,吃了午饭后他死活不放他走。他拉着麻雀的手和他探讨打猎的事,他干瘦的手枯木一样搭在麻雀蒲扇般粗大的手背上,时间在他们肌肤相接之处冰一样融化掉了。他说起他年轻时突袭鬼子的事,眼睛里点燃了火光。他干瘪的嘴慢吞吞地叙述着那些被时光埋葬了的故事,花白的山羊胡子像被风吹着的芦苇似的摇动着。

“他们一家人都很喜欢我。”他忍不住露出了令我不快的得瑟。他说:“她父母答应说,只要我攒够了两万块钱,把房子好好翻修一番,就可以结婚了。”

我苍白地笑了笑,说:“恭喜你。”然后我躺下去,感到头真的痛起来。看来我真的病了。

我第二天去找了铁头,铁头一年前向张家提亲失败后,便跟着一个远方亲戚出去打工了。他们在建筑工地上干了一年,赚了好几千。他回来的时候穿的也不再土里土气的,他虽然不和麻雀一样穿着西装,可是他身上穿的衣服在太阳下也发出亮丽的光彩。村里人传言他当了老板,可是他自己却说不是。

铁头见到我时有点小小的诧异,不过那点诧异在他脸上一闪而过便消失不见了。他热情地向我打招呼,然后递给我一根我从来没见过的香烟。他一边给我点火一边说:“这烟几十块钱一包呢。”

我不知道他说这句话的用意,我也不想花力气去揣测。我单刀直入地说:“铁头哥,我想和你一起出去打工。”

他没说话,先用力吸了一口烟,吐出了一口青蛇一样缠绕着的烟圈。才张开厚而油腻的嘴唇说:“好啊!”

我和铁头是在几天后离开村子的,他走到村口的时候回头看了一眼张萌萌家的方向,斩钉截铁地说:“我会回来的,下次回来说不定张萌萌就要易主了。”他确实是那么说的,他和麻雀都是一类人,只要是自己看上的东西,总会千方百计搞到手。我跟在他的身后,战战兢兢地跟在了这个后来逼着麻雀消失的人的背后。

铁头从那一年起开始当上了老板,他和他表哥合伙承包了几个建筑工地的工程。他们从来不自己干活,每天山吃海喝的,钱却比流血流汗的工人拿得多。他也没亏待我,虽然在整个童年里,我都一直和麻雀同仇敌忾,扮演着他的敌人,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工资还说得过去的闲差。那时我和麻雀失去了联系,而我也知道,即使我不再和他是朋友,他也不再是一个人。

麻雀和张萌萌的感情在春天里开始突飞猛进。张萌萌在闲的时候会去麻雀家帮他缝缝补补,做一两顿饭。那时她还是个含羞草一样容易害羞的姑娘,她和麻雀单独在一起时心里就像装了一只活蹦乱跳的小兔子。她就总是低着头专心做自己的事,以掩饰自己的紧张。她的下头就更美了,如同被雨淋过的牡丹。麻雀坐在椅子上一边摩挲着自己的双杆猎枪一边看她,他的血液在初夏的时节野兽般在他身体里奔跑着。那时天已经有点热了,张萌萌穿了一件白色的衬衫,她的成熟的身体在单薄的衬衫下像熟透的石榴一样呼之欲出,那种饱满透出一种巨大的诱惑力,使麻雀的身体在燥热的天气里更加猛烈地燃烧。他快炸了,他站起来放好了枪,然后走马灯似的在张萌萌身边转来转去。张萌萌在给麻雀洗衣服,这时她更为专心了,她把头快低到了水盆里。麻雀在她身后转了几圈之后,心中的野兽终于突破重围跑了出来。他不顾一切地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张萌萌,他的手从张萌萌的领口处伸了进去。还没等她叫喊便用自己的嘴堵住了她的美丽的樱桃小嘴,张萌萌只是无力地挥舞了几下手臂,便绵羊一样温柔地顺从了。

那是发生在夏天的事,张萌萌从那以后去麻雀家去得更勤了,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秘密,没有人知道她已经是麻雀的女人了。人们只是通过她越发成熟和诱惑的身体猜测,她是到了瓜熟蒂落的时候了。

到秋天的时候,张萌萌的肚子一天天大了起来,开始她还能用她母亲宽大的衣服掩盖。可是到秋天即将结束之际,她肚子里的生命大到任何衣服都已遮盖不住的地步了。她的母亲指着她和麻雀的鼻子骂:“两个天杀的,还没过门就猴急什么劲。”张老太爷看着麻雀将头摇得拨浪鼓一样。

麻雀说:“我和她马上结婚。”

我想,如果铁头不在那时候回去,麻雀就能和张萌萌结婚,过上他所向往的普通庄稼人的生活了。可是铁头就在那个时候回去了,他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了张萌萌要和麻雀结婚的消息,他当天便坐飞机赶了回去。

铁头连自己的家都没回,他直接踏进了张萌萌的家。他将一包厚厚的人民币扔在了张家的破旧的饭桌上,趾高气扬对张萌萌的父母说:“只要你们答应让我和张萌萌结婚,这三万块钱就是聘礼。你们当初看不上我不就是因为我没钱吗?现在我有钱了,我要娶她。”他的嘴角露出狡黠的笑。

“可是她已经怀上麻雀的孩子了。”张父和张母眼睛依旧停留在那沓他们一辈子都没见过的钱上。

“把孩子打了。”铁头斩钉截铁地说。

张萌萌的父母面面相觑,最终在萧瑟的秋风里点了点已经有了白发的头。

那几乎是秋天里足够冷的一天,张萌萌在秋风里哭得像朵即将枯萎的花。他没有和她的父母争辩什么,她没结婚就怀上了麻雀的孩子,她还能说什么呢?她躺在医院的白色被单上,当她感觉到一股与自己骨肉相连的热流从自己的身体涌出的时候,眼泪从她星星般美丽的大眼睛里无声地坠落下去。

张萌萌出院的那天天气格外晴朗,她在父母的搀扶下走出医院的大门时,仰头看了一下天,她感到阳光刀一样扎了一下她的眼睛。她低下了头,正好看到了怒气冲冲的麻雀。她吓了一跳,她的身子不由得向后瑟缩了一下。

麻雀走过来问张萌萌:“你杀了我儿子?”他的声音极其软弱,像春天随意掠过的风。

“不是我杀的。”张萌萌摇了摇头,她朝医院里随手一指,重复说“不是我,是医生。”

“你杀了我们的儿子。”麻雀凄厉地吼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像是他父亲离开人世的那晚的吼叫。他像发怒的野兽一样向张萌萌扑了过去,这时铁头站了出来,他像一座铁塔般挡在张萌萌的面前。他伸手抓住了麻雀的肩膀,脚下一绊,麻雀便像小时候一根折断的朽木一样倒在了地上。很多年过去了,虽然经过岁月的历练,麻雀在铁头面前还是显得无比脆弱。

麻雀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一整个冬天,麻雀都没再上山打猎,他紧紧地关上了屋门,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在那些日子里,我天天为他提心吊胆。有一次我甚至去敲了他的门,我喊了很多遍麻雀,他打开门对我说:“我没事。”又飞快地关上了门。他跟我想象的状况很不一样,他的衣服穿得很整齐,头发和胡子也都打理得井井有条。他似乎真的没事,他关着门就是为了静一静吗?我不知道。如果我的孩子被人打掉,我的老婆被人抢了,我肯定没他那么平静。

铁头飞快地和张萌萌打得火热起来,我有一次甚至在黄昏看到他们在张家的小院里接吻。我看到他们像两只交合的蜻蜓一样将嘴连在一起,我顿时说不出的恶心。我对张萌萌多年的爱恋在那一刻支离破碎了,她在我眼里成为了一盆洗脚水,谁的脚都可以放进去。真脏!

腊月二十九的时候麻雀突然邀我去他家喝酒,在过去的那些年里,我们在冬天隔三差五就聚在一起喝酒。可是在这个冬天,他像一只冬眠的动物一样蛰伏着。直到过年的前一天,他才突然喊我去喝酒。他来的时候我正在准备过年吃的菜,我忙得四脚朝天,我说:“明天吧!我今天忙。明天就都闲了。”

他的神情像是被乌云遮住的星星般黯淡了下去,他继续做最后的努力,他说:“我明天还忙呢。就今天吧。也许这是我们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他说着又笑了。脸上的麻子三三两两地挤到了一起。可是我实在太忙了,我没办法抽开身。我坚持着说明天晚上我去请他到我家喝酒,他无奈地点了点头便走了。他的背影消失的时候我突然感到一丝难以名状的悲凉。我也没想到,那居然是我和他最后一次见面。

事情发生在那天晚上。那天晚上我睡到半夜时被几声闷响惊醒了,我问我母亲:“是不是打雷。”

我母亲笑骂着说:“傻儿子,冬天怎么会打雷。”我一下子惊出了一身冷汗,不是雷声,那就一定是枪声了。果然,接着我便再次听到了连续的两声枪响。我想,不光是枪响,而且还是双杆猎枪的响声。我打算起床去看看,却被一股寒风吹倒了,我便继续沉在了温暖的漩涡里。我做了一个梦,我梦到麻雀对我说,铁头敢不服我,我总有一天要嘣了他。我看到他端起了他的双杆猎枪。

第二天一早,村子里便炸开了锅。张萌萌一家人昨天晚上被尽数枪杀了,凶手杀人之后放了把火,有人发现时,张萌萌家只剩下一片灰烬。几具尸体已经烧成了灰黑色,我看了一眼,便忍不住吐了起来。

我跌跌撞撞地跑到麻雀家,他的屋门上挂着一把大铜锁。我一拍大腿,叹息道:“完了。”

麻雀从此便人间蒸发了,我想他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偷生着,或者是彻底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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