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不弯

我的老家属丘陵地带,小山包一个接一个,连绵起伏,人们将房子建在小坡上。山包间的平地,全部是水田,平平整整,随着季节的变换,人们种植着、收获着,大地一时穿上绿衫,一会又换上金毯子。一条小河从田野中间穿过,河水清澈见底,如一条玉带搭在大地身上。

小河边有垂柳、桑树,竹子和芦苇丛生,翠鸟躲在里面,眼睛盯着水面,忽地,如离弦之箭扎进水中,扑楞两下,嘴里叼着一条小鱼,转身飞得远远的。河床里有不少的卵石,下面躲着小虾和小螃蟹,一扒开石头,就见它们仓皇地逃跑。水中的鱼影总是一阵接一阵,明明看见是在水草边,嚯的一闪,却是蹿得很远。

小河是小孩子的乐园。

我们在河边采野花,摘桑果,折芦苇,挖草根。有时也小心翼翼趟过河,去对岸去割草,其实哪里的草都是差不多,只不过是找个理由下河罢了。调皮的男孩子扑进河里打水仗,一身湿漉漉,不知是水还是汗。那些欢笑声穿过云端,飞去了无边无际的天空,也时不时飞到我的记忆中。

母亲说,小河以前不是这样的。

母亲的娘家在河的下游,那天,父亲领着母亲走前面,母亲的兄弟姐妹们抬着嫁妆,沿着弯弯曲曲的小河,从这个山脚来到另一个山脚,喜气洋洋地迈进了家门。小河哗哗在唱歌,父亲哼着小曲,笑成了一朵花。

“风调雨顺,家庭和睦,早生贵子——”本家长者拖着长长的音调,把祝福送给这对新人。

可是,那一年,小河涨大水了。

雨下个没完没了,淹了农田,浸了刚刚抽花的禾苗,四处是一片水泱泱。水面上飘浮着各种枯树枝,门板,还有一些死鸡死猪,天像是漏了一个大洞,怎么也堵不上,只能任河雨水发疯似的落下来。

据说,小山包很早以前都是大树,后来要炼钢,全部被砍了,黄泥巴裸露着,太阳出来一晒,风儿一吹,黄灰尘似生气,扑腾老高。一到下雨天,黄泥开始哭泣,任由雨水包裹着,连滚带爬地跌落小河中。

大水涨了一个星期,终于渐渐褪去,刚抽花的禾苗奄奄一息,田埂也变得模糊不清,黄泥将小草压得喘不过气来,满目狼藉。村民们欲哭无泪,这个时候遇上内涝,意味着颗粒无收。

当然也会遇上旱灾,一连两三个月不下雨,大地的呼吸也变得沉重起来,近河道的田通过水车,抽水机勉强得以灌溉,远一点的农田里都裂开一道道口子,禾苗眼见着要枯萎。

分田到户时,分到靠河边的农民担心下雨天,分到离河太远的农民又害怕干旱天,但是有地总是好过没地,多一亩总是好过少一亩地。至于会不会能不能避开天灾,只能求老天保佑了。

那年,水利专家来到家乡考察,说是每年发大水的原因是河道太弯曲,水流速度太慢,要想改变这个问题,就要重新挖一条河道。还要在光头的山坡上种树,减少水土流失。他挥手指点着,村里跟随的干部频频点头。

改河道!人们动起来,用简单的工具:锄头、簸箕、扁担,以极高的热情改造着这片土地,以无比的智慧创造出最好的生存条件。

母亲说,当年挖河,她正怀着我,拖着笨重的身子,挥着锄头,挖着河里的淤泥,父亲再一担担挑到岸边。三年之后,河也挖好了,通了水,灌溉着四周的农田。山坡上的小树苗也渐渐成林,遮盖住那些扎眼的黄土。

笔直的河流把田野分成两边,比原来的小河深,也比原来的小河宽许多。从此,不管是旱还是涝,农田的灌溉基本得到解决,春夏秋,人们赶着时节种早稻收晚稻,热火朝天地进行双抢。

后来,我离开了故乡。我唱起了小时的那首歌:“我要走了,弯弯的小河,你在流泪层层浪波,我要走了,涓涓的小河,你在追我个个漩涡……”

我在大城市里忙碌奔波,小河渐渐成为一个记忆,时模糊,时清晰。偶尔回家,短短几天,也忙于走亲戚,吃喝玩乐,多年以来,我竟未再去看小河一眼。

儿子指着图片上,跟我念“河”字,我不禁楞了一下,转而抱住他,给他讲了故乡的小河,讲起河里的鱼虾,讲起我们小时候在河里的欢乐,承诺一定带他去河边玩。

当我重新站在小河边,悲伤涌上心头,这哪是当年的乐园?五颜六色的塑料袋挂在河边的树枝上,河水发黑,漂浮一些泡泡,也有死老鼠的尸体,鱼不见了,虾没有了,只有一阵的恶臭扑上来。我拉着儿子,逃也似的离开了。

父亲告诉我,塑料制品方便快捷,农村大兴使用,至于如何回收,没人知道,随手扔掉,最终全部汇集到河里了。而且,沿河建了不少瓷厂,造纸厂,污水直接排放在小河里,虾鱼根本不能存活。

晚上,造纸厂的机器还在轰轰作响,分外刺耳,乡村夜晚不再宁静。

年轻的人儿争先恐后往城市跑,只剩下孤零零的老人守着老房子,坐在门口,望着那条惨不忍睹的小河发呆。空掉的农药瓶,除草剂瓶,到处可见,农田荒芜长满野草。农村里千疮百孔,千年的土地没落似乎只是在瞬间,小河无可奈何地在时光里延口残喘,不知何去何从。

“啊——家乡的小河你听我说,我去寻找种子,让你的身旁开遍幸福的花朵。”歌词里当年是这么唱的,可是我却无能为力,只有迈着沉重的步伐,转身离去,和我一块离开的,还有我的父母,故乡已经是回不去了。

“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每每我叹息着和父母提及家乡的环境,他俩总会这么说,还时不时说起当年挖河的热火朝天,也会说起自己身体的每愈下。

几年后,父亲走了,叶落归根,我们把他安葬在故乡的山坡上。暑假,我带着母亲回家给他上坟。后坡一片苍翠,绿树成荫,我记得,当年这里全是黄泥。

乡村里,水泥路直通到每家每户门口,路边砌着一个个水泥垃圾桶。叔叔说,现在每周都有村上的干部来检查,能焚烧的就焚烧,可回收的回收,有毒有害的收好,到时有人来收走。

当年出去的年轻人,现已步入中年,越来越多的人在乡下建了漂亮的房子,现代化的设施一点也不比城市差。跟随儿子出去的老年人,最终还是选择了住乡下,说环境好,山清水秀。条件差一点的家庭,有精准扶贫,国家补贴,修危房。原本以为老年凄惨的孤寡老人,不仅每个月有生活费,每个星期还有人来探望他们。

“那小河呢?”我急切地问。“你自己去看看,”叔叔微微一笑:“造纸厂已经关了好几年,瓷厂的污水也不乱排了,罚得很重。”

我如孩童时一般,连蹦带跑来到了小河边。

还是当年的小河,只是树更高了,芦苇更多了,还种了不少格桑花,映着蓝天,分外鲜艳。河堤上铺上水泥,修上了阶梯,小石拱桥修葺如新,

河里水草荡漾,几只悠闲的白鹭在水边梳理羽毛,鱼儿时不时跃出水面,几片落叶随波起伏,打着圈儿漂去了远方。我脱下鞋子,趟下河中,河水清凉舒适。我掏出手机,拨通儿子的电话:“快来,跟我来小河玩耍,当年妈妈答应过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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