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17年8月25日，我被才华有限公司开除了。
这一刻，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轻松，我终于可以丢掉“末等生”的包袱重新开始了。
三个月零三天，我从没想到我这次的职业生涯会这么短暂。想当初，我可是以“优等生”的身份通过一轮笔试和一轮复试进来的。
我曾信誓旦旦地说要在这家公司大显身手呢，可还没呆满一年，我就不得不卷铺盖走人了。
说来也可笑，我一个从小到大都是优等生，且在上一家公司还被评为最佳员工的人，竟然在才华有限公司沦落到末等生的地步。
这家公司的人都看不起我，尤其是公司的董事长，他向来倡导“天下文章一大抄”，可我固执倔强，从不听他的话，一直按照自己的想法来写文章，屡次违背他的意思，屡次让他不爽。
公司的同事们也对我心生嘲笑。来公司一个月后，我在某网站写作的事不知道怎么传遍了公司，他们纷纷跑来笑问我：“你这么想当作家，为啥还来我们公司啊？”
我无比骄傲，真诚地回答：“我从小到大的梦想就是能出一本属于自己的书，我一直都在朝着它努力。”
同事们听了后，都哈哈大笑起来，如雷轰响，不绝于耳。哈哈，我说的是心里话，他们听的是笑话。他们一个个都在嘲笑我的不自量力，鄙夷我一个二十五岁的成年人还在做着七岁小孩的梦。
02.
从那之后，我在公司的地位就一落千丈，成了人人喊打的“新人”。但凡是才华有限公司的老人都对我的工作指手画脚，说我写的东西很垃圾，一点也不符合公司的需求。
这种“以老带新”的氛围能得以形成，还得仰仗董事长和总经理。一次员工会议上，董事长慷慨激昂地在台上演讲，与会的员工都在下面偷偷地玩手机。一向喜欢溜须拍马的马总立马抓住了机会，杀鸡儆猴，以敬董事长。
而那个“鸡”就是我，你说巧不巧。我刚拿出手机订好外卖的瞬间，马总就打断了董事长的讲话，当众点我的名，让公司会计罚我款，扣100元工资。
她一边撩着她新烫的头发，一边用她粗犷的嗓音说道：“舒莹心，你不知道开会禁止带手机吗？毛董讲了半天，你一直都在玩手机，你懂不懂得尊重？”
她横空出世的声音把我吓懵了，我手一抖，手机摔在了地上，屏幕碎了一条缝，你说倒霉不倒霉。
我无从解释，也不好说大家都在玩，只好默不作声，假装低头认错。我头埋得越低，马总批评得越大声。那一声声批评，不仅批进了我的心里，也落在了董事长的心上。
董事长原本就对我武逆他的意思不爽，这下好了，他终于逮到一个光明正大的理由来谴责我了。他这个人锱铢必较，一旦逮着员工一个问题，就会一直谴责她。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可才华的职场从来不会放过一个小错误，甚至还会将这个小错误放大，进而将你整个人定性。
我何其有幸，就是那个第一个吃螃蟹的人。因为开会玩手机，我被董事长归类到末等生的行列，他每次开会都会在会议上点我的名批评我，每次看到我都会说那句“舒莹心，你能不能加把劲啊，让公司对你有好感”。
03.
一次又一次的批评让我脸上无光。我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认真工作，啪啪啪打董事长的脸。可无论我怎么做，董事长都不认可我，从始至终我从未听他说过我一句好。
这种无力感让我心灰意冷，我甚至不知道该如何消化这不安的情绪。就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董事长助理欢姐恰逢其会地像一道光一样闯入了我的世界。
她拉着我的手说：“我很喜欢你，你，简单、单纯、有热情、也有能力，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太棱角分明，很像我年轻的时候。如果能改掉这点，就完美了。”
欢姐教了我很多为人处世，还偷偷告诉我毛董的一些癖好，比如毛董喜欢吃土豆丝饼，喝米酒，听降央卓玛的歌。
那一瞬间，我觉得我自己是幸运的，能在如坐针毡时遇到这样一个前辈是我的福分。我打心底里是感激欢姐的，因而也一一听从了她的建议。
我开始利用下班时间学做土豆丝饼，切土豆丝，调味，烙饼。一次不行，就来两次，在被烫了无数次手后，我终于把土豆丝饼烙得里嫩外酥。
我喜出望外，特地做了两份土豆丝饼带去公司，一份给了欢姐，一份委托欢姐帮我递给董事长。
欢姐先行品尝了一下我的饼，她笑盈盈地说：“饼做得不错，咸淡正好，尤其土豆丝切得很细，像粉丝一样。”看得出来，欢姐很喜欢，她一下子吃了三块，走之前，还摸了摸我的头，鼓励我好好努力。
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我心想：太好了，终于找到靠山了，以后有了欢姐的帮助，我应该可以在这家公司立足。
我虽然讨厌马总那样的人，但若这样能留下来，一点点改变又算得了什么。这个社会始终不会喜欢棱角分明的人。
04.
土豆丝饼送出去的当天，欢姐就给了我反馈，说：“小舒，今天你做的饼，董事长很喜欢哦，作为回报，他让我请你喝杯咖啡。你下班的时候晚些走，我带你去楼下的咖啡厅喝杯咖啡。”
“不用了，董事长喜欢就好。”我一个从未得到毛董认可的人哪敢邀功，立马回绝了。但欢姐说这是董事长特别要求的，让我不要为难她。她这么一说，我就答应了。
说到底，姜还是老的辣。欢姐总有办法让我卸下心防，束手就范。而我太想得到毛董的认可，所以从不深究细节。
鹅黄色的灯光下，欢姐手握着一杯拿铁，我则是一贯不加糖的黑咖啡。我喜欢黑咖啡，它就像人生，耐人寻味。
欢姐抿了抿几口咖啡，若有所思地说：“小舒啊，你觉得我怎么样？对你好吗？”
我这个职场小白鼠看不出欢姐所问何意，只好诚实地回答：“你很好啊，时而很知性，时而很酷，像风一样，飘忽不定。但长得很漂亮，五官很好看，也很照顾我。”
“那如果是你，你会喜欢我这样的吗？”欢姐出其不意地问。
“喜欢啊，欢姐你这么有魅力，岂会有人不喜欢。”
“那我就放心了。听说你一直都在坚持写作，你知道吗？我也很喜欢文字，我特别喜欢李银河那样的作家。”欢姐伸出右手握住我的手，盯着我说。
我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脸上开始发红，手心开始出汗，隐约感觉到好像一切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样，但又想不出个所以然，只好答非所问说：“好巧啊，我喜欢李银河的老公——王小波的作品。”
欢姐噗嗤一笑，握着我的那双手更用力了些。咖啡喝了四分之一的时候，欢姐说她要走了，毛董找她有点事。临走前，她看着我说了一句：“来日方长，不必着急，慢慢来。”
我以为她说的是讨好毛董的事，就听从她的意思，回了一句：“好，慢慢来。”
05.
但在巴结毛董这件事上，我留了一个心眼，没有听从欢姐的意思慢慢来。那次咖啡店一别后，我就从网上买回来酒曲和酵母，准备研究米酒的制作过程。
我百度了好几种方法，发现只有《小森林》里的酸米酒最适合，它成型快，不废时间。第一次做的时候，我往米粥里加入了酒曲，放置一个晚上，再加入酵母搅拌，发酵了两个小时后用纱布过滤掉酒液。动作一气呵成，可做出来的米酒味道却有点怪，不酸也不甜。
后来再做的时候，我往米粥里放了一块冰糖，以增加甜度。可做出来的米酒又太甜了。我记得欢姐说过毛董的口味，不喜甜，所以又倒掉重新来过。
那段时间，我几乎把所有精力都花在了做米酒这件事上。而在工作上，我也有了细微的变化。毛董嘱咐我工作的时候，我会全程录音，然后把他所有的要求都写在方案里，也会试着去网上抄一抄别人的劳动成果。
这样写出来的方案，毛董没有再说什么，但我知道，他还是对我不满意，因为他会私下把我的方案交给老人去修改，不会再当面批评我了。
我以为毛董对我改观了，就把功劳归结到我做的土豆丝饼上，想着得赶快把米酒做好。但时至今日，我才明白，老板批评你，是证明你还有用，反之，老板则会把你视为一颗弃棋扔掉。
浪费了十袋酒曲后，我终于把米酒做好了。我尝了一口，味道像雪碧。我很喜欢，想着毛董应该也会喜欢，就把做的所有米酒都用玻璃瓶装了起来，准备第二天越过欢姐，直接递给毛董。
那次咖啡店后，我和欢姐就变得生分了起来。或者说，是我故意躲着欢姐，即使欢姐三番五次约我出来坐坐，我也会以“和男友有约了”为由拒绝她。
其实我都母胎单身了25年，哪有什么男朋友。我只不过从同事的口中听到了些流言蜚语，他们说我厉害了，成了欢姐的新宠，即便迟到了一分钟，也不会被扣款70。
说到迟到，我才想起上次早上匆匆忙忙做土豆丝饼，好像是迟到了一分钟。7月20日签工资单的时候，我还暗自窃喜，怎么没有扣我的工资呢，原来是欢姐帮我处理了。
06.
我后知后觉，恍然大悟，深知欢姐照顾我的深意。我能理解这种情感，但不代表我能接受。因此，我拒绝了欢姐，也就拒绝了留在才华有限公司的所有可能性。
我天真地以为越过欢姐，我就能靠米酒博得毛董的认可。可勾心斗角的职场里哪有什么真情真意。
当我一脸谄媚地把五瓶米酒递给毛董时，他目中无我地说了一句：“就放那地上吧，以后多花点心思在工作上吧。”
我像小和尚念经一样，一连说了几个“好”。走出毛董的办公室后，我才发觉原来立秋后的天还是这么热，一切都没变。
走过一条长长的过道，回到座位上后，我看着在工作区嬉笑的“老人们”，小声地说了一句“加油，舒莹心，会好的。”
声音很小，没有人能听到，只有我的手机听到了，它发出了一声“叮咚”的鼓励。
我打开手机，看了看信息，是欢姐发的，她说：“我得不到的东西，从来不会完好无损。”
我不明白欢姐话里的意思，也就没有回复。说真的，我也不想回复，反正事情再坏也就这样了。
2017年08月18日下午三点一刻，我永远都会记得这个时间，那是砸死我的最后一块石头，是巨石，似炸弹，让我措手不及。
07.
我想，你们应该没有亲眼见过炸弹爆炸的场面吧。
我见过，五个玻璃瓶一起冲向屋顶，撞向天花板，然后又回到空中，“轰”地一声四分五裂，玻璃碎片掉落整个办公室，而瓶子里的液体像天女散花一样都溅洒在毛董的身上。
是的，我做的米酒爆炸了。我把毛董的办公室炸得稀巴烂，还把他的豪华天花板炸了个巨大的洞。
爆炸发生的瞬间，我刚好在毛董的办公室，他找我讨论PPT修改事宜。讨论的过程中，毛董的钢笔掉在了办公桌下。
他挤出一脸横肉，眯着有褶皱的眼睛，朝对面的我笑笑，说：“小舒啊，你过来，帮我捡下笔。”
我若无其事，兴冲冲地跑过去蹲下。那一蹲，我才惊醒毛董让我捡钢笔的意图。他用两只手硬是按住了我的头，让我的嘴凑在他的裤裆之下。
我本能地拒绝，挣扎，奈何我力气没他大。我喊了一声“救命”，他捂住了我的嘴。当我想再喊“救命”时，爆炸发生了。我很幸运，没有被殃及，但毛董的衣服以及他的鼠标键盘就没这么幸运了，它们全部壮烈牺牲了。
毛董一下子懵逼了，他的脸上积攒着怒气，想爆发，却又气得说不出话来，只好叫来欢姐收拾残局，自己则请假回去了。
而我也懵逼了，爆炸发生后，我竟然没有对毛董刚才的举动破口大骂，反而想要向毛董解释。我想说，毛董，对不起，我错了。毛董，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玻璃瓶我没有拧紧啊，按理说怎么会爆炸呢……我想说的有很多，但最后一句话都没说出口。
在看到欢姐那张得意的笑脸后，当下也就了然，我没有必要说什么了，因为欢姐已经替我说了、做了，而我至始至终，只不过是个小丑罢了，再怎么努力挣扎，也是徒然。
职场就是这么的无奈，它没有绝对的公平，更多的时候是要你无可奈何地把委屈吞下。我心里很清楚，这家才华有限公司终将跟我无缘，我不是个有才华的人。
这让我突然想起当初我还在上一家公司时，才华有限公司的人事是多么的求贤若渴，一个又一个的电话打来让我来面试，可我来了才发现，哪有什么更好，有的只是坑大坑小而已。
纵然知道结局就是如此，但我还是耐着性子和欢姐一起收拾干净毛董的办公室。收拾残局时，欢姐笑里藏刀说：“小舒，你现在低头和我在一起，还来得及。”
我冷冷一笑，好似不曾认识过欢姐一样，拿起桌上还在录音的手机，带着我初来公司时的一身骄傲走出了毛董的办公室。
08.
爆炸发生后，我还是像往常一样去了公司上班。我不能逃避，该面对的还得面对。
8月21日到25日，是我在才华有限公司呆过的最平静的五天。那五天里没有批评，没有责骂，没有嘲笑，没有不公。即便我身后是数不尽的议论，我也权当看不见听不见，幸好他们还留给我最后的不打扰。
8月25日，我被开除的那天，毛董说：“小舒，看来我看错你了，你也没有什么才华，你的试用期表现很差劲，你走吧，我们这里不适合你。”
我呵呵苦笑了两声，说：“毛董，我突然想起来，上次你让我“捡钢笔”，我录音了。”
“捡钢笔？什么时候的事，没有这回事。”毛董拒不承认。我打开手机，把录音放给他听，顺便把欢姐说的话也放给了毛董听。
看着毛董的脸色越来越苍白，我心里很爽，仿佛把在这里受过的所有委屈都还给了他。“怎么样？毛董，录音是不是很震爆？你说我要是把这个录音发到网上，是不是又要爆炸了？”
毛董装可怜道：“你想要什么？小舒啊，你看我年纪这么大了，就别毁了我，好不好？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我只要你开除欢姐，其他你自求多福。”话落，我一句话也没有多说，留给他们有才华的人内斗吧。我傲娇地离开了，像个勇士一样带着我的绿萝无惧无畏地走出了那栋刻有“才华有限公司”的大楼。
我知道，暴风雨终将过去，也终会过去。
既然我没有才华，那就没有才华吧。
但我还是想把这一切都写出来，即便没有人看又有何妨呢。
我终究还是我自己，
那个做着白日梦的舒莹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