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纵 下

06

过了三十岁,王杰希第一条朋友圈竟然是“大意了,三十岁和二十几岁并没有什么不同”。

大概是十年份的生活冷幽默,被众人很快用狂潮般的调侃淹没。导演编剧浪遍越南后,一起回了帝都。王杰希得干新活儿,张佳乐准备面试几个演员,两人在航班上不忘伸舌头捞几句剧情选角,似是专注事业。可惜没聊多久便岔进了别的话题。

“只要预算可行,演员最好还是选两个,”张佳乐颇有些困惑地扶额,“毕竟你设计的年龄差距太大了,我又需要演技在线的演员。”

王杰希点头表示认可,又反问道:“周泽楷呢?”

张佳乐不假思索:“我缪斯自然是我心中的一番。”

王杰希暗暗设想了一下片场聚齐周泽楷张佳乐孙哲平的场景,忍不住毛骨悚然,又有点想笑,脸上几乎挂不住一贯冷峻的表情。张佳乐知道他要看他不爽,便适时沿着问题发散:“不知道叶修该怎么从金主那儿骗钱来?”

“这不关我的事,我的任务已经完了,”王杰希义正辞严,“也不关你的事,你的特长就是糟蹋钱。”

“多大的仇恨呢你俩……”张佳乐明白几人阵营已悄悄转换,亦不再多做评价。他忽然意识到回了京城便免不了与孙哲平打照面,又想到喝醉了矫情种种,也开始愁眉不展。一张好看的脸再笑不出,躺尸在座椅上。


下了飞机,王杰希刚把手机从飞行模式调出,正巧接进一个不认识的号码:“今晚一起吃饭?”原来是叶修,他声称自己要洗一洗朋友圈,于是换了个比较隐秘的号码。

王杰希回绝了:“我累。”

这会儿轮到张佳乐在旁边笑:“我不累。”

“你不累你们去吃,”王杰希说,“前几天我刚听说一熟人时差没倒回来就喝酒,然后猝死在家里。”

“张佳乐在呢?”叶修心有芥蒂,没兴致刁难他,顺水推舟坑害另一人,“那行,你跟他说声,我请客。”

王杰希挂了电话,冲张佳乐得意一笑:“鸿门宴,丰俭由人,去不去看你。”


张佳乐是否慷慨赴宴王杰希没八卦,再相聚却是大场面。叶王乐平钟楼齐聚,大家都是被张导知会来面试演员的,均匀分布,助理小妹都能在六只才俊之间排列组合出十五对西皮。张佳乐二世祖一样被年轻鲜肉环绕,更有眼色和小道消息的孩子便选择向楼冠宁爸爸目送秋波,王杰希颇有余裕地京瘫在一只黄花梨圈椅中,另一只椅子被孙哲平占据。孙哲平面色深沉,不时从兜里摸出来一粒花生,与王杰希进行专业点评:“这个长得不行,不上镜。”

王杰希赞同点头。

旁边方才忙着排列组合西皮的小妹插嘴:“这个整太过了,双眼皮割得比乳沟深。”

王杰希深沉道:“看出来了……”

助理小妹身高不到一米六,但气场强大,声如洪钟,振聋发聩:“这屋里怎么就满是整容脸啊!没一个比张导演好看的?我觉得导演最好看了。”

叶修带着门外的暑气和烟味从王杰希身边擦过,王杰希鼻尖一抬,嗅出来一点熟悉的苏烟味:“是啊,我们大家都这么觉得。”尤其是“大家”二字,使被代言的孙哲平瞬间正襟危坐,正欲言辞抗议,却没什么反驳的余地。王杰希温和派地笑:“算了算了,就是长得好看,他也太风尘了。”

张佳乐阅美无数,挑剔非常,最近又被周泽楷洗眼,看谁都是曾经沧海。他倦倦地摆脱了面试者们,跑到人前广泛撒娇:“累死了累死了,还有没有能看的?”他用眼睛和笑容扫射了一圈,唯独避开孙哲平,孙哲平预判失误,原本摆好好久不见的帅气,又硬生生被憋回去了。

叶修问:“你得有个明确的诉求才行。”

张佳乐风情万种地白了他一眼:“王杰希的剧本你得清楚,要演技,要气质,长得好看都已经是第二位的条件了。片子是冲着得奖去的,还得有票房保证,不能让楼少费尽心思花了大钱请完我们再后悔,这就是自砸招牌了。”

王杰希建议:“双男主呢,不妨先面试一下大的。”

不想张导演语出惊人:“那个不是定了黄少天吗?难道没人通知你们?”

叶修心里算盘一打,大半资金估计都要落入黄少天腰包了,忍不住抗议又耍赖:“你没跟我们报备,差出来的预算拿你工资抵。”

张佳乐与他正面交锋:“谁骗我来的时候说给我充分自由?”

楼冠宁此刻已然兴奋到昏迷,紧紧抓住钟少的手欢呼道:“多少钱都行!!!”他尚且处于一种人傻钱多的暴发户心理,觉得请叶修请的太值,第一次投资就拉来了个国内电影圈的顶配内容,未来完全有希望在世界影坛耀武扬威翻云覆雨。

孙哲平忍不住打破暗结在他与张佳乐之间的冰霜,问了个实质性的问题:“黄少天有档期?”

“戏份不多,挤挤就有了,”张佳乐的演技比孙哲平更胜一筹,王杰希于半米之内观测也未见异样,他没抬头,只顾着整理资料,“今天晚上他喊我出去吃饭,你们都别走,攒个局。”

孙哲平预见自己有被套牢的风险,于是朝楼冠宁那边求救似的看。小楼收到,立刻机警地开解:“今晚不方便吧?我给孙老师预约了治疗的。要么您几个来我家店里吃,想喝什么酒只管吩咐就成了。”

“哇塞,要不要这么冷酷啊,你们得给黄少天这个面子好不好?一听说本来人齐齐整整一听他来就鸟兽散,他肯定要耍大牌了。”张佳乐晓之以理,动之以旧情。

楼冠宁还想再哄几句,不料被孙哲平云淡风轻给按住了:“那好吧,我换个时间去看大夫。”这时大少爷才意识到自己被摆了一道,沦为孙哲平矜持背后的防线。钟少皮痒地从背后勾住他手指蹭手背,换来一阵不出意外的痛挠。他们的小动作正在王杰希的视野范围内,王杰希宽容地审视了一番,摇摇头。

“心累。”他对叶修说。

“那我给你揉揉?”

“不了,场面怪瘆人的。”


当日孙哲平跟张佳乐坏事做绝,孙哲平先拿楼冠宁当枪使,张佳乐又忽悠了所有人一遭,所幸他们遇上的是不知什么高一尺什么高一丈的黄少天。黄影帝刚从车里钻出来就一副日理万机样,问什么时候开机,张佳乐一筹莫展,只好老老实实回答说演员不好找啊,现在的年轻人不敢委以重任。对方一脸我见世面很多的样子,讽刺张佳乐越拍文艺片人脉越少:“搁前几年,不要钱也多着人赶着来拍,现在嘛,你就只能从二流里面挑挑拣拣啦。好苗子早被别人的合约锁住了,怪谁呢?”

张佳乐爱抚着他脑袋朝地上掼:“阴阳怪气的,可得了了你?”恰好黄少天近来拍动作片,矫健到几乎可以为爱走钢索,灵巧地回避开了。一群人面面相觑地欣赏活宝们表演,气氛严肃活泼,张佳乐边打边喊你还不跟我一样,出道即巅峰,现在全靠蓝雨爸爸给你堆资源续命否则你早回家卖海鲜。

假使把黄少天换做王杰希(且不提王杰希会不会跟张佳乐打起来),那张佳乐一个趔趄撞进孙哲平怀里便是意外。但当这件事确实发生时,所有人都当即做出了判断——如此诡异的走位,非网游高玩黄先生不能设也。

但张导久经情场,见得多了,即使跌入旧情人怀里仍然保持着非比寻常的气质。他视对方热烈的怀抱如弗洛伦萨沙发,在其中不慌不乱地撩一撩乱掉的头发,神色笃定而冷峻,仿佛走红毯前一秒,然后他直起身来,扭过头去对孙哲平说:“对不起啊。”

孙哲平愣怔了片刻,他比张佳乐稍高一点,骨架也大些,张佳乐黑漆漆的眼珠里森森凉凉,像玻璃能折射出人心中所想。他很熟悉与对方的肌肤之亲,浓烈,明亮,张佳乐于他的生命是光,漂亮与天分无数次在他心腔中起舞,如温暖到窒息的厚厚羊绒,或团簇翻滚到目无暇接的花海。而现在他希望张佳乐能谛听这份无言的赞美,无论理智获释,还是情感使然。可他素来言语空荡,卡在喉咙里的情绪最终只幻为一句清汤挂面般的应和,连他本人都觉得发挥欠佳。

他说:“闹得你满头汗,也不嫌热。”

说罢两人面面相觑,仿佛穿越进热恋年代,背景里众人也跟着石化起来。叶修维持着一只手撑在门框上的姿势,而王杰希抱着臂,楼冠宁低头假装岁月静好,钟少一副业务繁忙地给助理打电话“我们出三十亿”“这个项目九千万必须搞定”。还好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的大长腿白T小鲜肉不谙世事地,打破寂静与黄少天热情互动:“太烦了,这儿就剩一个停车位,左边右边两辆使馆牌照,吓得我小心翼翼,生怕把人家给蹭了。”

黄少天拉了拉张佳乐的肩,把他一言难尽的表情呈现给小鲜肉看:“来来来,给你介绍一下,卢瀚文,我的兼职司机加大宝贝儿。”

张佳乐的表情变成了另一种一言难尽,他飞快地拿手在胸口划了个位置:“上次我见他才这么高。”



07

不得不说有时候人还是会屈从惯性。

某日王杰希不想工作,即使他勤勤恳恳,灵感却不能时时惠顾。偷得浮生半日闲,他提前订了刘小别前几天提到的某间餐馆,打算请几个小朋友吃点好的,聊聊无关紧要的事情,顺便委婉地监督监督他们的进度。完成了一系列准备工作,他看了看表时间尚早,想起楼冠宁送的游泳馆年卡还没用过,不太有兴致地想去体验下水壕日常。

他开着车,新车的冷气很足,音乐里是珠光宝气的丧歌,听着听着能通感出西海岸洒满烟花的夜,这又给夏日增添了一丝孤独森凉。王杰希望着路两岸的树,郁郁墨墨的,毫不害怕被夏末骄阳给烤化了,反而一副惫懒样子,笑嘻嘻地撑着一朵朵接天蔽日的伞。他在行程上依次路过自己曾经的小学,二十多年过去,学校仍然是市重点,封闭的铁门却被改换了数次,每次经过都觉得这是寸土寸金的土地上为儿童留下的仅有仁慈,然后是他的大学,与小学只隔了三道街,校舍并不起眼,但里面的莺莺燕燕都怀着貌美和野心,各自都以豪车代步,来来去去。

他惊觉自己对读书时的记忆已经不多了,假如不是偶尔创作需要,大概会忘得更快。他过去的精英主义思想永远只允许脑子里存放有益于工作的东西,无关紧要的潜意识自会消除,随着年纪渐增,心肠渐软,他才渐渐了然到模模糊糊之间自己流失的东西何其多。近两年逢节假日去同学聚会,看着很多面孔竟然喊不出名字,只能在一角坐着高冷,和还有交集的寥寥几人谈一谈房价或足球。他是混得好的,可总让人觉得孤僻,好像最碌碌无为的一般。

王杰希慢慢地觉察到累,他想停下来正视自己的衰老,又觉得哪里都不是他能落脚的地方。他把车泊入停车场,却不愿走下去,凉气顺着衬衫袖口灌进皮肤里,怎么都觉得冷,于是从车里翻出来一本《斯普特尼克恋人》,漫卷闲读,愈读愈冷。

“你怎么在这儿?”有人敲了敲车窗。

是孙哲平,他头发湿润着,似乎是刚从游泳馆出来。王杰希摇下车窗:“本来想游泳,忽然又不想了,你是刚出来?”

“对,我和叶修一起来的。”

“他愿意动弹?”王杰希颇尖地抬起眼皮,皱了皱眉。

孙哲平顺着他的话:“好说歹说才拉过来的,根本也就在浅水区游了二十米吧。”他没戴手表,于是问王杰希:“几点了?”

王杰希帮他看了一眼:“四点半。”

叶修慢悠悠从角落里晃出来,他跟一个高个儿少年并肩走。王杰希经常看比赛,知道那位是个颇有实力的运动员,他不知道少年与叶修的渊源,心中微微好奇了一下。孙哲平喊了声叶修的名字,“你过来。”

王杰希只好从车里钻出来,半站在阴凉处,叶修和少年又侃了几句,两个人就分别了。

“那小朋友你认识吧?”

王杰希心说明知故问不要太明显,只是点了点头,情绪不太看得出来。叶修又问:“你一会儿有什么事儿么?”

“晚上要聚个餐。”

“这会儿陪我去趟宜家可以吗?”叶修忽然不情之请,王杰希可以拒绝,但他还是容对方把后半句说出来了,“我跟我爸吵架,他把我的家具全倒弄坏了。老孙有事儿,不愿意去。”

王杰希觉得叶修跟孙哲平一起逛宜家蛮违和的,但他的胃忽然怀念起宜家一块钱的冰淇淋(冰淇淋可能是潜意识为他借口),驱使着他乐意当一次免费司机和搬运工。他平时常与叶修互相呼之即来招之即去,习惯成自然了。

叶修钻进车里,第一眼看见的就是王杰希反扣在副驾驶上的书:“是我上次给你带的吗?”

王杰希点头:“翻译还不错,读得下去。”

叶修就着他读的页码开始继续读,空气中渐渐充满着文字。王杰希调了个轻音乐电台,不多说话。两个人到了宜家,先急着找停车位,然后提着大购物袋进行采购。看样子叶修受灾惨重,杯子烟灰缸小花瓶不住拿,甚至买了小台灯和相框。

“你跟你爸关系真不太好……”

叶修做出不得已的表情,在餐饮区喝着一杯蔓越莓汽水:“他管制我欲望太强,总想我赶紧归家庭做正事。”对于世家子弟来说,投身实业看上去总比搞文学拍电影的纨绔靠谱太多,王杰希出身知识分子家庭,理解不算深,但和叶家结缘已久,多少懂得一些。

“我爸真不像我亲爸。”

“不过,你挺像他亲儿子。”王杰希啃着冰淇淋想,控制欲一定是遗传的。


宜家星罗棋布的构局确实可以促进人的购买欲,王杰希转着挑了几只玻璃杯,买了两块苹果味蜡烛。晃晃悠悠两个人看见摆在一边的毛绒玩具,忍不住捏了捏软软的黄毛狗垂下来的耳朵。叶修也停了脚步,揪了揪它伸出来的一截舌头。

“手感不错。”

叶修在毛绒堆里挑了一只面相端正的抱起来:“送你。”

王杰希忍俊不禁:“我们好像在给莫须有的女朋友挑礼物。”

叶修沉默地顿了顿——“你说的对,我们两个大龄单身,这么逛实在不妥……”

旁边有对看起来与他们年纪相仿的夫妻,领着个五六岁的孩子也在挑毛绒狗。一家三口长得颇为和善,笑盈盈的,充满当代缺失的温情。叶修脑子搭错了弦,顺着刚才的话题延伸:“你如果是个学妹,我们的孩子现在也该这么大了吧?”

王杰希抱着毛绒狗,如同抱着一大团刺猬。逃离的心情再一次燃起来,风口下的呼吸都很冷。“开什么玩笑呢你。”他假装不在意地回应,毛茸茸的,没有生命的狗脑袋扎着他的怀抱,但它丑丑的,寂寞的眼神空洞的望着王杰希,又让他不忍心松手。仿佛一放下就会失去什么似的。

而王杰希现在又没什么可失去了。

“你今晚真的有局?”叶修似乎是有事儿,接了条微信又一阵按键盘,“我还想把生日礼物送你呢,忘在叶秋家了。”

“和他们已经说好了。”

“我保证你不会失望的,顺道去一趟吧。”

叶修面色真诚,其实他已经很得寸进尺了,王杰希玉石俱焚,念道不会有什么更糟糕,只求一个补偿让今日不那么难看,便被叶修引着七七八八拐进一处寸土十万金的四合院。叶秋并不在,门虚掩着,推开竟然觥筹交错,除了钟少外全都一次也未见过的,乍一看不过青少年面孔,但能跟钟楼同侪,可以想见千亿身家荟萃此堂。

鼓掌声响起来的时候,王杰希便知道自己是进退维谷。叶修给方锐去了电话,知会他去给微草结账,大锐锐得到免费晚餐的箭令,调侃着谢主隆恩。几只微草er得知王总不参与晚餐,心中也略无良知地松了一口气,毕竟王杰希严师即视感太强,壁立千仞,一见就怂。

“今天小楼没来,我且代他敬王老师一杯,合作愉快。”钟少潇潇洒洒,无论手上捧着红的白的,都面无惧色,“我干了,您随意。”

王杰希没看叶修,也没推脱,凝视了杯中澄净浓烈的液体,一饮而尽。叶修觉察出端倪,连忙推辞:“老王他酒量浅,比我好不了多少,你们年轻些,给他留点余地。”

“来而不往非礼也,难得各位公子拨冗前来,我没理由扫了大家的兴致。”虽然话里没扫兴致,但王杰希自己暗自动怒了,席间谈笑风生,宾主尽欢,看起来一派和洽,唯独叶修知道这是骤雨将至。


席间一番表白是少不了的,对于王杰希,表白听了太多,心已经成了橡皮糖,任何话敲在心脏上都换不来多少回响。钟少在散席前坦言,几个小伙伴想好好投资文化产业,又苦于电影市场良莠不齐,恳切想与微草深入合作,今天正好有机会聚在一起,索性开门见山。

王杰希勉力笑笑,对叶修说:“你这份礼太大了,我接不起的。”

叶修见过太多次王杰希的疲态,唯独这次最平静。他宁愿对方冲着自己发脾气,胡闹,甚至断了联系,那至少证明他还有力气重整旗鼓。他也见过王杰希太多次波澜不惊,唯独这次最不像伪装。在别人眼里几乎没有弱点的王杰希,终于连弱点也不愿意给他看了。

“我知道你怎么想的,但我……”

“我其实今天最想的是这件事,”叶修不顾王杰希的阻止,从衣袋里摸出了一只白色首饰盒,在月光和水银灯的照射下白晃晃的扎眼,“送你的生日礼物……我不清楚你还收不收得起。”

王杰希疲惫到连指头都不愿意动:“太贵了,我就给你省下这个钱,不扔它了。”



08

入秋以后夜也漫长,梦里明明有六趣,觉后空空无大千。王杰希手边缠着毛线团似的一堆事,却毫无要做的自觉,与枕头愈发缱绻。整日抱着不知道谁家的橘猫,一刻不停喝拿铁喝可乐,翻书的手腕都是松散的。

电影开机当天王杰希没睡醒,被许斌站楼下喊了几次才喊到现场。他最先看见的是周泽楷,张佳乐带来个年纪不大的女性场务,看样是周泽楷的迷妹无疑,此刻抢着跟他讲话,语无伦次,面色潮红,要不是旁边有人盯着,估计早已化作一滩水挂在对方身上。张佳乐来不及管教,喊一群人去烧香,他不是很迷信,但多多少少有顾忌。孙哲平指挥着摄像组做准备工作,秩序很好。

片场外围着不少媒体,毕竟大家都看上了大牌的主创和各种担流量的面孔,都有心想好好捕捉其中的噱头,搏一搏当日的头条。王杰希闭眼跟着走流程,顺手把陪他一起来的高英杰给放飞了,毕竟还是孩子,小高转头便里通外国跑去找小伙伴邹远乔一帆了。

“第一场从哪儿拍呢?”叶修也混在人群中,但他来的很早,一视同仁地低调。他头次做商业片的出品人,搭档们都极其靠谱,几乎只做了挂名牵线而已。他这些天过得颇为被动,“被工作推着走”的感觉洋溢周身,闲暇时什么也不敢想,一杯倒的酒量慢慢开始喝起了酒。

烟越抽越少了,明前龙井也不多喝了,他怕自己深夜太清醒,将来不小心得了精神病。

黄少天拍新戏的状态好比新郎官,顶着刚吹好的发型凑热闹:“当然是我这里啊,我要给瀚文开个好彩头。”

卢瀚文远远地抢白他:“放过我吧,我没那么差!”


跟张佳乐相熟的记者得到进场特许,其中一个看见王杰希无所事事,便跑过去跟他搭话。王杰希支起来了个马扎坐着读闲书,外套几乎要蹭着地面,对方帮他捡了起来衣角,笑得温文尔雅,无攻击性。

“我是林敬言,跟方锐还有张佳乐都同事过。”林敬言客客气气让给他了支烟,俩人站在僻静处观望着,黄少天张佳乐周泽楷身旁人声鼎沸,“能跟你聊聊吗?”

王杰希同意,这是作为市场导向型文学工作者进行售后服务的一部分。

“我并不好奇短时间内如何凑出了这么厉害的阵容,更不在意资金链多强大,只想回归本源,问问这个故事是怎么来的?”林敬言人如其名,看起来雅量非常,“我跟方锐一样,只写专栏,所以想知道的多些。”

“你可能知道,这个剧本不是我经常写的题材……相比起我曾经拿捏的故事,它可能太轻了。”王杰希顿了顿,“但在我心里,是挺沉重的。”

“这么说是因为其中有你的经历?或是你熟知的故事吗?”

王杰希没有直接回答,反问道:“你有没有听过一种阐述,说一个人二十八岁的时候,永远记不起十八岁的情人?”

林敬言犹疑或思考了片刻,审慎地说:“大概有流行过这种说法的。”

“这是一种选择性遗忘,人太相信自己对自己的控制,他以为会忘记,其实只是把一段爱慕深藏在潜意识里。我们很多时候会认为爱是回声,是爱自己的映照或对等,必须要求仁得仁,华枝春满。也有人视单相思为卑微。但我觉得,爱本就是无果的因。尤其当我们年轻时,又敏感,又不怕痛,谈及感情,也没有考虑过那么多后果前因。”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以上是你爱情观的剖白?”林敬言忍了几次才忍住讳莫如深的表情,“你是我记得你在接受采访时,说过自己是独身主义者。”

“剧本也会有艺术化的部分。”王杰希心想,你跟方锐到底什么关系。

林敬言躲在镜片下的眼光闪烁了一瞬,他大概有了定向:“我知道我不该下定义,可我确实觉得,你习惯展现出非常沉静的形象,但性格中却住着一个温感的人,怕冷怕热。”

王杰希坦诚又零落地笑:“你当然可以如此描写我。”

他说完这句,还是忍不住看了看叶修,叶修也注目着他。他们并不在同一刻看向彼此,因而视线没有交汇。


生活中大部分时间都是无聊,工作无味,精神空虚,生活千篇一律的紊乱。即使各种聚会,王杰希总是去差不多的地点,吃饭,喝酒,回家倒头就睡。他默契地明了叶修的心意,也心照不宣地不互相联系,但他总拦不住感情顺风的朋友古道热肠。

此刻张佳乐柔若无骨,半歪在孙哲平身上吃米线,瘫起来仿佛地主家的傻儿子(不过他确实有这种鲜明的即视感),他们和好是王杰希和某人夜观天象早算到的事情,也处变不惊了。反而孙哲平觉得对王杰希独身一人有失公允,把身上的人好好扶正:“坐没坐相,怎么这么些年了还这样。”

张导因拍摄顺利,心情大好,于是跟他拌了几句嘴,孙哲平懒得费劲,决定全身而退:“我还要去做治疗,你们慢聊。”

“今天我让人把药配好了,阿姨在家里给你煨着呢,记得喝了。”张佳乐随口交代,口齿清晰,宛如性转。

王杰希打起精神调侃:“看你这样,卢瀚文是表现不错。”

“周泽楷最美,大方向还是不能变的。”

米线店上层有家ktv,张佳乐不着急回去,设想要去唱歌:“前几天拍那场ktv的戏,没想到卢瀚文唱歌实在灾难,怀疑他声乐课怎么考过的……你没看见孙哲平,全程手都在抖,哈哈哈……估计只能辛苦调音师把黄少天的声音升key改造一下了。”

王杰希唱歌不跑调,气息足,唱歌很是中听,只是展示不多。张佳乐自娱自乐累了,蹦蹦跳跳一阵便摔进沙发里解开衬衫扣子。王杰希也接上去唱几首。在黑暗的环境里,闪闪发光的东西最容易给人发现,王杰希实在不好意思长久地盯着张佳乐锁骨看,于是拿着话筒问:“这什么?”

“身体钻石,”张佳乐简述流程,“在皮肤上打一个孔,把钻石塞进去。”

王杰希再次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叹为观止:“你什么都敢。”

“你行动力太弱而已,真的有想象中那么疼?并没有的。”张佳乐仰着脸笑,他的漂亮每每看来,都像藏了陈酿的酒窖,方圆几里煞气扑面而来。半仙半隐的人带着张俊脸,强行要当知心哥哥,“先说好,叶修没求我,我只是想付这份闲心。”

“你觉得呢?”

“互相喜欢为什么不呢?”张佳乐反问,“我看到孙哲平的瞬间,就觉得气消了大半,后来他跟我搭话了,我直觉没有不和好的借口了。我对他只有生气的关口,没有生气的源头。你和他连这一步都没走到过,哪里来的怨恨?”

“我们没有怨恨,但这件事你别管了。”王杰希羡慕张佳乐的透明心肝,连伤春悲秋都会有人拭泪,他最年轻的时候觉得孙哲平千般万般好,能容纳他任何时刻的任何疯癫。他是蜜罐里泡大的,闻不得一点苦。可就是这样一个张佳乐,居然能端着药罐子开心到上天。

张佳乐叹口气:“你现在看起来可不怎么样。”

“是不怎么样,已经做不了工作了,”王杰希说,“能推的都推了,我打算出去走走。”

“你放得下微草?”

“有什么放不下的……”王杰希欲言又止,他连叶修都想放下了,“想找自我。”

张佳乐难得把对话主导交给对方:“你继续说。”

“我最近总是梦到自己读大一那阵子,也是刚认识你们的时候……你带着我打耳洞的事情明明是真的,做梦做了几次以后,我就开始以为它是臆想了。大概是记忆真出了偏差,我甚至觉得自己小时候比如今的记忆里要更喜欢叶修。可现在的叶修我又越来越怕了,不只是他给了我多少工作,而是他跟我梦里变得更不一样了。”

张佳乐听着王杰希如嗑药后期的描述,从包里摸了半天摸出来一串钥匙。王杰希很眼熟,他们两个月前用这串钥匙打开了顺化的小洋房——“你去吧,去越南。热带总是很适合养老的。”



09

情书是最难写的,王杰希也未抬笔给人写过情书。他成长的时代书信已渐渐脱节,人们仰赖着电子产品互相致意。他坐在顺化的洋房小阁楼上,每天打交道的只有年迈的保姆和附近商店的店员,没有人联系他,工作不会打扰他,时间在缓缓倒退。他抽出一张纸,捡起了支笔。


“我所想写的,是一封给你的信。

我们认识十几年来,未曾产生过大的争执,却暗生如此间隙,到了现在,说我们无感,怕是我们彼此都不会相信的。倘若我们早些愿意承认它,也不至于浪费彼此如此多时光。

具体说来,假如我认为自己对身边某个人了如指掌、无须一一思考,因而放下心来,我(或者你)就可能被彻底出卖。我们自以为知之甚多的事物的背后,无不潜伏着等量的未知因素。所谓理解,通常不过是误解的总合。(引自《斯普特尼克恋人》)

是我先喜欢你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也许你该回头看看,当年的你是如何才华凌人。那时的我与你做挚友,大概在别人眼里很幸运,可对我而言是甜蜜的负担,我一边担心着你随时离开,一边又要全力完成你的期许。不敢跨近一步,不敢后退一步,不敢眼高于顶,不敢菲薄自身。

在越南的海滩上我经常做出很多亡羊补牢式的预设,假如我们不认识彼此会怎样?

我过去以为喜欢一个人是可以把握的,长久以来我希望保持着一种平衡,我与你处在其中,我拥有我的自我,你拥有你的自我,哪怕做一辈子心友,也能在彼此生命中占据一席之地。事实上,把握一段不能全身而退的感情,是我做过最愚蠢的事情,它造成的所有不可逆的恶性后果,在这十年里我已经完全承担……复杂的感情渐渐在我心中凝成一颗核,在夜以继日的翻滚中滚雪球一样越来越大,大到不能承受且举步维艰。而至于你喜欢的大概不是我,或许是我对你一直以来的回应,或许是长久以来那幅看起来轻松无比的躯壳。

我恐惧你的改变,逐渐不能接纳自己的全部,于是,我想……(他还是没有忍心写到此为止)

你是我的十八岁也是三十岁,你曾是我生命中最想追寻的一道光,或许我缺少为爱献身的勇气,但与你相识已是我人生最大的幸事。”


王杰希在某年暑假,曾经见过大批眼神发光的年轻人在名为“安河桥北”的地铁站口留影,带着几乎朝圣一样的奕奕神采。

那时他坐在卡宴里,脑子和文档里塞满了四号字的对白。室外气温可能有四十度,热情沸腾到肉体凡胎的燃点。如果不是别人告诉他,他甚至不知道隔壁乐坛民谣又复兴了一次,比起摇滚势头还要百倍强劲。

他只通感自己曾经也朝圣过,只是从未感受过幸福。叶修让他在追星的年纪造星,让他不用成长便以冷静成熟的面目示人。他从被人熟知的那一刻起,只需要高高在上的看着别人就好了,他坐在云端或雪山上,平凡的生活里离合悲欢那么多。

可是他在神仙一样的寂寞修行中狂热喜欢着叶修。似乎这种寂寞变为了梦境里的空谷回声,迭起,重重。


京郊山上红叶层染。

叶修没日没夜地泡在片场里,连跑腿的活也乐意干。张佳乐被他在眼前转烦了,就想出了一堆刁难的事儿来作他,从买盒饭到回酒店取隐形眼镜一应具全。后来直到孙哲平和黄少天集体看不下去了(原话是:让叶修吃亏,小心孽力回馈),他才想到好言劝对方坐下来好好看几个镜头。

山声飒飒,穿入耳中,卢瀚文分外稀奇这温带限定的秋景,一时演技加成不少。叶修随张佳乐躲在监视器后,手里拿着剧本,看这孩子对着山色发幽情。

“只敢对着一座山说的爱,能做数吗?”他的笑里全是生涩,像是对镜头的,也像是对爱情的。扶着栏杆弯下腰,把半边身子探出来,吐露心思又怕为人听到一样,微弱地喊了声:“喂,听得到吗?”

“下次她来了,请你转达她。”

张佳乐大喜,举着四次元分镜用力表扬卢瀚文又进步了。黄少天虽不在场内,与有荣焉。山间似乎有鸟声应和,微弱地鸣叫从谷底慢慢盘桓上来。叶修神游天外地愣怔了许久,得失种种远在天边,又浮现在眼前,他忽然攥住张佳乐问:“这话隔了十年,再回答会不会太晚了?”

张佳乐眼神非常亮,被叶修攥得手腕发红也不自知:“一点也不晚。”


直飞航班是在深夜,叶修急匆匆离开前被方锐塞了本新一期样刊,说是为了他在夜里打发点时间。相识太久,他自然知道对方的心思,但耐不住真的在三万尺高空上寂静无聊,翻开这本筹备了很久的王杰希特刊读起来。

除了方锐气势恢弘又面面俱到的专访,还有篇署名“冷暗雷”的供稿。字数不多,排排版不过两三页的篇幅,却有段话带走了叶修的目光。

*王杰希跟我提出了一个感情悖论,说一个人二十八岁时永远不会记起十八岁的情人。

他大概还有后半句话未说出口:假使你二十八岁依旧孤独、怕冷,在人群中不常笑,改变不了年轻时候的骄傲外壳。你会有加倍的时间去思念他,想方设法的搜索他,终于面对与他之间逐渐遥远的距离。越远越痛,越痛越痴缠。

我们又谈到了死亡,王杰希说假如他死了,最好的结局就顺着一条河漂下去,喂鱼。河里未必要有落英漂浮,河岸未必绿草如茵,只要能消除人间的痕迹就好。然后他笑着说,可能只有消失才能消除在人间的遗憾。苦乐么,便是如此。*


热带的四季不甚分明,王杰希清早从水池里拿出一只青木瓜,源源不断的活水从泉眼中涌出来,从指尖滑过,木瓜的表皮散发出从容,诱人的甜蜜香气。满目皆是不同层次的绿色,嫩绿,翠绿,墨绿,从淡雅到馥奇,有流动的意态,俯仰之间,有凝滞的深重,有点翠,有铺天盖地的,似乎被天神的颜料泼洒。

香江就在他眼前,带着石菖蒲的香气,温顺地淌过,近入海口的地方,江水总是乖巧犹如睡倦了的猫。他很清醒,于是沿着院子外的石阶缓缓走下去,昨夜听见风雨声,因此空气更为湿润,地上稀稀落落散着被吹落的三角梅,王杰希不想它们被人践踏,于是折身回去拿了扫帚。

待他再返回时,看见不远处站着个身影,粗衣布鞋,噙着烟,用一双好看的手在玩绣球花上的露水。那人看见王杰希,青春纯粹地笑了笑。

“假如我死了,也想从和你同样的河流,同样的鱼群里飘过,最终什么也不剩下。”叶修边走边说,他想,这或许是王杰希最不紧张他的一次迫近。

王杰希轻吐了一口气,如同熬夜时挤出肺里残存的尼古丁。他俯瞰着叶修走上台阶,语气揶揄:“这肯定是世间最诡异的私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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