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七青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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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起来我和母亲一起刷牙洗脸，对着梳妆镜母亲一边描着眉一边看着我睡眼惺忪的脸，然后露出了淡淡微笑。
我看到母亲狡黠的笑意，揉揉眼睛问她笑什么。母亲一边看着镜子一边说：“哎，想不到我一个将近五十岁的女人，和你比起来居然还是很白。嗯，皮肤看起来也比你好，比你紧致。”我斜着眼看着母亲，吐了口里的泡沫说道：“你一半老徐娘老和我一个黄花大闺女比什么！”母亲哼的笑了一声，喷上香水，雍容华贵走出了洗手间，留我在后头满脸黑线，回头想想又觉得母亲十分可爱。
堂姐参加工作的时候，正值我叛逆期，和母亲总是争吵，家里的长辈轮番和我谈话，告诉我母亲有多么不容易，堂姐也在其列。她和我说：“我小时候就觉得你大伯最了不起，可慢慢长大以后却发现自己和他总有很多矛盾，觉得他很土。可是啊，小妹，等再大一些，你就会发现我们的父母都很可爱。”
是的，我们的父母都很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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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一共生了五胎，第一胎是个女孩，长到五岁的时候不幸夭折。第二胎是个男孩，后来成了我大舅。第三胎是一对双胞胎，也是没过多久就夭折。第四胎是个女孩，后来成了我母亲。第五胎还是个男孩，后来成了我小舅。
作为家中唯一的女娃，外公很宝贝母亲。当时外公在部队的兵工厂工作，兵工厂在城里环境比乡下好，就把母亲常常带在身边，部队里可以吃到白馒头和白米饭，还有发的各种零食。有时候母亲待得时间太长，外婆会托人来催，外公就让母亲躲在被窝里，来人说：“她最近身体不好，再住几天。”来人见我母亲躺在床上信以为真，就不带她回乡下。外公和母亲说：“不要回去，回去就吃面面饭了，在这里还可以吃肉。”
母亲十四五岁的时候和小伙伴约着去割草卖，割的地方很远，平时外公心疼母亲从不让她做农活，母亲根本干不起。外公说：“你们能卖多少钱？我给你，你不要去了。”母亲撒娇说：“大家都去，我也要去。”然后就嘿咻嘿咻跑着去，回来弄得脚上有水泡，心疼死外公了。
大舅爬到屋顶上掏鸟窝，小舅在地上助威大声叫好，母亲在地上大哭说：“哥哥，你快下来，等会摔下来怎么办？”因为大舅和小舅太过顽皮，经常被外公打，有时候外公甚至画了个圈，让他们在圈里罚跪。他们在那里跪，母亲就在一旁哭。哭得外公心软了，饶了我两个舅舅，母亲还是继续哭，又惹得外公把两个舅舅臭骂一顿，舅舅们都表示很委屈。
后来，我也爱哭，一路可以让一个巷子的人都知道，惹得大家都来问：“今天你女儿怎么了？哭得那么大声。”母亲很尴尬，两个舅舅却每逢我哭都大笑说：“和你老妈当年简直一模一样，就是爱哭鬼。”
我不但爱哭，还爱赌气，还比较娇气。母亲因为这些小时候也没少打我，训斥我。等到长大了，舅舅们和我说起陈年往事说：“你老妈小时也一天到晚就在赌气。还特别娇贵，一点点都不行。她一不高兴，你外公就要打我们两个。好像只有她是亲生的。”听完这个后，有一天晚上我和母亲聊天我说：“妈，哈哈，你还老骂我爱赌气，大小姐脾气，你小时候和我半斤八两嘛。”母亲坐在床上特别委屈说：“嗯，然后你爸那个人，从来不哄我，然后我就不赌气了。”
那一刻觉得我强大到无所不能的母亲突然的可爱，我那个成为所有人依靠的母亲也曾经是别人心头的宝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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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印象以来，母亲都有些胖。只是属于那种很富态的胖，看起来比较贵气。后来发现母亲年轻时候也是个大美人，嫁给我父亲之前体重才九十斤，生完姐姐体型也还是很好，可生完我……所以母亲说，都怪我……
她小时候，有亲戚在儿童服装厂上班，经常会给她一麻袋一麻袋的衣服，她每天就像时装模特一样穿得精致，在一群小伙伴中间鹤立鸡群。长大后为了漂亮，乡下又没有美发店，她就自己发明用火钳烫头发，还成了朋友圈的时尚。
母亲十六岁的时候初中毕业，没有考上高中。大爷（外公的哥哥）是我们镇上合作社的主任，也特别宠我母亲，本希望她拿个高中文凭去信用社上班，结果不如人意。母亲嘿嘿笑着有些不好意思。后来，大舅要去信用社贷款，希望大爷能帮忙帮忙，大爷严词拒绝。等到我母亲去贷5000块的时候，银行的人问有担保么？有抵押的财产么？青涩的母亲，满脸懵。就这个时候，我大爷特别帅气的出镜说：“我担保！她不还从我工资里扣！”银行的职员满脸震惊说：“施老，这么多年你都没帮过人，这人是谁啊？”我大爷哈哈大笑：“我闺女！”大爷没有亲生孩子，原本希望能让外公把母亲过继给他，外公哪里舍得，说不然把儿子给他一个。大爷摆摆手，说他不要儿子，就喜欢这个女儿。外公说，不要那就算了。舅舅们满头黑线，我们就这么不值钱？啊喂！说好的重男轻女呢？
母亲说起这些的时候满脸荣光，我一边夹菜一边哼：“被偏爱的都有恃无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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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快要结婚的年龄，这个时候我奶奶和父亲就要闪亮登场了。
我奶奶家那个时候以儿子多出名，儿子很多然后地很多，地很多然后房子很多。我爷爷那个时候带着一支工程队，半村的房子基本都是我爷爷盖的。我爷爷家祖上原不是我们那里的人，后来因为某朝某代有一人高中状元，派到此处为官，都一处大宅子，墓地都是风水最好的，正对村镇还竖着先祖荣誉的旗杆。
我父亲在家中排行老二，沉默话不多，思想也很保守。他和我妈小时候是同学，按我爸的话说就是他一不小心留了两级就等到了我妈。奶奶操持我爸婚事的时候，问：“你觉得东家的杨姑娘怎么样？”我爸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就沉默。我奶奶又问：“那西家张姑娘怎么样？”我爸继续沉默……等我奶奶问了七八个姑娘最后说到我母亲的时候，我爸开口了：“嗯，那你去问问她吧。”我奶奶当时哭笑不得，原来你早就看好了呀。
外公各方评估，觉得我爸老实，家中条件也比较好，委屈不了我妈，然后同意了。
新婚的第二天，我爸妈进了城，开始做点小本生意。一开始没有赚多少钱，可至少勉强能生存下去。而我外公在这段时期里，不幸患癌症去世。这个世界上最宝贝我母亲的人，离开了。再没有人，那么疼爱我母亲，再也没有。而我母亲，痛苦的人生也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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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去世后，部队给了外婆三千块的抚恤金，小舅那时上高二，看到家中环境不太好了，便说他不读了，他要去打工。他取走了三千块钱，去了深圳，三年，音讯全无。
嫁给父亲之后，母亲发现父亲并不像她以为的那么勤快，相反，父亲很懒，父亲不聪明。父亲最擅长的事情就是沉默。一开始母亲在菜场卖竹笋海带，怀着七个月的孕，踏着三轮车。每天晚上洗竹笋海带到凌晨，其实她很害怕，她快要生产了，但是她没有足够的钱去医院。
最后要生产那天，她羊水破了，胎儿没有出来，难产。医生建议我父亲剖腹产，我父亲当时也很害怕不知道怎么办，我奶奶在一边说：“那个，剖腹产的话你们也没有什么钱，我看就算了吧。”医生一直催，而父亲一直沉默。母亲说，她当时在手术台上的时候，已经心灰意冷了，她想着死了就死了吧，只是对不住腹中的孩子了。可奇迹还是有的，最后我母亲还是安然生下来我姐姐。
我奶奶那个时候，穿着非常好的衣服，用着好手机，甚至她死后，我们发现她居然捐了很多钱给村里的寺庙，还留了两万块存款。但她，什么都没有做，包括等我姐姐出生，她就看了一眼。
后来我妈攒了一点本钱，要租店铺开饭馆，被我奶奶讽刺：“你是连竹笋海带都卖不下去么？！”我妈说：“我不会一辈子踩三轮车的。”没有想到的是，母亲的饭馆生意很好，她赚了不错的钱。
等到怀上我的时候，我母亲吸取了教训，想要打掉我，在这之前，我母亲已经流产过一次。我外婆连忙打电话给我妈：“老是打胎不好，你生吧，生下来我帮你养。”然后才有我。
生完我后，母亲让父亲去做结扎手术，父亲不肯，母亲就自己去了。第二天又回到饭馆继续做生意。
等到后来，父亲生病住院，需要做手术。奶奶说了同样的话。母亲一个人，砍猪头，开饭铺，送我上学，做家务。偏偏姐姐突然生病，高烧七天七夜不退，指甲全黑，看不见东西，睡在冰块上而母亲甚至没有时间去照顾她，毕竟家里比任何一个时候都需要钱。有一次卖东西的时候，有个很拽的男人和母亲说了一些下流的话并说：“你不要骗老子，老子是扛过枪的人。”我母亲那个时候，精神处于崩溃的边缘，她拿着刀对那个人说：“你扛过枪有什么本事，老子她爹制造枪！”
也是在这种时候，我大舅因为赌博的缘故欠了很多人许多债务，舅妈和我母亲借钱，其实母亲已经给了舅妈很多，那个时候我们家中也急需用钱。可舅妈却认为，母亲不想帮他们。她说，那就把乡下外公盖的那套房子卖了，只是么我外婆以后住哪里就不知道了。那个时候，我母亲正在里里外外帮我舅摆平事情，甚至有人恐吓我外婆和母亲，而我母亲像钢铁一样的坚不可摧阻挡一切，把我大舅的两个女儿接到家里。可听到我舅妈那句话的时候，母亲突然就心凉了。母亲说：“你要卖，就卖吧。我妈不用你们管的。”然后就把我外婆接到身边，看着他们变卖了我外公外婆一生的心血，然后跑到了德宏。
等到事情渐渐平息，我爷爷却突发脑溢血去世。他送葬的时候是在一间瓦房里，我母亲说：“你觉得可悲不可悲，你爷爷盖了村里那么多的平房，最后他自己却被送葬在一间瓦房里。”爷爷去世后，母亲不顾一切的把攒下的积蓄拿出来，回家盖新房，她说，你奶奶这辈子都活得体面，至少你奶奶去世的时候，也要死的体面。就这样，在我们家新房刚刚建好，母亲让奶奶进去住的时候，奶奶却不好意思了，然而她也没有住多久。爷爷去世后一年，她就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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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和母亲渐渐积累了一些存款，生活开始变得略显富足。我十岁那年，大年初一的时候小姑来了我们家，开始劝说我爸做生意。我母亲对小姑说：“你哥没有做生意的脑子的，你不要拉她了。”小姑略讽刺说：“对，这么多年，你们两个赚的都是你做的，我哥什么都没有做。”母亲只好沉默了。小姑那时候开着一张奥迪洋洋得意，大抵说的意思是，母亲他们开的小饭馆上不了台面，而他们自己卖出去一张单子，就十几万了。父亲被说动了，和他们一起联合冷战母亲，甚至夜不归宿。母亲说，你那么想做，那就做吧。然后就把开了十多年的店转手给了我大表姐和表姐夫。
一开始店铺开张的时候，我父亲体会到了体面，至少门面干净，谈生意见面都是“总”。他对我母亲说：“你要想离婚也可以。”我母亲当时就笑了，她静静地看着我父亲说：“你要飞黄腾达了，我怎么舍得离。”
然而没有多久，父亲亏得血本无归，母亲开始试探小姑说，你看你哥亏了这么多钱。小姑在电话里毫无所谓的说：“人家赌博亏得倾家荡产的人都有。”母亲眉头一皱，说：“你这个意思，是要你哥亏得倾家荡产么？”后来，只好协商要卖了母亲和父亲盖的房子。母亲问小姑说：“这个房子有人出价五十万，你觉得怎么样？”小姑笑意盈盈：“哎哟，五十万啊！长什么样我们都没见过呢，去银行人家可要给你倒水办金卡了咧。“母亲听到此处，淡淡一笑说：“这房子，我不卖了。”父亲哭着闹着甚至用离婚逼母亲卖房，母亲和他说：“你是被你妹妹卖了你还要帮她数钱么？你有蠢到这种地步么？房子不卖，你就去帮她打工换钱你老了也有住的地方，还是你要像我哥一样连个家都没有。离婚也成，这房子有我的一份，我两个女儿两份，你只能拿一份走。”父亲冷静下来，终于不提卖房的事情。
后来母亲出马，开始接管店铺一单一单清，清到收支相抵后，和父亲说到此为止要停了。而父亲像着魔一样，不肯放手。就那一天下午，母亲和父亲开始分家，她拿了一千块走，你没有听错，那个时候，我们家全部的家当，一千块。母亲和我父亲说：“你听着，以后我们两个的钱，各是各的。”母亲收回了表姐手里的店，把大舅和小舅叫出来，盘了两栋房子开始开旅馆和饭店。
而母亲在旅馆开张前却不得不去做手术，她一个人都没有告诉，自己看病自己吃药，要做手术的那天，医生和她说：“你明天得叫一个家属来签字。”母亲问：“我可以自己签么？我没有家属。”医生有些难过地看着我母亲，我想懂得一个女人要怎样的坚强才能是这副模样。手术过后，母亲左耳完全失聪。
那个时候我正在上初三，一下课看见舅舅在校门口等我，他说，你妈做手术了，你去看看。等我到病房的时候，看到了母亲包着纱布，全是鲜血的模样，我问了她感觉怎么样，还好么。不知怎的就说不出话了，我只能捏捏她的手。我拼命忍住眼泪，我不想她看见我哭。她在骂我小舅，为什么要带我来，然后催我赶快回去。我点点头，连忙放开她的手，头也不回就走了。走出医院的那一秒，我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我拼命的要止住，却无能为力。
我看到母亲手机上存着却没有发出的短信：“爸爸，我要做手术了。爸爸，你之后，再也没有人对我好了。爸爸，请你保佑我平安吧。”母亲，你是有多失望，才会寄望与已经逝世将近二十年的外公。是的，那天，我父亲照样不在母亲身边。
母亲手术做完不久，就开始带着大家打扫旅馆的卫生，她吹不得一点点风，一点点都会让她头痛欲裂。可她只是咬住牙齿继续打扫，她没有落一滴眼泪。
我母亲就像卧薪尝胆那样，每天工作十六个小时，每天早晨六点起床，没有双休没有节假日，哪怕她生病躺在床上根本起不来，我父亲也不会过问一句。我和母亲说：“你和父亲离婚吧。”母亲只是淡淡一笑对我说：“你不要担心，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我不会离婚的。我不会让人看笑话的。”母亲和父亲分家后的几年里，她买了一块新的地皮盖了一栋小别墅，还在城里买了一套房子，装修了最贵的家具，并成功地供了我姐姐和我上大学。她扬眉吐气的走在街上，走在村子里。而小姑害了一波又一波的人倾家荡产。母亲说，她要感谢奶奶和小姑，如果没有她们，她一辈子都不会这么牛。
她养大我们两姐妹，收留抚养了我两个表姐，甚至负责了我大表姐的工作结婚生子定居，她让我两个舅舅赚了钱换了债盖了新房。她对我父亲说：“我的饭馆属于低等的不体面，我家的人没有你家的富有，但有良心。我没有把我哥哥弟弟，侄子侄女当客户，我让他们赚钱，让他们安居乐业成了家。你妹妹呢？让你倾家荡产，骗了你无数次，让你丢脸丢到家。”
母亲后来回顾这些，和我说：“你不知道，有的时候，真的是，连跳河的心都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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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母亲正要协议和我父亲离婚，哪怕要把财产分他一半，我母亲也坚决要离婚，却被我阻止了。我告诉母亲，要给父亲机会，他也在改变，更重要的是，你和父亲都不年轻了，哪怕老年时候身边有个人陪也是好的。
有一天，我在书房里，父亲问我要不要吃苹果。我说好。父亲切了一碗苹果，放到我旁边。母亲斜眼说：“你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父亲说：“你尽说些胡话，她是我女儿啊！”母亲哼了一声：“那我还是你老婆呢？你怎么不给我剥。”父亲委屈：“我不是给你剥过么，你又嫌我切得太小。”
因为母亲的缘故，我常常冲撞父亲，甚至让他在亲朋好友面前颜面尽失。但父亲却总是很宠我，我十多岁的人，倒杯水父亲紧张，煮面条父亲紧张，倒垃圾父亲都舍不得。哪怕是非常乖巧懂事的姐姐，父亲都没有如此耐心过。我总是很好奇，为什么会这样子。后来某一次我看到了母亲十三四岁的照片时惊呼，简直与我一模一样。而我忽然明白，父亲为何对我这般好。
END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