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琐记

5月16日 下午 咖啡馆

据说这是史上最热的五月。下午三点,摄氏三十七度。小城闹市一条狭窄幽深的弄堂里,一家不起眼的咖啡馆二楼,我终于又见到了小澜。

“你胖了。”

“唉,已经是油腻大叔喽~”

“你怎么不夸我瘦了?”

“呃……” 我顿时语塞,像当年一样。

“算了算了,讨来的赞美也没什么意思。” 小澜笑道。

五年不见,她的确又瘦了。但对体弱多病的她而言这并不是一件值得赞美的事。

这五年里,我们都经历了人生的低谷,似乎是老天专为我们的三十岁安排的必修课。于我,在美国拖家带口地遭遇裁员失业,这次是找到新工作后一个人回国办新的工作签证,老婆孩子都还在美国;于她,之前事业倒是顺遂,却抓到丈夫出轨、离婚、为了陪伴孩子辞职回老家,尝试了几份新的工作又都不甚满意。

聊了一会儿这几年的际遇,我们的话题自然转到了小澜那段已经死掉的婚姻。

”你知道吗,当时见到你前夫,我和我老婆都有一个感觉……”

“他配不上我。对吧?” 小澜抢着说出我想说的话,“几乎所有的朋友都这么说……我本来就没有那么爱他,结婚前也想过分手。但你也知道,我妈对我的婚姻问题一直都无比焦虑,这种焦虑一直影响着我、压迫着我,在她看来,那男的家里条件那么好,还有什么可挑的。我本来也没抱什么期望,就这么结了,至少我妈不用再为这事操心了……”

“最后离婚的时候,他说他觉得我其实一直看不起他,他能感受到。所以说,我也是有责任的。” 小澜补充道。

“我和老婆都觉得,你离了婚一个人会过得更好。”

“为什么?”

“因为你的能力和性格啊,和那个男的在一起只会降低你的生活质量。其实,可以说所有的离婚都是好事,及时止损嘛。对吧?” ——这是我自己总结的“歪理邪说”。

“话也不能这样说。毕竟是一段婚姻的破碎。而且这整个过程也是种折磨。”

在我眼中一向特立独行的小澜对离婚的态度却显得有点“传统”,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真心以为离婚对小澜来说是个大大的解脱,可以多少让她回到以往的轻松自在。显然,我错了。也许,她的生活从来就没有像我所以为的潇洒轻松过吧。

我们在咖啡馆里聊了两个小时,小澜执意邀我去她家吃晚饭。见我推辞,她直接抄起手机,跟她父母说我要去吃饭,让他们多加两个菜。我不能不识抬举,而且也确实聊得意犹未尽,于是便随着小澜走出了咖啡馆,走进了午后闷热的空气中。

我们边走边聊,感慨时光飞逝,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夸对方长得嫩、不显老。

“有人说我长得像王丽坤。”

“嗯,确实像。” 我在大脑中飞速搜索了一下,深表同意。

“哈哈,不谦虚的说,起码有二十多个人说我长得像她了。”

……

“离婚到现在有人追你吗?”

“有肯定是有的啦,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年龄,又是一个离了婚带着孩子的女人,已经没有所谓的‘追’这回事了。男人只会跟你商量:‘你看我们挺合适的,要不我们在一起吧?’ 你只要一拒绝,他立马头也不回地走开了。不会再像少年时代,被拒绝了还会坚持、还有希望。”

听小澜这么一说,我很难不想起当年的自己。高三那年,她拒绝了我唯一的一次表白,我便彻底放弃,意冷心灰。她拒绝得那么坚决,那么不留余地,甚至那么地有说服力。年少的我又哪里还会有勇气再去坚持、再抱希望呢?

而照小澜现在的说法,似乎那少年般的坚持与希望又是她所欣赏的事情。这不免让我有些困惑:究竟是小澜误解了“坚持”的含义,还是当年的我误解了她的拒绝呢?如果当年的我再”死皮赖脸“地追求下去,结局会是怎样?以我现在的阅历,当然知道我和小澜并不适合,但当年一次机会都不给我的小澜,却又那么轻易地嫁给了一个所有朋友都觉得配不上她的男人。这件事,我一辈子都会心有不甘。

短暂的沉默之后,小澜悠悠地感叹道:“我也知道我错过了好多人,可是那也没办法。错过了就是错过了,也许是前世的牵绊不够深吧!”

也许是前世的牵绊不够深……

这一句话,说得我柔肠百转,感慨万千。我们的前世,又有过怎样的牵绊呢?

5月16日 晚 小澜家

小澜的父母已备好了一桌家常菜,热情地招呼我。小澜的妈妈和女儿我以前就见过,她的爸爸我是头一次见,说说笑笑着陪他一起喝了点酒。大家一起聊聊孩子,聊聊中美对比,聊聊这几年的变化。小澜随意极了,吃饭的时候几乎一直是两腿盘坐在椅子上。

饭毕,澜爸出门练习萨克斯去了,澜妈靠在客厅沙发上刷手机,小姑娘伏案写作业。我和小澜继续坐在桌前聊天。

“我最近越来越喜欢李宗盛的歌了。”

小澜边说边拿起手机,点开李宗盛的一首歌,外放了出来。

“没听过诶,这是新歌么?” 我问她。

“不新了,好多年前的,叫《晚婚》。”

这原是李宗盛写给江蕙唱的,但和他的许多歌一样,他自己唱出来,感觉完全不同。

情让人伤神 爱更困身
女人真聪明 一爱就笨
往往爱一个人 有千百种可能
滋味不见得 好过长夜孤枕
我不会逃避 我会很认真
那爱来敲门 回声的确好深
我从来不想独身 却有预感晚婚
我在等 世上唯一契合灵魂

从认识小澜起到现在,每次她说起喜欢哪个歌手哪些歌,都会让我觉得她意有所指。比如,当年高中时她说最喜欢王菲的《只爱陌生人》;大学时又说喜欢陈绮贞的歌:《还是会寂寞》、《我的骄傲无可救药》……这一回,则是“我在等世上唯一契合灵魂。”

聊了一会儿,澜妈让小澜给我泡茶。她的女儿听到了,也放下作业兴致勃勃地催着她妈妈快点泡茶。我正纳闷为什么泡个茶会让小朋友那么激动,就看见小澜从柜子里拿出了全套茶具,我这才明白过来。

小澜打开古韵悠扬的音乐,端坐桌前,双手在杯、壶、茶、水之间穿梭舞动,一丝不乱。一套行云流水的茶艺之后,一盏清茶递到我面前。

图片发自简书App

我一边品茗,一边听小澜介绍茶艺的各个步骤、不同茶叶的泡法、茶艺的历史、中国茶艺与日本茶道的区别……这一下子让我回想起学生时代,高一刚开学,小澜以一篇关于品茶的作文获得全班最高分,被语文老师选为范文在课上读给大家听。那一幕场景和眼前的袅袅茗香,似乎穿越了十八年的光阴,遥遥呼应。

“茶如其人,即使步骤一样,动作相同,不同的人泡出来的茶味道还是不一样。”

我呷了一口茶,赞同地点点头。

夜幕降临,暑热渐消。是时候告辞了。小澜坚持开车送我回家。

繁忙的街道上,车走走停停。昏黄的街灯在车身和玻璃上划出一道道的流光。耳边回响着方大同翻唱的《Wonderful Tonight》,一首很适合配着夜色来听的歌。

“我已经三年没剪头发了。我是一个很没耐心的人,从来没有把头发留过那么长。”

听她这么说,我才注意到她的过肩长发。而我对她发型最深的印象,依然还是当年那个王菲式的冲天辫。

“现在嘛,孤单肯定是孤单的。不过,即使之前身处婚姻之中,我也还是孤单的。你也知道,身边有没有人和是否孤单,这是两回事。只是离婚之前疲惫压倒了孤单罢了。所以结不结婚,对我来说并不重要。何况,男人都差不多。”

小澜这一番话,让我心生无限感慨。从认识小澜的那天起,我就领略了她的骄傲。而这刻在骨子里的骄傲,注定了她的孤单无药可救,甚至跟她那段已死的婚姻完全无关。婚姻的失败,并不是她孤单的缘由。那段婚姻,只不过是一场毫无价值的应酬而已。她宛如一枝骄傲的玫瑰,孤单地盛放着。让人惊艳,又让人心疼。

于是我又搬出了那个我在各个地方阐述过无数次的爱情理论来宽慰她:“我们会爱上的不是唯一一个人,而是一类人。机缘巧合,我们总能遇上这一类中的一个,两个人在爱情中共同成长,这样的婚姻才能幸福。”

小澜听了,并不反驳,只是淡淡地说:“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啊。对我这样一个离了婚还带着孩子的女人来说,要找到合适的人,实在太难了。”

我听了,说不出话来,因为这就是现实。

沉默中,我听着音乐,凝望着小澜娇小单薄的身影。

我在网上写过许多关于爱情婚姻的文字,理性告诉我,小澜的经历,与她家庭的影响、自身的性格以及爱情婚姻观念都有很大关系,很多问题的根源其实是很明显地摆在那里。然而,因为她是小澜,我始终抗拒把这些理性的分析用在她身上,我宁愿相信,这一切都不是她的错,她只是运气不够好,她只是在等一个真正适合她、配得上她投入身心去爱的男人罢了。

车子停下,该道别了。我伸出手,和她握了握,彼此道声珍重。

“抱一下吧!” 我终于张开双臂,向她提议道。于是我们就在车座上轻轻地拥抱了一下。这拥抱对于我来说,除了朋友间的礼貌,多少也是为年少时的我圆了一个小小的梦。

“下次见面的时候,我们都会更好的。”

“嗯,一定会更好的!”

5月31日 下午 小澜家

“真的?你抽烟?”我好奇地向小澜确认。

“对啊,就这两年的事……”说着,小澜从身旁挂着的包里拿了烟,抽出一支点上,“不过我没瘾,这什么一包我都忘了抽了多久了。”

小澜抬手吸了一口。一缕白烟在桌子上方弥漫开来,化成一片若有似无的薄雾。

“不管多少,对身体总归不太好吧……”

“哈哈,不是说小孩才分对错,大人只看利弊嘛。”

我无意争辩,点了点头,继续帮她着清理电脑。

没错,相隔两周之后,签证还没消息。我这个半路出家的IT男,因为“修电脑”这个无比俗套的原因又来到小澜家。

沉默了几秒钟之后,小澜淡淡地说道:“我一个人在N城打离婚官司那阵子,每天下班到了公寓楼下,一想到楼上空荡荡的房间,根本不想上去。只有坐在车里抽根烟,发会儿呆,才能再提起心气儿上楼去。”

“没事没事,都过去了……对了,你跟我说的那部日剧叫什么来着?”我赶紧转移话题。

“叫《四重奏》。我特别喜欢那个调调,有点丧,又有点励志……不给你剧透了,你一定要看哦!就在我网盘里,你可以自己点进去共享一下。”

“好,一定看。”我一边答应着,一边在小澜的电脑里搜索起来。

这时一扇房门打开,小澜爸爸睡完了午觉从里面出来,我赶忙起身问好。

“哦,小易在呀,你坐你坐,不要客气哦,我出门转转去。”小澜爸爸边说边走到门口换鞋。

很快,大门被轻轻带上,屋里只剩下我和小澜。

初夏午后,多云间晴。窗外灰白而明亮的天空,将小澜家的客厅反衬的有些昏暗。看着眼前的画面,回想这次回老家与小澜的种种交集,我有一种奇妙的不真实感,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于一部略显老套的电影场景里:两周前,我与眼前这位年少时追求不得的“女神”久别重逢,相谈甚欢;今天,我又应约上门帮她清理电脑,装VPN;刚才,她一身慵懒随意的居家打扮,素面朝天地给我开门。此刻,又成了字面意义上的“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我还是当年的我,能像现在这样在“女神”的家里与她单独相处,会激动成什么样子。想着想着,“当年的我”开始享受起眼下这微妙而难得的“幸福时光”来。我抬头仔细端详对面的小澜,原本在记忆中已渐渐模糊的那双眉眼,此刻近在咫尺,依然亲切动人,也依然遥不可及。我继续放纵我的目光肆意游走,从小澜微微下垂的嘴角,转向颈间的几道细纹、两弯凸出的锁骨,直到她胸前家居服宽松的领口。

我忽然意识自己的放肆,心头一凛,收回我的视线,急切地想要逃离这暧昧的心绪。于是我又很快说服了我自己:别想多了,小澜只是把我当成了“男闺蜜”而已。我得识趣。

这时,小澜起身去拿茶几上的烟灰缸,不无得意地说道:“不光抽烟哦,这两年我做了很多以前想了很久却没敢去做的事。”

“还有什么事?”我更好奇了。

“我文了个身。”

“嚯,你可以啊~”

如果说对抽烟这事儿我只是理解小澜的苦衷,那么对于文身我就是真心佩服她的勇气了。

既然话说到这儿了,我也就顺理成章地以“男闺蜜”的身份探询道:“方便看一下你的文身么?”

小澜听了,放下烟,悠悠地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右手掣着领口轻轻一褪,将整个左肩斜斜地露在外头。

白皙而略显嶙峋的肩胛上,一朵莲花赫然绽放。

6月10日 小镇·古寺

所以,十天以后,我和小澜在那座南朝古寺的荷塘里看到的,并不是我当时感叹的“这个夏天的第一朵莲花”。对我而言,小澜肩头的那朵才是。

那天在小澜家里,我们就约好在我回美国之前还要再聚一次。后来得知我工作签证通过,小澜便向我强烈推荐市郊的这个小镇,如数家珍地介绍那里的小吃和景点。我一听也来了兴致,便趁热打铁,提议用我的胶片相机给小澜拍点照片。小澜欣然应允。就这样,原本计划中的饯行就升级成了我们两个人的“古镇美食外拍一日游”。

“看我今天特意穿的这条裙子~”

我刚钻进小澜的车里坐定,目光便被句话吸引到了她身上。一身青绿色小碎花的连衣裙,清爽利落,连这梅雨季节的潮闷空气似乎都被驱散了。

“嗯,好看!拍出来效果一定很好。”

一路上,说起拍照的事,小澜颇有兴致:“我有一个学摄影的朋友,我差点和他一起合伙开摄影工作室……我拍照的时候一定要笑,不笑就显得又凶又老气。”

“是的是的,我也一直觉得你笑起来最好看!”

这不是恭维,而是我从认识小澜的第一天起就认定的事实。

随即我又补充道:“这说明你是天生注定要笑的人啊~”

“哈,算了吧,这只能说明我是天生注定要强颜欢笑的人……”

此言一出,我们都笑了。

到了小镇,我跟着小澜在街头穿行,品尝这里各种颇有名气的小吃。餍足之后,已近中午。我们这两个业余摄影师和业余模特准备开工。

小澜带着我穿街过巷,来到一片新近翻修的“历史街区”。趁她在河边的长亭里补妆,我拿着那台古老的手动胶片相机四下取景。这里有江南常见的小桥流水,民国样式的深宅大院,还有一座1980年代样式的废弃电影院,外墙上还残留着《庐山恋》的海报。各色建筑错落杂糅,看似毫无章法,却刚好适合取景照相。

就这样,电影院的大门口,石板桥的台阶上,老店铺的门板前,随着快门一次次按下,我们都进入了状态,放下了拘谨。我甚至还能偶尔灵光一闪将这位模特逗笑,并将那瞬间捕捉下来。此间的空气闷热潮湿,却又轻松自然。

下一站是镇上的一个小公园,那里有一棵千年银杏。如今正值初夏,自然看不到绚烂的满树金黄,而当我们走近它的时候,甚至发现想要一观它的全貌都不能够了——为了抵御即将到来的台风,整棵树已经被加固用的支架横七竖八地围了起来。

我们在树前的围栏外逗留了片刻,目测了一下树有多粗,畅想了一下它被种下的萧梁时代,此地是何等风物,便不知不觉地顺着园中小径漫步开去。

未几,忽见游廊一角有一道小门虚掩着,轻轻推开,眼前豁然开朗,门后是与公园一墙之隔的一座南朝古寺。之前我们路过它的正门,见它今日并不开放,没想到这里却开着一扇门,可算意外之喜。

“去逛逛吧,这也是种缘份呢。”

佛家最讲缘法,我本来没往这里想,听小澜这么一说,深以为然,便紧跟着她跨过了那扇小门。

刚才的公园里游人就不多,而这寺院里就根本只有我们两个人,四下里更加安静了。

整座寺院都在修缮,回廊的顶檐、立柱都还没上漆,穿行其间,还能闻到一阵阵原木的香气。

不知不觉中,我们已来到大雄宝殿前。

“我要去拜一拜,你呢?”小澜说着,跨过高高的门槛,径直走到蒲团前,双手合十,闭着眼,默默许起愿来。我随着她走进大殿,也想上前和她一起拜佛,又觉得不妥,便在她身后几步站定等候。

没有僧尼,没有香火,没有梵音,唯有心香一瓣。小澜认真地向佛许愿,而我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小澜。就在这安静得好似凝固了的空气里,对往日时光的怀念、对十几年前的那段单恋的不甘……种种思绪混杂在一起,汇聚成一记重拳捶向我心口,撞击着我的神经,将我的脑袋震得嗡嗡作响。加上这四下无人的环境,让我心生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冲上前去,不计后果地把小澜紧紧地抱进怀里。

但我终究没有上前,双腿依然牢牢地钉在原地。我的大脑还是在瞬间完成了思考,浇灭了那股上涌的热血——所有的动机都站不住脚,甚至有点可笑。这些天来,我一直用”男闺蜜“的身份说服着我自己,但我身体里那个“当年的我”,一直在暗暗享受着这几次与小澜独处的快乐。我反复告诫自己,这些天所有的美好感受,都维系在这几步之遥的距离之中。不想标榜我有多么“君子”,哪怕是为了给“当年的我”多争取一点暧昧的福利,继续坚守“男闺蜜”的角色也依然是最佳选择。

小澜三拜完毕,微笑着走回我身边。我也放下背包和手里的物什,走上前去,跪倒在蒲团之上。先求佛祖原谅我刚才那股妄念,然后正心诚意地祈愿家人健康,除此以外,别无他求。

就这样,从大雄宝殿出来,我们在寺院里兜兜转转。每进一殿,小澜和我都像这样轮流上前拜佛。我谈不上有多么虔诚,但心境倒也真的平静下来。

也正是在这古寺的一隅,我们发现了那片荷塘。田田的莲叶间,唯有一朵白莲悄然绽放。

“嘿,想什么来什么,我们今天运气真好。这个夏天的第一朵莲花呢!”

我边说边举起相机,三两步跨到荷塘边,用心寻找最好的拍摄角度。

小澜循声走来,我正好把相机对准她的方向。那一袭青绿色的衣裙,恰与镜头前景中层层叠叠的荷叶融为一体。此情此景,让我的快乐沸腾,幸福满溢。在这个特别的夏天里,这无人的古寺,好像是老天专为我开辟的一个小宇宙,一个近乎与世隔绝的时空泡泡,它游离在我生命的时间线之外,把“当年的我”对小澜的许多美好幻想都变成了现实。能有这样的因缘际会,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6月10日 修道院·街头

从公园出来,大概下午两点多。小镇有意思的地方我们都逛完了。

“我的胶卷才拍了一半,还有好的景点不?”

“这里是没有了。不过我家附近有座修道院你记得吗?那里挺不错的。要不再去那里逛逛?”

意犹未尽的我自然举双手赞成。

回到市区,小澜把车停在了她家附近的停车场,然后我们步行前往那座一百多年历史的修道院。

走进修道院的大门,抬眼而望是正中的教堂与钟楼。两侧欧式环楼像一双臂膀,将中庭几十株粗壮的百岁香樟环抱其中。我和小澜踏足在青砖嵌成的小路上,只觉绿意葱茏,暑气已消去大半。更有不知何来的栀子花香,与老房子特有的潮湿气味混合在一起,正是我无比熟悉却又暌违多年的家乡夏天的味道。

作为文物古迹的修道院已被改建成了一个陈列馆,冷门而无人问津,此刻又是只有我们二人。小澜在拱门长廊中随兴漫步,我在一旁不停抓拍。还是那一袭青绿色的连衣裙,在满庭的绿意、斑驳的墙壁与油黑的门窗之间,显得有几分清冷。好在小澜的嘴角始终挂着淡淡的微笑,才为这画面补回了几分暖意。小澜走到我近前,顺势席地抱膝而坐,笑意盈盈。我赶紧按下快门,得到了这一天最满意的几张作品。

拍照告一段落,小澜提议道:“我们去院子后面看看吧!”

后院还在整修,似乎还住着几户人家,路边杂物凌乱,无甚趣味。正在我们驻足欲返之际,前面几步远的树篱之内突然传来几声犬吠,撕破了四下里安静的空气,把我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身旁的小澜“啊~”的一声,一把抓住我的手臂,紧紧地靠在我身后。

我一直觉得这几天自己身处电影之中,眼下这一幕场景更是经典到简直有些俗套。我一边享受着这一切,一边心中暗忖:老天爷,你到底是要给我安排多少考验啊……

我还是保持住了我的风度:“没事啦,我们回去吧。”我轻轻地转过身,拍了拍小澜的手。小澜屏息凝神了两三秒钟,没有再听到狗叫,便松开我的手臂,蹑手蹑脚地往回走。我像保镖似的跟在她身后,看似镇定,心却怦怦直跳——当然,不是被狗吓的。

天色渐晚,小澜要开车送我回家。我便和她一起继续边走边聊,往停车场走去。

“你看那座桥,我外婆家以前就在那儿附近。现在这一片我已经完全认不出来了。”走在新近翻修的环城河绿化带上,我指着前面的那座明代石拱桥感叹道。

“我两年前回来,也觉得这里很陌生——不管是城市还是人。”小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不过也无所谓,这城市本来也没什么值得我留恋的。等我女儿上大学,我就跟去她的城市生活。”

这话听起来就是我熟悉的小澜的脾气。还记得当年临近毕业,大家都依依惜别的时候,小澜却对我说,她一点也不觉得这个班级有什么值得留恋的。

“你还是那么高冷哟~”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唉,哪里是我高冷哦。从上大学开始我就一直在外地,两年前回来的时候,跟你现在一样,在老家唯一的熟人就只有以前的同学了。大家聚会过几次……你知道当年那些玩得不错的男生现在是什么德行吗?明明结了婚的,在外面半公开的跟别的女人搞花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那个XXX,你也认识的,就是这个样子。”

听到那个老同学的名字,我着实有些吃惊。不过更吃惊的还在后头。

“我这个离婚的女人,在他们眼里就是个容易上手的目标。言语骚扰甚至动手动脚,我碰到的不是一回两回了,其中就有我们高中同学。在他们看来,你都离婚了,不值钱了,想泡你是看得起你,还装什么装……不光碰到老同学这样,就连之前帮我办离婚案子的律师都这样……”

小澜的话一字一句地灌进我耳朵里,我的震惊程度可以用“三观尽毁”来形容。我明白男人的油腻与猥琐不是什么稀奇的事,但我实在难以把小澜说出的那几个名字和我印象里高中时的他们联系起来。我觉得自己简直是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桃花源中人,一直以为我们那所全市最好的中学出来的人都不会差到哪儿去,没想到他们在人后会是如此不堪。

震惊之后是愤怒。纵使早已放下了年少时的感情,小澜在我心中也依然是有光环的,依然是我和老婆闲聊时常常提及的“白月光”。想到她被人如此对待,怎能不让我无名火起。

“我X,这也太过份了啊……”我忍不住爆了句粗口。

“没办法,这就是社会的现实。我也习惯了……也谈不上习惯不习惯,我必须接受这样被对待。因为,我总不能去死吧。”

无法反驳。又是很具有小澜风格的一句话。

“所以我也格外珍惜依然怀着初心的朋友们呀。”小澜补充道。

虽然小澜没有明言,但我确信自己就是她所说的这些朋友中的一个。此刻,想起当年少不更事时的种种,看看身边小澜略显凝重的表情,我的心中流过一阵暖意。认识她十几年了,我从来猜不透这个女人。一直以来,我很想从她那里得到一个问题的答案:“我对你来说是否有那么一点不同,是否有那么一点点特别的意义?”今天我终于能确信,我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尽管是以朋友的身份,与感情无关,但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

想到这里,我又猛地后怕起来。想起在佛寺里那想要抱紧她的那一刻,想起修道院后她抓住我手臂时的那一刻,也想起那天她在家给我秀肩膀上的文身的那一刻,如果我有半点放肆,那我与那些猥琐男又有什么不同呢?所幸,论迹不论心,虽然心里冒出过无数暧昧的小念头,但我的理智终究还是成全了这个美好的初夏,也保全了这段友情。想到这,后怕的感觉渐渐退去,我的心里甚至泛起一点小小的自豪。

于是,我也把我的感受和盘托出:“我们认识那么多年,都说是好朋友,但我心里总有一点疑虑,就是我觉得并没有那么了解你。我也不确定我在这份友情中是不是有那么重要的价值。听你说了这些烂事,我终于从另一个角度看到自己有那么一点不一样。”

“嗯,我跟你的感受是相同的。我也并不那么了解你。或者说,我一直都不理解究竟好的友情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这回明白多了。”

“没错。”

“坦率地说,因为以前追求过你的事,我的心里一直有点小疙瘩,感觉这次回国真的和你聊开了,疙瘩全解开了。我真的很开心。”

“哈哈,我明白……哪来那么多疙瘩,你都油腻大叔了~”

话题又重新轻松起来。我半玩笑半认真地说帮她找个美国男人。

“哈哈,好啊好啊,我等你给我介绍哈……不管是爱情还是友情,我都憧憬一种简单、舒适的共处关系。”


后记

我和小澜说好要继续我们写作的爱好,还开了一个公众号。只可惜,小澜写了两三篇之后,便懒于动笔了。而我还在抽疯似地更新着。最近再联络的时候,得知她又辞了工作,有了新男友,今年可能会成婚。

生活就这么在继续。下次再见不知何年何月,很可能那时我们都已是不惑之年。那时我们又是怎样的状态,又会有怎样的心境呢?

语言实在是太贫乏的一种工具,既无法定义某些人与人之间微妙的情感,也拙于描摹人心中复杂的心绪。于是只好拉拉杂杂写成这篇流水账,不期望有谁会有耐心读完,只想给那个奇妙的夏天留个见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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