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碳火盆

老屋里有一只烤火盆,是陶是瓷,我分辨得并不十分清楚。火盆敞口,如一只巨型的大碗,外沿淡黄色,又透着一些绿意,深深地缸底,边沿并不宽,上了一层釉,非赏均匀,光滑得很,触摸之处,细腻至极。

老火盆有多久的历史了?我问母亲,母亲答不上。她说,当年结婚是正月,雪后初晴,融雪化冰,母亲跟随着父亲进门,祖母看着冻得直呵气的母亲,一把搂住她,“快,快,先烤一下火!”火盆的木炭烧得很旺,母亲全身渐渐暖和。通红的炉火滋滋作响,时不时爆出一丁点儿火星,映着两张脸——母亲的羞涩,祖母的欢喜,都是那么好看。

说起五十年前的事,母亲的还是露出新娘子般的笑容。父亲是长子,母亲从那时开始成为长嫂,与祖母一起照料着年幼的叔叔姑姑们。

故乡地处长江以南,每每临冬,寒气逼人,屋里屋外,阴冷潮湿,呵气成雾,推门见霜。尤其是早晚温度低,手指脚趾冻到发疼,直至失去知觉是常有的事,所以每家每户必备木碳火盆驱寒。

早上,天蒙蒙亮,厨房里传来祖母和母亲悉悉索索的声音,交谈几句,划火柴,点火,往灶里塞,干树枝叶烧得噼噼啪啪,稻草秸的火苗一下窜得高高,浓浓的黑烟滚出屋顶,一直往上升,风一吹就散。再往炉子里添上各种各样干柴,火越烧越旺,炉灶里火苗一直舔着锅底,饭菜香,柴火香混在一起,天色也渐渐明亮起来。

饭熟了,火也快燃尽,祖母端来了火盆,铺上几根黑乎乎的木碳,把炉里烧得最红的柴,用小铲子小心铲出来放在火盆里,一铲两铲,直到满满一盆,再把旁边黑黑的稻草灰铺在上面,压紧压实。顺手拿起一小把干稻草把木盆边缘扫一圈,干干净净,火盆端进了房间。

放完学,我们急急忙忙往家里冲,围在火盆边上,捂了一天的火盆,一直在等着,等着我们回家,等着我们把它的“心”打开。木柴已燃尽,褪去了红色,褪去了热情,只剩下一层白白的灰烬,默默地守护着。我们小心地用铁筷子拨开,埋在里面的黑木碳边上有一小圈亮亮的火星,把木碳架起来,很快,冰冷的小手暖乎了。漫长的冬天、艰苦的日子也因为火盆变得温馨而甜美。

“一双,两双,八双——”一大家子围在火炉边,所有的脚都放在上火盆边,挤一挤,又坐过来一个人,堂弟总是数不清数,颠三倒四的,常惹得全家人哈哈大笑,直到大人们告诉他:“12个人,我们家有12个人。”他还在扒着手指头数。

那一年冬天,炉火生得正旺,叔叔姑姑们都已成年,祖母把一家召集在一起开家庭会议:“过完这个年,我们就分家,家和万事兴,我们当父母的不能跟着你们一辈子——”祖母的声音突然咽住了,所有的人都没有吭声,只有火盆里的木碳突然裂了一下,发出鞭炮似的声音。

祖母给每家备好一个火盆,带盖的那种,小一点,小家庭用刚刚好,而且安全,再也不会被烧到袜子。然而,我们似乎更喜欢围着祖母的敞口大火盆,时不时跑到她家,围在一起,吃着零食,聊着天。花生壳瓜子壳不小心掉进去,被撩起一串烟,我们被呛住了,手忙脚乱地把草灰盖住,或者夹起来扔到旁边。

春风吹来,树叶又绿了,小鸟又欢唱了,一年又一年,我们长大了,飞出了家门,远离了故土。火盆从阁楼端下来又端上去,昏暗的灯光下祖母打着盹,不时念叨着她最疼爱的孙女怎么还没回来,一不留神火星冒裤子上,一会手表掉火盆里,差点儿又烧着鞋子了。

南方的冬天不再需要火盆,一件薄薄的棉袄足以抵御整个冬天,我渐渐忘却了寒冷的滋味,北风、冰柱、霜雪在记忆中时不时飞舞,却是越来越模糊,不再具体,而是成为我的一个臆想。大城市里的取暖设备五花八门,我挑了一个最时髦的暖风机寄回了老家,附上一封信,报了平安,也告诉祖母,这个乡下见不到的东西有多好多好。祖母回信,这个暖风机真的很好用,她非常喜欢,她身体还好,叫我不用担心。

冬天归故里,祖母已去世,寒雨连夜,人似入了冰窖,我把暖风机拿出来,没成想它的功力不足以与这气温抗衡。母亲告诉我,这个机子,当年祖母也就用过一次,但是,每年冬天,她都会拿出来放在房间,对每一个来访的人说:这是我孙女买给我的。我听了,不禁鼻头一紧。母亲把烧好的大火盆端进来,我守在火盆边迟迟不肯动,我在细细地回味着曾经的气息。

如今的乡下,早已不再用木碳火盆了,用的是电炉,放下沙发前,调节好温度,盖上棉毯,干净环保,非常舒适。也不会再动不动就停电,电的普及,让电器以绝对的优势进驻到每一个家庭,给千家成万户带来温暖,这是一个新的时期,隔开了祖母的火盆时代。

淡黄的大火盆一直放在老屋里,保存完好,还是光滑干净,看不到时间的痕迹,里面还有残留着灰烬,是哪一年留下的,没有人记得清楚。它若重现天日,我想应该是一个小水缸,里面一株小莲花,几尾金鱼自由游弋,那是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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