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影向谁去

1.

照和的死,我至死难忘。

她干瘪的挂在荣府的横梁上,眼睛怒睁,下颌被紧咬的牙撑的尖锐,凑趣的下人站了一院。

没有人记得她曾是浮国的万千尊荣的公主,她曾有过教人臣服的容色。

关于照和,我已有数年不曾参与过她的喜怒,自她离宫,我只增添了她太多的不幸。

我最后一次见她,也是在荣府。那日她气息微弱面容苍白,见到我,极力掩饰着遍体的伤,扭过头去。

“玄,不要看。”她的语气几近哀求。

我那时就在想那么多凄茫的夜,她撑得会是多辛苦。浮国湿寒的冬日里,她会不会仍像多年前一样独自攥着被角,埋头啜泣。

......

‘哐...’ 院门被撞响。

荣显一身朝服大步走来,他怒气冲冲,大骂了一声晦气,急着叫人拖走照和。

我看见照和的头在被拖至门槛时擦出血迹,我以为会有人停手,可是没有。

荣显回过头质问我。

“玄公公,还不走?”他逐客的语气强硬,一脸的厌嫌,全然没有刚刚丧妻的悲意。

见我不语荣显没有再理会我,只留给我一个鄙夷的表情和背影,匆忙离去。

那天夜里,我站在照和曾无数次徘徊过廊下,听见照和的猫在檐上叫嚷,我莫名的感到一股苍凉。

在那只猫眼透出的妖异光芒里,我仿佛看见往日辗转多变的人事,听见安处殿里声呼公主千岁的余音。

2

我成为照和公主内侍的那一年,十三岁。

那年长安城外涌入大量饥民,被拒在城门下。我当时就挺着水肿的肚子坐在饿殍堆成的高地上,看着城内的纸鸢招摇的摆动,我的手向着天空无力的抓攥。

那一刻,我看见我爹的眼底流露出绝望与不甘。

于是他亲手给了我一条生路。我至今仍记得起他挥刀而下时,溅起的血沫飞回我的眼角以及临别时他释然的表情。

自此他的背影消失在错杂的人影中,同我苍茫的宫外生涯幻化为泡影。

入宫那天,天空明净,没有一丝杂质,偶有春归的鸟儿低低略过。

我跟在长长的队伍后,打量着这个收买我余生的恢宏宫廷。

意外的,一只杏色纸鸢擦过我的衣摆,落在眼前。

何等相似的招摇。

我后来才知道纸鸢的主人就是照和。那时,她还是浮国唯一的公主,十岁的年纪,尖锐而跋扈。而我,只是一个无名的小内侍。

我后来随总管公公景富去了安处殿。我记得我当时手捧着纸鸢站在殿外,响亮的耳光就从殿内甩出,跪地声连成一片。

我愕然,眼前的照和公主身形幼弱,临下的表情却俨然威严的治者。照和骄傲且矜贵的模样给我留下深刻印象,也使我第一次对于权势与女子产生了清晰的欲望。

后来,照和注意到我的到来,尤其在看到纸鸢后立即显现出孩童般的欢喜,她夺走纸鸢,站在高高的台阶上,侍弄线的间隙,向我递来短暂的余光。

照和的唇齿微张,她说 “从今往后,你就叫玄。” 那种语气没有半分商量,一如照和的性格。

然而照和赐予我的深奥命名并没有使我摆脱世俗的人事,我在刚入宫的日子里仍然饱受欺辱。

或许欺弱怕强是宫中之人唯一相似的秉性。起初的日子,我不止一次的目睹有人用我的衣带擦拭他们腥臭味浓郁的脚,到了夜里被无端踹下床褥就更是平常。关于这一切恶意,我只能一一容忍,不是不恨,是不敢恨。

直到景富肥厚的手掌落在我的脸上,他捏着我私藏的锦帕揶揄道“就你,连给松子梳毛都不配的东西,也敢私藏公主的物件。”

就在那一刻,我长久以来所有被压制的积怨,突然地翻腾起来,不因为我被打落的牙齿,不因为我不配给那只叫松子的猫梳毛,只因为我对照和的仰慕在一瞬间变得无比可怜。

的确,我仰慕照和,仰慕的卑微而肮脏。

那条锦帕是照和遗落在花园里的,我小心的收下,却发觉无法交还。我在锦帕上瞥见照和傲然的身影,嗅得照和馨香的气息,我甚至忘却了我只是一个阉竖。

景富发现后,他罚我跪了一夜。那晚安处殿里松子的叫声和景富的余音久久回荡。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只是在某个瞬间,我突然滋生出一种可怕的想法。

松子应该去死,景富更应该去死。

3.

景富死于磔刑,尸首骨肉分离。

其罪名是奸污宫女,秽乱宫廷,而被奸污的宫女就是照和公主的乳母染娘,事发的夜里染娘含辱投池。

染娘的尸体从芙蓉池里捞上来的那天,照和就站在一旁,任由所有人劝说,也不肯回殿。

或者是宫廷生活带给照和太多意外的恐慌。当染娘黏湿的尸体暴露在眼前,照和无助的哭声夹杂作呕声突然地响起,她罔顾一切逃回了安处殿。

我追去,望着她颤抖的肩头,发觉她不过是个十四岁的普通女子,她有伤悲,有哀恸,有对乳母特殊地依赖。

我走上前,想要搂住她的肩头。可我不能,我跪了下来。

“公主,不要怕。”。

“公主,景富已死,这样的事不会再有。”

......

那晚,面对照和我说了很多话,我甚至不感到怯懦,我极力抚慰她惶惶不安的内心,渴望成为庇佑她恐惧的所在。

我记得照和临睡前望向我。

“玄,灯不要吹掉,你就坐在旁边。”她命令的声音柔而软。

“好”我拆下帷帐回答道。

在照和哀弱的语气里,我恍然明白,照和是孤独的。

她傲然的姿态下是空荡而不安的内心,她渴望真实的感情,真实的言语,而不是假意与奉承之词。

可这些在宫廷是多么奢侈。

那夜之后,我清晰感到照和对内侍们产生了强烈的反感与疏远。唯独对我,照和有了特殊的信任与依赖。

照和对我说染娘是宫里最疼她的人,染娘做梨花糕给她,染娘拍着她入睡,染娘的衣角有梨花清和的气息。

说这话的时候,那个埋葬染娘的春天已经过去,照和坐在我替她扎的秋千上,绳扣摩擦发出声响,照和的声音时断时续。风吹过,落花洒得纷纷扬扬。

“玄,染娘是好人,她死得可怜。”

“玄,你也会离开我么。”

我蹲下身,拂去她发间的残花,替她拢上披风。

“公主莫怕,等您厌了我,我再走。”

听了我的话,照和的眉头微微舒展 。

“玄,我不会厌你,真的。”照和回答地认真,我默默的叹,她到底只是个孩子。

可照和的话我并没有忘记,我收了合宫的梨花,做成糕,在安处殿四处摆上这种雪白清香的点心。

到了夜里,我就趿着鞋,为她掖好被角,守在她的帐外,豆子大的灯火常常惊扰了她。                              她用手掩住眼,轻声唤道“玄,很晃人”。

三更十分,她的声音软糯动人,令我迷恋。事实上,也只有寂寂的夜里,照和才如同个孩子,她在呓语里,诉说着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心愿。

我用手指拂过她的额头,哄她安眠。直到月色穿过薄帘,笼罩细碎的飞尘。

就在那年,照和稚气未脱的脸让我有了前所未有的不甘。

4.

照和长到十六岁时已经不再放纸鸢。

她出落得十分精致,周身散发着成熟女子特有的气息,绰约的身姿在静坐时显现地尤为迷人。

我拿着银梳,指尖在她的发间鱼儿般游走,转手一绾,扣上垂珠的玉钗,娴熟整理好细发。

短短几个春夏,我做了景富的旧位,重复着他的差事。我无微不至的打理安处殿上下,为照和的起居逐一打算,以及照顾她乖戾的情绪。

可我是欢喜的,在我看来,莺歌燕舞不过是风景,闯入了眼罢了,而照和一颦一笑却是永恒,径直闯入了心。

我也知道人心贪得无厌,我曾经渴望照和的回眸,可当她明媚的目光落在我的身上,我却渴望它长久的停驻。

然而照和的目光如惊鸿一瞥,转瞬即逝,荣显的出现夺去这明媚,我因此发了疯。

遇见荣显,是照和的叔父—平广侯五十寿辰那天。

在去平广侯府的路上,荣显以命拦下照和的马车,受惊的马踏起烟尘。

我在混乱中听得荣显激烈的言辞。

“平广侯借权势恂私,蒙蔽苍生,让苦读之士何以甘心,今日若不得说法,荣显即刻血溅于此。”

或者是荣显决然的语调,或者是正恳的为人,或者不需要什么缘由。事实上爱情往往只是匆匆一瞥间心底漾起的微澜。

总之荣显轻易的俘获一切,俘获了我所苦苦守候的一切。

因为照和从轿帘下探出的脸庞是前所未有的和善。

“是何人?”她急切地问,荣显没有回答,反倒折身而去。

“拦下他,快。”她慌张的向着荣显离去背影命令。

我没有拦下荣显,或者说出于我敏锐的直觉,我没有拦,但事实上我无法阻止照和殷切的追寻。

荣显是个赴考的贡士,穷县僻壤里的出身,数载寒窗,摸爬滚打才进了殿试,拔了头筹。平王随手一挥,状元探花就送了迎合奉承之辈。荣显在平王府外闹了半月,走投无路才出了下策,拦了马车,却不想拦错了人。

那天夜里,照和告诉我这些时,我感到惊慌无措,我隐约的意识到照和向着宫外世界伸出了勇敢的手,她试图攥住的,是荣显。

“他命真好,拦下的竟是公主。否则,他死百次也不够的。”我的话里满含妒忌。

“玄,你不该这样讲,荣公子也是蒙冤所致。”照和嗔怨着我的不是,嘴角却不自觉的扬起,我猜想她是想起荣显落寞孤独的背影,于是我不再言语。

照和入睡后,我匆忙赶去了平广侯的府邸,平广侯鬼魅般的声音迎接了我。

“玄公公,我就知道你要回来的。”

“侯爷洞悉世事,奴才望尘莫及。”

“世事本侯可不懂,本侯只知道世间唯有人心,是一探就破。玄,其实从你想致死景富的那一刻起,你就出卖了你的心。”

平广侯的脸在黑夜里愈加扭曲,他得意的大笑起来。

我想作呕,想愤怒。可我听见自己跪了下去,发出空荡的声音“奴才往后必当尽心竭力为侯爷效劳。”

青砖凉得彻骨,我的心底凄寒,一如当年我被荣富责罚的夜里。

我只是想活,只是不想在饥迫里细数死亡走向我的脚步声,只是再想多看照和,想再看梨花插在她发间,她令人眷恋的笑容。

5.

照和嫁给荣显的那天,浮国都城飘洒濛濛细雨。

我替照和梳上高髻,她娇俏的容颜含着绯红,娇羞的模样让我错愕。

就在两天前她守着水牢里的荣显,目色决然。她倾尽全部的尊严替荣显鸣怨,更是向无端加给荣显的罪名的平广侯宣战。她在赌,赌她后半生的喜乐,甚至不惜压上她尊容的地位。

她彻夜坐在水牢,抚摸遍体血污的荣显,模样和蔼而温柔。

水牢映着照和无畏的侧影,这是陷于情爱的女子所特有的,只有我知道,那一刻,照和是幸福的。她勇敢的情意,使她摆脱宫围十六年的困守,获得独属她的幸福,这种幸福甚至与荣显无关。

天刚刚放亮时,圣旨传到了水牢。在宣旨太监怪异的诵读声里,照和露出了疲倦的笑意。

她俯身向着荣显絮语“荣公子,从今往后,我可就只有你了。”

照和的话使我有了一种久远的熟悉感。我感到晕眩,感到被抽离筋骨的疼痛却无能为力。我在多年后,才意识到照和那晚处境的尴尬与无助,她当时的话包含了太多意味。

后来,我亲手为她扣上了嫁衣,盖上了喜帕,在某个细雨飘摇的清晨目送她悲凉的离宫。

临上轿前,我看着殿外两人抬的喜轿和单薄的嫁妆,明白照和已被这座宫廷彻底舍弃,浮国无需败了名的公主。

我感到担忧“公主当真不在意吗?倘若荣显他日背负公主,倘若......”

“不会”照和在我说出前挡下我的话,她环顾无人道贺的大殿,眼底浮起一层廖落。

“玄,我不能后悔,我已没有退路,你明白么。”她的声音颤抖,我想去扶她,她摆了手,选择独自上轿,将孤傲的背影留给巍峨宫廷。

我至今仍记得照和临走前那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以及她入轿前不稳的趔趄。

我就那样看着她摇摆的喜轿,在细雨里变得模糊,变得失去光彩。我向着她离去的地方叩头,沉重而悲哀。

6.

我从没想过我会在照和出嫁的当年一语成谶。

多年后照和与荣显的姻缘,带着对照和当初一腔痴情的嘲讽席卷而来,扑向照和摇摇欲坠的身体。

照和离宫的第三年,荣显坐上礼部尚书。祭天大典上,他的出现,招致纷杂的议论,他满面风光,掺杂着一报前仇的得意。

不知是水牢里酷刑的折辱,还是浑浊宦海的浸泡,易了名的荣显早已尽失当年的桀骜。宴席上他奉迎讨巧,得尽人心。

听说荣显是投奔了平广侯的死对头陆侯,他出人的才华才被赏识和启用,不过三年便已颇有名望。

我替平广侯留意朝野宫廷多年,也出于私心,我截流了有关荣显的各路消息,或者说,我想从荣显的日常探得照和的苦楚与欢喜。

然而我没有料到,三年里,荣显没有对照和舍身搭救的感激,他辗转在达官贵人间,混迹烟柳风尘中,照和的名字在荣显的日常里,几乎销声匿迹。

我不禁猜测照和在荣显走向阴暗权势的日子里,已经悄然枯变。

想到这,我突然急切的想要见照和,我要告诉她荣显的道貌岸然,我要带她离开,我不能让她蒙受荣显的欺骗。

我第一次到荣府时,照和独自坐在秋千上,淡黄的薄衫罩着隆起的小腹。我远远向她叩首,她笨拙的转身,见是我,期盼的眼神变得吃惊,显得有些局促。

“是玄?”。

我颔首,并没有上前。

“进来吧,我以为会是显。”

“荣大人在枕风楼里,他在那里醉生梦死。”

“什么?”

“公主,荣显在外有很多女人,您可知道。”我直言了来意,照和闻言后,身子明显的摇晃,她勉力撑着肚子,背过身去。

“他不会。”照和几乎脱口而出。

“公主,人心易变,您不会不知道。”

“知道如何,不知道又如何。玄,你不该来的。”

“公主,你可知道荣显为了官位如何草菅人命,他收了多少不义之财,行了多少龌龊之事,他......”

“够了”照和突然的向我吼“我说了,他不会。”

“奴才不敢有半句虚言,否则不得好死。”

我力图证实所言,却听见照和可怕的冷笑。

“玄,你是该死。就算荣显如你所言,可你呢?”

我惊愕地抬头,却无言以对。照和轻蔑的语气,让我隐约意识到,照和大约知晓了某些不堪言明的过去。

“玄,你难道不曾离间平广侯,拔除景富,取而代之?不曾私递消息给平广侯,妄图篡位?起初显告诉我这些,我怎么也不能信,我一直在想,染娘待你那样好,你要怎么忍心。你午夜梦回的时候,都不会想起被你无辜推入芙蓉池的染娘,不会想起她的可怜死状吗?”照和突然的质问让我始料未及。“玄,说到底,谁不是为了自己。”

“不......不是.......”

“那么,是我冤了你?玄,你可当真是忠心耿耿。”照和尖刻的话,让我的辩驳变得苍白。

院里陷入良久的沉默,最后还是照和开了口。

“玄我不明白,你告诉我,你这么处心竭虑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无言以对,事实上我也无法告诉照和,我心底罪恶的私心,我是个卑怜的内侍,一直以来都在妄想她能垂顾,可总归是我太过愚蠢。

“照和”我抬头唤她,这是我头一次这样唤她,也是唯一一次。她的身影在光影里变得不清,我像个犯错的孩子,想伸手乞求她的原谅,想让她不要恼怒 。我原本还想告诉她,我是如何在意她,她过往的一切我都记得。我现在有了平广侯赏我的珍宝,我可以带她逃离俗世,永守她的身畔。

然而照和阴沉的眸子告诉我,我用尽气力所能给出的一切,是多么微不足道,甚至肮脏。

她打落我的手,沉重的身子走的决然。空落的院中留有她的声音。

“你走吧,你们这些阉人让我感到恶心。”

那一瞬间,我感到来自残损身体的痛意以及深切的绝望。随即又成了愤怒,我只是不想死,只是想活,我难道做错过什么。

照和为什么不问,景富那些污言秽语如何无中生有的贬落我,平广侯那些淫恶的手段如何将我掌控把玩,宫廷之人又如何随意践踏我的灵魂。

在我眼里,他们都是自食其果,都是报应,报应。

我就这样失神地走出荣府,浓重的寒意向我袭来,仿佛每个人的眼里都充斥着嘲讽。

其实我应该一早就知道,有些事从一开始做,就不能回头,回了头就是粉身碎骨。

我是,荣显是,照和亦是。

7.

派人掳走照和孩子的时侯,我就在想,照和可能要永远怨恨冬天,怨恨我。

可我已经不在意了,至少我终于立于她的生命,而不是俯首听命。

我记得那天恰逢冬至,我就站在落了雪的废弃城楼上,灰蒙的天仿佛要吞噬都城。

我抱着照和的孩子,一个十天大的男婴,小小的眉眼间充斥着荣显的影子,也有着照和的神韵。

但这样幼小的生命带给我强烈的不适。于是我将孩子放在城墙上,向着远处环顾。

我在等,或者说我在赌,赌荣显是否到来。怀里的哭声已经越来越弱,我碰了碰襁褓里冻得发青的小嘴唇,他本能的抓住我的手,想要吮吸。

我反手捏住他的下颚,听着他猫叫般的委屈哭声,放肆的大笑。

三日期限已过,可笑的是荣显宁可让他刚刚出世的孩子饱受折磨,也不愿舍弃他虚妄的名利。

我曾让劫持孩子的人告诉过荣显,他只有两条路,如果他不能在三日内向刑部自请罪责,承认他的桩桩件件,那么他一定会让亲手埋了这个孩子。

荣显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他在意他苦心得来的权势远远胜过这个孩子。我很清楚,现在的荣显已经被贪婪反噬,他为了地位会不惜一切。更何况,他并非真的爱过照和。

只有这样,我才能证明给照和,荣显何其残酷,何其虚伪,他从头到尾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我要让照和相信我,我还要让荣显后悔,让他为所拥有过的付出代价。

我攥着刀,寒光几乎可以透过眼前这个小生命薄软的耳,我的嘴角下意识的上扬。

“照和”我喃喃地念。

粘稠的血润湿了襁褓,我手中提着小小的耳朵,无视响起的尖锐哭声。

我要将它送到荣府,还有眼睛,还有眉毛,还有那么多。这些我都要一一送给荣显。

让我没有想到的是,直到我遣人送去一个不足拳头大的心脏,荣显仍旧毫无回音,他甚至如常的出现在朝堂之上,对新建宫殿之事侃侃而谈。

看着荣显面无表情的脸庞,一种可怕的惊觉出现在我的脑海。

我匆忙假借托词,向着荣府赶去。

可我终究是去的太晚。

我听见荣府丫鬟在窃窃私语,她们说起照和见到那些鲜血淋漓的内脏,声嘶力竭的哀嚎;说起照和赤着足去求荣显承认罪责,救下孩子;说起荣显早朝前拽着照和的头发将她拖到井边,怒斥照和为疯妇;说起荣显毫无怜惜的拳脚落在照和身上。

小丫鬟们声音尖锐,已然不再顾及数尺外的照和。

而一旁的照和头发蓬乱坐在井边的泥水里,她失神地注视着天,手里攥着婴孩的衣物。她没有因为我回头,也没有说话,只是在我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伸出手试图掩饰遍体的伤。

她已经不是憔悴,而是濒死的绝望。

她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不要看她。她的眼底堆了无尽难言的疼痛,但对于她遭受的一切,她没有只言片语,她只是说让我不要看她。

我明明清楚她对我做的一切一无所知,可越是清楚她的哀恸越让我不安,她对周遭的宽恕越是让我难受。我急切的想要离开,仿佛有猛兽追捕,让我不敢停留。

就在我逃出荣府门口时,我看见了荣显,他居然以戏谑的表情望向我和照和。

就在我走过他身旁的那一刻,荣显在我的耳畔压低声音说“玄公公,如果我没猜错,一定是你派的人。也对,这种事也只有你们这种人才干的出来,说起来我还得谢您呢。”

我的瞳孔巨缩,不敢置信的看着他,以为他疯了。

可他没有,他继续说了下去。

“玄公公,您可知道那个孩子是谁的?不如我告诉您,是陆侯。”

荣显说完后突然大笑,扬长而去,只余了我立在寒风里,仿佛被拴去了魂灵。

我在想,照和为什么会有陆侯的孩子。

这些年,照和到底经历了什么。

8.

其实世间之事皆有缘由,从来没有什么巧合。

我一直以来都忽视掉的,就是为什么荣显从得了赦的罪人摇身就成了陆侯的坐上客,为什么照和为荣显舍弃权贵他却流连在烟柳花巷,为什么照和怀着身孕他却从不关询。

直到我离开荣府的那天夜里,平广侯替我解释了一切。

那天平广侯意外的好心情,他站在府里,喝的酩酊大醉。

“玄公公,如今劲敌已除,大事将成。”平广侯俯身拍着我的肩说给我听,灼热的酒气跟在我的耳边喷涌,他继续凑近,压低了声音“因为我听说了件陆侯的趣事,陆侯的好日子就要完了。”

“侯爷指什么。”我扭头问。

“你知道陆侯为什么提携了荣显?”

我摇头。

“陆侯好色,与照和公主一面之缘,就起了念头,许了个侍郎的官职给荣显,荣显就拱手送妻了。也难怪,陆侯早年征战,自然认不得就是照和公主就是自己的侄女。”

夜风席卷空庭,我顿时生出寒意,几乎不敢再听。

“玄,你说这和乱伦和私通的罪名要怎么处置呢?”

平广侯刺耳的笑声回传院落,我竟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不禁想起当年照和离宫前那句话和她当年意味深长的眼神。她的确不能悔,因为于她而言,只要选择离宫,就没有了退路。

我猜想,照和自离宫就应当知道了荣显的险恶,那么这些年来,她竭力所等待的不过是荣显有朝一日的悔悟,是荣显某日的良心回现。

只可惜,她没有等到。

她等到的是我直言她掩饰的悲凉处境,等到的是我愤怒的报复,等到的是荣显的恶言相加。

她到死都没有得到所爱之人的回顾,即便是出自感激的回顾。

9.

照和死在崇徽三十一年冬。

也就在那年,陆侯被削爵,平广侯借机反乱篡位。

平广侯登位的那天,我听说了照和的死讯,却没有丝毫感到意外和悲伤。

后来,我顶着寒烈的风去了荣府,步履沉重。

在荣显的强硬的命令声中,照和被拖走。我不知道荣显究竟怎样看待照和,至少多年的利用,却没能让荣显在照和被拖走的时候,有半分动容之色。

或许是,荣显自知平广侯登位,他的大限必当不远矣,几分做作的哀伤也不能能换回些什么。毕竟这个肯为他舍弃一切尊贵的女子,甚至为他承欢王侯身下的女子已经一去不在。

我是在照和死后第二日回的宫,回宫前,天空明净,一如当年。

我深深的呼吸,突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我在宫庭八年之久,自然知道有些规矩是不成文的,就譬如已成帝王的平广侯断然不会留我。

可是照和已死,我不回宫还有何处可去,恐怕也只有安处殿才让我眷恋。

果然,安处殿外早已有人端着鸩酒等候着我。我苦笑,径自穿过来人,走进殿内,想起照和悬挂在荣府的轻盈样子。

于是,在日光和蔼的光芒里,我向着横梁最高处抛出一条白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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