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晨昏  --我和我爷爷


  爷爷离开我三十一年。

他去时,我尚且年幼,不知道死亡的意义,所以并不懂得伤心,直到多年之后奶奶离世,我才觉人生之别离,生而不得见与阴阳相隔最为痛苦。

爷爷与我并无血缘关系,他是我父亲的继父,我之前在其他文章中记述过。奶奶年轻守寡,带着两个年幼的儿子,从山东老家逃荒到关外,与我现在的爷爷组成的新的家庭,所出两女一子,而我爷爷原配的女儿一直寄居在亲戚家里,为此,她很少与我们来往,我仿佛只见过她一次,倒是她的女儿,因为在市里上学, 经常来家里。

每个家庭都有每个家庭的问题,家庭里的恩恩怨怨,永远是说不清楚的,何况我们这样复杂的重组家庭。我其实从父亲的口中得知,爷爷和奶奶起初过得并不太平,总是打架,个中缘由谁也说不清楚,但是我猜测,多半是因为奶奶的性格太过刚烈,她经常思念着我的亲爷爷,那个儒雅俊朗,出身世家,写得一手好字的年轻才俊。

奶奶自己目不识丁,却很仰慕有才华的人,她与我亲爷爷生活的年头不多,却留给她一生的想念。而我现在的爷爷与我亲爷爷比起来,虽稍显粗鄙,但却是个值得依靠的人。但是奶奶是个传统的山东女人,精神世界的落差让她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屈从,所以才会爆发那一次次的争吵,她想象中的婚姻和不该是这样,但是她也明白,她此生再也不可能遇到那样的人。

以上只是我的猜测,毕竟,父亲没有听见他们吵架吵些什么,爷爷动手打了奶奶,若不是一个女人言语间刺激到男人的敏感的神经,一般的男人是不会失去理智到动手动手打人的,尤其是女人。

奶奶嫁给爷爷之后,连着生了三个女儿,中间还夭折了一个。爷爷年岁渐长,却一直见不到儿子,就把我父亲过继过来,随了他的姓氏,尽管后来他已经有了儿子,就是我小叔叔,但依然对我父亲视若己出,我母亲嫁过来后,也极得他的重视,所以,他去时,我母亲哭得很伤心。

对于爷爷而言,我只是他养子的女儿,他却在我身上倾注了一个祖辈能给的全部的爱,比全部还要多,很多很多。

我幼时父母工作忙,所以我一直在爷爷奶奶身边长大,有时候父母得闲,想要接我回家,我吃过晚饭,就假装睡着,这样奶奶就会说:太冷了,别折腾孩子,就在这睡吧,我听了心中窃喜,为自己的小伎俩得逞暗暗得意。

现在的孩子童年常觉寂寞,我的童年,或者我们那一代人的童年都是很有趣的。我能在大街边看过往的车辆,一看就是一个下午,爷爷陪着我在胡同口的大石墩上打盹,我蹲在他旁边,数着车,一辆、两辆,有时候他会睁开眼睛看我一眼,确定我没乱跑,然后继续打盹。邻居谢爷总带着她的孙女出来玩,我们两个女娃在胡同里骑着各自的三轮车,学着大人的样子上下班,有时候也在一起和泥过家家,偶尔也闹个小别扭,我们是彼此童年里唯一的玩伴。

爷爷从来不跟别人说我是他孙女,都叫我“大孙子”,其实是对我的偏爱,但也是希望我如果是个男孩,那是最好不过了,尽管,与他没有什么血缘关系,但是多年以来,他早就把我父亲当成他自己的儿子,而我也安然享受着他对我的超越血亲的爱。

童年的记忆几近模糊,但是我记得爷爷每次从外面回来,走到胡同口就会摸摸兜,然后朝着在大门口等待的我大喊:大孙子,爷给你买大银元了。

大银元就是现在超市里卖的那种外包像金币的巧克力,在我们小的时候,那时好吃得不得了的东西,我有时候吃一半,会封好装起来,过几天再吃,有时候,都捂化了都舍不得吃,倒不是因为家庭条件不好,而是那个年代,中国国内物资还很匮乏,副食是稀罕物,能吃到是极不容易的。尽管如此,爷爷每次回来,都能给变出几个大银元,我现在几乎不吃巧克力,但是每次看到这个东西,依然会忍不住想起我爷爷。

后来我父母分到了单位一套两居的房子,面积很大,还有个干净的小院儿,因为要上学,我便搬回家与父母同住,我记得那一年是一九八八年,爷爷还能骑自行车,我在新家的院子里玩儿,他骑车来我家看房子,我高兴扔下手里的玩具,大喊:“爷!爷!你怎么来啦!”

那一年的春节,他与我们一起在新家过年,过完年,他一个人坐在南屋的炕上哭,我奶喊他回家,他也不动,就是哭,其实,他是不想回家,想留下来和我父亲一起生活。但那时我小叔叔尚未成年,他还不能托付养老之事。新年的阳光照在南屋的地板上,他高大的身影在阳光里默默的发抖。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印象。

后来直到他过世,我都没有怎么再见到他,我只是听大人说他病了,那段时间,我父亲衣不解带的在旁伺候,几乎都不回家,当时妈妈怀着我弟弟,那时还不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爷爷大概一直盼望这是个孙子,哪怕不是他的亲孙子。

只是,造化弄人,我爷爷终究没能见到他的孙子,就过世了。他过世的那天下午,我正在院子里玩儿,忽然听见上屋传来呼天抢地的哭声,我分不清是我奶奶还是我的姑姑们,“去世”这个词在那个漫天霞光的黄昏,猝然闯进了我世界,我站在院子的凉棚下,对刚下班回来的母亲说:妈,我爷去世了。

我母亲先是错愕了,接着在门口几乎是以扔的姿势放下了自行车,冲进了上屋,接着那一声悲怆的呼声,来自我的母亲,爷爷生前对我父母甚好,他去时,我父母的悲痛不亚于他的任何一个亲生儿女。

后来,我经常想起那个有着绮丽晚霞的黄昏,我一直认为,爷爷是坐着那些好看的云彩走了。那时并不知道死亡为何的我,在大人的哭声里懵懂的被系上孝带,又机械的磕了头,我看见父亲在灵前默默流下了眼泪,我也看见奔丧而来的伯父木然的坐在一旁。伯父的心情与我父亲自然不同,我无以窥见他当时的内心,却在后来的时光中,渐渐开始懂他。

伯父在爷爷的葬礼上摔盆儿,打灵幡,做了一回孝子,但却终其一生未与我爷爷和解。这对陌路“父子”的恩仇,是一个重组家庭的无奈。敏感的少年,遇见突然入侵的陌生男人,自己的母亲生育了其他弟妹,无暇顾及他的喜怒哀乐,原本最重要的长子在新的家庭地位尴尬。少年的他决意离开这个没有温情的家庭,这次出走,成了他与个家庭后来许多年隔阂的开始,我的父亲也是这时,与自己唯一的亲哥哥在岁月里渐行渐远。

我在父亲一次酒醉后的哭诉中,知道了这一切的过往。没有任何人做错,奶奶为了生活选择再嫁,却忽略了对儿子的爱,爷爷为了新的家庭,将自己的女儿寄居在外,父亲对爷爷给与他的疼爱,回报以一个儿子能给的一切,在他哥哥眼里却是对生父的背叛,伯父爱着自己的父亲,却没有能体谅他的母亲在生活里的无奈和艰辛。走过漫长的岁月再回头看时,仿佛一切都可以原谅,但已说不出口。

爷爷过世后,我只去过他坟上一次。

那是一个午后,刺眼的眼光透过庄稼的缝隙照进那瘦骨嶙峋的坟地,爷爷的坟头看起来和那年春节他坐在炕上的身影一样,沉默又孤独,我站在一旁,不知道怎么做。父亲让我跪下,我就跪下,但我那时依然不知道死亡就是这样阴阳相隔,就是再也无法相见,这个孤独的矮坟也不是我记忆,高大的爷爷。

弟弟长大后,每年节日,都会和我父亲一起去祭拜爷爷,这一切,我是不能参与的,因为我是女孩,尽管爷爷一直叫我大孙子,可我却一直无缘给他上一炷香,烧一张纸钱。

罢了,和弟弟比起来,我已经获得了许多疼爱,他去祭拜爷爷,也是告慰爷爷的在天之灵,无论我们是否有血缘之亲,现在,我们就是他的子孙。

在我爷爷过世的二十八年后,奶奶也过世了,我几次哭到昏厥。我从前不懂死亡,如今懂了,我又怎能在奶奶的灵前沉默?弟弟默默的在一旁添着香,奶奶比爷爷幸运,她终于是看着孙子长大成人,又看着他成家立业。

奶奶生前最大的愿望是回归故土,与我亲爷爷合葬于山东老家的祖坟,起初我的姑姑们并不同意,这对于她们是不能接受的,对她们的父亲也似乎不公平。但是人一辈子总有个执念,这个执念是你无论走过多少地方,经历多少事情,过了多少年都无法磨灭的,我的姑姑们在经历了多年的挣扎后,终于选择成全她们的母亲,许她百年之后回归故里。我之前文章《千里入关:悲喜回家路》里记述了那次陪同父亲千里扶灵回乡的经历,奶奶终于长眠在她日夜思念的故土里。而我的爷爷,也回到了他的妻的“身边”,他和我奶奶在经历了几十年的恩怨后,各自“回归”。

尘归尘,土归土。​

斯人已去,所有的是非对错都已经成为了岁月里一缕烟尘。我爷爷过世之前对我父亲交代的三件事:孝顺母亲,抚育幼弟,善待同母异父的妹妹。父亲全部照做,不是因为这是爷爷的遗愿,而是他认为,这就是他应该做的事情。

我经常想,如果爷爷一直健在,哪怕能看到弟弟出生,或者我再贪心一些,等我考上大学,那么让他骄傲的我,却没能让他看到我更多的未来,当是我最大遗憾。其实我无数次幻想过,有一天我挣钱了,我一定买一块金币巧克力,对这个老头儿说:爷,看我给你买了“大银元”!

前几年,老房子拆迁,我悄悄去过一次,站在那扇破败的大门前,许多的往事都涌现在眼前,这个家的恩怨是非,我在这里度过的童年时光,都随房子的倒塌而不复存在。

我站在昔日爷爷归来的胡同口,轻声的说:爷,我想去大道看车。

回应我的,只有傍晚的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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