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ノ空(上)

秋ノ空

秋季气象,变幻难揣。

少年于自己的心,恐怕也是。



〖如果是你〗

张皇失措到无法呼吸,垂下的指尖在止不住地颤抖,他从未遇到过如此危急的时刻。

餐馆的荣誉,料理人的尊严,自己的骄傲伴随着耳畔嘈杂声铺天盖地轰然而下。他宛如置身于笨重的潜水钟内不断沉沦,委身狭小的一方空间内束手无策,残余有稀薄空气才使他不至于那么快窒息离去。

——他被玩弄于那个可怕男人的股掌之间,绞尽脑汁寻求新突破却无功而返,怎么也冲不破看似既定的可骇结局。

手心还有后背涔出冷汗,刘海这会儿也没形象地凌乱贴在额前,他眯着眼迎上穹顶照明灯发出的刺眼光芒。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呢?

平白无故,脑海中出现了这样的问话。

还依稀出现了另一张模糊的面庞。

绝不可能出现的信口诳语清晰而出,他反因惊异而彻底冷静下来,缓缓低下头正视料理台前风生水起的高壮对手,对方行云流水的操作令人目不暇接。他又看到自己「完成品」的料理,内心燃烧起熊熊执念,目光再次变得坚定执着。双手猛撑料理台,与大理石冲撞震得手心生疼,他不以为然,冷静扫着己方拥有的全部食材。

——还不能认输。

绝境?不!他还能将形势逆转。




【整装待发】

「哥哥……」

「啊、伊萨米。我没事,继续整理吧。」

秋天过去好一大半,气温却怎么也降不下来,燥热时刻笼罩着这片大地。要不是街边行道树树叶渐变枯黄,落叶铺满整片街道,标志性的枫叶染上更为鲜艳的红黄色来做提醒,恐怕说现在还在酷暑也会有人深信不疑。

透过远月阿尔迪尼公寓的窗户,见到外面成片金黄,塔克米内心被触动到了什么,又习惯性陷入沉思,若没有伊萨米在旁提醒,手上拿着条睡衣僵在空中的可笑动作恐怕还要定格好些时间。甩甩脑袋抛开那些有的没的,塔克米试图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回手上事物,分拣好需要的衣物。骨子里流淌有意大利人拥有对于服饰的异常执着,塔克米将衣物叠得工工整整,非要码齐后才肯放入箱子里去,要是外人看到这副严肃认真的面孔,怕会以为塔克米在研究什么高深料理参考,竟那般专注。

「哥哥最近话变少了。」

整理行李时候气氛静默到诡异,一反常态兄弟两个都没说话。伊萨米趁机帮塔克米把他遗忘的毛巾和常备药品小心装入行李箱夹层去,这次两人要分开行动,以往自己备不时之需的物品,他可要尽数给自家蠢哥哥放好。沉思片刻应该全部备齐,他便斟酌再三后适时发出声音,试着打破沉寂。

「有吗?」

塔克米飞快回话。他一边逐一确认事先远月下发的注意事项,勾去了最末一项条目后合上了箱子。将小巧的白色行李箱侧锁打乱密码,塔克米手肘撑在箱面上扭头看向伊萨米,不解弟弟为何说出这样的话。

「有。虽然平时哥哥你也经常发呆,但总会激动地说出奇怪句子,最近变成只是发呆不说话了。眼神也有深邃很多哦!是要转型当忧郁系吗?」

伊萨米歪着脑袋,微胖的手掌在空中遵从记忆中塔克米的动作比划出诡异的手势。

「伊萨米!你又取笑我!」

「我说的明明就是事实。」

兄弟两个人这么日常斗上两句,气氛倒也逐渐恢复往日的轻松愉悦。听到伊萨米又发出嗤嗤窃笑,塔克米这次没强词夺理,抬头对上伊萨米眯起的双眼时反而跟着一起捧怀笑出了声。

放置在边上的电风扇打着不疾不徐的凉风,顺着通畅的心扉侵入,驱散开难耐的灼热空气,转化为沁人气息,连刚刚恢复体型的伊萨米站在边上塔克米也没感到拥挤。

止住拌嘴后塔克米便失了性子去理睬伊萨米,距离出发还有一小会儿时间,神情恹恹,无所事事下他只好托着脸对窗外发呆。人的神经一旦放松下来就容易想东想西,紧跟着为了填补空虚,容易陷入追忆。因此塔克米现在不怎样愿意去多想,在于触目红色会侵蚀殆尽他的脑海,那种鲜艳热烈的赤红也好,暗沉凄切的殷红也罢——他会想起比此刻放眼窗外、目力所及内的枫叶要强烈且灼热得多的红色。

还有那个人。

惊觉呼呼风扇声里暗藏有不和谐的旋律,伊萨米咋了声便砸着重重脚步跑进里屋,像是发现了什么。依照经验看大约是拿杀虫剂去了,塔克米被惊扰后抬了眼便没去多追问,转为轻轻拍击脸颊好让自己集中精神不去胡思乱想。

手放下时候不经意擦过了唇。

本是个再平常不过的动作,此时此刻却让塔克米如触电一般惊起。

记忆之匣碰巧得知了密语被意外触发,长期自我催眠强迫忘记的重要过去铺天盖地翻涌入塔克米脑中,睁大了眼睛对着玻璃窗上自己的映像不可置信。手指颤巍巍地来回摩挲着下唇面,明知道自己这样有些不正常,塔克米却好似受蛊惑般不愿停止,他害怕自己在放手后会失去什么。

秋干物燥,唇面有些干裂,指腹摩擦在上的手感并不好,距离塔克米印象中的触感相差甚远——本应该是更为湿润、温柔的触感才对。见到洁净玻璃窗面反射出惊愕神色,恍惚间塔克米想,那时的自己会不会也是这幅神经质的表情?

哪怕他再清楚不过,那时候给予他如此触感的人闭着双目,根本看不见他眼含错愕。

——那个人是幸平创真,他吻了他。

『……幸平!我再申明一次!你的对手是我!你要是敢在和我比赛前输掉比赛的话,我绝对不会饶了你的!』

『……哦哦,一言为定!秋选决赛见!』

秋选初选结束时极星寮举办的庆祝大会后,他还有伊萨米和极星寮众人闹到很晚。突然兴起上来的竞争心驱使他要和幸平比赛些奇怪又没意义的东西,两人你来我往争个不住演变成为最后还醒着的两人,其他人竟都直接玩累后倒在地上睡着了。食用了榊凉子特制饮料还有一色学长特制料理后,两个人都带点醉意。也就是那个夜里,和现在面前相仿的玻璃窗前,上弦月投入皎洁光芒披上两人肩头,幸平微红着面颊说着稍显狂热的话语,那幅模样反像是塔克米平日做派,甚是有趣。迷迷糊糊间两人又交换了许多心里话,带着些微酒气的幸平随即贴上了他的唇,印上了浅浅一吻。

——这些塔克米全部记起来了。

瑟瑟夜风从窗缝里吹进来,打在升温的肌肤上甚至有些刺痛。未完全清醒的大脑无法判断出这是同性友人醉酒后的玩笑,还是交换着劲敌乃至更深层意义的誓约,塔克米没有反抗,只是平静地接受下这些,甚至感觉很舒服。

「哥哥?哥哥!」

「哇哦哦、是伊萨米啊……吓死我了。」

「是哥哥吓死我才对!一个人像留一具空壳那样站着发呆,怎么叫都不回,还以为是灵魂出窍了……诶你怎么一直在摸嘴唇?是被蚊子咬了吗?我可是刚刚才搞定一只!」

伊萨米摇晃着手中的气雾型杀虫剂,凑近塔克米的脸紧盯唇部看,并没有蚊虫叮咬后的红肿,依旧是偶尔会冒出蠢话的形状,没能觉察出有什么特别之处。

「才没呢!我想到点事情而已……」

「难道又是幸——」

「到时间了,我们快去车站吧,迟到可不是我们的作风。」

「啊、好!」

撇头看了眼时间,塔克米打断了谈话,赶忙拽着把手用力将伊萨米的箱子提起交给他接手,再拎好自己的箱子整装待发。他们马上就要被远月派遣去各个餐厅或料理相关场所参加实地研修,正如学园惯例雷厉风行的行事风格,接到通知后才没多久就要出发,行李也是刚刚才抽出时间仓促整理完毕的。

出门后看着伊萨米锁好阿尔迪尼公寓的背影,塔克米用力咬了下自己的下唇,果决地回头望了眼无垠晴空,任性地由着金色阳光直挺挺刺入眼中,火辣辣得快要流出泪水。手上拖着的箱子看着有点分量,实际里面只装着轻薄的换洗衣物空有外壳,重量轻到甚至比不上握住Mezzaluna般沉甸甸。

「输、失败吗……」

塔克米明明最厌恶不守约定的人。




〖站回这里〗

——呼喊声、尖叫声……甚至怒喝声。

会场高高的穹顶强压下观众们难以按捺的狂热情绪,充斥着嘈杂喧嚣的热切目光,铺天盖地交错在这有限的空间里。随处可见写有「幸平」字样的应援物,仔细辨别总还能听见「美作」这个姓氏,吊挂在高处的镁光灯打下强光刚好晃过塔克米的眼睛,害他有点眼神失焦。明烈光芒刺痛到眯起眼睛,生理性分泌出的晶莹液体如同滤镜,将周围一切模糊在塔克米的视线里。

色彩揉成一团一团,声音嗡作一阵一阵,搅拌在脑海中,快要抽干尽塔克米全部思考的气力,徒留下一片空白。

他差不多忘记自己是如何踏进这里,为什么要来这里了。

后面来了个和他一样中途入场的男生,对方大约是要翻去前面排找同伴,无意间推搡到塔克米。身后随他一起来的伊萨米忙冲过去替他鸣不平,直到那男生装模作样做出没诚意的道歉才肯罢休。这个小闹剧倒是将塔克米拉回现实中恢复了常态。

瞬时场内呼声高涨,全部人的目光和情绪都被台上一人端出的巨大保温箱夺走。白色手巾紧扎在额头,箍住了嚣张的赤发,那人自信地对着评委说出像是很厉害的话语,一转头又对着锅子行云流水加紧制作料理。细小如甩出的汗水却刚好被塔克米双眼捕捉到,在灯光直照下格外闪耀。

「哥哥快看,是幸平君!」

——幸平创真。

塔克米想起了一切,他是听见伊萨米代为转达的那句『来现场看我的比赛吧』后踏足这里……

——对,为了,看幸平创真的比赛。

台上的两人针锋相对,但隔得太远,加之会场里实在太过吵闹,塔克米怎么也听不清幸平在说什么。热血一下子冲上来,此刻也顾不上绅士风度,更对伊萨米担心的大喊装聋作哑,他一口气冲下走廊到下边的观众席,再喊着借过拨开人群钻到靠近幸平方位的一处空当去。

手撑住栏杆时候就像被胶水黏住了,再也放不开了,视线恐怕也是。内心躁动,一股强烈至极的迫切心情驱使着塔克米,站在这里,站回这里

——远月学园第四十三回秋之选拔料理大会的会场。


【黑木场凉】

听完伊萨米老妈子一样长篇叮咛后,两人就此别过去完成各自的课题。很快塔克米调整回那个严谨的职业料理人身份,将一切安置好后,出发去陌生的实习地点。问过七位女性路人,拐过第十八个弯,又在手机GPS帮助下,塔克米终于对照写有地址的卡片找到了传说中的实习地点。

「我就说伊萨米太过担心我了……嗯?原来这片街区还有如此隐秘的角落和餐馆啊……!」

随着连续不断深入逐渐远离热闹街区,加上夏暑未消的余温,塔克米后背都出了层薄汗,濡湿了衬衣贴在身上粘粘的有些难受。即使是塔克米,因为地点过于偏僻都差点产生了实习环境可能会略差的先入为主观念,等这会儿真站到小餐馆门前时,映入眼帘之景着实让他感到惊艳,让他自第一眼起就移不开视线。

敞开着的杉木围篱上缠绕有依旧透出绿意的常春藤,鹅卵石铺成的小径通向一幢白色欧式小洋房,一路上各式植物簇拥在旁如同争相迎接客人的光临。或草坪渐黄、或树叶留绿、或枫叶染红,各式颜色交错在一起没有半分不和谐,反倒构成幅层次分明的油画。若不是秋菊拥抱着的实木大门顶端挂的牌子上,一笔一划刻着端正的店名,还以为是误入了哪户讲究人家。

「花·苑。」

塔克米轻念出木牌上刻有的汉字。

他沿着小径慢踱到门前,落叶被踏在脚下沙沙作响,如同清脆哼鸣,空气里淡淡香甜沁人心脾,很快抚慰了身上的燥热。

正当他调整完呼吸收拾完心情,抬起了手准备扣门招呼,门却由内而外被撞了开来。里面的人用力过猛,要不是塔克米反应足够快,及时后退避开,怕是要吃下这莫名的一脸门板。正当塔克米隐隐生怒欲开口指责时候,见到门里是个健壮的黑发熟人时便立马转为惊异询问。

「黑、黑木场君?」

「……阿尔迪尼。」

少了头巾的黑木场一副慵懒模样,眼皮半耷着看了塔克米一眼后,拖长尾音叫了姓氏算是问好。远月的实地研修可能是单人或者多人小组合作形式,在经历四个地点磨练并留下业绩后就算合格,会有搭档对象出现倒不是特别让人意外。不过即使两人都是秋季选拔前八强,塔克米从来没有直接和黑木场对上过,以往校园生活中交集也趋近于零……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合作。

「…………」

硬挤半天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塔克米僵在门口,只好木然地对上黑木场从餐馆里搬出一盆巨大粉菊花放到门侧和另一边对称。和黑木场往日给人印象的黑色截然相反,粉红色略显冲击,不过看着黑木场一如既往的平静表情,塔克米也就不露声色只是在心里默默吐槽了一下便作罢。

「真是感谢你了,黑木场君!啊、这边是阿尔迪尼君吧,我是这间『花苑』的店长,欢迎欢迎~」

黑色漆皮高跟鞋踏在木地板上哒哒作响,一位身穿绀色印花长裙的美丽女士认出静止在门口的塔克米,便忙从里屋走出招呼他入内,抿唇对他露出和蔼的微笑——来者正是『花苑』的店长。

得知『花苑』并不要求统一制服,店长表示两人挑自己喜欢的衣服穿就好,塔克米不假思索选择褪下私服转换上阿尔迪尼餐厅的制服。在扣上最后一枚纽扣后,橙色衣领包住了塔克米的颈部,让他感到安心、充满力量。

——秋季选拔已经过去,是时候翻开新篇章了。

指腹摩挲绣在手臂上的Trattoria Aldini字样,塔克米暗忖。

收拾好心情安放好行李,他走出更衣室,黑木场着黑色背心默默从另一边房门里走出,裹有肌肉的健壮手臂袒露在外满是视觉冲击。好在塔克米已经见怪不怪,心照不宣跟着黑木场走到店长面前做详细了解。

店长倒是见塔克米换掉衣服有露出转瞬即逝的遗憾表情,不过随即就对两人做起简单说明。

「『花苑』由于偏僻的位置,主要客源来自熟客预约。所幸常有迷路的客人发现这里,加上菜品味道不错,熟客也经常介绍朋友来生意还算不错吧。距离正式开店还有两小时,你们可以去厨房熟悉一下,主厨和其他员工应该都快来了。你们的工作就是协助厨房,我们这里人手比较少还是有点吃力,就拜托你们了!」

「怎么、原来女人你不是厨师吗?」

「黑木场君!怎么能这么对女士、啊不店长无理!店长请您务必原谅他的冲动无理,我在此代他向您表达诚挚歉意。」

听到这话,血脉里流淌着对女士尊重谦让的训言,黑木场的出言不逊自然引起他反应,塔克米忙转身呵斥黑木场,并向店长躬身行礼。不过即使是他也并不知道黑木场究竟是什么时候戴上了头巾,明明出更衣室还是狂暴off模式?

「嚯嚯阿尔迪尼君不要紧的,我们这里很随意的!我确实是店长——这家餐厅的拥有者,但料理不归我管啦,除去料理外的倒是全都由我负责。」

店长摆摆手一点没见介意很是大方,给他们指出厨房的位置,又嘱咐了几句注意事项后就跑出门去摆弄花草了。

「多管闲事。」

黑木场似乎余怒未消,为此塔克米没再搭理黑木场。两人径直走进厨房后便分头缄口熟悉起厨具摆放和菜单来。没过多久主厨和另外两名员工来了厨房,短暂接触后很快将两人接纳为新的伙伴。

「真不愧是远月的学生,两位小兄弟在稍作指导后就完全能达到水准能上桌了。」

主厨是个爽朗大汉,高兴起来就会大笑着拍拍两人肩膀表达赞美。中间产生过头巾on的黑木场试图发起挑战支配厨房的插曲,被主厨又是称兄道弟又是勾肩搭背,一阵侃家常后用自来熟的态度竟然制住黑木场,塔克米在旁看着搭档吃瘪生气却说不出话的样子意外好笑,不知不觉也融入了这个如同店长所言随便的团队。

中午时客人寥寥可谓轻松,给足塔克米和黑木场时间磨合,也自然没有出现「你可不要给我拖后腿」这样的言论。等到了晚上首次迎来大批客人,凭借两人入园前就积累下的丰富实战经验,使得原本三人厨房难以应对的场面得到控制,给所有客人留下美好的就餐回忆。

「哈哈今晚真是多亏阿凉和阿塔两位小哥了!没想到会突然来了一群高中生,这么多人还是第一次呢!」

主厨对着黑木场肩膀一阵猛拍,还大力揉搓金发不忘照顾塔克米,用这种看上去就很痛的方式表达自己对两人的赞赏之情。店长在一旁笑吟吟地帮着收拾完餐桌,时不时插话进来打趣两句,餐厅里整个氛围轻松融洽极了。

轻松到都快忘记紧张是什么感觉。

「阿尔迪尼。」

第二天工作结束后,黑木场擦干净最后一个盘子,在塔克米准备离开厨房时候叫住了他。主厨和其他人都被店长征调去布置花草去了,黑木场略带沙哑的声音回荡在昏黄灯光笼罩下的厨房里。

「请问有什么事?」

听见被喊『阿尔迪尼』,塔克米还是没忍住蹙了下眉,心情稍微有点复杂。他对黑木场提出过直接称呼他塔克米就好,虽然现在只有他一个人在,但大多数场合下称呼姓氏很容易混淆。然而黑木场似乎始终抗拒,并没有完全接受。

「你……比我预想中的要厉害。」

「诶?」

这句话出自黑木场之口,自然让塔克米感到惊异。他彻底停下脚步,转过身来好好打量自己现在的搭档,虽然根本看不透黑木场微微凹陷的深色眼眸中暗藏何种情绪。

「不愧是幸平看中的人……他……总是会说你的事……眼光还算准。」

黑木场话语有些逻辑跳跃,头巾off之下语速格外缓慢,更让塔克米捉摸不透对方挑话的用意是什么。

「我视幸平为命中的宿敌,我也当然拥有与之相抗衡的实力。」

对于这点,塔克米一直拥有绝对自信,他认可幸平,更相信自己的厨艺。

「他过度在意同龄人了,他需要担心的应该是如何战胜比他强大的上位者才对。」

「这是什么意思?!」

由黑木场说出这句话,原本缓和的气氛急转直下,似乎有所暗讽的尖锐话语一下子戳中塔克米略微敏感的神经,下意识联想去了黑木场更早时候的不羁狂语和自己秋季选拔以来的瓶颈状态,险些燃起怒火要冲动争辩两句。

「弱肉强食。厨房也好……料理人的世界也好,就是一个战场。」

「那样、我也是幸平的对手!」

塔克米感受到黑木场渐渐变侵略攻击性的目光,这次他没躲开,只是静静握紧右拳,牙根颤抖地回赠了黑木场蕴含怒气的眼刀,许久才说出这句话来。

「哼。」并非嘲讽,黑木场低头轻笑了一下,随即说出了让塔克米再次感到惊异的话语「你们两个家伙……真像。」

「什么意思。」

「那次那家伙来小姐这里询问如何更好保养你那把奇怪的菜刀,我对他说这句话时,他回答我『那样塔克米也是我的对手』……」

连续转变让塔克米瞪大眼睛消化着黑木场话中巨大的信息量。紧张的身体不知不觉反而放松开来,他将聚焦点从黑木场身上移了开来,重新沉浸入自己的世界。

——幸平……

——他原来是这么想的吗?

「我要关灯了。」

话音未完,黑木场就单方面按掉厨房照明,起先仅存的昏暗光芒瞬间熄灭,结束掉毫无逻辑的对话。塔克米这才返回现实,没有吭声,跟在黑木场之后默默走出了厨房。

第一天的实地研修,就此终了。

*****

这会儿已经打烊,主厨和其他两名师傅都忙完了工作先走一步,留下远月二人组收拾最后的残局。黑木场申请多用一会儿厨房还在捣鼓着研发新菜,塔克米在另一旁做着清扫,一边整理思绪。

「留下看得见的业绩。」

他反复碎碎念着这句话,再次陷入沉思之中。这两天他为了这点导致和黑木场间原本就微妙的气氛更加剑拔弩张。黑木场对食谱进行了许多革新,又支配性提出人员重新分工,主厨和店长都对改良带来的成效提升赞不绝口,虽然塔克米也有提出些许建设性意见,但他一直觉得这样还不够。

——还能更好。

即使在『花苑』他们两个在料理方面也好,客人接待也好都无可挑剔。塔克米始终认为他们仅仅将店里生意维持在来之前的巅峰状态而已,算不得名副其实的看得见的业绩。而他又因暂时给不出实质性的方案有些底气不足,只好把话憋在心里。太过在意这件事反害他乱了节奏,头巾on黑木场为此甚至冲他咆哮过要注意力集中。

——幸平的实地研修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会遇到相性不和的搭档吗?

抹布刚好擦过一把菜刀,磨光的刀面反射出塔克米海色的双眼。或许临行前伊萨米并没有说错,他一旦沉寂下来胡思乱想,就会想到那个人去。

听见边上黑木场冲洗锅碗瓢盆的水声,塔克米知道对方是结束了研发,忙收回心思,开始继续盘算怎么好好和对方说下关于留下业绩一事。

他闭眼捏了捏鼻梁,一只脚有节奏地踏着地板,深呼吸几口后冷静地在心中撇清杂念确认当下关于『花苑』的所有情报,用起小时候叔叔在Trattoria Aldini教他那样,在记忆中屡屡检索相似的情形活用经验,试图找到突破点。

脑海中闪现过络绎不绝的料理片段,形形色色的面孔光速更迭,宛如传言中人死后浮现意识里的走马灯。记忆胶卷快进至某个片段突然停滞下来,速率回复正常,画面也愈发清晰起来:有抹熟悉的红色,正娴熟翻炒着八口小锅,奇迹般将大量顾客吸引到身边绝境逆转……!

——灵光乍闪。

「黑木场君、我有个想法——」

猛地睁开双眼,塔克米快步走到黑木场旁,双手撑在对方身后的料理台上,一气呵成的动作就像是头扑食的饿狮,他眼中灼烧出了火光,声音还因为兴奋颤抖着上扬几度。黑木场竟被临时搭档突如其来的巨大反差震住,顿住几秒后才微点下巴转移开视线,算是示意塔克米说下去。不知是灯光影响还是错觉,黑木场在塔克米眼中看到了金色的光芒。

战斗号角才刚吹响。

这次不是绝境。改良和突破,都还来得及。

*****

「这地方也真是够偏……『花苑』组情况如何了?」

吐槽一句过后,审查员亚内气喘吁吁地小跑过来询问同事利川。秋选八强都给人留下强烈印象,利川对手上负责的这组格外关注,昨天他们也特地抽空早来了一会儿,只为能多点时间观察。

「你自己看吧。」

听到同事轻佻语气,利川打破自己刚才的全神贯注,收回目光后在捧着的报表上寥寥涂上两笔,不多说半句便转身离开,只留给觑眼发懵的亚内一个潇洒背影。

「难道还是之前那样无趣吗,秋选八强应该能做到更好吧……」

塔克米·阿尔迪尼和黑木场凉先前做出的料理改良还有厨房工作模式改进已经能让他们合格,但说实话仅仅这种程度对在远月任职数年的亚内而言略感失望,他希望能看到更具惊喜感的实绩。他对他们心存期待,因此才会和同事利川再次跑来这里。

「先生、不好意思,能否借过一下。」

「啊、好的抱歉……诶,今天怎么这么多人?」

给后来的两位女士侧身让路后,目送她们走进『花苑』,亚内顺势透过敞开的大门朝里瞥了眼,才发现里面竟坐满了食客,客流量甚至都要赶上闹市区的小餐馆了!再定睛一瞧,食客全往大厅一个方向看去,交头接耳、谈笑风生,还有人时不时拍手叫好。比以往更具侵略性的料理香气弥漫在空气里,直接勾出了亚内肚子里的馋虫,驱使他抹了抹并没有淌下的口水,迈步靠近门口一探究竟。

「这是——!」

『花苑』大厅中央竟开辟出一大块区域,料理台和烹饪器具一应俱全,整齐地摆放好,乍一看还以为是身处远月,有谁要进行食戟而特意准备的对战席位。塔克米·阿尔迪尼、黑木场凉和『花苑』主厨——风格迥异的三人在料理台上技法娴熟,正行云流水地处理食材进行烹饪,动作看得人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引起等候着的食客大开眼界并连连惊呼赞叹。爆炸性的香气充斥了鼻腔,难以言喻的美妙气息简直要让人窒息,一道道装摆精巧、形色亮丽的佳肴接二连三从三人手中端出被送上了早就垂涎欲滴的食客餐桌之上……

嫌弃黑色厨师动作狂暴粗鲁的贵妇在对方怒瞪之下不服输地抿了一口海鲜浓汤,随即如被俘获一般渴求着更多美味的料理;失恋的少女在意大利男人温柔嗓音里小心咬下一口甜点蛋糕,随即止住泪水绽放出笑颜;挑食捣蛋鬼在自来熟大叔幽默话语中好奇地吞下一口时令蔬菜煎饺,随即对妈妈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连连惊叹……

「将料理过程直接展现出来以吸引客人吗……有趣有趣!」

亚内面对座无虚席的大厅和止于视觉的无上珍馐,他抓了抓脑袋,抹了抹这次确实淌湿下巴的口水。看到这里亚内对『花苑』小组留下的业绩再也没有微词,他在报告表上做出最终确认,写下了塔克米·阿尔迪尼&黑木场凉组『合格』的字样。

「感觉这一幕似曾相识……是在哪里呢……合宿吗?啊、那个红头发的嚣张转校生!」

脚尖一挑踢飞了一颗小石子,亚内在回程路上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语。




〖不可言宣〗

(指不是言语所能表达的。)



『事情一遇到幸平,哥哥就容易反常。』

嘴上没承认过,塔克米心里其实很赞同伊萨米曾经说过的这句话。

走出秋选会场的塔克米被太阳晃到眼睛,险些要站不住。他想这只是因为几日来食欲不振加上睡眠不足导致的,和刚才所做所言没有半点关系——不顾幸平同意与否,强制把Mezzaluna寄放在对方那里,许诺未来通过食戟的方式取回来。

过程中他甚至没有看幸平一眼,留下的也是个落魄背影,全无对美作怒吼时候半点咄咄气势来。现在回想起来,塔克米觉得自己还真是有失风度和礼貌……但他真心不知道应该如何面对幸平,如何迎上那双足够将他灼伤的金色眼眸。

会场距离阿尔迪尼公寓略有距离,顶着混沌的大脑也不是办法,塔克米只好先找到一丛树荫避开晒人的阳光来稍作调节。他斜倚着棵樱花树,头枕在树干上,粗糙质感透过皮肤传向中枢神经,大口呼吸着好稍作缓解,样子难看得如同条脱水的鱼。

夏季的樱花树枝叶繁茂,撑开了一片阴凉。树叶交织拦不尽毒辣太阳,草坪反收获了一地光斑。

回忆起幸平最后有对美作说,不要妄想凭借一场比赛的胜负来剥夺料理人的骄傲,这句也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塔克米不禁暗想。小时候在阿尔迪尼也非一帆风顺,在伊萨米更擅长的面食类意大利料理对决上,塔克米不乏有输得很难看的时候,还因为一副差点哭出来的模样害伊萨米左右为难。

他不是输不起的瓷娃娃,确实因为技不如人输掉比赛,默默接受就是了——他是这样认为的。

但当这次秋选那样掺和有自己的骄傲,兄弟的羁绊,家族的荣光和对手的约定时候……塔克米竟动摇得如此剧烈。

理由或许是——他太过在意所珍视的一切。

阳光能把人融化,消磨尽塔克米的气力。脑袋里乱如麻、浑浑噩噩,塔克米漫无目的地在远月偌大校园里漫步,等到停下时候发现自己竟站在了一幢教学楼大门前。迟钝的大脑重新转动了起来,楼里有间他和伊萨米经常使用的练习烹饪室,倒是个躲避阳光的好去处。

上楼,左拐,再右拐,塔克米定睛确认是自己常去的教室,便推门走了进去。

料理人身份作祟,一旦踏进厨房就要全力以赴,步入练习室的塔克米迅速恢复了状态。他下意识扫视了橱柜里剩余的食材。不出塔克米所料是准备秋选时候残余的部分,实在称不上丰富,能够做的料理着实有限。

——秋季选拔吗?

塔克米捋了捋滑落眼前的金色发丝,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手不假思索伸向架子上的鸡蛋……迟缓的身体开始动了起来。

沉眠的斗志火苗也在摇曳中茁壮。

「呼哈——哥哥你在这里了啊!」

「啊、伊萨米。」

过了好一会儿,伊萨米喘着粗气,砰得拉开大门重来进来,动静大到吓到正在使用教室的塔克米,险些将一整袋糖全倒入碗里毁掉手头的作品。

「我可……终于找到你了!差点儿要把远月跑遍!」

自家哥哥就是不让人省心,不肯拿回Mezzaluna就算了,还学谁不好,头也不回直接出了会场,害伊萨米看完最后一场黑木场凉VS叶山亮的半决赛后满世界找。幸亏现在是夏季体型,运动系数上升了许多,冬季体型下伊萨米可经不起这么折腾。

「可你还是找到我了,而且到时间我会回公寓的。」

塔克米手上动作继续,有条不紊地打着奶油,抬了抬下巴示意伊萨米坐到一旁椅子上好好休息下,又思忖片刻才恍然刚才还有一场比赛「黑木场君和叶山君比完了?」

「那当然,哥哥你……」

「结果怎么样?」

伊萨米气喘吁吁,片刻才恢复呼吸能正常吐字,剩下半句『是不是压根忘记了还有这场』没等说完就被自家哥哥打断。

「平局,有史以来第一次双人晋级。」

「双人晋级啊……什么?!这么说决赛要和幸、幸平对战的是两个人?!」

「哥哥你别这么激动,对,决赛可是三巨头会战呢!啊、对了,你提到了幸平君,说起来还是他告诉我你在这个地方的哦!」

「诶?!但、但我完全不知道幸平有来过……」

「他好像碰巧路过就在门口观察了下,见你在忙就没多做打扰,后来出来碰到我在找你,就告诉我你的下落了。真是的,我以为你又迷路了……」

伊萨米翘着腿向自家哥哥大诉苦水刚才找人的辛苦,眉飞色舞、语气铿锵。塔克米却停下手中动作若有所思,随口应和着伊萨米,最终还是没忍住问出了他关心的话来。

「那……幸平他,还有对你说什么吗?」

「你提醒我了,幸平君让我捎口信给你记得一定要去看决赛。」

「这点不、不用他提醒!」

伊萨米觉得这个提醒还是很有必要的,对象是自家蠢哥哥的话。

「他还说了类似让我不用担心你之类的话?我当时是有点担心你迷路了万一找不到回公寓的路,但完全担不起……你知道吗,幸平君语气严肃得让我以为你要想不开呢。」

「伊萨米!」

塔克米红着脸低喝弟弟名字,将脸别开,他并不知道自己燃烧泛红的耳尖倒让伊萨米收入眼里。

——幸平创真。

是什么时候开始呢?自己遇到这四个字就会反常。

他将他视为命中的宿敌,明明仅此而已。

塔克米未曾意识到,这份情愫恐怕要更为复杂。

见自家哥哥又开始发呆,伊萨米忙挑起话题,绘声绘色地复述最后场半决赛的经过,塔克米也恢复正常继续手上动作。兄弟之间又聊了好几句,气氛回归了轻松明快。

「诶,哥哥你是在做——」

反坐在椅子上抱住椅背视线很低,过了好些时候伊萨米才注意到塔克米料理步骤格外眼熟,再扫了眼桌上散乱的食材,不可置信地看向依旧表情平和的自家哥哥。

「对,雪藏蛋糕。」

正是塔克米在秋选半决赛VS美作时候做的那道甜点。

进行到最后一个步骤,塔克米将精致的甜点简单装摆好,将盘子递给伊萨米,又踮起脚尖去上橱柜里翻出支小钢勺塞进伊萨米手里,用眼神示意他来试吃。兄弟两人经常互相试吃,伊萨米看懂塔克米暗示后也不多想自家哥哥哪来闲情这个时候做雪藏蛋糕,驾轻就熟划开柔软的蛋糕表层,露出层次分明的内部来。

「一、二、三、四……这是!」

伊萨米对蛋糕夹层里暗藏的甜饼眼睛瞪得老大,惊讶至极,毕竟比赛时候塔克米是危急关头才临时用橄榄油做出第四层来,短短这点时间,自家哥哥难道就已经完成了改良!塔克米见状倒没有说话,脸挂微笑地比了个手势,催促伊萨米快吃一口,随后转过身去收拾料理台了。

伊萨米端起勺子的手因激动微微颤抖,将蛋糕送进口中的刹那,他听见塔克米不知是在自言自语的独白,声音温柔动听的如同融化在口中的雪藏蛋糕,却做出异常热血的宣言。

「伊萨米,下次我定要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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