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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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初雪信步走入趣园,这是位于她宿舍楼前的小花园,面积不大,却有山有水,有花有草,还有一个亭子可以休憩。无事可做时,她总喜欢一个人来这里散步,踩着鹅卵石小路,看着小花小草自在生长,这时候,无论是欢喜还是沮丧的心情,都能归于宁静。

初春温柔的日光下,桃花一朵朵爬上枝头,几个小女生正拿着手机互相拍照,她们嘻嘻哈哈地靠在花前凹造型,脸上的笑容跟粉红嫩白的花瓣交相辉映,真是“人面桃花相映红”。从青涩的表情和可爱风格的打扮装束来看,她们应该是大一大二的小朋友。“年轻真好啊!”初雪在心里感叹着,作为即将毕业的大四学姐,按照R大的传统,她当仁不让地属于老人了。

10分钟之前,她还在图书馆看书,突然,不知谁的手机铃声打破了宁静,她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是自己的电话,屏幕上显示的是班主任的名字,她慌忙抓起手机,不小心碰掉了一本书,惹得其他同学都抬头看她,她报以满脸的愧疚和无奈,随即跑进厕所,电话里,班主任用喜悦的语气告诉她保研北大的事情已经确定了,她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跟老师确认了两次,挂了电话,才感觉心都快跳出来了,她转身看镜子里自己:白皙的脸庞因为高兴而泛着红晕,又黑又直的头发散落肩头,宽松的红色卫衣和紧身的浅色牛仔裤搭配起来,清新而时尚,她盯着自己,想象自己在博雅塔下沉思,在未名湖边漫步……

过一会儿,初雪走回自习室,感觉每一张低头看书的脸仿佛一起抬起来,笑着向她祝贺。她努力压制住激动的性情,收拾好书包,走出图书馆大门,然后沿着门前的大草坪狂奔了一圈。她太高兴了,她当然应该高兴,这是她的夙愿,她的梦想,是她四年来坚持付出的犒赏,那些在图书馆坚守的日子,那些风雨交加时奔波在大街上做兼职的日子,那些夜深人静时奋笔疾书的日子,终于有了满意的结局。她觉得“功夫不负有心人”“一分耕耘一分收获”这些被大家唾弃的陈词滥调突然间都有了满满的生命力。

狂奔一圈之后,她平静了些,却有一股莫名的失落之感趁隙而入,就像杂草掩映下的一股隐流不声不响地汇入了波澜不惊的湖。她想起了那个她想要第一时间分享这个喜悦的人,那个三个多月前,突然消失的人。

2

去年的12月12日上午,初雪在寝室的阳台上晾衣服,突然看到一些白色的小颗粒撞击着紧闭的窗户,她往外瞧了一会儿,哦,下雪了!没多久,就听到到处都是兴奋的欢呼,朋友圈里开始有各种晒雪照。她晾完衣服,给男朋友齐焰发了一条微信“亲爱的,一起下去看雪吧,10分钟后小花园见?”她换了衣服,化了淡妆,围上他送给她的大红色羊绒围巾,想象着一会儿可以拍好看的照片。她一边打理自己,一边时不时地关注着手机,可是一直没有回复。他可能在洗漱吧,她想。10分钟已经过去了,他还是没有回复。她坐在床边,一边刷朋友圈一边等着。又过了10分钟,他还是没有回复。她拨通了他的电话,传来的是“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现在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她又发了几条信息。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微信和电话却仍然静默如初。她打开他的朋友圈,那是典型的工科男生的朋友圈,没有自拍,没有心情感慨,一个月才发一条,最新的一条还是一个月前转发的一篇鸡汤文《这样的男人,才能让女人幸福》。想要从这样的朋友圈找到主人的行踪,显然是缘木求鱼。初雪觉得很扫兴,早已没有了看雪的心情,目前,她只想知道他到底去哪了,为什么不回复他,要知道以前他对于她的召唤都是秒回的。她又拨通了他的电话,还是10086那个冷漠的女声“对不起,你拨打的电话现在无人接听,请稍后再拨”。

初雪继续微信和电话交互轰炸,可是对方一直无动于衷。

“居然不理我!10点多了,不可能没起床,而且电话能打通啊,搞什么鬼?”初雪一边嘟囔着,一边百无聊赖地在寝室里走来走去,周末,室友回家的回家,出去玩的出去玩,只剩她一人独守空房。她顺手拿起一本《中国青铜时代》,翻开第一页刚看了几个字,就扔到床上,这个时候,怎么可能看得进去书呢!

初雪走到阳台上,透过脏兮兮的玻璃,看着窗外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她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照片上是一个被雪花模糊的世界,橙红色的宿舍楼、灰色的地面、黑压压的自行车都覆盖了一层白纱,照片中央,一个穿着红色棉衣的女生提着开水壶大步流星地走着……突然,一声轰隆巨响,伴随着玻璃破碎似的声音,周围的几栋宿舍楼里同时传来唏嘘声,不用说,又是开水壶爆炸了。这是冬天经常发生的意外事件,在这寒冷的季节,每次打完开水走回寝室的这一段路,都让人提心吊胆,那感觉就像提了一个不定时炸弹,只有平安回到寝室,放下开水壶,才能如释重负,而且每人每天至少要经历一次这样的心理折磨。初雪想起古代打更人念的“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在这里,可以改成“天冷温差大,小心水壶爆炸!”

初雪将眼光从手机上的图像移到真实的世界中,那个红衣女生蹲在地上,哦,原来她就是那个不幸的当事人,有两个女生走到她身边,询问着什么,过了一会儿,她们起身离开,看来没有伤到人,不幸中的万幸。

3

楼下已经有不少人朝着食堂的方向走去,初雪看了一下手机,11点半,齐焰还是没有任何回音。她找到饭卡,放进衣兜,下了楼。雪花落在脸上和手上,凉丝丝的,她忘了带伞,不过她很享受这种冰爽的感觉,路上也没什么人打伞。她走过刚才开水壶爆炸的地方,看到水壶内胆的碎片散落一地,反射出明晃晃的光。她走到食堂门口,犹豫了一会儿,掉头向校园最东边走去。

东区食堂人头攒动,冬天,大部分人都穿深色衣服,抬眼望去,黑压压的一片。这个食堂离学校大门近,而且可以不用饭卡,学校附近的上班族和居民也常来光顾,所以比其他食堂拥挤很多。初雪拿了一个橙色的餐盘,挤进人群里,眼睛四处张望,感觉到背后有人挤她的时候,她就满怀希望地回过头去,可是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始终没有出现。

她打了一份红烧鸡块,一份青菜和一份米饭,然后端着餐盘从东走到西,又从西走到东,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座位,其实有几次她经过了有空位的地方,但是她压根就没瞧见,因为她的眼光一直在搜寻那个熟悉的身影。

“亲爱的,你在哪呢?我在东区食堂吃饭,过来一起吃吧。”她又发了一条微信。

她一边吃饭,一边盯着食堂门口,很多人来了,很多人走了,他却一直没有出现。她磨磨蹭蹭的,一直到食堂里只剩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师傅们已经开始打扫卫生了,才起身离开。

雪已经停了。她穿过一条两旁种着松柏的小路,绿色的树梢上压着松软的白雪,她忍不住伸手去碰,弄得雪粒簌簌下落。她来到他的宿舍楼下,那栋灰白的老楼在灰蒙蒙的天色下显得又脏又冷,几扇半开的窗户吱吱作响,感觉随时会掉下来,砸到哪个不幸之人的脑袋。她想在附近找个能坐的地方,转了一圈,发现是白费力气——花坛边沿是陈年的泥垢,又被雪打湿了,旁边的一把公园椅断了一条腿,斜插在泥地上,深绿色的油漆脱落得几乎无法辨认。她只好站在那里,眼睛盯着宿舍楼出入口。不时有人或独自或三三两两地进进出出,高的矮的,帅的丑的,大步流星的,闲庭信步的,高谈阔论的,沉默的……初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扇门,心情在期望和失望之间不停地切换。

就这样过了一个小时,初雪觉得自己的手脚都有些冻僵了,她第N次打开手机,微信的对话框里,还是只有她自己发送的消息:

亲爱的,一起下去看雪吧,10分钟后小花园见?

还没起床吗?懒虫。

你在哪呢?怎么不回我消息呀?

看到消息请尽快回复我好吗?

一起吃午饭吧?

“亲爱的,你在哪呢?我在东区食堂吃饭,过来一起吃吧。

雪花又开始飘起来,她残存的希望也一片片飘落,进出宿舍楼的人越来越少。她心里打算离开,脚却没有移动。一根树枝带着积雪打在她胳膊上,她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从衣兜里掏出手机,打开通讯录一个一个翻看,食指在屏幕上划动,从A到Z,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几百个名字滚过她的视线,她却惊讶地发现:没有一个人是她和他共同的好友。

她放弃了这线希望,整理了一下围巾,把手插在衣兜里,漫无目的地走着。

4

图书馆门前的大草坪上热闹非凡,男生女生们成群结队地打闹着,干枯的浅草上本来只有一层薄薄的积雪,被他们一糟蹋,呈现出千疮百孔的凄凉。

“看他们那兴奋劲儿,肯定是没见过雪的南方人!”一口浓浓的东北腔传到初雪的耳朵里。

初雪看着远去的一高一矮两个背影,在心里笑了笑。她这个家乡从不下雪的南方人,却从小跟雪结下了不解之缘。二十二前的冬天,在这个北方城市打工的初雪爸妈也像草坪上的学弟学妹一样兴奋。就在她哇哇哭着挣脱母亲温暖的子宫,来到这个寒冷陌生世界的当天晚上,她那只上过四年小学的建筑工人爸爸为了庆祝爱女降生,破天荒去工地对面的小卖部买了一瓶二锅头、一袋泡脚凤爪和一袋鱼皮花生,老板蹲在收银台后面鼓捣了半天也没找到塑料袋,便顺手拿了张报纸充数。爸爸回到家,一边自斟自酌,一边跟妻子商量着为女儿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他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可是他有限的词汇库里只有“春梅”“翠花”“小丽”这种俗气的名字。他咧开胡子拉渣的嘴,看着粉嘟嘟的女儿,觉得这些名字都配不上他的小天使。这是他们夫妻俩第一次在北方过冬,在南方老家,下雪并不是常见的事,他只在几岁的时候见过一次,不过从老一辈人口中,他知道下雪是祥瑞,下雪的次年,庄家都会大丰收,他们村子里出的第一个大学生,就是在下雪那年出生的,名字也起得响亮,叫周祥瑞。虽然女儿并不是在老家下雪时出生,但是不管怎样也是好兆头呀。他喝了几口,黑黑的脸上开始泛红,越说越兴奋。妻子靠在床头,微微闭着眼,脸上带着疲惫而幸福的微笑。“啊!有了,有了!”她被他突然抬高的音量吓了一跳。“老婆,快看!这个!这个怎么样!”她睁开眼睛,看着他的手里皱巴巴的报纸上一行大字标题“北风一夜送祥瑞,市民喜迎初雪美景”,标题下面是一张雪景图,远处是来来往往的行人,近处,一个三四岁的小孩子拿了一根树枝拨弄树枝上的雪,脸上是纯真可爱的笑容。她疑惑地看了看丈夫,没太明白,他指着标题说:“初雪啊,初雪!”“初雪,初雪,”她喃喃念着,转而露出心领神会的笑容。就这样,从没有丝毫文艺细胞的父母那里,她得到了这个充满文艺气息的名字。

初雪出生后的第二年春天,就跟随母亲回到南方老家,从此再没有亲眼见过雪,只是从母亲偶尔提及的回忆中,想象着那一片白茫茫的世界。然而她与雪的缘分还没有尽。高考的时候,她超常发挥,分数出来,超过重点线50分,爸爸在电话里听到消息,喜不自胜,赶紧向工头告了假,连夜坐火车赶回家,第二天,就带着她到集市上找到算命的刘瞎子,刘瞎子伸出老茧横生的手,掐指算了半天,慢悠悠地说:“小初啊,你这闺女,走运在北呀!”

初雪自己并不在乎东西南北,只要能走出这偏远贫穷的小山村,哪里都是精彩的世界,而且从小到大,她几乎从不违拗父母的意见。如果能去帝都这样的超大城市,离爸爸又近,自然最好不过。

5

三年前的冬天,当她第一次看到雪花飘落的时候,就像回到久违的故乡。那时候,她也像学弟学妹那样,拉着同学,兴奋地冲到草坪上,跳啊,踩啊,她还捧了一捧雪,尝了一口,可是并没有想象中的冰淇淋味道,反倒吃了满口沙子,吐了半天,被同学嘲笑了好久,那时她才知道,原来看起来洁白的雪这么脏啊。

一年前的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有水的地方都冻住了,她和几个要好的女生朋友约着去北大未名湖溜冰。在老家的时候,她时不时去溜旱冰,所以虽然从未溜过真正的冰,她却信心满满,相信自己不会摔跤。

周末的未名湖好热闹,男女老少一起出动,尽情嬉戏,时不时有人摔得七仰八翻,四脚朝天,初雪极力回想溜旱冰时的肌肉记忆,小心翼翼地移动着,尽量往人少的边缘走,可是湖边的冰凹凸不平,她还是免不了小摔了一下,幸好她反应快,赶紧伸出双手,按住冰面,才没有落得屁股着地的惨烈下场——学溜旱冰的时候吃了太多这种苦头,心里还有厚重的阴影。她挣扎着站起身,发现湖边有一堆积雪,玩心顿起,便蹲下来,揉了一个大大的雪球,悄悄溜到一个小伙伴的身后四五米处,看准了,用力扔了过去。

她准备好了哈哈大笑的表情,准备好了躲避还击的起跑姿势,可是情节并没有按照她预设的方式发展。她看到斜里突然插进来一道黑影,与雪球撞了个正着,“爆炸”的雪沫从他的头部散落下来。

“美女,身手不错啊!”他抖掉头上的雪,转身笑着对她说。

初雪立在那里,嘴巴呈现O型,半晌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道歉。

那男生却溜到湖边,也团了个雪球,向她砸来,她躲避不及,也遭了个兜头雪,看着他笑嘻嘻的样子,她好胜心起,团了个更大的雪球,脚下发力,追赶着他,务求一击而中,他坐冲右突,在人群中穿梭,还时不时回头挑逗她一下,她手上托着雪球,速度受到拖累,距离他越来越远,心里焦急,弯下双腿,调整重心,准备加速。突然,脚下一滑,失去控制,她摔倒在地,头、胳膊、腰、屁股都好疼,她躺在冰面上,仰头看着灰白的天空,索性闭上眼睛休息。

“嘿,你怎么样!能起来吗?”

半晌,一个很有磁性的男声传来,她眯缝着眼睛,看到一张黝黑的脸膛,黑直的眉毛像画过一样,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透露出关切。他见她没反应,索性蹲下来,两手撑在冰面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人群嘈杂,跟初雪一起来的小伙伴们都不在附近,没有发现她摔倒了,再说,在溜冰场上摔跤是太常见的事,因此连个围观的人都没有。

“嘿,伤得怎么样?”初雪第一次离一个同龄的异性这么近,他说话时哈出的白气在她眼前漂浮着,她产生了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一时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

他见她一言不发,有点失去耐心,站起身来,发现她的一只溜冰鞋飞到了几米开外的地方。他走过去,捡回溜冰鞋,又走过来。他伸出右手,手的阴影恰好落在初雪的脸上,初雪感觉疼痛感已经消散了大半,便用胳膊肘撑着坐起来,犹豫了一下,拉住他的手试图站起来。可是这一用力,她才感觉屁股好痛,脚下又是一高一低,摇摇晃晃的,根本站不稳,他只好顺势接住她,然后,她发现自己居然整个人吊在他的肩膀上。

“姑娘,别吃我豆腐哦!”他仍然一副死皮赖脸的样子,手上却极温柔地扶她站好,又弯下腰来帮她穿好溜冰鞋。

然后,他站起身,招呼都不打一声,就一溜烟溜走了。她站在那里,看着他的背影,回想着自己刚才的囧样。

不一会儿,他又溜回她身后。

“齐焰,齐国的齐,火焰的焰。”他突然大声说。

“什么?”她迷惑不解。

“我的名字,以防你想报答我英雄救美之恩呀!”

“初雪,第一场雪的意思。”她脱口而出,说完后自己都暗暗吃惊。

他突然转到她右边,跟她并立着,拉住她的胳膊:“还可以滑吗?”

他没等她回答,拉住她往湖边溜去。停稳后,他在杂草中找到一根树枝,蹲在冰面上写着什么,初雪凑过去看,跟着念出声来:“1,3,4,8,8,8,2……”然后没等她反应过来,他又一溜烟溜走了。

6

“奇怪的人,”初雪想,“这算是什么呢?我偏不记住。”她虽这样想,那串数字却在她脑中一遍遍地自动回放,难以抹去。

从未名湖回来后,初雪有点魂不守舍,她并没有把那个电话存到手机里,但是心里却记得牢牢的,她觉得自己就算失忆了,恐怕也不会忘记。

他并不帅啊,还那么黑,那么轻浮,她想。

这天午后,她坐在趣园的一张椅子上,打开手机,点了短信对话框。

“你好,我是初雪,那天谢谢你啦!”她打了这几个字,想想又删掉了。

“那天在未名湖谢谢你。”她又打了这几个字,准备点发送。

“可是我为什么要谢他?”她停住手,问自己。

“不用谢!”她正纠结着,突然听到谁在说话。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黑黑的脸膛,炯炯有神的双眼,还有一脸的坏笑。

“我没有要感谢你呀!”她说。

他一把抓过她的手机:“那这是什么?”

她觉得自己应该对他的粗鲁和自以为是作出生气的表示,却不知怎么生不起气来。

“土木系,大二。”他突然说。

“考古学,大二。”她也说。

“我单身。”他说。

“我……不行!”她突然反应过来。

“我还没问呢?”他大笑起来,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

“不能这样说话!”她觉得自己理屈词穷。

“那要怎么说呢?”他看着她。

“土木系,挖坑方向吗?”她揶揄道。

“考古学,跳坑方向吗?”他鹦鹉学舌。

“怎么样?可以吗?”他问。

“什么?”她又迷惑了。

“做我女朋友啊!这次我不挖坑了,直截了当。怎么样?”他突然满脸严肃。

她有些惊讶,她以为,他会说一起吃晚饭什么的,没想到他这么直接,真是难以捉摸的人啊。恋爱这个话题,是女生寝室睡前的永恒话题,她也经常憧憬韩剧里那种浪漫的爱情,但是现实中她却觉得谈恋爱是一件相当奢侈的事情。她好不容易才从家乡那个偏远的小山村考到帝都的这所重点大学,三年来,她的生活主要就是上课泡图书馆和做兼职,周末也是偶尔才跟同学出去玩一下,而且只去免费的公园之类。那天去未名湖溜冰,是因为有个同学通过她北大的同学拿到了几张免费票,她才去的;不过她还有一层心思,就是她一直梦想着能去北大读研究生,未名湖作为北大的象征,在她心中就像圣地一样的存在,虽然离得不远,但她平常要不太忙,要不缺少契机,所以一直没去。没想到这一去就出尽洋相,还遇上这么个黑脸关公,他与她想象中的白马王子差得也太远了。可是她又转念一想,这说不定就是冥冥之中注定的缘分呢?不管怎样?从北大、从未名湖开始的恋情,以后回想起来也是美好的事情啊。

“嘿!想好了没有?”他问。

“好!”她鼓起勇气说。

他却有些措手不及的样子,双手搓了搓,伸出右边那一只来。

“你好,女朋友!”
“你好,男朋友!”

他们像两国领导人初次会面那样,一本正经地握着手。

7

接下来近一年的相处波澜不惊,跟其他情侣一样,无非是一起上自习一起吃饭一起压马路,他们俩都属于话不多的类型,跟刚认识时一样,他们的谈话都很简短,一点没有拖泥带水,也很少起争执,这也算一种默契吧。

有一点特别的地方就是齐焰总是忽来忽去,好像他一直穿着溜冰鞋,有时候是滑板。初雪不是那种黏人的女生,而且她自己也很忙,所以对此倒是比较适应,反正他们一开始认识的时候就是这种调调。不过有时候看着他飞速溜走的背影,她常常会产生一种错觉,觉得他哪天就会突然消失,永远消失。

更奇怪的是,她想到这一点的时候也不觉得难过。她见过班上的女孩子因为失恋痛不欲生的样子,她觉得自己好像永远也不会产生那种难过的心情。恋爱于她,就好像溜冰一样的游戏,摔倒了就爬起来呗,疼痛终会消散的。她的生活中有比这更严肃更沉重的事,比如保研,比如赚钱供弟弟读书,让爸妈不要再那么辛苦等等,生活的重担已经让她身心俱疲,她可不想再增加负担。甚至有时候,想着他有一天说不定会突然消失,她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然后,这一天真的来了,齐焰失联了。其实才只是一天联系不上而已,在这之前也不是没有这样的时候。但是初雪的直觉告诉她,这次不一样。一开始,她想办法去找他,也许并没用尽全力,但是她突然不想找了。她在网上读过这种“失踪式分手”的文章,但是又觉得齐焰不是那种人。她觉得他只是单纯地消失了。有时她会想,也许他是来自火星的外星人,能量块即将耗尽,所以要回去更换,或者他的星球出现了一些危机需要他回去应对。最坏的情况——他有了新欢,又不愿意面对她,所以选择失踪——可是那又怎么样呢?她并没有损失什么,一年来,他给她带来很多快乐,她没有什么需要他为她负责的。这个世界,谁又能为谁负责什么呢?暑期实习的时候,她和同学们跟着老师在西北一个荒凉村庄里,挖出来一些残缺不全的尸骨,看着那个骷髅头上两个空洞的眼眶,她瞬间看透:那不就是我们所有人共同的结局吗?每个人能把握的,只有眼前的时光,而且,即便这眼前的时光,也是转瞬即逝。我们自己尚不能把握自己,又如何束缚住别人呢?她从未跟齐焰讨论过这种想法,但是她知道他是明白她的,他或许比她还要豁达呢。

她和他谈恋爱的事,她没有主动跟别人去说过,他好像也是一样。当然,他们也没有刻意去隐瞒,所以,他们的朋友和同学应该是知道的,可是她手机里却没有一个他们俩共同联系人的电话。如果她找到土木系的同学或者老师,她或许能找到他的踪迹,可是她想,他既然选择主动消失,肯定有他的理由,又何必强求呢?说不定哪天他又突然溜着滑板呼啦一下来到她身边,说:“你好啊,女朋友!”

8

初雪觉得头痛欲裂,眼皮仿佛有千斤重,她用一根杠杆撬啊撬啊,弄得精疲力竭才终于撑开了一条缝隙。苍白的天花板,单调得没有一点装饰,噢,怎么在滴水?下雨了吗?没有伞怎么办?她想动一动胳膊,却一点力气也没有。

“醒啦!醒啦!孩子她爸!娃醒啦!”

她听到妈妈颤抖的声音。“怎么回事?我在哪里?”

一阵笨拙的脚步声快速地逼近。

“醒了吗?!让我看看!”爸爸粗重的说话声响起来了。

初雪想说话,嘴唇却不听使唤,不过她又把眼皮撬开了一点,爸妈熟悉的脸庞出现在她眼前。

“快,快叫医生!”妈妈催促爸爸。

爸爸扭动着胖胖的身躯,跑了出去。

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男人和几个穿着粉大褂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中年白大褂走到初雪跟前,拨开她的眼皮看了看,用听诊器听了听心脏,拨弄了一下旁边的几台监测仪,转头对一个拿着记录版的粉大褂说了几个什么数据,粉大褂刷刷地记录着。

“谢谢医生,谢谢医生!”爸爸抹着眼泪,带着哭腔说,“我还以为她永远醒不过来了!”

“不要客气。病人虽然苏醒,但是情况并不稳定,需要充分休息,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我们。”白大褂说完,带着粉大褂们出去了。

初雪能够清楚地听到他们说话,只是无法动弹,只能转动眼珠。

“唉,”妈妈叹了一口气,“真难呀,都一个月了,医生一开始还说二十天醒不过来就不要抱希望了,可是我不相信咱们雪雪这样就没了。”

妈妈笑着看着她,眼泪挂在脸颊上。

“唉,别唠叨了,医生不是说了要充分休息吗。”爸爸说。

又过了几天,初雪的情况慢慢好转,可以说一会儿话了,可是她还是搞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她从妈妈口里断断续续地了解到,她是跟同学出去滑雪受的伤,好像是从最陡的雪坡顶端,直接栽落下去。妈妈从家里连夜赶来时,她已经昏迷不醒。

“你这孩子,玩得太疯!刚上大学几个月就搞成这样,把妈妈吓死了!”妈妈忍不住责备道。

一天,几个同学来看望她,妈妈回避了,初雪赶紧问她们:

“你们认识齐焰吗?”

“那是谁?没听说过啊。”

“1,3,4,8,8,8,2……这个号码,帮我输到微信里查找一下好吗?”初雪仍然动弹不了四肢,只能让姐妹们帮忙。

“1,3,4,8,8,8,2……”一个姐妹拿起手机输了进去,网络信号不太好,结果很久都没出来。

“我有男朋友吗?”初雪问她们。

“没有啊。”她们愣了一下,但是回答得很肯定。

“哦。”初雪有些失望。

“搜出来了!是一个叫齐焰的人,齐国的齐,火焰的焰。是谁呀?”一个女生说。

“我也不认识。”初雪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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