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惊春清谷天》第四章 清明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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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早已西沉了下去,天边还有一缕金灰色的余晖。这座贫穷又破败的院子,被愁云笼罩着。

就在今天早晨,酒瘸子摸走了儿子谷清明弯腰勾头编了一个多月蒲包挣来的二十块钱,一瘸一拐跑去了蒋家庄村头的小卖铺挥霍一空。上次村里的小店不赊酒给他,他记恨着,骂了人家一个星期。这回跑到三四里地外的蒋家村去买酒喝,还买了瓶最好高沟大曲,看把他志气的!难怪谷清明跑了一个上午,热得像个水兔子似得也没寻找他。

喝了一瓶,又买了三瓶抱在怀里,二十块钱叫他四瓶酒花光了。他哼着小曲,脚底踩着棉花,歪歪斜斜地走在两旁都是花生的小路上,神仙似得美得很,儿子着不着急的与他何干?儿子挣钱不就是给老子花的吗?如果谷清明质问他,他肯定醉眼一瞪,这样吼。

眼下时值农历八月,青翠茂密的花生苗下面,鲜嫩多汁的花生正努力地膨胀着它们的身体。酒瘸子的醉眼透视过土地,看到了长在泥土里的花生,咂一口酒,吃个花生豆,他的嘴里泛起了涎水,手伸向了那片花生地。

很快,那片绿油油的花生地形成了一块斑秃,花生地的女主人听见别人传话,颤抖着胸脯从村里跑来,看见大片还没成熟的花生被拔的乱七八糟,如何得了,一边咒骂着酒瘸子,一边死拽着他要去村里理论。

酒瘸子拔得正起劲,还没找到一颗中意的,忽然来了个胖女人直撕扯着他,烦了,一拳把人家打到在地,又踹了几脚。

那妇女就势躺在地上,哼唧着再也不起来了。

谷清明的妈妈着急忙慌着赶到蒋家村村部时,酒瘸子歪靠在墙根正呼呼大睡,嘴角还流着黏涎。被打的妇女正在和蒋家村的村主任哭得鼻子一把泪一把,听说是醉鬼的家属来了,那妇女瞬间浑身无力倒地哼哼着直喊疼死了疼死了,怎么也不起来。

最后,经过蒋家村的主任的协调,只要偷花生又打人这一方赔受害方五百块钱就私了,不然就闹到乡里经公。

对于一个农妇来说,经公是件大事啊,传出去名声不好听不说,或许还得赔更多的钱。让这个东西去蹲大狱算完!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恶臭的醉鬼,谷清明的妈恨恨的想。但这边又点头答应了村部和胖女人商议的私了条件。

五百块钱,在九十年初,谷清明这样的家庭来说,上哪去弄啊!谷清明的妈妈自蒋家村回来后就一直沉默不语,天黑透了,娘四个坐在屋里没有一个人想起来拉灯。但事情还得处理,即使是个无用的人,一个无耻的人,一个让人恨的咬牙切齿的酒猫子,现在出了事情,人家找不到别人,还得找这个凄苦的女人,找这个光景烂透的家。

谷清明看到妈妈从老旧的木箱子里摸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揭开,那是一卷票子,数了数,也就一百八十五块五毛二分,再数也多不出一个子儿来。这是这家人的半年的油盐钱和下个学期谷清明和三姐的学费钱。其中的六十块钱是谷清明的二姐和三姐一个暑假编蒲包的贡献。

十二岁的谷清明此刻心中充满了愤怒和无力。他眉头紧锁,双拳紧握。

二姐也起身进了偏屋,一会儿出来了,递给了妈妈一根小棍,那时卷成小木棍一样的一块七毛钱,她打算给自己买个发卡的。

三姐砰的站起来,用力过大,椅子倒地的声音吓了大家一跳。

“凭什么!他在外面喝酒闹事,凭什么让我们来赔!妈,你管他做什么!那样的爸,我宁愿他死在外面!”

三姐的愤怒也正是谷清明的愤怒,对于一个孩子来说,真是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爸爸。

“唉,再怎么说,他也是咱家户口簿上的人,糟蹋了人家的花生,还打了人,本身就理亏,人家不找咱找谁,还能真的撒手不问吗?他是个没皮没脸的人了,咱不能这样啊!”这个女人一脸疲惫又无奈。

可是现如今,加上三姐心不甘情不愿拿出来的两块钱,还不到一百九十快,离五百块钱还有遥远的距离。

酒瘸子还被扣在人家大队部,不给钱就不放人。哎,要是没有赔钱这事情,就让他扣在那儿吧,最好一辈子别回来。可这是气话,钱,还得想办法,去凑。

第二天一大早,谷清明起床,发现妈妈和二姐都不在家,只有三姐正拉着脸在闷头编蒲包。

门口有自行车铃的响声,是邮递员!谷清明跑了出去,是一张汇款单,大姐寄来了一百五十块钱!

谷清明和二姐拿着汇款跑到乡里邮局,取出了这发挥大作用的一百块钱。但是二人没有一个有笑脸的。是啊,本来每次大姐寄钱来,他们家就能可以松快些,一个月还可以吃两顿肉。大姐寄钱来是他们最高兴的事情。可是这次谁又能高兴起来呢,谷清明感觉心里对不起大姐。刚寄来的钱就给那个酒瘸子擦屁股了。

姐弟二人往回走,路过乡医院门口的时候,看见了妈妈和二姐在前面走着。他们跑了上去,妈妈的脸色有点苍白,身上破旧的褂子更肥大了,风吹过来,谷清明感觉妈妈的身体晃了晃,幸亏二姐扶着她。

当谷清明把大姐汇钱的消息告诉了妈妈时,妈妈似乎松了口气。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中午,他们凑足了五百块钱。谷清明的二姐告诉他们,妈妈一大早去杨家村外公家借钱了,可到了那,看到昔日那个赌鬼更惨淡的光景,她们又回来了。去了乡里一家黑屋子,抽了三大管子血,抽完人家给了一百六十块钱。正愁还差的一百五十块钱上哪里去弄,巧得是大姐寄钱来了。

事情解决了,酒瘸子哼着小曲儿回来了,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谷清明看着他那个让人生厌的样子,想着要是可以的话,他宁愿把身上的血都抽干净,换上水都可以,只要不是他的血。

可怜的妈妈自卖了血以后,身体更瘦弱了,像个旗杆。那件破旧的衣服穿在她的身上,就像个旗子一样,随风飘荡,从家里飘到地里,又从地里飘到家里,从天不亮劳作到天黑。酒瘸子照旧每天醉得东倒西歪,不知白天黑夜。好心的邻居劝说让戒酒,好好过日子,他就血红的眼睛一瞪,把人家骂个狗血淋头,一直问候到人家祖宗十八代。

谷清明更沉默了,他和两个姐姐在最后暑假最后的十天没白没黑的编蒲包。马上要开学了,学费还没着落呢!

转眼开学了,谷清明背着新发的书,脚步似乎轻快了。路旁的野花很美,夕阳下,那不知名的小黄花更显得金黄灿烂。谷清明忍不住摘了几朵在手里把玩。回到家里,便把它们塞到了门边的土墙缝里。看起来就像从那里长出来一样。谷清明很满意自己的杰作,正看得得意,酒瘸子嘴里骂骂咧咧一瘸一拐进了院子。路过清明身边,无缘无故用他那沉重的大手掌打了清明的后脑勺一下,清明趔趄了一下,揉了揉头,恨恨地看了酒瘸子一眼,回屋写作业了。

这个男人,作为一家之主,不担当也就罢了。他竟还有脸恼怒老婆孩子不尊重他,无视他,不断的用暴力来证明他的存在。

像这样无缘无故想打就打的事情多了去了,谷清明从小的时候就已经习惯了,但习惯不等于麻木,一次次的情绪的累积,让谷清明心里对这个男人的仇恨越来越强烈。小时候无力反抗,尽量躲着他,随着年龄的增长,每一次暴戾的场景让他的这种情绪随时都要爆发的可能。

这天,谷清明搬着小板凳在院子里写作业,二姐和三姐都出去帮妈妈做农活了。天快黑时,酒瘸子从外面回来了,这次没有喝醉,估计没有钱买酒喝了,不然哪天不是醉醺醺的。他一进家就进锅屋,谷清明听见是掀开锅盖的声音,接着里面传来砰得一声响,像是把锅盖用力盖到锅上的声音。

“都几点了,还不做饭!”酒瘸子吼道。

谷清明继续低头写作业,没理他,他本想写完作业就去烧饭的。

“这是想把老子饿死啊!清明,你妈死哪去了?”酒瘸子站在院子里,一手叉腰,底气十足的样子,像是刚为家里做了巨大的贡献。

谷清明抬眼瞥了他一下,继续低头写作业。

看谷清明瞅了他一眼,没搭话,他深一步浅一步两步跨到谷清明跟前,伸手拽起他的书本,随手撕成了两半。

“你个*养的,老子问你话你给我装聋装哑巴!一个个整天拉着个脸,都不把老子放眼里,你个小*养的也敢跟你老子犟了?我让你写!让你写!写!”酒瘸子像个疯子一样撕扯着谷清明的书。

谷清明呆了片刻,大叫一声,伸手想从他手中抢回课本,却被这个禽兽一样的疯子一脚踹在了地上。谷清明听到肋骨断裂的声音,酒瘸子的脚还在不断的落在他小小的身上,忽然间,一个身影扑了过来,像个老母鸡一样把他护在了怀里。

是这个家苦难的女人,拖着劳作了一天的疲惫身体,刚一进家门看到儿子瘦小的身体蜷缩在地上被这个恶魔一样的男人又踢又踹。本能的护了上去。可是这比儿子还瘦弱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个男人的拳脚。

这个魔鬼踹累了,一把揪住谷清明的妈妈甩了过去。谷清明看到妈妈的身体像个破旧的布偶,被一个恶魔掐住了脖子用力甩到空中,轻飘飘地落到了地上。

二姐和三姐哭喊着去拉扯着那个被她们称为父亲的人,却被一把推倒在地上。

蜷缩在地上的妈妈一动不动,任由面目狰狞的酒瘸子雨点的般拳头落在她的身上,头上,脸上。

愤怒的火焰在疯狂地燃烧,谷清明小小的胸膛要爆裂开来。

家里没有这个男人就好了,妈妈就再也不会挨打了,他这么想着,踉跄着从地上爬起来,双手搬起一块用来垒花圃的青石头,对着那个恶魔的头狠狠地砸了下去,那几朵插在土墙中的小黄花瞬间鲜红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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