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厅茶几上的烟灰缸里插满了用手拧灭的烟头，拧巴的烟蒂狰狞地要把之前燃烧着的烟丝挫骨扬灰。父亲坐在茶几后面的沙发里，两只眼睛盯着天花板，日光灯已经把他的双眼照的有些花，一些七彩的光斑像投射在幕布上一样在房顶幻化流动着。墙上的挂钟时针逐渐指向了“8”，轻微的机械声在安静的房间里依然可以敲动人的鼓膜。父亲看了一眼门口的摩托车，盘算着错过了下班高峰期自己要少赚多少钱。40块钱应该有了，想到这里，父亲愤恨地靠回沙发深处，随手又点燃了一支烟。

“咔”的一声，门打开了，父亲像是被按动了开关一样一下子从沙发里弹射了出来，几步走到门口。一张白净精致的小脸怯生生的从外面探了进来，看到门后面的父亲，不自觉的缩了缩脖子，抓住门把手的手本能的想要往回扥。父亲一把抓住门内的把手把门一下子打了开来，一个瘦瘦小小的女孩子耸着肩站在门外，一个和身体不协调的大书包鼓鼓囊囊的背在小姑娘的身后。

“进来”父亲不无威严的命令道，声音里的寒意让女儿的身体止不住颤抖了起来，但是也不敢忤逆地重重低下头蹭进了屋。

大门在女儿身后关上，砰的一声，女儿被这声音吓得哭了出来，很快小小的脸上便满是眼泪和鼻涕，女儿啜泣着站立在客厅当中。

“为什么这么晚回来？”父亲问道。

“我...我...我去小棠家玩了...”女儿怯生生地回答。

“去玩的这么晚？”父亲一瞪眼，女儿身子止不住颤抖了起来，那眼神好像巴掌一样对她头脸狠狠扇了过来，女儿紧紧闭上了眼睛，睫毛不住颤抖着。“问你话呢，你闭什么眼？”父亲的声音再次响起。

女儿的眼泪大滴大滴的掉了下来，边哭边求父亲“我错了，爸爸，我下次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呜呜...”

女儿没哭之前父亲还忍着，看她一哭火气更胜，伸手就在女孩脸上扇了一巴掌。女儿捂着脸哭的更厉害了，哽咽着讲不出话来。

“我一天天的都为谁忙乎呢？你也不给我省点心，说的话都当耳旁风，晚上这么晚回来让谁去找你呢？你说！你说！”父亲推搡着女儿，女儿像提线木偶一样在父亲的手上晃来晃去。

直到看着女儿肩膀上自己手指按压的皮肤显出青紫色，父亲才松了劲儿，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对这么柔柔弱弱的小女孩会使出那么大的力气，但这个时候后悔已经没有用了。

“去做饭吧。”父亲终于下了命令。女儿像是被解开了身上的定身魔法一样，飞快地跑向了厨房。

说是厨房，其实只不过是在客厅的一角放置的一个木质小桌，上面有一个双孔煤气灶而已，准备食材还要用到客厅的小茶几。女孩来来回回的在灶台和茶几边忙碌，不一会就炒了一个菜，把已经放了好几天的馒头也热好端上了茶几。

吃过饭女孩摊开作业本开始做作业，父亲推着摩托车出了门，他要把耽误的这几个小时追回来。

父亲骑着车来到了家附近的地铁站，这时地铁站涌上来的人流明显减少了很多，而摩的大军却一点都没有放弃任何一个招揽生意的机会。大家姿势统一都斜跨在摩托车上，一脚支地，同时伸出同侧的手臂大力的挥舞。从地铁站出来的人一般看到这样群魔乱舞的场面都会本能地想要逃避，也不知道是谁最开始这样做的，也没人研究过这样做到底对于招徕生意是否真的有用，但是大家都这样做，久而久之反而已经像是行规一样，如同一门武功的起势，每一个开摩的的师傅都在第一时间学会了这个规定动作。父亲也在摩的司机里卖力的挥舞着手臂，像妃子等着被翻牌子一样，期待着被某个乘客临幸。

一个足有一米九的汉子走出了站台，扫视了一下黑压压的一片摩的司机，他问一个摩的司机去不去邓庄。司机摇头说这么晚他准备收车了，就接点周围的客人，邓庄有点远，他不接。汉子又问他身边的摩的司机，那个人看了看表也说不打算去那么远跑一趟。父亲赶紧大声招揽汉子，他到现在还没开张，邓庄虽然远，但是这一趟能赚40多块，也能弥补一下晚高峰没接活的损失。

汉子走到父亲打量了一下他，然后跟前问：“多少钱？”

“50”

“走吧”汉子竟然没有还价，父亲心里很高兴，示意汉子上车。

汉子块头很大，一坐上车父亲的小摩托就明显沉了下去，父亲也被挤得往前挪动了几寸。

父亲开着车在城郊的马路上疾驰，昏黄的路灯明暗交替，小车像是不断冲破一层层的屏障，努力的驶向终点。

父亲感觉汉子似乎快要睡着了，身子不住地往他背上靠。父亲挺直了脊背，想要尽量离汉子远一点，但是本就不大的坐垫让他避无可避。路上一点点颠簸就能让父亲的后背感觉到汉子硬邦邦的胸肌，这让他觉得很尴尬也有些不舒服，只想快点到达邓庄。

终于挨到地方，汉子也没啰嗦，给了钱就下车走了。

父亲揣着50块钱一边往回赶路一边盘算着一会儿再拉几趟活才能收工。

明暗交错的路面上车少了很多，四下空旷的田野被风吹动传来沙沙的声响，父亲这时的内心安静了下来，又想起了女儿沾满眼泪和鼻涕的小脸，红红的眼睛、红红的脸蛋、红红的嘴唇，那么可怜无助，但是他却下手打了她，还给她纤细的小胳膊留下了青印子。他叹了口气，有些后悔，他当时的确是气坏了，没看到孩子进家门就不放心出来拉活，等的时间一长火气就抑制不住的越烧越旺.....

‘下次想要动手前要提醒自己，不能总被自己的情绪所左右’父亲打定主意。

父亲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一点四十了，女儿早已经在小床上沉沉的睡去。父亲看着女儿脸上的指印，轻轻抚了抚女儿的脸颊，给她掖了掖被子，席地坐在了女儿的床边愣怔地看着她。

‘她长得好像那个女人’他心里想‘她是不是也会像那个女人一样嫌弃自己？但她是那么小，对自己那么依赖，会嫌弃自己吗？今天伸手打她的那个时刻自己怎么会确信她是因为嫌弃自己才会回来晚了，是不想要回家才在同学家待到很晚。’父亲甩了甩已经麻木的脑袋，起身回到自己的床上倒头睡去。

第二天父亲起来已经八点多了，女儿已经去上课。小茶几上的纱罩里有女儿做的白粥和一小碟咸菜。父亲坐沙发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揭开纱罩吃起了早餐。‘今天上午要不要去劳动力市场看看，自己怎么也是一个专科生，不能一直靠开摩的讨生活。’父亲心里打定主意。专科学历虽然在别人尤其是招聘方看来很水，但父亲却觉得对自己来说那是一项很重要的资产，所以有那么一点点作为读书人的优越感，认为自己至少不应该只靠蛮力谋生。

父亲拿出了自己最好的衣服，一套商场甩卖时候买的西服，号码要比自己本身的尺码大一码，不过也并不突兀。穿戴整齐后父亲推着摩托车走出了家门。

街上骑摩托的人不多，穿着西服骑摩托的人更是不多，父亲一路上收获了不少侧目，不过他早已对外界投来的各种目光麻木了，相对于赚钱过日子的硬性需求，别人的眼光这种虚无的东西就像是街边的一坨狗屎。‘那些在意别人目光的人都是生活无虞的富贵闲人吧’父亲想。

这个在城乡结合部设立的劳动力市场提供的大多是不需要什么学历、门槛较低的岗位。父亲以前也去过市里几个大型的人才招聘会，发现那里面都没有招聘本科以下学历的工作，自己揣一个大专文凭在里面转了几圈一份简历都投不出去。有好心人建议他在上一个后本，有了本科文凭工作也会好找一点。父亲只能苦笑，提高一下自己的学历就能有更好的工作机会，这个道理他比谁都清楚。但是自己每天开摩的能赚70、80元，这钱除去吃喝再买点日用品就所剩无几，自己要是有一天不去拉活接下来几天的伙食都要大打折扣，这样的自己要去哪里拿出那一笔学费？他早已陷入了贫困的怪圈，越挣越紧，最后直到把自己扼死。可能真的只有死亡才是唯一跳出这个怪圈的方法吧。

在市里的人才市场找不到工作后他只好到这个城乡结合部里的劳动力市场来碰运气，毕竟“劳动力”这几个字他觉得自己还能靠的上，而不会像“人才”那么遥不可及。如果有招文员之类的工作，自己没准还真能找到一份还算体面的工作。

一个保安公司在招聘文员和保安，招聘人员面前的小桌前围了三十多个壮年男性，父亲也挤在其中，他对自己一个大专生做文员还是有信心的。这个保安公司实力雄厚，法人还有部队背景，工资待遇在同行里面算是好的，所以也吸引了很多人来应聘。父亲的年龄在这些人里面有些偏大，而且长得也比实际年龄显老，瘦弱的身形更是不占什么便宜。不过还好父亲不是和他们竞争的。好不容易挨到负责招聘的人员面前，父亲赶紧递上自己的简历同时告知了自己应聘的岗位，招聘人员接过父亲的简历来看了一看有些为难的说：“要不你还是试试保安吧，文员我们要求本科以上学历的。”父亲脸上的笑容僵住了，没想到在劳动力市场自己依然找不到一份像是读过书的人做的事情。

父亲从人群中挤了出来，环顾四周发现自己在劳动力市场除了保安还真的找不到其他的工作。泥瓦木工这些技能自己都不会，保姆家政也都不要一个看着脏兮兮的大老爷们，稍微体面一点的工作也都要求本科以上学历。父亲又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出门骑上了摩托，想着还是到地铁站门口拉几个客人，把今天自己和女儿的口粮赚出来。

可能今天父亲穿着西服的缘故，他在一众张牙舞爪的摩的司机里面既醒目又和善，很容易的就拉到了客人。‘以后要不要就穿西服来拉客呢？’父亲心里想。但是他舍不得，这身西服还是女儿母亲没走的时候给他买的，他想留个念想。

今天父亲的生意很好，所以比平时提早回到了家。一进屋就看到女孩在身后藏了什么东西，眼睛四处瞟，不敢看他。他今天心情好便逗女孩：“什么好东西？给爸爸看看。”说着向女孩伸出粗糙的大手。

女孩抬起头，惊讶的看着平时一点笑模样都没有的父亲竟然真的在对他笑。父亲总是眉头紧皱的脸，舒展开来，露出整齐的牙齿，虽然由于抽烟牙齿变黄了，但是在女儿眼里，父亲还是好看的。

女儿把身后藏着的东西拿了出来，那是一张手工贺卡，朴素的粉色卡纸上面沾着折纸小兔子和小萝卜。女儿把卡片递给父亲，低下头脸红到耳朵，怯生生地说：“爸爸...生日快乐。”

父亲愣住了，他早就忘记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已经有多少年自己都不过生日了，生日对于一个成天为生活奔波的人来说奢侈的不像话，因为没人会记得他的生日，连自己都想尽力忘记。他想要咧嘴笑，但是笑容似乎扯动了以前有人给自己过生日时的深层记忆，现实与记忆揪扯着，一股悲伤的情绪从内心升腾起来。

他蹲下身接过女儿的卡片，指着上面的小兔子和小萝卜问女儿：“是你折的？”

女儿摇头“我总折不好，这是求小棠给我折的。”

“那你昨天就是为了做这张卡片在小棠家待到那么晚？”

女儿点头。

父亲把女儿抱到了怀里，这个小小的身子似乎比以前更瘦了，一身的骨头，但是暖暖的，这是他的女儿，这个世界上与自己最亲近的人。但是他已经多久没有拥抱过这个孩子了，他都已经记不起了。

父亲等女儿睡着后打开了床边的台灯，把女儿的贺卡拿了出来，打开看上面写了什么：

“我最亲爱的爸爸：

祝您生日快乐！

我知道您为了我们的生活，整日操劳，我多希望您能歇歇，多陪陪我。以前你会陪我玩，逗我笑，但是现在你都不理我，每天回来就睡觉，我在学校有开心的事情想和你分享，你也没什么兴趣，我说的多了，你还嫌我烦，但是我是真的想和你分享我的成长。我们都在为未来努力，我想和你并肩来抗住生活的重压，而不想只做一个被你保护的小孩子。

                                爱你的女儿”

父亲手里攥着卡片，眼泪婆娑，他不知道自己的心思其实女儿早就知道了，他觉得女儿会嫌弃他，会不要他，他用暴戾来掩盖自己内心的恐惧，但是却只是在骗自己。

他躺在床上问自己‘明天会好吗？’

‘会好的吧’想到这里，他不禁苦笑‘明天一定还是老样子......但是.....就算是保安也先干着，现在不是自己挑工作而是工作挑自己.....下了班再开摩的.......会好起来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父亲侧头看小床上睡着的女儿，如果有神谕的话那就是你了吧，我看到了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