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无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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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大门被擂的山响,安然从厨房冲出来,来不及看一眼外面的状况,就急急的拉开门,怕晚了一秒钟就有人破门而入了。这门,花了她大把的银子。

乌泱泱的冲进来好几个人,打头阵,也就是擂门的是人高马大、双手拎满东西的韩朝,一边甩掉鞋子,一边呼啸着“太他妈的沉了”越过安然,把满手的东西扔到了桌上,然后才转过头,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怎么?刚从被窝里爬出来?”

安然打量着自己——围裙、削皮刀、土豆,这像是刚从被窝里爬出来的样子?

紧随其后的简宁紧紧抱着手里的红酒,生怕别人抢了去似的,这会儿倒是抽出手拍了拍安然僵硬的肩头,“刚打赌输了,所有的东西都是他一人拿上来的。”

“似乎我错过了好戏……”安然的话音还没落地,岳剑锋好听的声音稳稳地传来,“其实他也不必一定要拎着这些东西,尚有预备方案,但他拒绝了。”

安然招呼着大家坐下,没忘了问岳剑锋,“PLAN B是什么?”

“抱电线杆!”岳剑锋伸长了腿,在沙发上伸了伸腰,好整以暇的说。

安然眉头皱了皱,“什么意思?”

韩朝搂着安然的肩,“我示范给你看……天哪,我终于有救了,实在是苍天有眼呐,天无绝人之路呀……”韩朝形神兼备,就欠声泪俱下。

“打住!”安然一把推开韩朝的脑袋,她有严重的距离感,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亲近,何况这个别人还是个男人,“你说的是中国话吗?”

韩朝退开一步,在安然脸附近比划着,“如果这里再贴一张小广告,上书祖传秘方、专治什么什么隐疾……”

安然扑哧笑出声来,差点扔掉了手里的土豆。

“安然,帮我找一下……”

(二)

今天2月10日,也就是安然的生日。

阳光很好,照满了整个客厅,窗台卧着安然的猫“秋天”,蜷缩成一个球,浑身的毛被阳光晒得松软异常,即便是环境突然变得吵闹,秋天依旧睡意沉重。

岳剑锋打量着整个房间,不大,却因为收拾的整齐,加之装修色调为白色,多少有些空旷,不过那架顶天立地占满了一面墙的书架倒是凌乱得很,岳剑锋随意抽出一本,竟是《三毛流浪记》。安然是做音乐节目的,他可以理解她满满当当几乎要溢出来的CD架,却理解不了这满溢的书,粗粗一看,天文地理、通俗高雅、国内国外,几乎都有,他还眼尖的看到了《魔戒》。“安然,竟私藏了这么多图书。”他貌似不经意的问陷在沙发上吃零食的简宁。

简宁口齿不清,“她恋旧,从小到大一本书都舍不得扔,全藏起来,可不就多了吗?韩朝,给我把纸巾拿来。”

韩朝在厨房帮忙,只应了一声,却没见人影,岳剑锋拿起餐桌上的纸巾递给简宁,是好意却没得到回应,还得到了一个大大的白眼,“我要的是湿巾。”

岳剑锋好脾气的换了湿巾送过来,“韩朝怎么受得了你?”

“受得了就受,受不了就分手呗,多大点事。”简宁像个孩子似的抹了抹嘴,满不在意的说。

岳剑锋摇头,“真受不了你们这些九零后。”

“错,我不是九零后,我是八五后。老岳,是不是对于你这种七零后的老男人来说,所有刁蛮任性无理取闹的女人都是九零后?”

岳剑锋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回应,只能微笑。

“别把我和脑残一代混为一谈。”她朝在厨房里忙碌的安然努努嘴,“那家伙比我还小呢,她比较接近九零后。”

岳剑锋抬头看着安然的背影,嘴角带笑却一句话都没说。

“你笑什么?真渗人。”简宁抱着肩,做了个冷到受不了的动作。

岳剑锋呵呵一笑说:“丫头,我好歹是你的领导,不用这么不给面子吧?”

“您一不管涨工资发福利,二不管升迁发配,我何必给你面子?”简宁狠狠咬了口苹果,像一只鼹鼠一样咀嚼。汁水浓郁,香气四溢。

(三)

做的是西餐,牛排、土豆汤、蔬菜沙拉,配上简宁带过来的红酒,是一顿丰富的午餐。当然,锅里还炖了汤,鸡和竹笋都是安然从山里带回来的。茶几上还放着安然爱吃的抹茶蛋糕。

简宁美美的喝了口酒,开口说:“安然,你还去么?”

安然刚从山里回来,那里不通电话、不通网络,只有大片大片的竹林和点缀其间的人家,好像是武侠世界中大侠隐居的地方,她眼神稍一犹豫却肯定的说:“不去了。”

“太好了,我一点都不喜欢秋天,它把我的沙发都抓破了。”简宁抬头看了看仍旧卧在阳台的秋天,闲适的好像根本不是在自己家里上演猫鼠大战的那只猫咪,简宁恨恨的重复,“我一点都不喜欢它。”

“说说你在那里的经历。”岳剑锋问,牛肉做得很好,吃起来很有咬头,每嚼一下都能感到汁水滴落。

安然微笑,“没什么好说的。”

韩朝也觉得好奇,“怎么会?你去了半年,就算是用鼻子也能闻出几个关键词吧?”

简宁赞同的狂点头。

“关键词啊?让我想一想……竹海、溪水、小桥、人家、狗……”

简宁差点喷出嘴里的酒,“你还真就只说几个关键词呀?那里可是最后的桃源了,你就没什么感悟告诉我们?”

“宁宁,你别激动……”安然给她倒了一杯水,坐下后才慢慢说:“正因为那是最后的桃源,我才不愿意说……我坐了一天火车,又转坐长途汽车,那里人迹罕至,连老道的出租车司机都不认得路,只能靠走,走了大半天,在我累的几乎要死过去,才看到村志,我觉得那块石头比玉还美丽,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几个字写得又深刻又好看……”安然脸上满是色彩,平日里的她冷静优雅,脸上的表情只有微笑和不笑两种,即便是在座的这几个好友,也难得看到她如此神采飞扬的样子。“我借宿在村民家中,我一点都不担心自己易过敏的肤质,我带了睡袋呀,睡在硬板床上和七尺大床没什么区别,他们对我很好,山路起伏难走,每天都有不同的村民送我去上课,晚上还有人接我回来,我教孩子们唱歌、说英文、讲外面的世界,你知道他们眼里都是什么吗?根本就不是什么求知的渴望,只是单纯的敬畏,单纯的眼神就好像一把锁紧紧的锁着我,我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每天都在一起,孩子们带我去看竹林、教我挖竹笋,还带我去看溪边的小桥,远远望过去,在竹林阴影的掩映下,你不知道那有多美……”

(四)

安然曾是市电视台颇有名气的DJ,但她在半年前放弃了大好前途,毅然决然的走进心中的桃源,用她自己的话来说——也许很多年后我还是我,但桃源却不一定一直是桃源。

那里位置偏远、远离市区,除了通电,其他一切与原始社会无异。村民,或者可以称之为山民、竹民的人们遵循祖制,依山、依竹、依水而居,人心单纯、溪水清澈。在这里生活的半年里安然没有一点排异反应,适应之迅速,连她自己都觉得诧异。不几日,她就换上了村民的服饰,只要不开口,谁也不觉得她是个外乡人。

当然,现代社会已经不存在隔绝于世的桃源,村头有一个绿色的邮筒和一个橘色的电话亭,从色彩的角度来看自然不甚搭配,但在所有村民和安然看来,这是他们与外界联系的唯二途径,色彩会随着风吹雨淋而改变,但电话线会一直坚挺,邮递员也会如期而至。当然,村头叫做尤才的家庭兼了传达室的基本功能。

一度,安然是电话和信件最多的人。尤才的小儿子会一路奔跑着,将沾满汗水的信封放在安然桌头或是讲台上,羞涩地用极低的声音说:“安老师,你的信。”之后用更快的速度跑开,熟识的学生会打趣安然,“老师,是情书吗?”

自然不是情书,安然也从未想过有谁会给她写一封情书,倒是她代人写过。那是一个有着姣好面孔和羞涩脸颊的女子,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轻手轻脚的迈进安然的房间,用低不可闻的声音说:“安老师,帮我写封信好么?”怎么会拒绝?即便绞尽了她所有浪漫的脑汁,用最工整秀气的字体,认真地写着:“……柔情似水,佳期如梦,忍顾鹊桥归路!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自那个午后,安然接待过许多要她代为写信的人,有思念儿女的老人、恋着丈夫的妇人、还有羞涩的男孩和女孩们。自那一日安然发现了文字的美丽。

(五)

安然坐在飘窗上,秋天窝在她怀里,蓬松的脑袋在她掌心有一下没一下的摩挲着,发出舒服的声音,安然垂着头,一手摸着秋天,一手夹着香烟,袅袅烟雾中她嘴角衔着一朵微笑,恍惚间似乎又看到她抬起头,呼吸吐纳间烟雾缭绕,脸上的笑慢慢隐去,眼角微微下垂却不是看秋天,而是看向窗外。

简宁嗅觉灵敏,立刻寻到抽烟的竟然是安然,昂首挺胸踢踏过去,一把抽出她手里的香烟,四下寻找不到安放烟蒂的地方,只得扔进了马桶,“半年没见你出息了,竟然学会了抽烟?”

安然也不反抗,由着好友大呼小叫,倒是秋天抗议的叫了一声。

简宁表情悚然,“你确定它只是一只猫?”

安然呵呵乐着,抚着秋天的脑袋,“谢谢你为主人伸张正义。”作为DJ的安然自然有一副好嗓子,光滑圆润、细致饱满,加之她主持的又是音乐节目,说起话来自有一种韵律。

简宁朝安然和秋天白了白眼,又叹了口气,说:“我记得你最讨厌烟味,怎么会抽上烟了呢?你是靠嗓音谋生的亲。”

安然眼神闪烁,对简宁的问题避而不谈,“饭好吃吗?”

“不要左顾右盼而言其它。”

“给你个机会宁宁,作为一个新晋心理咨询师,给我答案。”

简宁刚通过心理咨询师的考试,满腹心理理论,当然在公司任翻译职位的她并没有更多机会践行理论的机会,因此对安然的建议很是雀跃,“当然当然,我猜一下,嗯,我应该说我分析一下,也不对,我直接说吧……”不知道她是不是通过这样的方式拉长思考的时间,“你一向讨厌异味、讨厌烟味、虽然不惧怕死亡却讨厌非正常的死亡方式,当然你还要保护你的声带,你不想被任何事束缚,大约也不想被烟瘾控制……让你把这些所有的恐慌都摒弃的理由只能是,只能是……”

安然静静听着,简宁对自己的了解倒不是一星半点。

“安然,发生了什么?”简宁突然很大声的说,“在这半年里发生了什么?”

安然很冷静,像她的名字,甚至有点冷酷,反问简宁,“你认为我最在意的是什么?”

简宁仍旧是用不信的眼神看着安然,“我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了。”

(六)

安然认为自己最在意的是自由,像鸟儿翱翔、鱼儿遨游的自由。因此医科毕业的她并未选择从事医生这项貌似很有前途的工作,而是选择做一名在下半夜才出现在电波里的DJ,当束缚感再次袭来的时候,她选择了离开,不单是辞职那么简单,而是扔掉手机、扔掉电脑,切断一切可能联络方式的决绝,完全消失于熟人环境,让自己努力融入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只是,拔除一种生活习惯并栽种下另外一种的痛唯有自己知道。

“事情并不像你想的那么复杂……”

“我挂电话了……”

“我不知道什么事让你变得这么冷漠,难道除了自由你什么都不想要了吗?你以为你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了,你还有爸妈,还有……”

“嘭……”

…………

安然认为自己什么都不需要,如果意识可以独立存在,她甚至可以不要生命。她成长在一个父严母慈的传统家庭,父母不曾闹过婚变,不曾对她施以暴力,她自小都是好学生,老师宠爱同学羡慕,长大后有一个让人眼红的好工作,但她无法遏制自己的思想舒展着四肢要冲破头脑。尤其是对于未来家庭生活她极度的恐慌,每想到有那么一天——她早上起来需要给丈夫准备早餐、给孩子准备书包——她就恐惧的想要尖叫,更让她恐慌的是到了那个时候她必将失去自己,消磨了生命的菱角,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情,成为感情上彻头彻尾的奴隶。如果这样,她宁愿在二十岁青春正炙之时灿烂的死去。

安然承认自己是消极、厌世的,她把自己伪装的冷若冰霜,总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人、看事,这是极讨人厌的做法,可安然知道,这是唯一不让自己受伤的方法。她有低血糖,小时候还给亲朋好友撒娇说自己头晕,但说得多了连妈妈都回她“多大点事至于吗”的眼神。有次她起得晚了没来得及吃早餐就开始上课,只觉得一阵阵的犯晕、一阵阵的出汗,她偷偷吞了粒糖却被老师以上课偷吃东西为由赶到走廊上罚站。最后的结果是她晕躺在阳光中。

(七)

岳剑锋和韩朝洗好碗筷走到沙发前坐下,韩朝吸了吸鼻子,问:“哪儿来的烟味?”他眼睛亮闪闪的,语速如同AK47扫过一般,“安然你不介意家里有烟味的话我就解解烟瘾如何?”

简宁甩给韩朝一记眼刀,“你敢抽,我就敢把你废了,滚吧滚吧,我和安然有私房话要说。”

岳剑锋表现的很平静,他在厨房时回头时就看到安然吐着烟圈晒太阳的样子。她是绝不肯受束缚的人,思想上的自由是弥足珍贵的,在想事情的时候抽烟可以理解,但她在想什么?他记得某次一同去草原出差,安然与高头大马共同站在夕阳下,人与马亲密私语,甚至可以听到安然微笑的声音。岳剑锋突然开口问:“那本三毛流浪记,什么时候买的?”

“学生送的。”安然知道岳剑锋想问什么,但她并不认为有对他说的必要。

岳剑锋沉默的看着安然,甚至于韩朝叫他离开,他仍旧是呆呆站着, 面色犹豫,好一会儿才说:“你还去吗?”

安然眼神静谧,摇了摇头。

“真的不去了?”

安然笑着,试图缓和一下沉闷的气氛,“你是要我点头还是摇头?”

韩朝神经粗的好像是电线杆,不解地看了看在场的其他几个人,“谁能给我个指示,我是该离开还是该留下?”

秋天在安然怀里伸了个懒腰,发出慵懒的、舒服的咕噜声,然后伸出脑袋磨蹭着安然的下巴。秋天是安然一手养大的,习性也像她,独立而自我,对谁都不肯亲近,在简宁家里的半年,它与简宁发生无数次大战,结果通常是简宁气得跳脚大吼、秋天站在高处炸毛尖叫。只是秋天异常地依赖安然,这并不像猫的行为准则,通常在猫的世界里,自己是上帝,但似乎在秋天的世界里,安然才是上帝。

(八)

安然给韩朝和简宁倒了杯茶,说:“我和剑锋说句话。”安然的卧室比客厅简单得多,甚至连床都没有,一张很大的床垫摆放在房间正中。安然走到落地窗前的垫子上坐下,转而朝站在门口的岳剑锋说:“进来坐吧。”

岳剑锋踌躇着,他一个大男人进姑娘家的闺房似乎并不合适?

安然笑着,朝跟进来的秋天伸开双手,秋天很自觉的一跃而起跳进她的怀里,“进来吧,秋天也是男的。”

岳剑锋坐下,满心疑问,却不知如何开口。

“有些话,不能和宁宁说……”安然斟词酌句,岳剑锋似乎意识到了什么,问:“也不能和我说?”

安然点头,“没有不好的事情发生,只是我需要好好的想一想。”

“就算是需要好好的想一想,也没必要离开,你离开了半年,甚至连个招呼都不打,不开手机、不上网,你就没想过我、我们很担心你吗?”岳剑锋提高了声音,安然消失后他们发疯一样的找她,安然朋友不多,很短的时间就寻遍了所有她可能的藏身之处,却一无所获。

“最后还是找到了不是吗?”

“我不想再找了,请告诉我你准备什么时候再次消失、准备消失到哪里去?”

“为什么要告诉你?”安然微笑的样子和秋天一模一样,温暖却疏离。

岳剑锋手指倏地用力,几乎要捏碎了茶杯,他尝试着深呼吸、再深呼吸,然后低低地吼了一句,“因为我爱你。”

安然依旧笑着,“可我不爱你啊。”

“可以不结婚。”岳剑锋知道她恐惧婚姻,一字一句的说。

安然脸上的微笑渐渐消失,也是一字一顿的说:“不要再说这种不现实的话。” 安然知道岳剑锋是家中的独子,他父母是不会允许他和一个可能一辈子都不肯结婚的人交往,

岳剑锋看着她,安然也看着他,岳剑锋不单看到安然眼底波澜不惊的深沉,也看到自己对失去的恐慌。

“安然,你们说什么悄悄话呢?”简宁倚在房门,几乎是和秋天一样的慵懒的姿态,“老板,你在生气吗?脖子上青筋暴起了哦。”

“帮我拿杯水吧宁宁。”安然头转向窗外,睫毛轻轻抖动,她不是冷血,只是理智告诉她自己的消极和厌世不配拥有家庭。就像她曾对岳剑锋说过的,你可以温暖我,但我不想冰冷你。

(九)

安然静静的躺在床上,蜷缩着,用一个回归母体的姿势,秋天蜷在她怀里,以同样的姿态。

“宝贝儿,你会感冒的,现在是冬天呢。你和秋天是有多像,连躺在床上的姿势都一模一样?”简宁将水杯放在安然伸手就能够得到的地板上,“韩朝和老岳都走了,有什么话你可以……天呐,宝贝儿,你哭了?”

安然闭着眼,表情不见悲伤,但眼泪一大颗一大颗的掉在枕头上,慢慢洇开。

简宁了解自己的发小。她自小就善于控制情绪,不喜大笑,更不会大哭,若非情绪压抑到了极点,她是不会哭的。那天,当简宁扶起晕倒在走廊的安然时,从两人相识的那一刻开始,她从未见到安然用哭泣、撒娇的方式来表达情绪。她习惯的将各种情绪安放在心底深处,她的心似乎是一栋巨大的房子,每个房间都各司其职,快乐、怒火、哀伤、恐惧、爱情、厌恶、欲望各安其位,互不影响。即便是作为多年好友的简宁,也没有机会同时浏览两间房屋的装饰,甚至于被拒绝在某些房间之外。

也许是感觉到主人伤心的情绪,秋天蹿起身,安然安抚地摸了摸秋天,秋天伸了个懒腰后重新躺下,她深深吸了口气,说:“我曾经想过死。”

简宁汗毛瞬间耸立。安然声音本就好听,因为哭过还带着一丝沙哑,有种极致冷和极致暖的安静,只是这副好嗓子说出想死的话格外地让人觉得悚然。

“我想死亡是能够获得自由的唯一方法……我对单调无味的生活恐慌,更惧怕束缚,尤其是情感上的,因而我从不刻意去经营感情,包括友谊、爱情,因此我拒绝……宁宁,你不一样,你生性洒脱,能忍受我自我、消极的个性,我们的友谊才日久弥新……”

“你是要对我宣判吗?你这次回来就是要对我、对老岳、对韩朝宣判你要以你自己的方式消失?是这样吗安然?你太残忍了!”简宁一脸骇然和痛心,她连连摇头,悲伤和愤怒无处宣泄,转头冲着秋天大喊一嗓子,“秋天,给我滚出去。”

秋天毛发耸立,一个跃身,抖擞精神,昂头而去。

安然仍旧躺着,保持原来的姿态,简宁背对着躺到她身边,说:“我说对了是吗?”

安然沉默着,简宁说的也对也不对。旁人认为她足够冷血,足够无情,但安然却认为是因为自己已经学会如何面对失去。

(十)

秋天的母亲叫冬天,性格温顺、体态优雅,喜欢晒太阳和睡觉,也许因为这样,秋天也喜欢晒太阳,但它学不会冬天对任何人都有的温顺、优雅,它所有安静的因素都用在了安然身上。

“冬天死的很突然,发现的时候,它卧在窗台上,和活着的时候一样蜷缩着,身上的毛被太阳晒得柔软蓬松,像是在等沙墨来接她。”安然抱着自己的双腿,声调平和,好像说着事不关己的小事,但事实上秋天的前主人、冬天的主人沙墨是安然的至交好友,她因患有抑郁症而自杀身亡。

简宁看着安然,沙墨去世对安然的打击很大,一度曾让人觉得她也会患上抑郁症,因此简宁与她形影不离生活了近一年,直到某一天早上简宁发现安然失踪了。

“沙墨之所以选择这样的方式,耶,结束自己,是,是因为……”简宁字斟句酌,舌头打结。

“是因为她觉得生无可恋……”安然平静的接过简宁的话头,“她患有先天性心脏病,从小就要学会控制情绪,不能激动,不能运动,不能维持过多的朋友关系,不能生育……”

“住口!”简宁毛骨悚然,安然形容沙墨的词汇根本就是在形容自己,她喉咙锁得紧紧的,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安然,你要知道,你和她不一样,沙墨病了,她患了很严重的抑郁症,她会持续的失眠,而你不一样,你身体健康、有健全的家庭、有良好的教育、有大好前途的工作,当然,还有老岳,他那么爱你,你和她不一样。”

“是啊。”安然深深呼吸,感到温热的空气穿过鼻腔、气管、肺部……“我和她最大的区别是我可能会长命百岁,而她命不长久,但是宁宁,在精神上,我们同样残缺,而且我并不认为长久的、缺乏变化的生命质量会高过短暂而且精神丰富的人生……宁宁,你知道我经常想什么吗?”安然粲然一笑,“你知道我是很怕死的人,走下楼梯的时候会一步步小心翼翼,坐地铁的时候会想万一掉进轨道该怎么逃生,还有,过马路一定要选有指示灯的人行横道,我的习惯,你比我还了解。只是,宁宁,你知道我最常想的是什么吗?”

简宁表情平静,只有淡而又淡的忧伤,她知道结果,却不若安然那般能够平静面对,“你想要永不腐朽的青春,唯一的方法是在青春炙热的时候死去。”

安然竟然笑出了声,轻缓的快乐的笑声在房间回荡,秋天在门口露出脑袋,回应一声悠扬的“喵”,是快乐的调子。

“别再笑了。”简宁心里的哀伤一波又一波的涌动,敲打脆弱的心脏。

安然慢慢止住笑,“我希望有那么一天,我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迟暮的老人,我会在阳台上晒太阳,数着自己残余的日子,等待死亡。”

沙墨以病为借口逃过反复倒带的人生,而她没有借口。

(十一)

所以宁宁,请原谅我纵容自己的行为。这是那天简宁与安然聊天的结束语。

简宁知道,她必将面对安然的再度消失,而且她很可能不会再出现,或许还会带走秋天,因为从不说话的秋天是她心灵上的唯一交流者,秋天像沙墨。沙墨是寡言少语的人,当她真正理解“生命”到底意味着什么的时候,她选择了旅行,用治病的钱,一个人走遍了大半个地球,每到一座城市,她会在这座城市地标建筑物前拍一张照片,背影,在阳光下,慵懒、闲适的背影,还有孤独。

这份孤独就是安然寻找的,她希望自己有一份全然的孤独,无需担心父母年老时该如何供养、无需考虑自己如何避免婚嫁、无需担心朋友必然要面对的伤心,就像沙墨那样,既不用考虑掉进地铁轨道该如何逃生,也不用小心翼翼的下楼梯,甚至于安一扇昂贵的防盗门保护自己,只有知道那个既定的结果,才能全心全意的选择过程。


仍是旧作,仍不知写文时所思所想,仍代表了那一刻的某种心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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