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刀成一快


我打江南走过,是归人,不是过客

三月的江南阴雨绵绵,阿笙已被困在家里半月有余,这一日趁傍晚雨停,瞒过下人就偷偷开了角门,想要溜出去玩玩。

刚下过雨的地很潮湿,阿笙穿着新做的绣花鞋,踮着脚跳过一个个小水洼,绕着屋子走上街,走到自家大门口,抬眼看到一个人正要敲门,那人从头到脚包裹在一件黑色斗篷里,只看见修长的身材和白皙的一只手。

“你是谁?”阿笙好奇的问,那人扭过头来,黑色帽子下面露出莹白的下巴,他抬手扯下帽子,一张艳丽的脸出现在阿笙眼前,雌雄莫辩。

“路过的旅人,想要讨杯水喝,小姐可能施舍一杯?”低沉的声音,听的人耳朵像被丝绒拂过,极是熨帖。

“啊,当然可以。”阿笙看到来人那张脸,就已经忘了要出去玩的事,自己上前敲开家门,带着他就进去了。

家中下人看到小姐从外面领回一个黑衣人,吓的赶紧去找家主,等阿笙吩咐人给客人上茶和点心的时候,自家爹娘就赶到了花厅。

“阿笙,这是……”陆乘风看到来人的脸,晃了下神,定下心才问自家女儿。

还没等阿笙说话,客人已经站起来长鞠一躬:“陆世伯,小侄孟珂,叨扰了。”

“阿珂……”陆乘风半晌没有回应,来人也一直弓着身子,直到陆夫人先回过神扯了下自己夫君的衣袖,他才神色复杂的说了句,“你们回来了。”

孟珂起身,直直的望着陆乘风,嘴角勾起的笑容,晃花了阿笙的眼。

我有一个故事,说给你听

孟珂就这样在阿笙家住下了。看着家里来来往往的人,陆夫人和阿笙一起担忧起来。

“娘,孟珂来咱家做什么?”阿笙托着腮,百无聊赖的看着窗外的芍药花。

“叫孟公子。”陆夫人眉头紧皱,这太平日子又要过去了吗?

“孟珂怎么见那么多人啊?”阿笙伸手将开的最盛的那朵芍药摘下来蹂躏。

“叫孟公子。”陆夫人回忆了下,陛下已经被接回来了,袁家军也撤回北边,那场举国动荡已经过去十余年,应该不会有人再记起孟家人了。

“孟珂说要带我去灯会,怎么还不回来啊。”阿笙生气的将芍药花扔出窗外。

“那更没人记得你和孟珂的亲事了。”陆夫人被自己的话吓一跳,怎么竟说出来了,赶忙去看阿笙惊讶的脸,连心爱的花都没顾得上。

阿笙是挺惊讶的,可更多的却是被陆夫人身后的人吓到了,孟珂已换上一身锦衣,唇红齿白,就那样笑着对她娘说:“陆伯母,小侄记得的。”

陆夫人干笑着落荒而逃,留阿笙红着脸问孟珂:“你,真的和我订了亲?”

孟珂还是笑着,细长的眼睛弯起来,阿笙发誓她在那里面看见了自己的影子,于是脸更红了。

“我小时候见过你,那会你还是个白胖的小娃娃,穿着大红袄子,就在这间堂屋,摔了一跤在哭。”孟珂移开目光,望着窗外那花团锦簇的景色,和多年前一样,而他却再不是朝中重臣家里的贵公子。

“阿笙,我给你说个故事吧,”孟珂转回头,笑着对眼前正在害羞的姑娘说,“从前,有一个大将军家的儿子,从小就淘气,在家里的棍棒下才长成器宇轩昂的小将军。北人进犯,一路打到江南,大将军全家都上了战场,马革裹尸而还,小将军只能带领剩下的部队奋勇拼搏,终于在厮杀中成为本朝最年轻的大将军,迎回被俘的皇帝,又经过十年的奋战,重新打回了江南,亲手射杀投敌的江南都督,可还没等他祭奠家中父老,就被皇帝发配到了北边,说是镇守边境,其实就是怕他功高盖主。你说,这样的皇帝,为什么大将军还要替他卖命呢?”

阿笙睁大了眼睛,惊呼出声:"孟珂,你说的是本朝袁大将军的事情。"然后回头小心的看了看后头,小声说:“我听说,我听说袁大将军的儿子袁霖最近偷偷回了江南,想要向陛下追讨今年的军饷,难道,难道是你吗?孟珂是你的化名吗?我爹说,陆家与袁大将军家颇有渊源,是,是因为我们订过亲吗?”

孟珂看着眼前姑娘红润的脸庞,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灵动可爱,带着少女的期待。

阿笙看孟珂不说话,又伸手捂住嘴,一副我懂的样子,仿佛知道了什么天大的秘密,看的孟珂又弯起眼睛,带笑的薄唇却吐出冰凉如水的话:“让陆小姐失望了,我是江南都督孟显章的儿子。”

阿笙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了房间,那受惊的样子让下人赶紧回报给了陆夫人。陆夫人面色惭愧的赶来安慰她,以为她是被自己说的话吓到了。

“娘,孟珂说,他是那个人的儿子.....”

“唉,是啊,照理说咱们与孟大人家算是姻亲,可是陛下清算的时候,袁大将军还是保下了咱们家,咱们也不能忘了这恩情啊。”

“原来说的渊源是这个……孟珂,他怎么能是那个人的儿子呢?”

“什么那个人,叫孟伯伯。”门外传来陆乘风的声音。

阿笙眼泪流下来,陆夫人更是心疼,“你就别说这些了,今天阿笙是被吓到了,她还小呢。”

“小什么小,也是要成亲的年纪了。”陆乘风声音还是低下来,却也是有些垂头丧气的坐在椅子上。

陆夫人大惊,怎么这个时候,居然说到要成亲的事情,阿笙怎么能嫁进孟家去?

“你也知道,孟大人当年……也是为了保全全城的百姓,北人兵临城下,全军却都去救援陛下,江南是钱袋子又不是枪杆子,哪里来的能力守城等待支援。”

陆夫人语塞,却也不得不承认,当初孟家降敌,为他们争取了十年的太平时间,北人因为在江南顺利,才没有大开杀戒,甚至后来也一直是孟显章在治理,江南和以往并无差别,孟显章却从此臭名昭著。

“阿笙,做人应当言而有信,当年袁大将军没有殃及陆家,我们承他的恩情,可是孟大人家的亲事,我们是换过庚帖和信物的,孟珂既是回来了,我们自当言出必行!”

“爹……我,我就是一时有些接受不了。”阿笙急急的擦干了眼泪,说不出口的难过萦绕在心,她第一眼就喜欢上的那个男子,怕是不会和她过岁月静好的生活。

我非良配。我知道。

半月以后,阿笙在孟珂屋里等了许久才看到他一身疲倦的回来,黑色的夜行衣上晕出一块块的深色痕迹,手里拎着长剑,剑尖滴着鲜血。

“陆小姐找在下有何事?”孟珂伸手从桌上为自己斟满了茶,一点也不在意自己的样子有多狼狈,今夜机缘巧合杀了袁世忠,他的心中正快意着。那个蠢货,被人追杀到他新置办的宅院附近,遇上了他居然还敢挑衅叫嚣,杀他正好,就当为那些年收些利息。

阿笙看着心情很好的孟珂,小声的说:“我为你包扎一下吧。”

孟珂不在意地放下茶杯,任阿笙解开他的衣裳,胳膊上一道剑痕深可见骨,腰腹也有不同的划伤。阿笙一边为他清理伤口,一边拼命忍住颤抖。

“呵,这点伤算什么,能杀了袁世忠,也算不枉。”孟珂又为自己倒杯茶,还在回味刚才袁世忠死时的那个不甘心的眼神,心中嗤笑,技不如人有什么好说的,那些年他武艺不佳,袁世忠也没少下狠手。

阿笙却是惊的跳了起来,他,他说他杀了人,还是姓袁的!

“你杀了谁?”

“袁霖的侍卫。”孟珂有些不耐烦,脸上浮起了戾气。

“什么?袁大将军的儿子是为袁家军讨要军饷的,你怎么能杀了他的侍卫?”

“袁家军与我何干?袁世忠在挑衅我之前就该想到后果,何止袁世忠,连袁霖我也是要杀的!”

“你,你怎么能这样?袁大将军为国戍边,袁家几辈子人都埋在军里了,这江南能安稳至此,都是他们的功劳啊。”

不说江南还好,一说到江南,孟珂觉得全身的血都要沸腾,这些人,居然还敢和他说江南。

“难道这江南能够安稳至今,不是我孟家的牺牲吗?袁家几辈子人埋在军里,我孟家却也无人幸免,结果呢?”孟珂胸膛剧烈起伏,“大英雄袁大将军不顾多年交情,踩着我爹的尸骨登上凌烟阁,想来他的宏图伟业不会在意少个儿子的。”孟珂恨那个只顾百姓不顾自家的爹,却更恨一箭射杀他的袁大将军。当年二人把酒言欢的场面犹在眼前,射箭之时却连手都不曾颤抖一下。

“孟轲,你到底想做什么?”阿笙的双眼噙着泪,眼神迷蒙。

“呵,令尊令慈难道没有告诉你吗?我想造反呀。”孟轲轻飘飘的说出口,阿笙想到的却是前些时候家里的人来人往。

阿笙惨白的脸色让孟珂心下烦恼,杀个人怎么了,他能重新回到江南,难道是凭借君子如玉吗?笑话!如果他真的如她期待般温润如玉,估计连骨头渣都不剩了。谁能知道这些年他是怎么过来的?如果不是为了仇恨,他早就下地府找孟显章理论去了。

阿笙看孟珂愤怒的双眼通红,也想到了孟家与江南的瓜葛,心不禁一痛,红着眼睛重新给他包扎伤口,那双手的颤抖却怎么都止不住。

突然的沉默让孟珂慢慢平静下来,那双白皙而颤抖的手使他想起自己的母亲,每当他和袁世忠他们打架受伤回来时,母亲也是这样忍着颤抖为他包扎,却从不说一句话。

是呀,说什么呢?难道能够改变他叛贼儿子的身世?难道可以让袁世忠他们不再欺侮嘲笑他?难道可以让他每次的解释都被人相信?

什么都不能,所以慢慢的,他也不说话,不再向别人说,爹不是叛贼,孟家为江南做出了牺牲,他也不再关心江南,不再关心那些曾经受孟家庇护却反身把孟家踩进烂泥里的百姓。

不过都会好的,今日死的是袁世忠,改日死的就是袁霖了,袁世忠那个狗腿子蠢是蠢,却是忠心,死前看的定是袁霖逃跑的方向。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江南那么大,他们却偏偏撞上了他的宅子,这是老天都想让他报仇雪恨啊。那些在北地的屈辱,日日夜夜折磨着他,真是迫不及待想要看到威望日盛的袁大将军失去儿子是什么神情,可惜袁霖来了江南,不然在北地动手效果才叫好呢。

“孟轲,不管你想做什么,我,我都是愿意嫁给你的。”阿笙鼓足了勇气,迎着孟轲有些恍惚的神色说道。

孟轲愣住了,眼前的少女看着比半月前略显消瘦,可见也是受到困扰的,他猜到今天她找他有话说,却没想到说的竟是这个。

“陆小姐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孟轲觉得好笑,嘴角的讥诮让阿笙红透的脸瞬间白了下去,话一点也没停:“我不是落魄的王孙,陆小姐也当不来恰逢其会的救世主。”

“陆小姐这回知道了,我非良配。”孟珂双肩用力,将外袍穿上,冷着脸送客,阿笙低下头,将打湿的鞋尖收进长裙,喃喃说道:“我知道。”

那声音轻的仿佛是说给自己听,却让孟珂端茶的手顿住许久,直到屋里只剩下自己,才一仰头灌下那杯冷透了的茶。

不负少年头

古色古香的庭院坐落在江南的最繁华处,外面灯红酒绿,宾客盈门,谁能想到就在这座花楼的地下,居然是一个把守森严的地牢,到江南来替袁家军讨要军饷的袁霖就被关押在这里。

孟珂捂着胸口冲出庭院,鲜血不停的涌出,却挡不住心中的嗤笑,这就是孟显章赔上名声,赔上他娘和他,赔上自己的命也要保住的江南,这纸醉迷金下面藏着最肮脏无耻的交易。

袁霖来江南讨军饷,皇帝不想给,就设了个套,让他去皇商那里挖,谁知道竟真的挖到了万两黄金,皇帝又眼红,派来阉人想要打劫回去,阉人手下无人,主意竟打到外族头上,袁霖就被捉住百般折磨。

孟珂咳出一口血,又笑自己,竟然着了魔一般,帮着袁霖逃跑了,那时候只顾愤怒,却不知为何,是气别人在他之前折磨袁霖?还是气孟家巨大牺牲才保下的江南被狗皇帝如此对待?

逐渐变低的体温让他无法思考,只能一直走,一直走,往陆家相反的方向去。

孟家人难道注定要背着这些耻辱死去吗,为那些不知道,不感恩,不记得的江南人。

豆大的雨滴敲打在青石板上,转角的街道,孟珂倒下去再没起来,他最后的印象是“吱呀”一声打开的角门,探出一双精致的绣花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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