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Penny

01

我提着蛋糕赶回家的时候，老华正捧着一碗面，嘴里刚塞进了一片牛肉。

看到我，老华立即放下碗筷，起身来帮我拿行李，那还没来得及嚼烂的牛肉被生吞了进去。

老华看着我，眼睛里藏不住的惊喜，口气又有些心虚的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他有点慌张，可能是因为前十分钟通话中我问他生日怎么过的时候，他还在跟我说他和朋友们在酒馆里喝酒吃羊肉。

对于老华的小谎我无心戳穿，相比这么多年看到的，这已经是无伤大雅的了。

02

老华喜欢吃羊肉，生日能享受一钵子煮烂透味的羊臊子肉，就是他最开心的事了。

每年春节备菜的时候，家里也少不了一份羊肉钵子，那都是金姐一定会给他准备的，金姐本身是受不了那股羊骚味的，老远的热乎气飘过来都能闻到味儿，吃饭的时候金姐都尽量坐得远远的。

老华好吃好玩，年轻时风流，壮年时荒唐，步入中老年才开始逐渐安分。

今年48了，已经接近了年过半百的年纪，还有一屁股债没还清，住的这栋房子也还欠着房款。这么看，这个男人的人生确实有那么点失败。

以前抽烟、喝酒、赌博他都干，小时候见过金姐跪在地上抱着老华的腿求他别拿钱出去赌。可一个女人哪有男人力气大，拦不住金姐就坐在地上抱着我哭。

老华不是一个好丈夫，大概也不算是一个好父亲。

从小，我就不跟老华亲，都说女儿是爸爸的情人。我们这对父女中间却隔着一层畏惧，我那时有些害怕他。我们家里不太有亲密的互动，过生日也没有送生日礼物的习惯。他们也不曾问过我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只会问我想吃什么。

吃饱吃好可能是他们认为最实在的庆祝方式，而我第一次送他们礼物应该是我大学的时候了，因为靠兼职挣了一点积蓄。

可那第一次的送礼，因发生了那样的事情，并不是很愉快的回忆。接过礼物的他显得异常沉默，我也想象不出当时老华的心情是怎样的。

这次给老华的礼物是一件衬衫，灰白相间的。老华越发瘦了，皮肤也变黑了许多，我想着穿衬衫会精神些。

03

其实仔细想起来，老华算是送过我一次礼物吧。虽然他从没说过。

12岁的那年我特想学骑自行车，借了邻居哥哥的老式自行车，在屋后粮仓的大坪子里自己练。我个子矮小，老式自行车的前面有个横杠，很高。我跨不过去也坐不上骑座，只能将腿从横杠下面伸过去踩脚踏板，别着腿、半吊着身子学。硬摔了几次见了血后，还真就让我自学成才了。

人心嘛，我慢慢不满足借别人的车骑，总梦想着能有一辆属于自己的自行车。

刚好那年我考上初中，得了全校第二名。金姐老高兴了，破天荒的不是问我生日想吃什么，而是问我生日想要什么。我果断说想要辆自行车，前面没有大横杆，车头前有小篮筐的那种。

金姐跟老华商量这事，老华拍了拍胸脯说没问题。结果没等到生日，老华骑着摩托车摔到了田坑里，断了右手，腰部骨折住了院。

医药费花了不少，自行车肯定是没了影。我也没心思哀悼我还没到手的礼物，每天替金姐跑腿去医院送饭。

多年后的某天，家里突然多了台二手的自行车，粉色，看得出重新刷漆了的。金姐说那是老华扛回来的，问他干嘛要买这么个回家。老华只说，看着挺好的，扔掉可惜。

那时我已经去了县城读高中，高中生科目多，作业多，月末才回一次。要买10元的车票，坐大巴颠簸一两个小时才能到家。

每次回家就想赶快做完作业好好看会电视，我的热情早已经不在自行车上了。那天回家，看到突然出现的自行车，没有表现得多欢喜，也没想过要去骑它遛一遛。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些东西想要的时候没得到，不想要的时候，就算得到也没了当初的热切。

倒是老华问过我：怎么不骑车出去玩玩。我只说没时间。

什么时候起，那自行车就消失了。

我也弄不清那到底算不算老华迟到的礼物。

04

老华接过蛋糕放在桌子上，告诉我金姐去大舅家要晚点回来，然后拿起苹果给我削皮。

我不爱吃苹果的皮，但金姐每次都不许我削，说是苹果皮有营养。以前我就拿着苹果，跑到一边偷偷的咬掉皮再吃，常被老华撞到。老华这点好，从不告密。

后来，新闻里开始频繁报道水果农药超标事件，金姐才妥协允许我削皮。

高三那年，因为补课连续两个月都没能回家。老华和金姐去学校看我，带我去外面餐馆吃饭，说要给我开个小灶补补营养。

老华把一大袋红富士推给我，说营养高又甜，要我每天吃一个。金姐在旁笑说老华被卖水果的忽悠了。那水果贩子说：这种苹果虽然比一般价格高了一倍，但营养好得多，每天一个保证大脑灵活，孩子金榜题名。

老华不理会金姐的调侃：说这些没用的干嘛，快点菜。

我的高考没有享受过家长每天送饭到教室，考试全程陪同的待遇。印象最深的关怀，就是那仅有一次的开小灶。

那段纯粹的学生岁月里，不知不觉跟着高考的节奏走，一个人反倒舒坦地跨过了那道弯。虽然不知道转过弯后，是上坡还是下坡。

高考完后，老华接我回家。摩托车换成了四个轮子的二手小货车，可以载人的，卸了板凳又可以载货。

夏天空气炙热，连呼吸都像是在喷火。消瘦的老华扛着我的行李走在前面，把大大小小的包一个个塞到车里。汗水侵透出来，在他的背上形成一个古怪的图案。

当时沉浸在离别伤感中的我，在那一刻才注意到，老华的肩膀还挺能抗的。

05

思绪回来，老华坐在我面前，挽着袖子露出肩膀，跟着削皮的节奏一耸一耸。

那左肩上有一块凸出的骨骼，特别明显。那是左肩被戳穿后，没做手术，任骨头自然长合而留下的印记。

老华换车后做出租的生意，总会被叫出去接人送人。尽管在乡镇，爱玩的人一样不少。老华经常和这样一群人混在一起，送他们去县里聚会或开会，也被人拉去饭局一起喝酒。从此常常一身酒气回来，金姐说喝酒开车早晚会出事，但又阻止不住。

那天，照样红着脸回来的老华刚准备躺下睡觉，又接到电话让他开车去县里接人。

晚上10点了，金姐拽着老华不让去。老华酒劲上来瞪眼怒骂，金姐松了手，任他拿了钥匙出了门。

回程的时候，前面有一辆运树的大货车，树枝伸出车厢数米。路灯昏暗加上酒精作祟，老华迷糊了眼，连人带车硬生生撞了上去。

坐副驾驶的人死了，老华的左肩被戳穿，医院呆了几天后被送进了牢房。车祸被定性为酒驾事件，货车司机赔款2万，老华被判赔款18万。

后来看到韩寒在微博上晒出一张照片：一辆运树的大货车大晚上的停在路上，树桩长度远超出车身，为提醒过路车辆，韩寒在后面开着车灯等警察来。

当时引起了话题讨论，看到那些说着小题大作的评论，觉得异常好笑。

你认为的无所谓只是你没有遇上。

而当我知道老华出事的时候，是我大三暑假回家后，离车祸发生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那年回到家，邻居们见到我都对我欲言又止的。

老华的生日就在暑假，在父亲节的前两天，很好记，全世界都会提醒你的。

所以那是生平第一次买了生日礼物给老华，他却没有我想象中的喜悦神色，反倒是一脸沉重。

金姐圆润的身体竟然消瘦了许多，我还打趣问金姐是不是吃了啥减肥药，后来才知道是那段时间给磨的。

出事后老华进去了，死者家属上门哭着找金姐要钱，不给钱就扬言要把棺材运到家里去。奶奶也天天哭着上门要金姐把她的宝贝儿子赎出来。

老华的车虽然有强制险，但赔款条件是死者要在车外，因此保险一分钱也没拿到。

什么狗屁逻辑，我现在也没搞懂。

赔偿金加赎金，都压在了金姐身上。金姐只得奔走借钱，老华本来名声就不好，借的赌债没还的主也多。金姐把自己的面儿刷透支了，又求了自家兄妹才凑齐。几天折腾下来，人是见着消了一圈。

那一年的暑假本是我学生生涯的最后一个暑假，原本和好友计划要留下美好回忆的一个夏天，最后却成了记忆里最冷的一个夏天。

我在家呆了不到一周，了解事情真相后，放弃了所有计划，提起行李离开了家。因为，我要去解决自己大学最后一年的费用。

金姐努力瞒着我，是因为我在金姐心里还不足以与她分担苦难。而我，只想证明我可以的。

06

好在到了大四课不多，有不少时间兼职，忙绿中一学期很快就结束，再开学就面临毕业，开始忙着考证、实习、告别。

金姐还是喜欢给我打电话，偶尔会讲几句老华的事。在这期间只过年回了一次家，就呆了3天，因为要团年。

我和老华的交流就仅限于团年饭的饭桌上。

老华说：多吃菜

我说：恩

再后来老华重新找了工作，去了广州开货车，不载人只载货，运送范围就在工厂里。没到半年，因为撞坏了工厂的机械被老板开了。

当时我在上海，久别的第一次超过一分钟的交流，是我打电话让他不要再做开车的工作。

于是老华去到了家具厂里做流水线生产，老华的弟弟在那厂子里，算是有个照顾。工作安稳，但老华嫌工资低，最后还是辞了职，回到家里的县城，跟着业务员跑业务送货。

左肩的伤除了那凸出来的一小块骨节看着有点奇怪，没有影响到他扛货。年轻都没干过的体力活，这下天天压在了肩上。

07

老华把削好的苹果递给我，问我能在家呆多久。我说，明天晚上的动车。

“这么急啊，你吃中饭没，我先去给你下碗面吧。”

“吃过了，你别忙活，你自个儿的面还没吃完呢”

我指着快糊掉的面，对老华说。

“没事，我吃饱了，我去买菜，我去看看排骨还有没有”

老华把大半碗面端回厨房后，就出了门。

应该是想做糖醋排骨吧，那是我最爱的一道菜，也是老华的绝技。

老华厨艺不错，奶奶跟我说过，家里农忙时，没人照顾三个孩子，老华上小学时就自己搭板凳，在比他个子还高的灶上炒饭吃。厨艺也是他自个琢磨出来的。

晚上吃饭开了瓶红酒，毕竟是生日，金姐开了恩允许老华喝两杯。老华拿酒杯跟我碰，笑起来的脸上皱纹比金姐多了。

老华，真的不年轻了。

饭后，我开了蛋糕，插上蜡烛让老华许愿。

“哎呀，咱不兴这个。”老华可能觉得闭上眼睛许愿是件很蠢的事。

印象中，他们的生日，从来没有吃过蛋糕。

突然，老华怔怔地看着我说：爸对不起你妈，也对不起你。要说愿望，就是希望你能再叫我爸爸。

我躲开老华的眼睛，半响只说了句：生日快乐。

“哎呀，快吹快吹，蜡烛快烧没了”金姐的催促，解救了尴尬的气氛。

两年多了，我没再叫过老华爸，因为心里的疙瘩。时间一久，这个词竟然难以说出口了。

第二天老华送我到县城坐车，车开动的时候，我看到老华努力跟我挥手的样子，有些心酸。想起金姐对我说的：就算老华是个失败的男人，失败的丈夫，但对于父亲这个角色，老华是有努力想做好的。

也许吧，一个人需要承担的角色太多，总有些角色差强人意。

车驶上高速，我拨通了老华的电话：爸，过年我会早点回来的。

我想，会存在很多像老华一样糊涂的父亲，带给过家庭伤害，给孩子留下过阴影。

希望所有糊涂的爸爸能回头，所有的孩子尽力尝试宽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