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人物 第一章 简单 12

“那就要这种吧,怎么卖的?”杨基春一边问一边学着杨晓的样子在那块即将属于他们的布上面摸捏起来。

“哎呦,两个小兄弟这么早过来照顾我的生意,我就给你们算便宜一点啦。这匹布啊,我进价是三角六一尺,看两位兄弟的面子,我只赚一分钱,你们给三角七就好啦。”眼看这么快就要将这单生意做成了,止不住有些心花怒放,再加上两个少年不懂装懂、学着大人摸布料的傻样子,少妇店主又温柔地笑了起来。

“三角七一尺,我们买七尺……共两块五角九。”杨基春很快地接了下去,然后从口袋里掏出刚才和杨晓卖桐子、黄鳝和蛇的收入,递出去三张一块的大钱。

店主有些不相信地掏出算盘,算了三遍都和杨基春心算的结果是一样的,杨基春旁边的杨晓倒有些书卷气,这杨基春可算是土到家的黑汉子一个,根本不像念过书的人,他怎么算出来的?不过店主也不会太纠结这个问题,她更惊奇的是这两人一下子买了七尺之多,不过最惊奇的还是杨基春递过来三块钱时居然没有一丝心痛,惊奇之余又暗暗后悔刚才没有把价钱报得更高些。

“你们是要做一套衣裳是吧?这七尺给个子小的做一身倒也刚刚合适,要是给大个子做恐怕不够,还要考虑幅宽,太窄了可就不好了。”店主一边找钱一边和两人说话,多年的经验已经让她很清楚地知道随便说些话引别人多说两句,对自己总不会有害处。

“嗯,我妹妹说了,七尺布做一套衣服就够了。我‘干娘’个子不高,妹妹说不需要买加宽的布,而且七尺做完衣裤还能剩一点儿。”杨晓和杨基春一样,对这个美丽周到的女老板有不少好感。

“哦,这样啊。”店主显然猜到了几分,她抿着嘴笑了起来,“本来是刚刚好的,可要是做衣服的不是几十岁的老手,裁剪得不够好的话,可能就会不够哦,不要到时候你们的布料白买了。”

两人一想也对啊,他们都相信雪盈的巧手,可这店主这样一说,又觉得雪盈毕竟是个十八岁不到的小姑娘,还自己用剪刀针线做,万一像店主说的裁剪的不恰当,使得布料不够用就麻烦啦,反正就这一次,干脆再买它两尺。

“那就再多裁两尺嘛。”杨基春一面说一面又从口袋里掏出四毛钱。

“好叻。弟弟啊,看你们人好,这本来就赚不了多少钱的生意,我就再少赚三分。”店主打完算盘,一面说一面递回一毛。

可以多吃些麻花啦,杨基春和杨晓有些感激地盯着美丽的店主,有这么美丽这么善良的店主,难怪这家服装店能成为县里的龙头老大。

杨基春过了好久才明白,这美丽的店主可一点都不美丽,本来三角钱不到的东西,卖了他们三角七,关键是他们还一次性买了九尺,被店主黑去的这些钱对只知道种地的庄稼汉来说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毕竟当地学生一学期的学费也才几块钱而已,杨基春为此心疼了好久,不过他不恨这店主,甚至很感激她教会了他很多东西。

城里小孩子和大孩子的玩意儿,杨基春和杨晓完全不懂,也没有兴趣,他们更不敢去试着和城里这群看起来比他们小很多岁的同龄人做一样的事。他们和每一个农村人一样,仿佛对热闹的东西有一种天生的偏爱,他们专门在一大群人围观的地方驻足。就好比刚才,有个文质彬彬的戴眼镜大妈因为卖肉的汉子切给她的猪肉不是最好的一块,就对人家破口大骂;还有两个四十来岁的妇女因为几毛钱的青菜吵得头破血流;他们觉得最有趣的还是那个衣着光鲜的老伯,他突然发现自己丢了一块钱,就非要说是他身后的小孩子捡走了……杨基春不太理解这些人,他觉得这和村子里为了一株青菜、一根烧火的棍子而掏出十八代祖宗乱骂的人实在没什么区别,但他还是对这些见怪不怪的人很感兴趣,他知道这个叫钱的东西好像什么都能换到手,不过对于钱的重要性,他还理解得不够透彻。当然大伙儿也有善良大方的一面,比如他们不会因为你在人群里踩到了他们的脚而对你出言不逊,比如小孩子或者老太太被人挤倒了会有人伸手扶起来,他们也会对扶他们起来的人表达真诚的谢意。

杨晓和杨基春终于挤到了老篾匠的摊子前。老篾匠姓李,据说是八村山巅上的老光棍,老篾匠的手瘪得就像干透了的树枝,可他只要握着篾条,那双死去的枯手一下子就活了过来,然后篾条就变成了水里游的鱼,草里爬的蛇,山上跑的羊,天上飞的鸟,还有云里腾的龙。老篾匠当然也做一些竹制的家具,撮箕、箩篼、簸箕、背篓……他做出来的东西是最好看也最结实,当然也是最贵的。

杨基春的目光完全被一条“竹龙”吸引住,龙眼睛还专门用笔画过,那张牙舞爪的样子仿佛立马就要飞到天上去。杨基春的手不由自主地向那条神气十足的竹龙伸去。“啪”的一声,老篾匠不轻不重地打在杨基春的手背上。老篾匠“不买不摸”的规矩杨基春是知道的,手被打了一下,杨基春也不恼,反而笑着拍马屁,“你这个龙编的可真好,就好像天上下凡的真龙一样。”老篾匠却还是那副不冷不热的表情。

“你怎么知道和真龙一样,你见过真龙?”一个一边围观的少年忍不住反驳杨基春。

“我梦到过,梦里见过也是见过嘛。”杨基春刚说完,那个反驳他的少年就有些鄙夷地冲他扮了个鬼脸。

“基春哥,给雪盈买个兔子吧。”杨晓盯着一只篾条编成的兔子,碰了杨基春的胳膊一下。

杨基春顺着杨晓的目光望去,那是一只四条腿蜷缩在一起的小白兔,它温顺的目光让你忍不住把它轻轻地捧在手心里,它柔弱的样子又让你又万分担心会将它捏痛了。

杨基春“嗯”一声递过去一分钱,老篾匠这才面无表情地将兔子连着底下的把手递给了杨基春。

集市的人潮已慢慢散去,就像一场丰盛的筵席已经接近尾声,杨基春和杨晓对这只剩下残羹冷炙的市场的热忱也渐渐淡了下来,于是他们选了一家面馆,准备犒劳一下还没有吃早饭的肚子。只要不是和大人们一道,他们都会在很晚的时候才吃饭,为的就是专门空出肚子来装一大碗“大肉面”,那感觉几乎能让他们爽到每一根汗毛都直叫唤。杨晓指着门口那个扛着几把新锄头的汉子说道:“你家里上次不是有一把锄头缺口了吗,要不要买一把回去?”

“爹又没让我买,下次等他们自己来买呗。”杨基春一边说话,却没有落下吃面的功夫,他可不想这买锄头的钱根本不从他的“私房钱”里扣,又道:“再说了他们两个又不会使锄头,我看买了也是多余。”

两人喝完碗里最后一口面汤,集市上只剩下几个正在收拾东西的卖家,就连那些炸“油锅子”的摊主也已经准备收拾家伙走人了。两人对望一眼,多年的友情已使他们能轻松读到彼此的想法,他们一人走向“油锅子”摊一人走向麻花摊,两人买了些就往回家的路上走。

回来的时候杨晓和杨基春的心情变得更加欢快,他们有时候爬到路边的大树上,有时候钻进山坡上的树丛里,就连见到一根又长又直的树枝时也忍不住折断了捏在手里把玩。走到星火中学的时候,他们又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他们像看望学生的家长一样,将包好的麻花和油锅子分了一小部分给杨基福。

“今天的太阳是从西边出来的啊,大狗粪居然舍得请我吃东西啦?”

“那你吃不吃?不吃还回来。”杨基春一面说一面作势去抢,他虽舍不得他的辛苦钱,倒没吝啬到请两个弟弟吃几分钱的零食都不肯,主要是他觉得他也没比两个弟弟大多少,又没有成家,应该爹买给他们三个吃,现在因为雪盈的事,他的心态似乎已经有了些变化。

“吃吃吃”,杨基福往后一缩,将一包衣服递给杨基春道:“我下周就回来了,东西有点多,你帮我把衣服背回去咯。”

“二狗粪好好读书,放假了就早点回来。说好了这次考第一,要是拿不到第一,回来让爹打你屁股。”杨基春边开玩笑边将杨基福的一包衣服扔进背篓里。

凉风小学的约束力就比星火中学或营山中学小了许多,杨基春和杨晓走到校门口就直接往里面走,也没有人拦着他们。杨基禄的班上正在上音乐课,老师是一个不算好看的年轻大姑娘,她把歌词写在黑板上,她唱一句学生就跟着唱一句。

杨基春本来打算把吃的给杨基禄后就回家,但一看到这个从来不唱歌的弟弟一本正经学唱歌的模样,又觉得有些好笑。杨基禄不一会儿也注意到了在最后面窗户边的杨基春和杨晓,只见他们一边窃窃私语一边捂着嘴笑。他们越笑,杨基禄越忍不住往后面看,杨基禄越往后面看,他们就越笑得厉害。老师教了六七遍后让全班合唱一次后便满意地点了点头道:“可以了。”

老师一早就发觉坐在无形中贴有“好成绩”标签的位置上的杨基禄,她很不满意杨基禄的分心,于是指着杨基禄道:“来,我们请这位同学给大伙儿唱一遍。”

杨基禄的脸唰的一下就成了猴屁股,他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有些无助地盯着老师,他也知道老师为什么让他来唱,可实在唱不出口,所有的同学都含笑望着他,他们太知道杨基禄的底细了,有的已经忍不住先笑出了声音。

“唱不出来啊?那老师给你起个头吧。”杨基禄就在老师起头之后唱了起来,那似唱似读又似说的细微“嗡嗡”声惹得全班都渐渐笑了起来,老师走到杨基禄的跟前把耳朵伸到杨基禄的嘴边,杨基禄感觉从来没有这么丢脸过,他恨恨地想,“好你个大狗粪,看我回家不好好收拾你。”

最后就连老师也笑了起来,她只好转过身,努力使自己保持严肃,然后走回讲台上示意大家安静。杨基禄再也唱不下去了,他就像一根红木棍似的杵在那里。老师一边用手势让杨基禄坐下一边说道:“好了好了,看来有的同学还是没有完全学会,我再教两遍,你们这次可要好好学啊。”

杨基禄这下反而不唱了,他赌气似的在本子上胡乱画着,并在心里发誓说以后再不唱歌了,忍不住回过头去,根本不敢看杨基春的笑脸,却发现唐素英和蒋秀娟都在捂着嘴笑,见杨基禄回头,唐素英笑得更欢了,蒋秀娟却慌忙强行换了一副表情,继续认真地盯着黑板上的歌词跟着老师唱起来。

老师又领着大家唱了几遍,便宣布这节课进入了自习时间。见老师走远了,杨基春才把脑袋放在窗户上,双手抓着窗户上的细铁棍,尽量将两颗眼珠子睁圆,故意咳嗽一声,“狗女儿,狗女儿,狗女儿……”他就这么喊着,学的是唐大碧拖着嗓子说话的语气,又加入了一些讥笑的腔调,显得格外滑稽。杨基禄也不理他,可杨基禄越是不理,杨基春越来劲儿,他一声比一声高也一声比一声怪。班里的学生虽早知道了杨基禄“狗女儿”的外号,可还是被杨基春逗乐了,就连杨基春自己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杨晓见所有人都在取笑杨基禄,杨基禄生气的小孩子模样让他忍不住笑的同时又有些不忍,于是他走到教室门口招呼杨基禄出来。

“叫我出来有什么事嘛?”杨基禄一拳打在杨基春身上,好像觉得还不解气,干脆再打一拳,这一拳却打在了杨基春的手心里,杨基春只稍稍用力,杨基禄便老实了起来。

“叫你出来自然有好事发生啊。”杨基春笑着松开杨基禄的手,然后掏出麻花和油锅子,“请你吃好吃的怎么样?”

“这还差不多。哇,哥哥你比爹还大方啊。”杨基禄马上就忘记了刚刚的不快,有些贪婪的把手伸向整个口袋。

“可不能全给你。”杨基春只是将口袋里的匀出来一些放进另一个口袋里,然后把那一包递给杨基禄。

“哦,我懂,我懂。”杨基禄一手接过来一手有些暧昧地在杨基春的肩膀上拍了拍。他刚走进教室的时候又探出一颗脑袋冲杨基春吐舌头,“刚才的事,晚上再找你算账。”

放学回到家里,杨基禄也没有忘记要“收拾”杨基春,杨基春一从地里回来,杨基禄就跟在杨基春身后,一有机会就在杨基春身上打一拳或者掐一把,杨基春被这个弟弟缠得没办法,只能找唐大碧求助。杨基春可不会大喊大叫,他总是有意无意地在唐大碧面前晃,杨基禄不知道大哥的小心思,几次都当着唐大碧的面给杨基春来一下子,然后杨基春就象征性和杨基禄打闹一番。唐大碧很快便被两人吵得心烦了,冲杨基禄骂道:“一天到晚就知道打闹,你哥从营山回来就下地干活,你也不知道让他休息一下。”

“谁让他今天在学校惹我生气了,我就是要收拾他。”唐大碧的话对杨基禄完全没有约束力,他继续抱着杨基春的腰,一点要松开的意思都没有。

“妈,你也不能怪他,今天我在营山买了麻花和油锅子给他送去,结果他们正在上音乐课……”杨基春本来要继续说下去,结果屁股杨基禄狠狠打了一拳。

“不准说、不准说……”杨基禄一边大声喊一边在杨基春腰上挠痒,可马上又想起杨基春不怕痒,干脆又用力掐。

“你这个小祖宗不要吵啊”,唐大碧听到外面有人说话,声音有些不对劲,慌忙制止杨基禄,并凝神去听。

“是王干娘”,杨基禄一把松开搂着杨基春的双手,一溜烟往杨国光家里跑。

杨基春和唐大碧也觉得发生了什么不对劲的事,快步跟了出去。

“王干娘”就是王秀婷,杨二元的母亲,杨国力的老婆。她上来是找杨国光和杨国政的,杨国光和杨国政这对堂兄弟,是村子里最有威望的两人,也都是这一带杨氏家族最后一任族长不同父的亲孙子,杨国光学的是巫师道士那一堆东西,杨国政早年是村干部,后来分了田土就辞了村里的工作回家种地。原来是王秀婷老公杨国力,现在都还没有回家,王秀婷担心得不得了所以上来找他们出主意。

“嗨,这有什么事?秀婷妹子,你看现在这天都还没黑透,国力现在没回来也是很正常的事儿嘛。咱农村的汉子哪有一大早就跑回家里的。”杨国光听了王秀婷的话,根本没有当一回事儿,他转身就要走,还打算再挑一担粪到地里去呢。

“这我知道,但是今天我总感觉不对头,我这眼皮啊,一直跳个不停。光哥哥你帮我算一卦得了。”王秀婷一把拉住杨国光,她紧张得声音都变了。

“秀婷啊,你别担心了,说不定你男人还没收工呢,也说不定你老公给主人家抬完石头,人家留他吃饭呢。光哥儿说得对,咱农村人哪有这么快收工的,你看我家政哥儿不也没回家么。”唐大碧也不以为然地安慰王秀婷,“我看啊,你还是快点回去烧水做饭,让国力回家洗个热水澡后可以舒舒服服地吃晚饭。”

“不行,光哥哥你一定要帮我打一卦啊。”王秀婷反而将杨国光的衣角抓得更紧了,几乎要哭出来。

杨国光见王秀婷一副心惊肉跳的样子,也不由得有些担心,预感和心灵相通这种东西有时候不信都不行。他轻轻握着被王秀婷死死抓住的衣角,“秀婷妹子你先松开,我这就给你们打上一卦看看。”

杨国光穿上了他那件洗得发白的黄道袍,将众人赶到屋子外面,点上三炷香,执一把桃木剑,口中念念有词地在屋子里穿来插去,待香烧去大半,才从道袍宽大的袖子里取出一对卦牌丢在地上,反复丢了几次又重新收进袖子里,然后继续一边踱步一边胡乱念着,直到那三炷香烧完,才渐渐停了下来。

杨国光撤去法坛、脱掉道袍之后,众人才战战兢兢地围了上来,王秀婷一把抓住杨国光的手臂,她身子微微向前倾着,踮起脚尖,脖子伸得老长,眼珠子如一对蛙眼般睁圆了向外突出来,一张脸变成了纸一样的白色,隔了老半天才问出几个颤抖的字:“到底怎么样?”

“你先别慌,先尽快把人找到再说。”杨国光的笼罩在了一片阴云里,就他所学来看,那一卦是凶卦,不过他更加相信他多年来悟到的“不随便开口”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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